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畢業

寫詩

今天

我想

寫首詩

於是

我寫了

一首詩

張陽光在**輾轉反側,床都快被他翻塌了。已捆在身上的被讓他一腳踢開,沒給舍友任何提醒,霹靂撲通從**跑下來,坐到床下書桌前。

舍友三人都明白,張陽光這是要創作了。位於宿舍正中間的垃圾桶剛剛被舍友喬誌鑫套上新的塑料袋,可轉眼工夫就塞滿了陽光的創作殘骸。垃圾桶周圍,也布滿紙團。全新筆記本上,最後一頁紙上,陽光寫上了有生以來最出色的的一首詩。

在陽光長舒了一口氣後,喬誌鑫走到垃圾桶周圍,心疼的拾起那些沒寫幾個字的紙團,通通扔到垃圾桶裏。

“光哥,你這創作沒得過啥稿費吧?”喬誌鑫問。

“沒有啊。”陽光手心向外翻,用食指向上推了推眼鏡說道。

這是張陽光的標誌性動作,為了體現自己的與眾不同。就像每次打台球,在給球杆上槍粉的時候,他總是右手拿住槍粉不動,球杆接地,左手轉動球杆來上粉。他還在得意他的詩,並沒考慮喬誌鑫的話。“哦……我說光哥,你這還沒得到回報呢,創作成本也太大了。一個本就夠你寫一首詩的啊。”

陽光這一寫,竟寫出了他這輩子無數詩中最成功的一首。在以後,無論麵對成功、高興、喜悅、激昂、澎湃還是驕傲、自卑、失敗,鬱悶、低落……隻有這首,最能形容他任何時刻的任何心情。他沒理會誌鑫的話,哈哈大笑起來,嚇得室友每人一跳。他總是狠狠折服於自己的才氣,並深深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張陽光,出生在八九年最動**的一個月,這冥冥之中的安排,似乎注定了他一生的動**坎坷。

結課了,個別同學已經在找工作,大部分男同學還像要把畢生精力都投入到遊戲事業的樣子,殫精竭慮、廢寢忘食地奮鬥在網遊第一線上。陽光內心裏對這些人總是看不上眼,尋思二十好幾的人了,沒有追求也得有點最起碼的擔當吧!整個專業三百多人,除了女生還是三百多人,沒看見哪個老爺們玩遊戲能養活自己,更別說以後支撐一個家了。

陽光自小有誌向,沒上學之前聽說科學家很牛,好像每個小孩都以為科學家牛,陽光對問他長大以後想幹什麽的大人說要當一個科學家;上到小學三年級時,老師誇他作文寫得好,他又立誌要當個作家;初三那年他當上了物理課代表,覺得自己以後應該去做一名物理學家。可是從村子裏的各個方麵,都沒能了解到科學家和物理學家到底幹啥,需要做哪些準備。逐漸長大了,意識到錢很重要,了解到創業才能掙錢,他就向所有認識他的同學嚷嚷著以後要去創業。

多年以後陽光回憶當初的自己,想想也是,誰沒傻逼過。身邊的朋友都說他足夠自信,在大談心態的年代,同年齡的人都沒人意識到,是有多無知才能如此無畏。在很多人迷茫的時候,總是有方向,隻不過方向一直在改變。直到陽光發現了自己的項目,他奮鬥的方向定了,人生方向也變了。

他的宿舍在半山腰上那個樓的頂樓,最裏端那個屋。一屋四個人,上床時還得走上位於屋同側兩床之間的三階樓梯。宿舍沒有下鋪,這正合陽光意,小學在私立學校住校時就在下鋪,一天午睡時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被一白衣人壓在**,起不來又叫不出來。他覺得在下鋪陰暗又壓抑,被上鋪的床擋住了天,自那以後就落下了病根,隻住上鋪。到了上鋪才發現,誰知棚頂也擋住了天。

陽光回想那年大一開學,正值夏末。四個人剛在宿舍聚齊,陽光問了一個最關心的問題“咱屋有人打呼嚕嗎?”田鋒說:“我有時候打,有時候不打。”張文說我也是。喬誌鑫是個胖子,脖子上全是褶,每道褶之間似有能搓下來的泥,他挺著大粗脖子,泥條在肉褶間顫抖,說道:“我也是有時候打,我爸我媽都說我打呼嚕聲音非常小。”當晚陽光就感歎,喬胖子的爸媽是有多愛他。

在回答問題後,其他三人都去收拾各自的東西,陽光隻鋪了床,行李一件也沒拿,就直接仰麵躺在**。床邊的窗外,藍天飄著白雲,光透過樹葉照在地上,把地照綠了。行人甚密,五彩斑斕。一群群,一塊塊,霸占整個校園。他想著四年以後,畢業那天,會是什麽情景。第一天當晚,陽光就領教了喬誌鑫的小呼嚕。隔壁的同學第二天早上說:“你們屋誰帶洗衣機了啊?這剛到大學,沒上課呢,昨天洗一宿衣服啊?”在這四年裏,屋內四人無一夜不是伴著喬胖子呼嚕聲入睡,又伴著他呼嚕聲醒來,再伴著他的呼嚕聲無法入睡。更讓陽光震驚的是這個從長相判斷與文藝絲毫不沾邊的胖子,居然愛好攝影。單反幾乎像他脖子上的泥一樣,從未離身。

