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人,不是索要他全部的愛,而是用愛把他灌滿了,讓他裝不下別人的愛。

沈成陽死了,死得相當淒慘。他在夜總會的包間裏,被人釘成耶穌十字架的樣子,血流滿床。沈秋看了幾張照片,直覺得胃部翻湧,想吐得很。

警察局燈光昏暗,沈秋坐在審訊室裏,忍不住揉了揉額角,她麵前坐著一個女警,頗有幾分同情地看著她。

“我還是堅持我的想法,在我的記憶裏我昨天應酬完以後就回家睡覺了,如果監控器拍到我出門,最多就是夢遊,我不覺得我在夢遊狀態下,可以心思縝密地進行一次謀殺,而且是這樣的謀殺。”沈秋的口氣頗為心有餘悸,畢竟沈成陽的死狀實在太慘了。

她被叫來警局配合調查,警方抽調了小區的監控錄像,錄像裏不但錄到了前天她和沈成陽的衝突,竟然還錄到她昨天半夜一點離開了小區。

動機有了,不在場證明沒有,據說交警的監控錄像還拍到了她的車出現在凶案發生的夜總會周圍。

有沒有搞錯?

明明她整晚都在睡覺,車怎麽會被開走?且不提今天一早車是好端端停在車庫裏的,就連車鑰匙都安安靜靜躺在她的大衣口袋裏。

沈秋自己都忍不住懷疑,難道說她現在病情日益嚴重,已經到了雙重人格的境地嗎?

女警也是愛莫能助的樣子,以她辦案多年的經驗,也覺得沈秋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畢竟要把死者弄成那種狀態,需要的力氣可不小,沈秋體格嬌小,本來就不太可能,所以一開始警方內部並沒有把沈秋列為第一嫌疑人。然而小區的監控拍下了一切,事實勝於雄辯,他們也是頗為狐疑。

“你也不要太擔心,等屍檢報告出來,我們會進一步核對,很快就會有結果了。”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敲門聲,欒遲一臉嚴肅地站在外麵:“您好,我是沈秋的代理律師,剛才我已經辦完了取保候審手續,現在我可以帶我的當事人離開了嗎?”

“手續齊全的話,當然可以。”女警站起來說道。

沈秋跟著欒遲出了警局,兩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欒遲更像是有什麽話要說,遲遲沒有開口。

此時已是黃昏,夕陽西下,滿地都是餘暉,警局的門口種了幾棵法桐,深秋時節,葉子簌簌落下,顯得蕭索又寂寞。

“還有什麽壞消息,你一塊兒跟我說了吧,我承受得了。”沈秋跟著欒遲上了車,才平靜地開口。

欒遲握著方向盤,也不急著開車,沉默良久才輕輕歎了口氣:“兩個消息。許一臣剛剛打電話給我,說沈成陽的死媒體那邊已經知道了,他雖然壓了下來,但不確定能壓幾天,沈氏現在亂象叢生,想吃肉的人太多,為了打壓股價,你的事可能很快會被媒體挖出來。”

“哦……”沈秋愣了愣,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欒遲這話的意思。事情一旦曝光,那些悲慘的故事很快就會發酵成豪門醜聞,在網絡上、媒體上,成為其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小三”上位,原配自殺,女兒是精神病,兒子被人謀殺。

嗬,一場好戲。

“還有一件事,小道消息,警方在案發現場發現了你的口紅,你的嫌疑更重了。”欒遲重重歎了口氣,口氣相當無力,“你最近丟過口紅嗎?”

“我的口紅多的是,我哪裏知道。”沈秋崩潰地回答。拜托,作為一個化妝的姑娘和輕微強迫症,哪怕隻是她常用的口紅,沒有三五十也有二三十支,哪天丟個一支兩支的,她還真的完全覺察不到。

欒遲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對昨天晚上,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沈秋抬頭看了欒遲一眼:“你什麽意思?你也覺得沈成陽是我殺的?我有病啊,喝到那種程度,大半夜的再去殺人?”

