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長忽然發出一聲母雞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聲,第三……原來他在笑。笑了又笑,整個小屋都震動起來,地麵發抖,碗櫃裏的碟子“當啷”作響,空氣“噝噝”地銳叫。更善無心驚肉跳地捂住耳朵,打開後門逃到外麵。差不多過了十來分鍾,那怪笑才漸漸平靜下來。屋裏又“嘭”的一聲悶響。他從板壁縫裏一瞧,看見老婆和科長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滾。“原來他倆在打架。”他鬆了一口氣,“那床底下有蠍子呢。”

科長出去後,他和慕蘭也打起架來了。開始是鬧著玩,他將她推在**搔癢,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腳。她尖聲叫著,撲上來咬他,死死地摟住他的脖子,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的頭朝壁上亂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氣,全身厭惡得發抖。最後他終於掙脫出來,發瘋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兒進來了,冷靜地在一旁觀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隻黑貓朝他們中間扔來。他倆一愣,同時住了手。女兒鄙視地笑著,溜出去了。黑貓將他油汙的褲腿當作了練功的柱子,歡快地在上麵練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費力,”他對慕蘭說,“這都是由於失眠引起的。”

“我們應該對隔壁那女人加強監視。最近她通夜不熄燈,我總在半夜看見板壁縫裏透著燈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圖片,她的壁上貼滿了這類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許她在暗地作販賣**畫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隻皮鞋,扔到後麵的陰溝裏,然後嘻嘻地笑了一陣。麻老五對他的侵犯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當眾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將一隻臭蟲塞到他手裏,然後跳開去,向圍著觀看的人宣布:要將他的私人秘密公布於眾。他嚇破了膽,抱頭鼠竄。

“我要活一百歲!”麻老五在他背後宣告。

她找出一大遝報紙,剪成細的長條,然後搬來梯子,爬上去將板壁的每一條縫都仔細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斷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裏的灰塵又在她身上畫出一道道汙跡。

他們鬧起來的時候,她一直坐在家裏。她的窗簾破了一個大洞,一隻醜陋不堪的麻點蛾子從那個洞裏爬進來,撒了一泡黃水,還在窗簾上密密麻麻地產了一大片卵,叫人看著身上一陣陣發麻。炎熱是一天天地厲害了,她一進屋就將全身脫得精光。在鏡子裏麵看見熟悉的、皺巴巴的肢體,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個男人,那個瘦長的身影。在她的記憶中,他就是這麽一個飄浮的東西,怎麽也無法抓住。她使勁地回憶他們睡在**的情形,總是隻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無的片斷。桌上的灰已被她掃去了,連半圓形的屁股印子都沒留下。也許她完全弄錯了?在一開始,她的確有過一種類似欲望的東西。自從最後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蠶豆,他講了地質隊的事之後,她覺得欲望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也許原來就不存在的,不過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來,她一直在提心吊膽,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闖進來。她將門閂好,躲在蚊帳裏麵,汗流浹背,懊惱不已。他們鬧起來的時候,她聽得清清楚楚,但是她並不關心,她正在緊張地注視那隻蛾子,生怕它飛到**來產卵。“那男的是一個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氣和地想。她已經忘了她說過他像自己這碼事了。帳子裏很悶,兩隻大蒼蠅在帳頂嗡嗡叫著,滾成一團在那裏**。外麵太陽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記憶中,白天總是昏沉的,楮樹和小屋總是沉淪在那昏沉的底裏,蚊蟲在緊閉的屋裏唱著窒悶的歌。亮晶晶的白天隻有從前才有,那是與夾竹桃的苦澀一起到來的。那時滿樹的葉子就像著了火,地上有一個一個的小圓圈,像撒了一地的銀圓。那時聽不到蟋蟀的病吟,隻有兩隻斑鳩溫柔地、夢囈般地從早到晚啼叫。她的父親是一個工程師。“她將來要繼承父業。”小時母親時常對人吹牛。但是她沒能繼承父業,她成了一個賣糖果的營業員。母親因此恨透了她,發誓:“要攪得她永遠不得安寧。”“這家夥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訴說,還哭起來,“真是一條毒蛇呀,為什麽?”她這人總喜歡耿耿於懷,或許父親就因為這個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個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親每天上街買菜總看見他從那老太婆的矮屋簷下鑽出來,但她放不下臭架子,隻好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老況昨天又托人送來一包蠶豆,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陽穴脹得不行。下班的時候,她看見老況被婆婆緊緊地挽著臂在街上溜達。婆婆穿著一件鮮亮刺目的縐紗衣裳,頭上還是戴著那頂破爛的草帽,幹枯平板的身子像斧頭砍出的一般。老況臉上大放油光,顯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氣,勁頭十足地飛起一腳,將一塊路上的碎磚頭踢出老遠。“生活要有明確的奮鬥目標。”聽見婆婆斬釘截鐵地說,還把爛草帽自負地從頭上摘下來,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麵的灰。她經過他們麵前時,婆婆看見了她,鎮定地、蔑視地向她點了兩下頭,然後目標明確地挽著老況,從她身邊一擦而過。“這頂草帽對於我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她的語氣那麽熱切,為的是掩飾內心的空虛。“原來她還搽香水呢。”她一看到這兩人在一起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態,總忍不住要笑。但這次她不敢笑,因為她發現誰家窗簾在抖,有人躲在簾子後麵觀察她。那人推開窗,弄虛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嚨,朝外麵吐了一口唾沫,翻著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關上了窗,興許還躲在簾子邊上。婆婆他們已經走遠了,聲音還是順著風不停地傳到她耳朵裏來,“保持心明眼亮,就會產生使不完的勁頭……”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彈性的、沉甸甸的腳步聲。她一閉眼,立刻就看見向日葵的花盤,一個又一個,熱烘烘的、金黃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聲音拖著哭腔。她看見他頭上的皮屑將肩頭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點也不衝動,別佯裝了。”她打開門,兩臂交叉,傲慢地瞪著他,“你這種樣子不是太可笑了嗎?這上麵有一隻怪蛾子,老巴著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罷。”她指了指掃帚。