如今陽光雙手交叉置於腦後,仰麵躺在**。老大田鋒前幾天吃完散夥飯就走了,在那被無數人灑過無數次淚水的站台,看老大最後一眼時,陽光隻說了一句“今日一別,來日方長。保重!”低頭頷首,雙手抱拳。本已眼含熱淚的老二老三頓感置身於林間小路,林內群鳥四起,一陣旋風,蕭蕭落葉,老大此時應該整理下腰間的片刀,甩起放在地上的行囊,消失於那紅晚霞與黑土地相融一線之處。可田鋒隻是擠出一點笑容,表情好似那就要削發為僧前看破紅塵的小僧,良時已到,說“你們都回去吧。”

這一別,可真是來日方長。再見不知何日,以前種種被一個叫青春的東西帶走,以後件件隨著一個叫社會的東西席卷而來。這年夏天陽光在日記本上寫過兩句話:1、泥土、濃綠、盛葉、終於蓋過了時而迎風而來刺鼻的香水味,哥聞到了夏天。2、以後也許真不能連續好幾宿在我睡得正香時,聽到田鋒磨牙喬誌鑫打呼嚕張文放屁了。

而此刻老二張文老三喬誌鑫如開學那天一樣在收拾東西,陽光順著床邊的窗戶望出去,一如當初。夏季初至,好像要在整個校園鋪展開,風裏夾著草香。星星點點拖著行李的畢業生,渾於種種難描難繪的清新味道之中,恍如昨日。隻不過報到時8月末,現今6月初。未近秋天,葉不黃、風不涼,似乎能少點傷感。

陽光所在的大學號稱“貴族學校。”因為他一年的學費一萬八,是他幾乎所有同學四年的學費。舍友家裏條件都不錯,老大田鋒家有一個不大不小的KTV,老二張文父母是衙門的,具體什麽領導大家都不知道,隻知道這四年裏為他們省了不少飯錢,隻要四個人一起出去,一定是張文請客,最後開好發票。喬誌鑫家裏是開了兩個影樓,有個寶貝攝影,有個婚紗攝影。

陽光家庭條件也還算不錯。父親張富強開了個糧食加工的廠子,還借此成為當地小有名氣的小小企業家,大米以批發、代加工為主,銷往全國各地。從小學到高中畢業,陽光手裏相對同學來說一直比較寬裕,他也向來仗義,誰有困難隻要他能幫得上的都沒問題,隔三差五的去KTV唱個歌,給同學過個生日,可也有斷流的時候。

上次高中同學聚會,同學回憶還說呢,“每個月末都是一道坎啊,咱屋老五藍辰逸在我上鋪,他抽煙有個習慣,別人都是把煙抽的特別幹淨,隻有他把煙頭留的特別長,還淨順著牆往床底下扔。剛分到一個宿舍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麽用意啊。後來才整明白,每到月末,他都在地上鋪一張大演算的紙,自己鑽到床底下去,把所有沒抽淨的煙頭撿出來,這一批煙頭能幫他挺到月假回家。”

藍辰逸是陽光高中三年的同學,兼一年多同桌。帥得簡直像偶像劇中的男主角從電視裏跳出來了。但在他身上看不見華而不實的東西,這一點頗受陽光欣賞。頭腦靈活,做事理性,條理清晰等特質都讓陽光一見傾心。當初兩個小夥一見鍾情、相見恨晚,多少個夜晚剪燭西窗,談天地、話未來,向宿舍樓下扔啤酒瓶子無數。無數個夜晚,整個校園回**啤酒瓶子匝地的聲音,表達出他倆必攜手幹一番大事的決心!

聚會那天辰逸在酒桌上還回憶道:“咱屋每天晚上都有臥談會,好幾百個夜晚,聊天內容多數我都記不清了。可有一天,那晚老三的話,我至今記憶猶新。那是那個月最後一個星期的禮拜二,陽光的錢已經被咱在周末K歌揮霍一空。那晚咱們聊得差不多了,剛肅靜十秒鍾左右。萬籟俱寂,月光透窗而入,隻聽老三躺在**,一聲長歎,‘誒~~~這要是有錢,在月底能吃份涼皮得多好。’大家誰都沒接話茬,半晌,老大又是一聲長歎‘誒!老三,早點睡吧。後天你過生日,哥幾個已經商量好了,本來想湊點錢給你買份煎餅果子,為你慶生。既然你這麽說,那就給你改為涼皮吧!’”

高中的往事還曆曆在目,如今大學都要畢業了。最近,宿舍裏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陽光的笑容並不像以往那麽透明,似有多少事情隱藏在爽朗的笑聲身後。這不淡定與畢業似無太大關係。在這本該因散夥而傷感的季節,陽光更多的是煩躁不安。這煩躁也並非毫無緣由,在這幾個月,陽光經常能接到家裏的電話,有時話說得激烈,他就會聽著電話去陽台上僻靜的地方。

舍友從數次通話中隱隱約約聽到“就剩我爺我奶在家能行嗎?”“最近來咱家鬧事的人多嗎?”“法院今天來了?”……大家都知道陽光家裏有事,但具體發生了什麽卻誰也不知道。之前麵對朋友、同學關切地詢問,他總是說個事情大概,再告訴關心他的人不用擔心,可這次別人問“家裏是不是有事啊?”一向毫無遮攔的陽光隻是回答“沒什麽,沒什麽。”敷衍了事後,神情還沉浸在思緒當中。見他不說,誰也不便深問。宿舍幾個兄弟從陽光女朋友葉煦媱那也沒探出個究竟。陽光心裏感激舍友的惦念,可是這麽大的事,誰都幫不上什麽忙。何況一向隻幫別人的他又不喜歡求助。

現在的陽光有三份擔心,其中三分之二擔心家裏的事,三分之一擔心自己創業的事還能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