“你別激動,我不是懷疑你,隻是現在各方麵的證據都指向你,作為一個律師,我考慮的是,如果幫你做辯護,我們有幾成勝算。”欒遲皺著眉頭輕聲說道,“如果勝算不大,我可能會做有罪辯護,你要有心理準備。”

“什麽意思?”沈秋眯著眼看他。

“就是說,以你精神不正常作為切入口,哪怕承認你是凶手,也不用負法律責任。”欒遲雙眼清明地看著沈秋,顯然在努力讓自己顯得沒有情緒,麵無表情,然而沈秋的火還是“噌噌”冒了上來。

“說白了,你也覺得沈成陽是我殺的?”沈秋大吼起來,氣得臉色發白,立馬開門下了車。欒遲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殺人凶手,她氣得渾身發抖,隻想遠離那隱約帶著猜測和指責的眼神。

“小秋,我不是那個意思。”欒遲也隻好下車,“你別這樣小秋,我真不是那個意思。”他無奈地說道。

“滾!我不需要你這樣的律師。”沈秋惡狠狠吼道。

她一邊走,一邊覺得眼眶發熱,眼淚在眼睛裏打轉,滿心委屈無處發泄。她受夠了這樣的一天,一覺醒來就被揪到警察局,帶著宿醉的頭疼被反複盤問了那麽久,到頭來,就連欒遲都覺得是她殺了人。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胃部**得厲害,宿醉的頭疼也沒有消停。而她現在隻希望在這樣的時刻,有誰可以跟她說一聲:“沈秋別怕,我知道你不可能殺人。”

然而沒有,連欒遲都不信她。

沈秋加快腳步,隻因為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流淚的樣子。

許多年前,母親就跟她說過,女人不要在別人麵前哭,哭得多了,會連自尊都失去。

沈成陽的死實在鬧得太大,沈氏樹敵又多,許一臣也沒辦法一手遮天,不過一天時間,消息就散了出去。周一大清早,沈秋就被堵在公司樓下的車裏,沒法出門。外麵都是記者,拿著長槍短炮,喧囂的聲音即便是車玻璃也擋不住。

“沈小姐,你真的有精神病史嗎?”

“沈小姐,你是在什麽狀態下殺死沈成陽的?”

“聽說你母親死前你一直在國外,她臨死前有沒有留遺言給你呢?比如叫你複仇什麽的?”

……

沈秋漠然地看著窗外。

這世界上,沒有人在乎這些問題會給當事人造成什麽樣的傷害,鋒利的言語就如同一把尖刀,可以一刀一刀刺在你心間,分分鍾把你淩遲處死。

而握刀的人就在外麵,他們一臉興奮,貪婪地看著你的傷口,期待看到你的血、你的淚、你的痛苦,以取悅自己,取悅旁人。至於你的死活,沒人在乎。

沈秋突然想起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看過的一集《動物世界》,是在非洲草原上,病倒的牛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它還活著,隻有一口氣了,食腐的禿鷲安安靜靜站在它旁邊,等著它咽氣以後,享用這頓大餐。沈秋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那隻牛,被一群禿鷲圍在中間,隻等著她咽氣。

手機突然間響了起來,她回過神來,接了電話,是許一臣。

“我看到你了,別下車,直接開車走,媒體已經瘋了,剩下的我來應付。”許一臣語速飛快,背景音也嘈雜得很。

沈秋本能地抬頭去看沈氏大樓的樓頂。她知道,許一臣一定站在總裁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低頭俯視著樓下的狀況。

不透明的玻璃被太陽照得刺眼,明晃晃的,根本什麽也看不見。沈秋輕輕應了一聲,掛掉了電話,腳下油門一踩,在一片驚呼聲中揚長而去。

自那天起,沈秋再沒去過沈氏的大樓,隻是整天窩在家裏,哪裏也不敢去,警方也再沒有傳喚過她,她在家裏百無聊賴,陪伴她的隻有日益嚴重的失眠和酗酒。

直到有一天,她喝酒被欒遲撞見。

那天晚上她喝到微醺,沒想到欒遲會突然撞進來,猝不及防,沈秋甚至沒來得及藏起空掉的酒瓶。

“你在酗酒?”欒遲因為驚訝而微微走音。

“我也不想啊,又沒喝多少,可是不喝點,晚上睡不著。”沈秋無所謂地聳聳肩,她確實已經很控製了,每天晚上,頂多就是半瓶的量,微醺的時候躺到**,閉上眼才能不胡思亂想。

“你需要看心理醫生。”欒遲僵著臉看她,口氣難得強硬,“我會打電話給許重光,如果他沒有時間,讓他幫忙再推薦其他醫生。”

