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淵源

梅長蘇輕輕按住蕭原顫抖的雙肩,竭力抑製住自己激動的語氣,緩緩說道,“那一日,我和清影在歸雲成的街道上又發現了蘇穆師兄的蹤跡,我們悄悄跟隨,卻見他來到城中一處人家門前,輕輕敲門後,一人閃身出現在門口,那人身上散發著淡淡碧綠色光芒,竟然是個修道者。我們躲在暗處,見蘇師兄和那人都是情緒甚為激動,似是在為著什麽爭吵。他們兩人聲音越吵越大,到最後雖然兩人還是刻意壓低,但是還是有幾句被我們聽到。”

梅長蘇微微搖了搖頭,衣袖一拂,似是要將前塵往事都拂去,他眉頭緊皺,嘴角囁嚅,欲言又止,許久望了望蕭原,才緩緩說道,“卻聽那人說道,這十五年,你日日夜夜受此侵蝕,如今壽命怕是壽減到凡人命數。況且,你靈力日漸微弱,怕是不能包得那孩子多久了。顧兄仙逝之前曾言,這孩子和天下命數有莫大幹係,天下修道之人除了你,難道就沒有人能包得了這孩子嗎?”

“那人說到這裏語氣卻是愈發激動,長袖一甩,周身淡淡碧綠色光芒卻是暴漲開來,向四周橫掃而去。那人靈力竟怕是已在太清混沌之上。我和清影都感到驚愕無比,這歸雲小城之內,竟有修為如此高的人。正當我們錯愕間,那人卻是凜然說到,“我蕭楚雖是一不能通透天地奧秘的廢材,雖是一人見人厭的樹妖,但是卻也並不見得不能照看著孩子。”他語氣傲然,卻是對蘇師兄咄咄而問,蘇師兄本是火爆的脾氣,麵對那人如此逼問,卻是隻是苦笑了下,淡淡說道,“你何必激我呢?我要是這樣看你,百年之前也不會劍下留情了。要是這樣看你,我又何必十五年後仍帶這孩子來找你?”

“那人聽蘇師兄如此說道,才微微搖了搖頭,無奈說道,這百年來,我終是騙不了你的。你盡可將這孩子托付於我,況且你本門中的事和這孩子身上擔著的和天下命數的幹係,也隻有你能查清。你就不要這麽固執了?蘇師兄卻是沉吟良久,方才重重地歎了口氣,說道,“好吧。”蘇師兄說完那句話,卻是猛然回頭望向我和清影師弟所潛藏的位置,然後苦笑道,“別躲了,清影陣法已有波動,十五年了,你們倆心性怎麽未見絲毫長進。如此輕易就心緒波動,還何談得悟大道?”

梅長蘇臉上泛起一絲回憶神色,嘴角邊扯起一絲苦笑,無奈說道,“我們本是氣他惱他十五年中不留絲毫音訊給我們,但是被他這般一說,頓時覺得倒是我們十五年來絲毫不見長進,甚是羞愧。他和顧師兄是一樣的人,對待至己至親,總是句句一刀見血,使人如坐針氈。”他臉上突然流露出一種痛苦悔恨的神色,沉重說道,“這脾性對至親至己之人來說自是教益有加,但是對心胸狹隘,處心積慮之人來說卻是頗為痛恨。當年,顧師兄和蘇師兄遭遇那般變故,應該也和這脾性有些許關係。隻是可惜,當初就我和清影與他們兩人最為親近,但是我們一向對他們敬重有加,並不敢妄言,也不曾想到會有人對他們不利。”他說到這裏,卻是眉頭緊皺,雙拳緊緊攥了起來,指骨發出脆裂的響聲,顯是極為遺恨與憤怒。

許久,梅長蘇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和清影師弟見狀,知自是瞞他不過,於是顯出身來,卻是分別占了街道的兩頭,不想讓他又那般離去。蘇師兄卻是對著那人苦笑道,“楚材兄,你看我這兩個師弟,修為這麽多年來雖並無多大長進,這圍堵師兄竟是配合地如此默契。”

