1、
林冰之的丈夫被國民黨槍殺,生活還得繼續。冰之日夜思念丈夫,甚至出現幻覺。她總是聽到深夜有人來敲門,輕輕的、柔柔的,就像愛人的呼吸。
“清華,清華!是你嗎?”
她撲過去開門,門外卻空無一人。她一個人忍受著孤獨的折磨,書桌上擺滿了於清華的書和手稿,那些都是他匆匆離開時留下的,有的書折了一頁書角,倒扣在那裏,仿佛隨時有人要來翻開它,朗讀出那些優美的段落。
又有時聽到他唱歌,唱的是那首他親自作詞的《戰歌》:
奮鬥之歌,在我心中燃起
隻要生命還在,我就要去挑戰
我的生命之火已被點燃
我聽汽笛已響,
戰旗飄揚
未來在向我召喚
我奮不顧身,去迎接生命的挑戰。
歌聲洶湧而來,伴隨著一樹一樹的花開,喜鵲飛來,報喜春天。
她想起在香山房子的葡萄架下,於清華脖子上掛著條白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寫歌詞。冰之過來幫她擦汗,他回過頭來看她,偷襲似地,親吻她的臉。
那是多麽甜蜜的一段日子,歌詞寫好,他倆漫山遍野地瘋跑,在山間,在小溪旁,清清嗓子,揮揮手臂,大聲朗讀。新世界仿佛已在向他們招手。
2、
林冰之一直不敢收拾那書桌上的東西,就盡量保持原狀。衣櫃裏還掛著於清華的衣服。於清華是軍校學員出身,愛幹淨,愛整齊,衣服疊得有棱有角,西裝用熨鬥熨得平整如新,整整齊齊掛在衣櫃裏,令冰之這個女人都自歎不如。
“打仗的事,就得細心啊!你想啊,扣槍板機的時候,事關生死,一個不小心,犯了錯,那是要出人命的。”
如今,衣服都還掛在衣櫃裏,人卻不見了。
冰之拿出一件愛人活著的時候穿過的藍格子西服,小心翼翼套在身上。鏡子裏的人,已不是自己,她的臉變成了愛人的臉。她伸手觸摸那張臉,不覺淚如雨下。整理完衣櫃之後,冰之忽然覺得餓了,一天沒吃東西,隔兩個小時還得給寶寶喂奶,人怎麽吃得消。
冰之從衣櫃裏拿出丈夫那件藍格子西服,穿在身上準備出門。寶寶還在睡覺。她用背兜將他背在背上,拿上鑰匙準備出門。
“一個人過日子,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記帶鑰匙。”
於清華的話猶在耳邊,他人卻已不在。細細回想起來,於清華似乎有些預感,或許有一天,他會提前離開這世界,所以他零零星星會交待一些事情。比如說,鑰匙。再比如說,出版的刊物的日期,印刷廠的地址,等等,每一件都交待得很仔細。
於清華是詩人,他們一起看銀河,看星星,也看桌上的瑣碎物品,孩子的奶嘴,一枚大人也喜歡的棒棒糖,圖畫書,詩集。隻有他才能跟她玩到一起,樂到一起,瘋到一起。
如今他這一走,冷冷清清,冰之背著孩子獨自一人出門。
3、
她走在街上,不敢到處看。成雙成對的人兒,到處都是,有手臂相互交纏在一起的走路的,有並排走有說有笑的,冰之常常望著這樣的情侶,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晃過神兒來的時候,飯都不想吃就又縮回到出租屋裏。孩子哇哇哭,冰之沒吃飯,肚子餓,肚子餓就沒奶,沒奶孩子就哭,使勁哭……這是一個死循環,於清華剛走日子,林冰之的日子實在是太難了。
如今漸漸習慣一些。
她背著孩子走在街上,也能挺直腰板。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冰之咬緊牙關對自己說,隻有活下去,才能寫作,才能養活孩子。丈夫死的時候,孩子才三個月大,實在太可憐了。
活下去的意念一但在腦海裏形成,林冰之就變得堅強許多。她加強鍛煉,以便奶水充足,寶寶一旦吃足了奶,就會露出甜美的笑容,那笑容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心都被他融化了。
3、
那天中午,冰之帶孩子下樓,想去吃小麵館吃碗麵。
他們租的出租房在二樓,下趟樓吃點東西也挺方便的。冰之抱著寶寶下樓,來到樓下才發現,春天已經來了。樹梢全都綠了。走過路口,聽到有人在唱《清平樂》,細細的琴弦彈出淡淡的憂傷,也音律也是春的顏色。
“寶寶,你看,這叫春天!”