“欒遲你有病嗎?全秦城就他一個心理醫生嗎?”沈秋聽到許重光的名字,立刻炸了毛,她狠狠地將空掉的酒瓶摔在地上,茶色的玻璃碴濺得到處都是,沈秋呼吸急促地坐在沙發上,狠狠瞪著欒遲。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過這個名字了。發生了那麽多事,鬧得滿城沸沸揚揚,而許重光無動於衷,她還有什麽可說的,曾經的情話、曾經的甜蜜根本就不過是空中樓閣。沈秋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多麽淺顯而簡單的事實,有了溫琪,許重光不必再在她沈秋身上找尋韓夏的記憶,如此而已。

她沈秋就算真的被關進了警察局,也不需要許重光來可憐她。

“我也不想找許重光,可是現在這情況,隨便找心理醫生,你不放心,許一臣也不放心,但凡被媒體知道一點風聲,你的壓力會更大,更何況……”欒遲頓了頓才繼續道,“這種事,最好也不要讓警方知道。”

沈秋看著欒遲,對方的表情依舊很平靜,很淡然,眼神卻堅定得冷酷。

“如果你真的想要盡快擺脫許重光的陰影,更應該麵對他,不是嗎?”欒遲補充道。

這個男人從來不是什麽情感專家,也不怎麽炮製雞湯,但他是個律師。沈秋在心裏苦笑著想,無力地敗下陣來:“好,我答應你,明天我自己聯係許重光。”

“你得說到做到。”欒遲叮囑著。幫她倒了一杯水,看著她喝完去睡覺,才肯離開。

那天晚上,沈秋夢見了沈成陽。

那是沈成陽死後,她第一次夢見他。

男人是她在警察局的照片上看到的樣子,穿西裝,渾身上下鮮血淋漓,表情因為痛苦而變得扭曲。他猙獰地看著沈秋,一聲一聲地控訴:“姐,你為什麽要殺我?姐,你為什麽要殺我?你這個賤人,竟然敢殺我!”他一邊罵,一邊僵硬地向她走過來。

沈秋嚇哭了,捂著嘴後退,掙紮著說:“沒有,不是我殺的你,真的不是我。”

可是,沈成陽不聽,隻是一遍遍地追問。

一整晚,無論沈秋逃到哪裏,沈成陽都如影隨形,直到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沈秋終於從夢魘中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翻了個身,差點從沙發上掉下來。隨後她才發現,她莫名其妙躺在客廳裏,房間裏一片狼藉,雜物散落在地上。

窗戶是打開的,清冷的晨風吹得窗簾嘩啦啦作響,破曉十分,到處一片靜寂,隻是時不時掠過一聲鳥兒的輕啼。沈秋蜷縮在沙發裏,懷裏緊緊摟著抱枕,她閉著眼,心髒從最初的狂跳慢慢平靜下來。

這個時間,天亮得很快,等她睜開眼,外麵已是大亮,陽光照進來,暖洋洋的。沈秋玩著手機,翻來覆去許久,才終於撥通了許重光的電話。

電話那頭的忙音響了許久,接起來的卻是一個女聲,是溫琪。

“喂,請問哪位?”女孩子的聲音跳脫而慵懶,似乎是懵懵懂懂的調子,像剛睡醒似的。

請問哪位?

難道說許重光已經把她的電話刪掉了?手機裏連個來電顯示都沒有?

沈秋苦笑一下。

“請問哪位?說話啊。”溫琪繼續問道。

沈秋掛斷了電話,突然覺得有點麻木,連心痛的感覺都漸漸變得遲鈍,眼裏更是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她隻是靜靜坐在沙發上,漫天的晨光逐漸變得刺眼,又是一天,又是新的開始,和許重光無關的開始。

她猶豫許久,還是給陶安可打了個電話。

“有空嗎?出來聊聊。”

咖啡廳裏,陶安可啜著一大杯卡布奇諾,瞪著沈秋,兩個人現在完全是相反的狀態。陶安可被愛情滋潤得小臉紅撲撲的,一個勁兒在沈秋眼前亂晃,眉飛色舞,句句不離她家嚴衛東,真真欠揍得很。

她已經唱了一個小時的獨角戲,全是她和嚴衛東如何如何甜蜜,嚴衛東最近如何給她買買買,如何陪她到處旅遊,他們下個月計劃去歐洲,環球度“蜜年”。

萬惡的秀恩愛的情侶,還是特有錢那種。

“你就不能同情一下我這種失戀人士嗎?我最近過得有多糟糕你又不是不知道。”沈秋翻了個白眼,終於忍不住吐槽起來,“男人跟別人跑了不說,現在還官司纏身,晚上夢遊,再這樣下去,哪天我心理變態,說不定晚上夢遊一刀捅了你。”

“啊?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捅我?”陶安可抗議道。

“誰叫你虐狗的。”沈秋冷眼看她。

“虐狗?”

