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蓁看著竹書上的內容,隻覺心髒空了一塊。
若祁宴真落進黃河,這般大的事很快就會傳開,這信上的話幾乎不可能為假。
前世姬沃墜入黃河之中,到最後也未曾有人尋得他的下落,這一世死的人卻變成了祁宴,還是說武遂城中必然會有一劫,不是姬沃最後也會是祁宴?
那竹書上的文字如同一根根尖利的針刺穿她的眼睛,她心痛到幾乎不能呼吸,強撐著從地上站起來。
而伴隨一同而來的,還有另一份從絳國王都寄來的信。
衛蓁眼周赤紅,將信件拆開——
祁宴已死,留下的逆黨卻未曾除去。
姬淵要在晉魏兩國的邊境舉辦一場會盟,邀請齊楚魏三國參加,共同商量討伐逆賊之事。
時間就定在十日之後,信上催得格外急促,請魏王即刻出發。
衛蓁將信遞給魏王,魏王看完,眸色凝重,浮起一層無奈,衛蓁心領神會他的意思。
祁宴領兵作戰能力有目共睹,如今戰死對軍心是致命的打擊,即便姬沃即位,怕也難以力挽狂瀾,他們大勢已去。
也因此,魏國不能再像此前一樣保持中立。
“父王知曉央央心中必然哀痛,隻是姬淵設宴,若唯獨魏國不去便是成了眾矢之的。”
衛蓁聲音沉靜:“女兒明白。”
她抬頭:“姬淵若清滅了祁宴餘黨,統一晉國,我們不助他,後麵的火怕是要燒到魏國。”
魏王本擔心她會陷於悲傷不能自已,沒想到她如此通透,卻更覺為她痛心,點頭道:“是這樣的。魏國必須去。”
衛蓁瓊鼻發紅,點頭道了一聲“嗯”。
魏王傳令下去,讓宮中立刻準備出行的儀仗。
然而到了出發之日,魏王卻因為染上風寒下不來榻。衛蓁看著醫工為魏王診脈,一顆心揪起,走到一旁與衛淩商量對策。
“父王的身體實在虛弱,根本無法支撐一場長途的奔波。我也不忍心他一路顛簸。”
“那阿姊如何打算?”衛淩看向她,“這次會盟參加的都是各國的君王,父王若是不去,還有誰能代替父王?”
衛蓁道:“之前一直都是魏相代替父王出席這種場合,此次若是交給魏相去也是可行,但我更想代父王赴約。”
衛淩一怔,“阿姊?”
“姬淵此人奸猾,我與他有婚約,更了解姬淵品性,魏相去未必能如我一樣順利應付他。”
不止是因為這個,衛蓁去還想要當麵詢問姬淵,祁宴被追兵追殺落入黃河的情形,他一定清楚內情。
衛淩道:“但我擔心,阿姊以公主身份出席,那些人會以阿姊身份與禮不合,而對阿姊議論紛紛。”
衛蓁回頭看一眼榻上的魏王,目中噙滿愁緒:“我知道,別的君王自然可以派王子去,但父王膝下隻有我一個孩子,除了我還有誰能代父王去?就算被非議,我也要去。”
金色的陽光傾瀉在她的麵頰上,照得她臉上絨毛清晰可見。
“衛淩,我走後,你在宮中照顧好父王。”
“阿姊!”衛淩大震,“你不讓我一同去?”
衛蓁點頭:“我二人若都走了,那些才被打壓下去的朝臣定然趁機作亂,必須要留下一人,你在宮中,能夠震懾他們。”
衛蓁揉了揉衛淩的手,讓他勿要擔憂。
衛淩道:“可參加會盟上的那些人絕非善茬,見阿姊一人去,萬一刁難阿姊怎麽辦?”
衛蓁眼睛被投進來的光照亮,神色溫柔而篤定:“不用擔憂,這麽大的場合他們也不敢對我做什麽,這幾月我也見慣了朝堂中的豺狼虎豹,無須懼怕他們。”
正說著,身後傳來呼喚聲。衛蓁與衛淩齊齊停下交談,快步往魏王榻邊走去。
魏王睜開眼簾,渙散的雙目半晌才聚攏,問道:“車駕已經在外頭候著了吧?”