繈褓中的孩子就真的睜開眼,眼珠滴溜轉,打量這個叫“春天”的世界。
“寶寶,你看,那個人像爸爸!”
冰之指著一個身材健碩的青年男子,對繈褓中孩子說。
孩子四個月,卻突然開口說話:“爸爸,爸爸!”
冰之愣在那裏,然後,兩行眼淚“唰”地流下來,就像自來水,止不住、止不住地流。
“姐姐,需要幫忙嗎?”
有個戴學生帽的青年學生走過來,關切地探問。
冰之像從幻境中晃過神來,慌忙用手背擦了把眼淚,說:“哦,謝謝同學,不需要,我剛剛隻是風沙迷了眼睛,過一會兒就好了。”
“這裏不是北平,哪來的風沙?”
“你是從北平來的?”
“是啊,家母在北平,我獨自一人來上海讀書。”
“讀的什麽大學?”
“上海大學啊,怎麽啦?”
“那我們還真是同學呢!走,我們到前麵麵館一起吃碗麵,坐下來慢慢說。”
“好啊!”
“孩子我幫你抱吧!”
“你一個大男生,抱個孩子在街上走,有多不好!”
“那有什麽不好的?我來!我小時候幫媽媽帶過弟弟。”
戴學生帽的弟弟接過冰之懷裏的小孩,很精神地抱著走。他們並排而行,一瞬間林冰之產生幻覺,覺得於清華又活過來,附能在身旁這個人身上,他的黑色學生帽也和於清華常戴的那頂是同一款,十分相像。
他們走進一家幹淨的麵館。冰之點了兩碗陽春麵,二人隨即吃起來。
“弟弟從北平來,家裏都還有什麽人?”
“家母和一個弟弟。父親是教育司的官員,去年因病去世了。”
“哦,那你娘很不容易啊,還要養弟弟,還要供你讀書。”
冰之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是啊,都不容易!姐姐你也不容易!孩子他爸……”
“說來話長了。吃麵吃麵。”
冰之又說:“你知道我剛才在街上,為什麽哭了嗎?這孩子才四個月大,居然會叫爸爸了,把我給驚著了。”
學生用一雙單眼皮的大眼睛靜靜地望著冰之,那種神情像極了於清華。
上海大學的小師弟姓鄧,名叫鄧光芒。和冰之認識之後,他有時過來幫忙,又陪師姐聊聊天,讓林冰之壓抑的心情得到緩解。可惜好景不長,一天,鄧光芒接到親戚從北平發來的電報,電報上說“鄧母病重速歸”,小師弟匆匆一別,就再無消息。
冰之決定帶寶寶回湖南老家。兒子剛半歲,得有人帶。
生活艱難。思念夫君。
4、
林冰之給家門上了把大鎖,帶著孩子離開上海。
沒想到一個人帶著孩子上路這麽難。孩子半歲,還沒斷奶,要吃要喝,冰之又沒多少積蓄,一切都得省著來。
去湖南的火車還沒來,站台上擠滿了人。林冰之帶著行李,背著孩子正在站台上張望,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男子飛快地衝過來,一把搶走林冰之身上的孩子, 在站台上飛跑。
“快!抓小偷!有人搶走了我的孩子!”
林冰之反應過來,大喊大叫,然後飛奔去追那人。那人就像上足發條的機器人,跑的又快又穩,孩子被他牢牢抓在手中,不哭也不鬧,命懸一線,令人擔心。
“抓壞人啊!抓壞人!有人搶了我的孩子!”
這時,有幾個好心人跟著追起來,其中有一個警察。
“站住!我是警察!”