“單身狗。”

陶安可笑得打跌,趴在咖啡館的沙發裏,整個人都抖成一團:“哎呀我說沈秋,你這心理素質不行啊,你也不想想,我秀恩愛之前,可是熬了整整十年啊,玩了十年我追你逃才把嚴衛東那老男人套牢的。你呢?你一肚子矜持驕傲,許重光一冷落你,就鬧分手,回頭自己氣得吐血,有什麽用?”

一針見血。

沈秋討厭這種說話不拐彎的人。

“算了,不提他了。”她決定岔開話題。

陶安可卻不怎麽想放過沈秋,嗤笑起來:“怎麽?天不怕地不怕的沈秋,現在連許重光的名字都不敢聽了?哪,我這種人,隻要認準了喜歡的,那一定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所以特不理解你這種一擊即退的。嚴衛東被我追了十年,他訂過兩次婚,都愣是被我攪黃了。放在肥皂劇裏,我就是一惡毒女配,可是那又怎麽樣?現在我不是一樣把他追到手了?沈秋,人生在世,能有個喜歡的人不容易,許重光都沒當麵拒絕過你,也不承認他愛過韓夏,你怎麽就至於這麽慫了呢?”

“就不能不提他了嗎?”沈秋瞪著陶安可,恨不得捂上耳朵。

“這有點難,我一向話嘮,你又不是不知道。”陶安可嘻嘻哈哈地笑著,隨後卻口氣一變,難得嚴肅起來,“沈秋,如果許重光真的愛的是韓夏,你難道就忍心他在死人的陰影裏活一輩子?去找一個又一個替身,而不是走出來,重新開始新的生活?沈秋,愛一個人,不是索要他全部的愛,而是用愛把他灌滿,讓他裝不下別人的愛。”

沈秋怔怔看著陶安可,勉強笑道:“你怎麽突然講起人話來了,好啦,叫你出來不是來說許重光的,我是想請你幫我聯係一個心理醫生,口風緊一點的。”

感情上的事,旁人勸個一兩句也是極限了,見沈秋不肯鬆口,陶安可不便多言,隻能應下來。她今天還有別的事,與沈秋寒暄兩句,就該走了。

臨走前,女孩子一臉恨鐵不成鋼地說道:“孟子曰‘死要麵子活受罪’,你好好想想吧。”

“這孟子是你家隔壁養的那隻哈士奇嗎?”沈秋翻了個白眼目送陶安可離開。

她現在不用上班,日子過得悠閑,也不著急走,於是又點了幾樣甜點,消磨時間。不過幾分鍾的工夫,就有人不請自來,坐到她對麵。

男人進來的時候,沈秋正百無聊賴地用茶匙攪動著茶杯,加了奶和糖的伯爵紅茶剛剛送上來,散發著誘人香氣。沈秋握著茶匙的手微微一抖,茶匙掉進茶杯裏發出清脆的聲響,迅速被茶水淹沒。

她懊惱地抬起頭來。

許重光的頭發長了些,臉頰也有些消瘦。他穿了件黑色風衣,定定看著沈秋,眼裏都是複雜神色。

他們好久不見了,沈秋想過很多他們再相遇的可能,卻沒想到會這麽快。

“陶安可把你叫過來的?”沈秋冷冷說道,既不意外也不驚喜。

許重光輕輕“嗯”了一聲,解釋道:“上午看到你的通話記錄,想來以你的脾氣,回你電話也沒用,所以直接問了陶安可。”

沈秋嗤笑一聲,不作聲。

“溫琪已經告訴我,她早上接電話的時候說了什麽。”許重光遲疑了片刻,才繼續說道,“她那樣說是故意的,我沒刪過你的電話號碼,電話的備注也一直沒改過。我知道我現在這樣說,你可能不會相信,但從一開始我就沒準備跟你分手,我隻是想集中精力,把溫琪的事情解決了,然後就可以……”