他貓著長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掃帚猛地一撲,蛾子掉在地上。

“也許,我是太不堅強了。”他發著窘,“當然你都聽見了的,並沒什麽大不了的事,是這樣嗎?我的樣子就像一個賣老鼠藥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氣,一腳踏死了蛾子,“你變得像我母親了。我母親這種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麽憤憤地,老是那麽上躥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時真想不出她怎麽還能活到今天,也許她終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沒做什麽夢。”他囁嚅地告訴她,退到了門邊,似乎打算去開門。

“當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諒解地說,“你一直想變一變看看。我想你或許會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這有多難,無法想象……”

“難極了,我簡直是一個白癡,”他滿腔憂憤,站住不動了,“所有的人,講什麽話,做什麽事,都規定得好好的。而我,什麽也不是,也變不像。哪怕費盡心機模仿別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辦公室的窗口裝出在思索的樣子,腿子站斷。其實我也是被規定好了的,就是這麽一個什麽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說:“幾十年來,我一直這樣,你怎樣?”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來。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影子一類的東西。你的確什麽也不是。其實我也這樣,但是我不為這個苦惱,也不去想變的事。我已經幹涸了,我早告訴了你,長滿了蘆稈。我隻有一件要苦惱的事,就是這條毯子。我打算睡覺前將它釘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飛。在我們這類人裏,有的想變,成功了,變成了一般的人。但還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於什麽也不是,總想給自己一個明確的規定,於是徒勞無益地掙紮了一輩子。我覺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頭這麽笨重,又患著關節炎,你在人前轉動你的身體都十分困難。你看,我就這個樣,我吃醃黃瓜,過得很坦然。”

“鄰居假裝來跟我借殺蟲劑,當著我的麵把驅蚊藥水搶走了。我老婆說這屈辱得很呢。”