“那人微微一笑,淡淡望了我和清影師弟一眼,淡淡說道,“這世上要是也有這般圍堵我的師弟,我倒是寧願被多圍堵幾回。他輕輕拍了拍蘇師兄的臂膀,低聲說道,“有些事情,即使你不想他們被牽扯其中,但有些緣由,卻也是應該告訴他們的。今日,不妨,我蕭某做東,和你幾位師弟暢飲一番如何。”

梅長蘇說到這裏,話語一滯,目光迎上蕭原半是震撼半是疑惑的目光,見他臉上此刻全是震驚悲痛神色,不自覺地伸出手掌,緊緊握住蕭原的雙手。蕭原隻覺一股淡淡的溫暖的感覺,從掌心彌漫到心間,本是強力忍住的悲傷和克製的回憶,突然像決堤的江河一樣,奔湧而來釋放出來,雖仍是難過,卻覺得心底的鬱結倒是解開許多。梅長蘇任由蕭原用力攥住自己的雙手,直到他顫抖的雙肩稍稍平靜,這才又緩緩說道。

“你想得不錯,那人卻是蕭楚材,蘇師兄口中的那孩子也便是你。我們那一日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我們雖是修道中人,但是那日飲酒之多到最後,竟是也都有了一絲醉意。醉意微醺間,蕭楚材卻是猛然站了起來,指著旁邊搖籃裏的繈褓中的嬰兒說,以往千萬年間,天道輪回,卻也不過是神魔替換統治宙宇。顧兄守真得窺天道,羽化之前曾言這孩子或許能改變這千萬年的格局。蕭某雖不才,但也知這古往今來四麵八方的宙宇之內,若是要得一片祥和寧靜,卻非人類無他。”

“他說到這裏,突然常身而起,單手抓住一壇酒,袖裾飄揚,桀驁地說道,蕭某礙於幾百年前許下的諾言,不得妄用靈力,因此徹查神跡,和你們門派中的事,蕭某不便查手。但是,護這孩子周全,總是蕭某拚上性命不要,也會護他萬般周全。他言語鑿鑿,目光緩緩流過眾人,堅定說道,就這樣決定吧,這孩子就隨我姓,單名一個原字。蘇穆師兄見他心意如此堅決,知自己總是再加勸阻也是無用,隻好答應。蘇師兄爽朗一笑,起身奪過蕭楚材手中的酒壇,大口喝了幾口,才沉思說道,“蕭原,好一個原字,萬物周而複始,但願師兄所想能夠成真。”

蕭原此時卻是心下有一絲了然,雖然梅長蘇並沒明言自己身世,但是言辭隱約間卻不難猜出自己必定和三十年前突顯的那次神跡有關。至於自己能左右天下命道,他雖然疑惑不解,但是心底卻是暗自硒然。自己到現在連自己命運都不能掌握,又豈敢遑論天道。隻不過,他靈台那朵並蒂六蓮之下似是有什麽東西,再聽到梅長蘇話語的時候一動。似是有萬千漣漪,波瀾而生。梅長蘇淡淡望向蕭原,似是知他所想,眉目一挑,肅然說道,“古往今來,奪宇宙造化而生者,卻也並不是沒有。但是年歲越大,我卻越發覺得蕭楚材當年那句話的意思。這個世上,固然有些東西能超越天地造化,但是唯有人類方能創造新始。因此,你也無需再計較你的身世,隻要你能秉持本心,大道而行,縱使前路艱辛無比,又豈會沒有同行者?”