那人一聽說是警察,越發跑得快了。
這時,危急的一幕發生了:迎麵過來一列火車,風馳電掣,開得飛快,而搶小孩的男子 正試圖穿越鐵道,逃到站台另一邊。
冰之一閉眼,心中已傾覆萬千。
再睜開眼時,看見一隻紙飛機,慢一倍的速度在空中飛。
冰之用手擋著陽光,朝天上看,她心中忽然出奇地安靜,他知道寶寶不會死,有人在天上保佑他。
“那是爸爸的紙飛機!”
果然,現實世界中出現了劇烈的刹車聲,飛馳而來火車刹住了車,穩穩地停在那兒,火車頭距離那個偷孩子的賊,隻有短短一拳的距離。
“嗨!我看你往哪兒跑!”
那警察身手敏捷地跳下站台,一把抱過孩子,又揪住賊的脖領子,將他死死地控製住,其他警察一擁而上,將其捆綁起來,繩之以法。
冰之接過孩子,再由警察護送著去趕火車,居然趕上了。
“謝謝警察兄弟!”
“不謝!應該的!一路平安,照顧好孩子!”
5、
冰之帶著孩子踏上南去的列車。
車窗外的風景快速閃過。她還在想那隻紙飛機。於清華活著的時候,最喜歡折紙飛機,他手巧,一張白紙在他手中三折五折,就會成為一架漂亮的紙飛機。
那時候,他們正熱戀,坐在綠草地上聊天,他站起來放飛紙飛機。用嘴嗬一口嗬氣,然後用力一扔,紙飛機一飛衝天。紙飛機天上飛啊飛,他們在地上笑啊笑,那畫麵太美就像電影在眼前不停播放,一次又一次循環。
今天,在他們半歲的兒子有難之時,天空恰好出現紙飛機,這不是巧合,冥冥之中,他在天上看著妻兒,護佑他們。
孩子哭了。大概是餓了吧,車上擠,冰之覺得眾目睽睽之下撩開衣服給孩子喂奶有些難為情,她左右看看,正在猶豫,這時,旁邊有位戴禮帽的先生展開手中的紙扇,以很自然的姿勢為她擋著。
他並未開口說著,隻是擋著。
他很像他們一起編雜誌的某位先生,當然,他不是。
“帶著孩子不易啊,上哪兒?”
“湖南常德。”
“這麽巧,我也去常德。”
“是嘛,真巧!”
冰之喂奶。那位先生很紳士地為她遮擋。並不往這邊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聊天。給孩子喂完奶,那位先生又拿出一包用油紙包著的火腿麵包給她吃。
“給你,你吃飽了才能有奶給孩子吃。”
冰之眼眶濕潤了。還有人關心她,而且是陌生人。冰之接過麵包吃,一邊吃,一邊哭。先生用手輕拍他的背說:“好了好了!再苦再難都會過去的!”
家鄉常德福安縣還是老樣子,沒太大變化。城牆還是城牆,城門還是城門。天降小雨,城門變成古老的深灰色,越發壓抑。冰之背著孩子走到城門的時候,母親撐著一把油紙傘在門口等她。
冰之遠遠地看著母親,就開始流淚。
於清華去世之後,冰之不知哭了多少回,把眼睛都快哭瞎了。
“媽,孩子他爸走了!”
“好孩子,媽知道你的苦,別哭!”
“那時寶寶才三個月大……他再也看不到孩子長大了!”
“好了好了,別哭!跟媽媽回家!”
母女倆共打一把傘,抱著寶寶往家走。小雨打在傘麵上,“嘀噠”、“嘀噠”,冰之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在母親的庇護下一點點成長。
“媽生你那天啊,也是這樣,下著小雨。”媽媽說。
“那我的名字裏為什麽沒有一個雨?”冰之問。
“冰之,冰就是雨,雨就是冰啊!”這段話用常德話說起來特別好聽,好像古戲詞,那麽有韻味。
這樣想著,冰之就哼起了一句家鄉戲,母親愣了一下,就也跟著一起哼唱起來。
雨一直下,一直下,就像歡迎冰之回家。
在家鄉又吃魚又吃蟹,冰之味口逐漸好起來,臉上也有了些血色。母親還回憶起冰之四歲那年被土匪綁架的往事,冰之說她一點都不記得了。媽媽說,你個小沒良心的,當時你媽我急得,死的心都有了。
冰之就夾了一大塊魚給媽媽,說:“謝謝媽,把我養這麽大,媽媽辛苦了!”