衛蓁在榻邊跪下,握住魏王的手,將自己剛剛的決意告訴魏王。
魏王的眼神微動,注視著她。
沒有過多的勸說,沒有過多的擔憂,魏王隻是笑了笑,眼角堆起細細的皺紋,抬手撫上衛蓁鬢發上華麗的華勝步搖,“今日的央央很是得體大方,那些別國的臣子看到央央,必然會驚歎我魏國公主之風姿,去吧,父王相信你可以做好。”
衛蓁知曉這簡單的一句話,背後承載的信任有多重,雙目濕潤,道了一句,“父王放心。”
在午後時,衛蓁登上了車架。車隊緩緩啟程,駛出王宮。
衛蓁坐在這輛君王才能乘坐的六駕馬車中,看著麵前的桌案上擺放著那張晉國的戰事地圖。
從她收到前線的戰報,到準備儀仗啟程出發,前後已經過去兩天,她還是沒有收到祁宴的信。若祁宴未死,應當會派人來告訴她消息。
衛蓁強迫自己從恐懼中冷靜下來,她想到那日送祁宴離開魏國,在離去前曾吻住她的手,說無論外頭發生什麽,都請她相信他。
衛蓁心中安慰自己,或許這一切都是祁宴暗中的謀劃。
她大張旗鼓地高調出發,放出去消息告訴天下人,魏公主要代魏王參加四國會盟,同時故意令車隊放慢車速,想若祁宴還活著,聽到她的行蹤,定然立馬就遞來消息。
然而一路上,她派出去的士兵都未曾打探到祁宴的情報。
更棘手的是,他死後軍心潰散,軍中大亂,有士兵嘩變,姬沃無法鎮壓那些將士。
這一切看來,他們當真是回天無力了。
車隊行了四五日,駛入一座小城,經過這個小鎮,就要到會盟之地了。
道路之上,來來往往都是行人。
日頭已到正午,衛蓁令車隊歇下,停靠在路邊歇息,午後再啟程。
有風吹來,拂起車簾一角,外頭嘈雜人聲飄入馬車內,衛蓁睜開眼睛。
她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極像祁宴。
外頭的說話再次傳來,衛蓁確定無疑,的確聽到了祁宴的聲音。
她撩開車簾,頭探出窗去,目光巡睃了一圈。路上來往的都是布衣百姓,諸多陌生的麵孔中哪裏有祁宴的身影?
衛蓁攥緊車簾,聲音從那立在酒樓前交談的兩個男子傳來,當中一人背對著衛蓁。
那是個年輕男人,身量高挑,側顏尚且清秀,與祁宴沒有半點相幹的地方。
上一回,祁宴就是這樣易容來到魏宮,他還曾反問衛蓁為何認不出他來。可這回祁宴哪怕化成灰,衛蓁也能認出他來!
“站住。”衛蓁喚道。
酒樓門口男子回過頭來。衛蓁指尖顫抖,胸膛之中氣血翻湧,觀其身量越發確信。此人實在可惡,明明無事卻不寫信告訴她,她一路上茶飯不思,日夜難安,都在憂心他。
衛蓁讓那男子上前來,男子茫然不解,小聲詢問士兵:“各位官老爺,公主要見草民?”
衛蓁索性吩咐侍衛:“將那男子綁過來!”
這一命令可令周遭侍衛吃驚不小,侍衛們相互對視一眼,也不敢多問,冷著臉大步上前將人控製住。
那男子掙紮不肯過來,士兵們也不廢話,很快用粗繩將他綁住,押送到車廂前跪下。
這裏的動靜很快引起百姓們的圍觀。
男子跪在地上,仰頭身形瑟瑟道:“公、公主,這是做甚,草民不知哪裏冒犯了公主,還望公主恕罪……”
這會他的說話聲倒是與祁宴完全不同了,衛蓁聽得嘴角浮起微笑,心想還在裝,繼續裝。
衛蓁喊來涼蟬,低低吩咐一句。涼蟬麵色一白,快步走到男子身邊,壓低聲音附在他耳邊道。
“我家公主說,她看上郎君您了,正好她剛好新寡,死了丈夫,郎君便上去侍奉公主吧。”
那男子一驚,接著便被侍衛用白布給堵上了口。
他再抬頭看向車窗,竹簾已經落下,公主的容顏隱藏於簾後。
男子被五花大綁送上了馬車,士兵們將車門關上,“哐當”的一聲巨響後,便剩下一片寂靜。
他倒在柔軟的地毯上,視線所及是一角華麗繡金紋的裙袍一角,動了動身子,雙手被捆縛在身後,艱難地從地麵上坐起來。
靠窗而坐的美麗端雅女郎,並未看向他。
等到馬車再動起來,她才緩緩轉過頭,那雙剪水雙瞳睥睨而來,他隻覺下巴微痛,被衛蓁伸來一隻手給抬起下巴,與她對視著,承受著她自上而下的打量,接著口中又被她強硬的塞入一塊帕子。
衛蓁想,既然他要裝,那她就陪他裝,她用帕子堵住他的口,讓他到一邊待著。
車廂晃動,男子身形也在晃動,時不時撞在車廂上,他被晾了好一會,見衛蓁沒有喊他的跡象,這才直起腰身,膝行到她身前。
他張了張口,隻能發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音,“衛蓁……”
“阿蓁,央央……”在喚道這個小名時,衛蓁終於肯轉過頭來看他,將他口中的白布一把用力扯下。
他喘息了幾下,這一次終於口齒清晰喚了一聲“央央”。
衛蓁道:“你聲稱自己一介草民,又為何敢喊我小名?”