蕭原見他目光炯炯,臉上神色在淡淡陽光的映射下,似是鍍了一層金光,顯得整個人恬靜淡然之外,多了幾分**肅穆。蕭原心下默然,隻輕輕點了點頭,卻聽梅長蘇繼續說道,“那一日,我們飲酒卻是飲到月到中天。飲罷酒,蘇穆師兄單獨把我和清影叫到院落之中。我還記得那一夜,月冷夜重,蘇穆師兄卻隻披了一件單薄的長衫,雖然以他修為縱是深水寒冰恐怕也不能讓他因冷顫抖。但是,那一夜,他一向厚重堅定的肩膀,在冷風中卻是瑟瑟發抖起來。他目光望向我們兩人,許久才緩緩說道,我蘇穆生平所憾者,惟二事而已。一是糊裏糊塗任清散被人禁錮;二是眼睜睜看著顧師兄在我眼前仙逝。

“他緩緩說完,手掌卻是猛然抓向我們兩人手臂,然後搖了搖頭,慨然歎道,“你們兩個人以往還是依賴我和顧師兄太多了。下麵我說的話,務必謹記。首先,你二人回山之後,務必潛心修行,大道無涯,豈能僅限於太清境界。其次,勿要多言,謹慎行事。本門中事錯綜複雜,但我想他們還不至於道心淪落到與魔道為伍。第三,十五年後,若是我沒有音信傳回,務必找到一個身懷三清玉玨的少年。”

“那個時候,他目光清冷高遠,我現在才知,除你之外他早已毫無牽掛之心。那個時候,隻聽他嘴中嘟囔道,“十五年後,原兒也應該是個能擔事情的少年了,你們務必護他助他,直到他有能力獨自麵對一切才行。”我們都一一應了,他這才如釋重負,嚴肅冷峻的麵孔之上才微微扯起一絲笑意,和藹說道,“我修道數百年,直到顧師兄仙逝才知,無論做人還是修仙,若少了一絲執著,一寸道心,縱使成仙也不過一片虛無而已。”

梅長蘇臉上露出悵然神色,顯是心下唏噓不已,掌心慢慢凝出一股磅礴靈力,注入身旁巨大的藥爐的火焰中,本是已經淡薄的藥味此刻卻是又重新凝聚出來,絲絲縷縷鑽入蕭原耳鼻之中。蕭原隻覺這濃重藥味似是專門針對他體內所殘餘的“屍魂幡”和“冰魄珠”的至陰至冷氣息。

這樣想著,卻聽梅長蘇淡淡說道,“那日之後,我便和清影師弟回了門內。如此十五年內,也是按照蘇師兄所說行事。但是,門內形式卻是出乎我們意料地複雜。且不說其他,單是三十年中,清虛修為大進,如今怕是我也隻能和他堪堪相當而已。他修為大進本是我門中好事,但是三十年中,他性格和行事卻是越來越迥異與常。脾氣有時候都變得暴躁無常,實在費解。而且三十年來,他卻連續收了三個徒弟。據說這三人都天資異常,短短數十年就已達到太清境界。隻是這三人除卻林海外,另外兩人卻從未露麵。”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撩開額前一縷青絲,蕭原細細看時,那一瀉長發青絲中卻是夾雜著幾縷白發,他微微一愣,腦海中突然掠過幼時回憶,他站起身來,走到梅長蘇身前,一手輕輕扶住他的額頭,另外一隻手食指中指夾起那幾根白發,微一用力輕輕地扽了下來。梅長蘇微微一笑,抓了蕭原的手,讓他坐了下來,淡淡說道,“世間最溫馨事也不過平常百姓家,一豆燈火下,有人依偎,有人扽去白發。這般感覺,我卻是數百年沒有感受過了。”

梅長蘇麵上又露出那種極為恬淡的笑容,他本不是多麽俊秀的人,但那樣的笑容配上他身上獨有的恬靜的氣息,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卻是極為舒服。他沉思半晌,才又緩緩說道,“至於本門其他幾位師弟師妹。洛水師妹因百年前清散師弟的事情,再不過問門中之事,隻一心撲在詩音身上。性子倒是比我都淡然地多。清微耽於俗世之樂,清無醉心道統。惟一看不透的人,卻是三十年前,和顧師兄,蘇師兄一起前去探究神跡的清言啦。”他目光如炬,盯向窗外的萬裏高空,淡淡說道,“這些事情,日後再與你細說。今日叫你前來,卻是有樣東西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