“這一點也不屈辱,其實你也一定沒感到屈辱,對不對?幹嗎要來這裏佯裝呢?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著那麽怕他,我是說那個鄰居。在黑暗中,你聽見樹幹發出的爆裂聲沒有?這棵樹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見滿樹的葉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這一向沒做什麽夢,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沒有在桌上留下半圓形的屁股印子。

他說“我得走了”的時候那種做賊心虛的神氣,她看了覺得挺開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經十分髒,十分油膩了,靠腋窩處還有個地方散了線縫,他穿著它顯得可憐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經跟他鬧翻了,才不肯幫他補汗衫,而他,還要假模假樣地說什麽“一個夢也沒做”。真是怪事。

其實他聽見了樹幹的爆裂聲,也看見了葉片上的火星,他說“沒做夢”是因為心裏羞愧。當時他跳起來關緊了窗戶,因為數不清的蛾子正帶著火星飛進屋裏來。在窗外,慘白的月光下,一動不動地站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那身體的輪廓使他驀地一驚,身上長滿了疹子。他想來睡,後腦勺剛一接觸枕頭,就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紮了一下。他將枕頭拍打了一陣,翻了一個邊,剛一躺下,又被更狠地紮了一下。“哎喲”,他失口叫出了聲。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麵,幹癟的**耷拉下來,渾身載滿了火星。她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你折騰些什麽?”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腳。

“紅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點也沒有聽見?你看看窗外吧,有樣怪東西站在那裏。”

“胡說,”她趿著鞋走到窗口,打開窗向外探了探頭,說:“呸!別嚇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掛的那麵鏡子的反光。它擾得你不能睡覺?你的神經真是太脆弱了,你怎麽這樣嬌氣,我上去把它取下來。”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進來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師來驅一驅邪,有人私下告訴我,說我們這小屋鬧鬼,已經鬧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幹嗎要用鏡子來偵察隔壁的舉動嗎?我一直在懷疑!他們驅過邪,不管用,後來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沒有?那女的肯定已經被纏上了,有天夜裏我聽見她在屋裏跟什麽東西廝打,弄得乒乒乓乓直響呢!你千萬別朝她看,她的眼睛裏麵有一根兩寸長的鋼針,我看見她朝一個小孩身上發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為和所長的那次談話,他成了眾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國為在辦公室裏大喊大叫地衝他說:“喂,你有沒有良種貓?請捐獻一隻!”其餘的人都在交頭接耳,擠眉弄眼,其中一個還用指頭蘸著唾沫,大模大樣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畫了一隻貓。他怔怔地站著,那夥人卻又追趕起一隻老鼠來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還乘機將他推過來,撞過去,一下子將他挺到牆上,一下子又將他挺到桌子邊。

“我並不養貓……”他揉著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說。

“他說什麽?”所有的人都停下來,老鼠也不追了,滿懷興致地朝他圍攏來,死死地盯緊了他。

“你說什麽?”

“我正在說……我打算說——我有一種特殊的自我感覺。”他膽怯地看著這一夥人。不敢往下說了。

“天老爺!”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樂得要死,“他說他有特異功能!同誌們!這家夥不是在吹牛嗎?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遲疑地笑起來,因為總得表示點什麽。老鼠又從桌子底下跑出來了,大家一窩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們當中的一員,於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國為摳住他的脖子,“我要把這事報告所長,你並不養貓。”他笑眯眯地說。

他心懷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長卻沒來找他,甚至遠遠見了他都要繞彎兒避開。隻是有一回,他偶然在辦公室門外偷聽到了所長對他的評價,他說他是“一隻滑稽的老鸚鵡”,說過就又用那種嚇死人的音量大笑起來。“我的腳趾頭為什麽這麽癢?呃?”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一笑腳趾頭就癢得不行,該死的東西!”