沈秋猛地站起來,她實在不想聽許重光提溫琪,提各種各樣其他亂七八糟的事,她怕她聽得多了,會忍不住失去理智。

“抱歉,我覺得我們沒什麽好說的,我先走了。”沈秋轉身往外走。

許重光也跟著站起來,抓住沈秋的手腕。男人的力氣略大,狠狠攥著她的手,拉著她一路踉蹌著出了咖啡廳,把她塞進自己的車裏。這過程幹脆利落,雷厲風行,等沈秋反應過來,她已經坐在車裏,被許重光緊緊攬在懷裏。

男人的懷抱還是老樣子,溫暖而強勢,衣服裏有淡淡的清香,混著綠植的氣息,那麽溫暖,就像陽光……

沈秋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開始激烈地掙紮。

“你幹嗎!放開我!”沈秋歇斯底裏地掙紮,然而她哪裏掙脫得了許重光。

男人強硬地把她抱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親吻她的額頭:“別怕,小秋,別害怕。”他輕聲說著,“有我在,別害怕。”

近乎耳語,卻那麽清晰。

怕?她怕嗎?

怕午夜夢回,自己在空****的房間裏夢遊。

怕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沈成陽帶血的屍體。

怕有一天,警方告訴她,她真的就是殺人凶手。

還是怕……怕……十年、二十年以後,她也如同現在這般,孑然一身地站在這個世間,人人都不過是陌路,而她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有。

而那個男人說:有我在,別害怕。

原來他都知道,知道她的無助,知道她的害怕。

沈秋終於停止了掙紮,猛地抬頭看向許重光,眼淚崩潰似的流了下來:“許重光,你為什麽不來找我?為什麽?”

她也會怕啊。

哪怕平素裏一副堅強而驕傲的樣子,哪怕她在商場上一出手就能把敵人打個措手不及,哪怕她觥籌交錯間永遠進退有度。

然而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會害怕,會脆弱,會想要一個港灣,可以給她無盡的溫暖。

沈秋伸手攬住許重光的脖子,趴在他身上號啕大哭,把這段時間的委屈和壓抑統統哭了出來。

“沒事的,都會沒事的。”許重光輕輕拍她的後背,聲音輕柔而溫暖,“我的沈秋絕對不會殺人,清醒的時候不會,潛意識裏也不會。你要相信我。”

沈秋的身體微微一僵,然後再也忍不住,把許重光抱得更緊了。

等沈秋哭夠了,許重光帶她回了診所。不知他做了什麽安排,溫琪不在,池莉也不在,沈秋躺在他房間的沙發上睡著了,明明是溫暖的白天,沈秋卻睡了一周以來最好的一覺。

醒來時,已是黃昏,日薄西山,沈秋腹中空空,許重光牽著她的手,帶她在附近的店裏吃晚飯。包間裏燈光昏暗,沈秋靠在許重光的肩膀上,微微閉著眼睛,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偎在一起,什麽也不說。

飯店裏,舒緩的音樂流淌,讓人享受著片刻的寧靜。

許重光伸手握住沈秋的手,他們十指相扣,男人的手骨節分明,中指上有薄薄的繭子,是握筆的痕跡,沈秋摩挲著許重光手上的繭,一聲不吭。

“你又夢遊了,為什麽不來找我?”許久,許重光才低聲問道。

“找你?是女朋友的立場還是病人的立場?”沈秋反問。

如果是女朋友的立場,本就是醫生的忌諱,她不該找他,如果是病人的立場……

那算什麽呢?

抱歉,沈秋還沒有那麽厚的臉皮、那麽沒有自尊心,為了愛情,和溫琪站在同一個位置靠近許重光。

許重光沉默下來,無言以對。他的右手摸了摸口袋,從裏麵拿出一個藍色絲絨盒子,打開來,裏麵是兩枚對戒。男士的戒指隻是一個素圈,女士的則有皇冠一般的造型,上麵鑲嵌著紅寶石。

“上周在珠寶店看到,覺得漂亮,就買了下來,想著什麽時候,我們可以一起戴,付了錢才想起來,我們……算是……分手了……”許重光苦笑著,低著頭,略長的頭發遮擋了他的眼睛,沈秋看不到他的神色,隻能聽他啞著嗓子繼續苦澀地說道,“那種感覺很難過,因為一直自欺欺人,覺得你就是嚇唬嚇唬我而已,我想等忙完了溫琪的事,再來好好跟你道歉,可是……那時候突然發現,一切好像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那是沈秋第一次聽許重光用那樣的口氣說話,那麽茫然,那麽不知所措,她覺得心好痛,痛得無所適從,痛得不知道該怎麽辦,眼睛又忍不住紅了。