祁宴一愣,這話音雖冷,卻含著幾分哽咽,明顯是生氣卻擔憂他。
祁宴扯了扯手腕,背後繩子綁得極緊,至少繞了十幾圈,一時根本扯不開。
他索性也不掙紮了,跪在她身前,仰視著她道:“公主方才說新寡死了丈夫,不是叫草民侍奉的嗎?殿下將草民這樣綁著,草民如何侍奉公主?還是說……”他頓了頓。
“公主就想這樣綁著草民,讓草民侍奉?”
衛蓁漲紅臉看向他。
祁宴笑道:“叫草民猜猜,公主的丈夫是如何死的,莫非是外人說的掉下黃河而死?”
衛蓁垂下眼看過來,祁宴才發現她穿著一身素衣,發上未曾佩戴首飾,鬢邊一綹碎發被淚水打濕,臉上清瘦了不少,配上這副泫然欲泣,黯然神傷的神態,倒真像那新寡的婦人一般。
她搭在裙麵上的手握緊又鬆開,祁宴不確定那是不是想來扇他的。畢竟自己下落不明這麽久,她一定擔憂極了,卻得知原來他還好好活著,心中必然要生怒火。
祁宴道:“公主不知,你的丈夫落入黃河之中是假死,為了迷惑敵軍。”
衛蓁問道:“那為何不派人告訴我?”
“因為,他的確被追兵追殺,那假死的一環,不過是他臨時起意,事先並未告訴過其他人。他墜入河水之中,一從江河裏逃生爬上來,便得知她的妻子要赴四國會盟,所以在她必經的這座城池裏等她,想要盡快見到她,叫她安心,知道他還活得好好的。”
祁宴看著她在聽到自己說出“墜入河水”時眼波微動,便知她還是在心疼自己。
他將臉頰靠上她抬起的手掌,輕蹭了蹭她的掌心,柔聲問道:“公主還舍得打他嗎?”
幾滴清淚從她眼睫上落下,祁宴實在不忍心看她落淚,也不顧身上綁著的繩子,傾身而來,吻上她的眼角。
他的身量本就高大,將衛蓁被困在一角,車內便顯得尤為逼仄,哪怕他被綁著,衛蓁也逃不開他的唇。
連日來未見的思念化成了一個接著一個纏綿的吻,熾熱蝕骨,她的唇被他強硬地撬開,舌尖輕抵,衛蓁仰起頭來,她的情緒在這疾風驟雨般的親吻中終於漸漸冷靜下來。
祁宴鬆開她的唇,柔聲問道:“公主看看,我像不像你那位失蹤多日的夫君?”
衛蓁咬唇道:“祁宴,你那日離開魏國時與我說,無論外頭發生何事,都希望我相信你,其實早在那時想好日後假死的一計,是不是?”
祁宴一愣,解釋道:“是,不過那時我也不確定是否會用到此計,隻是心中有了一個想法,具體如何還要依據戰場上局勢而定,又害怕你會擔憂,一時便沒有與你說。”
“那我便沒擔憂嗎?”她眼中滿是委屈,別過臉去不肯搭理他。
祁宴輕聲道:“阿蓁,先給我解綁可以嗎?”
衛蓁搖頭,他輕輕歎息一聲,在她身邊坐下,道:“其實那日落入河水前,雖選了一處不太湍急的地方,但真在其中也十分凶險,一個不慎恐怕便被拍打,當時就想著我的妻子還在等我,萬萬不能叫她成為寡婦。”
身邊人無言,良久之後,祁宴隻覺一雙手覆上他的手,回頭看到衛蓁在給他解綁。她抬起頭,眼中波光粼粼,愁緒卻未褪去。
衛蓁道:“我是給你解綁了,卻還是沒有原諒你。”
祁宴點點頭,“我與你保證,以後若有這種情況,一定與你事先商量,不叫你擔憂。”
衛蓁不為所動,被他從後抱住她,想要掙脫,反被他摟得更緊,他將下巴擱在她肩膀上,一雙手伸到她麵前。
衛蓁垂眸看到他通紅的手腕,他將臉靠過來,挑眉問道:“手被綁紅了,公主不幫駙馬抹一下藥嗎?”
“自己抹。”衛蓁拿起手絹拭去臉上淚痕,“別指望我心疼你。我在酒樓邊叫你站住,你還故意給我裝,我說還沒原諒你就是沒有。”
正說著,馬車忽然停了下來,車廂一晃,衛蓁身子突然往前栽倒去,被祁宴一把抱住。
衛蓁坐正身子,問外頭人:“怎麽停下了?”
“公主殿下,我們到了。”
車簾外頭是一片無際的碧綠草坡,他們已經出了城,到一處了山坡。
有一陣馬蹄聲近,隨即響起一陌生男子的說話聲:“恭迎公主殿下,在下是晉王身邊的官員,特在此地迎接公主。大王久侯公主多時,想請公主過去一敘。”
馬車內,祁宴與衛蓁對視一眼。
這晉王,自然是指姬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