“娘不辛苦,娘命苦。”
“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對了,孩子叫什麽名字來著?”
“林海明。當時我跟於清華商量,將來若是再有一個女兒,就叫林海月。”
“林海明,林海月,連在一起就是‘海上升明月’多好啊!唉,可惜我那女婿,命運薄如紙啊!”
聽了這話,冰之倒又哽咽起來,好一碗白米飯,感覺難以下咽。
“不說這些,不說這些,孩子帶回來就好!”
母親一直給她夾菜,飯碗表麵堆起老高,都是冰之喜歡吃的菜。
6、
林冰之在老家隻住了一個禮拜,就把孩子留給母親照料,隻身一人返回上海。在回上海的火車上,冰之看到報上一則新聞,上海電明星邱柳寂服藥自殺。林冰之讀後大吃一驚,前幾年,冰之想當電影明星,從北平到上海去發展,還跟這個邱柳寂住過一個宿舍,怎麽這就吃安眠藥自殺了?
想想真是後怕。
“嘖嘖!可惜了哦!”
“長得蠻漂亮的,怎麽會尋死呢?可惜!”
“邱柳寂,我看過她主演的電影啊,蠻好的,怎麽會死呢?”
“自由戀愛害的唄!誰知道她談過幾個?”
“把電影當真了!把自己搞死了!”
車廂裏人手一份當天的報紙。人人都成了影評家,誰都可以插上一腿,說上一嘴。演員的身份就這麽尷尬,好的時候,是高高在上的明星,穿什麽顏色的裙子都能上報紙頭條,失意時就是狗屎,人人都可以踹上一腳,“我呸”吐上一口唾沫。
林冰之手裏拿著報紙,一言不發,臉朝向窗外看風景。
濃綠的風景在車窗外快速移動,邱柳寂的臉,突然出現在玻璃窗上,好長一段時間,跟著列車一起飛馳。她那幽怨的眼睛,一直看著冰之,就跟活著的時候一樣,欲言又止。
列車被謠言和謊言塞得滿滿的,都快要爆炸了。
冰之回到上海,覺也不睡,澡也不洗,連夜開始寫文章呼籲女性權利。
女性不是玩物,不是附屬品,女性具有獨立人格,獨立生活空間。女性有愛的權利,工作的權利。這些主張得到社會各界的支持,林冰之也被媒體稱為“新女性”。
她的文章頻頻在各大報紙上亮相,引起了國內外媒體的注意。
這天,一名美國記者約林冰之做采訪。約好下午三點,在茉莉咖啡館見麵。那地方離冰之住的地方很近,步行十分鍾就可以到達。
冰之怎麽也沒想到,會在跟記者約好的地方,意外遇見一個人,許久沒見,二人抱在一起又叫又跳,驚得其他客人側目。
她,就是冰之的閨蜜,電影明星範文美。
“小美!”
“冰之!”
她們叫著,笑著,眼淚都出來了。
冰之連忙拿出白手絹輕輕擦拭眼睛,說道:
“待會兒有采訪,妝都哭花了。都怪你!”
“冰之,你現在是名人啦!了不起啊!”
“你才是名人呢!大名鼎鼎的電影明星!哎!小美,我還想問你呢,怎麽當初勇闖電影圈的是咱們另一個湖南老鄉如月,是她想當明星,怎麽換成你啦?”
小美笑著回答:“誰不想當明星啊!”
二人說說笑笑之時,咖啡館的玻璃轉門轉動起來,轉出一個高個子的外國人。
他彬彬有禮地走到林冰之麵前,伸出手來自我介紹:“你好,林冰之!我是美國記者奧馬。”
“天哪,連美國記者都能叫出你的名字,冰之你也太牛啦!”
“這位小姐是……”
“我是她老鄉,湖南老鄉。好了,我走了,不影響你們采訪。”
小美笑盈盈地退出大家的視線。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戴黑框眼鏡的男人與小美在同一畫框裏出現,旋轉玻璃門,一個轉進,一個轉出,這曆史性的畫麵隨機出現,暗藏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