“後來,就一直把盒子帶在身上,想著偷偷把一枚送給你,然後不告訴你這是對戒。”許重光說到這裏,忍不住輕笑起來,“當然也隻是想想而已,畢竟那樣的話就太傻了。”

他說著,將那枚女戒取下來,輕輕套在沈秋的中指上,沈秋沒有掙紮,任由男人笨拙地幫她戴好,輕吻她的手指。

然後,他們接了吻,一個輕巧而溫柔的吻。沈秋的大腦一片空白,那脈脈的溫度刹那間電流一般穿過四肢百骸,酒一般醉人。

直到許重光的手機第二遍響起,他們才不得不分開。

沈秋大口大口地呼著新鮮空氣,半天才回過神來。

“你在哪裏?我馬上過去。”許重光接起電話,隻聽了兩句,就忙說道。

沈秋意外地轉過頭去,目光和許重光的觸在一起,對方難得流露出一絲不忍。

“不會又是溫琪吧……”沈秋的口氣裏帶著一絲苦澀。

許重光伸手抱住沈秋,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吻:“答應我,給我一個機會,我們一起去,你會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秋低下頭,伸手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

那戒指剛剛戴上沒多久,還帶著一絲金屬的涼意。他們才和好那麽一點點時間,她在心裏不無遺憾地想著,輕輕點了點頭:“好,我陪你過去。”

陶安可說的:愛一個人,不是索要他全部的愛,而是用愛把他灌滿,讓他裝不下別人的愛。

那麽這一次,沈秋也想試試,是不是飛蛾撲火,就真的可以接觸到那最後的光明。

許重光拉著沈秋出了飯店。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霓虹燈將整座城市點亮,紙醉金迷的夜不過剛剛開始。

他們大步往停車場走去,許重光看起來十分焦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心焦的模樣,沈秋幾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也許是氣氛過於凝重,她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許重光掏出車鑰匙,剛剛解開車鎖,黑暗中卻躥出一個人來,伸手就把車鑰匙搶了過去,他猝不及防,根本沒防備。

搶車鑰匙的人後退了兩步,一臉恨意地瞪著沈秋。

“程雅?你幹什麽?把車鑰匙還給我!”許重光一時氣急,朝對方吼道。

沈秋頗為詫異地看著程雅。

小姑娘過得顯然並不好,一張蒼白的臉,頭發隨意披散著,有些淩亂,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那麽落魄。

“重光哥哥,我聯係了你好幾天,你都不肯回我電話。”程雅咬牙切齒地說道。

許重光無奈地看著程雅:“我之前就告訴過你,我真的沒法幫你,我哥也沒法幫你。程雅,我現在有急事,你先把車鑰匙還給我。”

“我不。”程雅指著沈秋,氣呼呼地說道,眼底的恨意沒有絲毫掩飾,“我都知道,許一臣花了那麽多錢幫沈秋爭財產,還雇人殺了沈成陽,不就是因為你?我們好歹是一起長大的,你為什麽就不能幫幫我?”

沈秋覺得自己躺著也中槍,許一臣賺了沈氏幾乎三分之一的股權,為什麽程雅說得好像他是善財童子,做好事似的?

許重光無奈至極:“程雅,商場上的事你不懂,你和沈秋情況不一樣,你爸爸公司的全部股權都在你爸爸手裏,他醒不過來,我哥完全沒有任何辦法。”

程雅“哇”地哭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說道:“我不管,你一定要幫我想辦法,我都快被他們逼死了……”

沈秋一臉疑惑地看向許重光,許重光隻好稍作解釋。

前幾日,程雅的父親因為飲酒過量導致中風,半夜被送到了醫院,雖然人是搶救過來了,但醫院的大夫們說,他以後連生活自理都做不到,意識也沒辦法保持清醒。

程雅的父親生性多疑,企業的全部股份都在自己名下,他一倒下,程太太成了監護人,她立馬聯合公司的高管控製了公司。之前因為沈成陽的事情,程家本就劍拔弩張,程雅的父親對這個給自己戴了綠帽子的太太自然沒什麽好感,兩個人本就在準備協議離婚。然而如今程總倒了,程太太怎能不趁機報複,大撈一筆?程雅雖然是正經的繼承人,但她從小錦衣玉食,哪裏見過這陣仗,更是完全鬥不過程太太,隻好去找許重光求助。

然而商場上的事,許重光實在愛莫能助,許一臣因為沈成陽的死忙得不可開交,更是顧不上她。程雅也是被逼急了,跑到許重光的診所附近來堵他,沒想到歪打正著,正巧遇到沈秋和許重光。

“重光哥哥,我知道你是學心理的,你幫不了我什麽,可是我現在這麽艱難,你難道就不能抽出一點時間陪陪我嗎?”程雅哀怨地看著許重光,“就算不是戀人,當作是妹妹也好啊,我現在心很亂,我、我不用你幫我什麽,就希望我們兩個一起吃飯或者看個電影也好啊。”

沈秋起先對程雅還有些同情,還想勸她兩句,幫忙出出主意,然而聽到這裏,差點一口唾沫嗆了嗓子。

這姑娘,完全就是戀愛腦啊,眼下這情況不想辦法解決問題,而是趁機跟許重光裝可憐套近乎,這腦回路也是沒誰了。

“等明天我騰出時間來陪你好不好?今天我真的有急事,你先把車鑰匙還給我。”許重光急得慌了神,朝程雅伸出手。

與此同時,他的手機再次響了起來。

許重光接起來,仍然是溫琪。

這一次,沈秋湊得近,聽到了溫琪的聲音。

“許重光,你到哪兒了?我在家裏找到了一件帶血的外套,上麵都是血,好惡心,我真的不記得為什麽會有這麽一件外套,你快來好不好,我是不是殺人了?”溫琪的聲音發著抖,充滿恐懼和害怕,那不是之前女孩子裝模作樣的慌亂,還帶著微微翹起的曖昧尾音,那是真的害怕到崩潰的聲音。

沈秋甚至想象不出,到底發現了什麽,才會讓溫琪發出那樣的聲音。

“別管程雅,咱們打車去。”沈秋拉了許重光一把,當機立斷離開了停車場。

程雅上前來攔,氣呼呼地質問道:“沈秋,我都這樣了,你就不能把重光哥哥讓給我一天嗎?”

“程雅,今天晚上,如果處理不好,就是人命關天,別讓我恨你。”不等沈秋開口,許重光忍無可忍地按住程雅。他不是平素裏溫文爾雅的樣子,眼裏都是憤怒的光,冷冷盯著程雅,終於讓女孩子退縮下來,不由自主地把車鑰匙還給了他。

許重光鬆了口氣,帶著沈秋上了車,揚長而去。

溫琪今年畢業,為了方便,在欒遲的律師事務所附近和別人合租了房子,地點距離診所並不遠,許重光一路飛馳,中間溫琪的電話又打了過來,他打開了藍牙。

“怎麽辦,許重光,我可能真的殺人了,刀子、錘子,還有帶血的衣服,我好像記起來了,真的是我幹的。許重光怎麽辦,我不想坐牢,不想……”溫琪崩潰的聲音傳來。

“溫琪,你冷靜下來,那些都是幻覺,你一定是被催眠了,根本什麽都沒有。記得我送你的那副手銬吧,你現在把自己銬在床頭上,把鑰匙扔了,等我過來,再給我五分鍾,五分鍾後我就到了。”許重光大吼著,男人的聲音歇斯底裏,近乎嘶啞。

許重光狠狠踩了一腳油門,車子在小巷子裏疾馳,沈秋心髒狂跳,死死靠在副駕駛的座椅上,直到車子突然一個急刹車停了下來。

溫琪住的公寓前,圍了不少指指點點的人,許重光和沈秋飛快下了車,隻聽見有人驚呼道:“跳了跳了!”

“溫琪——”許重光站在樓下大吼,而與此同時伴著驚呼,一道黑影從高空墜下,肉體摔在地麵上,發出“砰”一聲悶響,響聲那麽沉悶,伴隨著一個生命的消逝。

那一刻,時間仿佛定了格,整個世界都不動了。

沈秋站在那裏,模模糊糊地想,那一年母親落地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場景,有圍觀的人群和一地的血肉模糊。

而她從來沒敢仔細想過,母親死時是什麽樣的。直到現在,她看到溫琪躺在一片血泊裏,血從她身下流出來,血腥味很快散開。

閉塞的小巷裏從沒這麽熱鬧過,聚攏的人越來越多,到處都是尖叫聲,亂成一團,不知是誰報了警,警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許重光站在原處,一動不動。

而沈秋終於忍不住俯下身,難以抑製地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