一個雨蒙蒙的早晨。麻老五又當街攔住他,還將發綠的鼻涕甩在他的褲管上。於是,他下定決心要脫胎換骨了,他鼓起勇氣朝所長家裏走去。

屋裏亂糟糟的情況使他大吃一驚,他還以為走進了廢品收購站。五花八門的東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兩個大閣樓全被壓得搖搖欲墜。他使勁眨了眨眼,從那數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裏認出一個盛酒的壇子,一把沒把的鐵鍬,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個鳥籠(裏麵站著兩隻半死不活的鸚鵡),一大束女人的長發(頗為嚇人地從閣樓上垂下來),一張三條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的石膏模型,一副鯊魚頭骨,一隻斷了的拐杖等等。在一個角落裏,所長和他夫人正在吃飯,飯菜都擺在一個竹製雞籠上麵,雞籠裏還養著一隻黃母雞。所長的夫人像一個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動也不動。

“我也許能……”他訥訥地開口,小心地挪動腳步,繞過那些雜物,“我想過了,我有辦法搞到那種良種貨色。”

“嘿嘿?”所長翻著白眼,停止了咀嚼,將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細地嗅了幾嗅,“你覺得印象怎樣?這下我可讓你大開眼界了吧?你看見那副鯊魚骨頭沒有?你有什麽感想?現在你可以到所裏去吹牛啦,你真運氣!不過我這兩隻東西確實糟透了,哪裏是什麽鸚鵡,簡直是烏鴉!我說你別坐在那張**,它隻有三條腿,你可以坐在這個鳥籠子上麵,我們有時將它當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況下。等你幫我搞來良種貨色,我就讓你參觀我後麵兩間房裏的東西,不過現在還不行,你得先交良種貨色,我可不打算給你白看,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別想打這種鬼主意,老弟,他們說你鬼得很,對不對?也許你在偷偷地幹搜集郵票的勾當,好一鳴驚人?呸,這種事你得跟我好好學。”

“實際上,我有一種很嚴肅的想法,我正打算脫胎……”

“噓!別說話!近來我的心髒跳得很不正常。這就對啦,這就對啦。”他寬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麽,“你至遲不能超過後天,要是超過了後天,我就不讓你參觀我後麵房裏的寶貝了,你聽明白了沒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寶貝,你要後悔一輩子的,一直後悔到墳墓裏去!”他豎起一個胖指頭,警告地在他臉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舉世無雙的!明白了沒有?”

近來他感到自己日漸衰老了。偶爾他還記得地質隊的事,然而那些情景都已經退得極遙遠,縮成了一個模糊的小光斑。時常在白天裏,他發現自己在幹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把鋸把床腳鋸斷,還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襪子上麵。隔壁的女人竟能旁若無人地吃她的酸黃瓜,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緒繚亂。他聽見蚊蟲在她那個房裏擁擠著,簡直像開運動會。雖然板壁縫貼上了紙條,仍然可聽到她的髖關節在床板上嘎吱地磨響的聲音,還有那種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麽反而越老越靈敏了呢?比如慕蘭,就從來聽不到什麽。她聽不到紅漿果落在瓦片上,也聽不到樹幹的爆裂聲,她聽不到蚊蟲在隔壁房裏喧鬧,也聽不到女人在**輾轉。她每天夜裏都在**放著消化不良的臭屁,從前她母親放屁的毛病遺傳給她了。有時他卑怯地問一問她聽到什麽沒有,她總要大發脾氣,說他這種人“天生一副猥瑣的相貌”“心裏藏著見不得人的鬼事”。他喂的那隻黑貓已經從家裏出走了。偶爾它也回來,陰謀家似的嗅來嗅去,獻媚地朝他叫兩聲,又匆匆地逃離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隻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兒剁的呢?這麽看來她終於得手了。當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談起這件事的時候,女兒竟怪模怪樣地哭起來,還說要跳到後麵的井裏去淹死,說她對這個家已經看夠了,早就不耐煩了,倒好像她自己有多麽清高似的!

終於有一天,當黑暗的窗口飄出熱昏了的人的譫語時,最後一隻紅果“嚓”的一聲,落到了瓦縫裏。

“靈魂上的雜念是引起墮落的導火線。”這句話母親已經說過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從他搬回來以後,看見母親每晚都坐在大櫃後麵的陰影裏,朝一隻紙盒裏不停地吐唾沫,從來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沒人到她這兒來。開始他很驚訝,後來母親告訴他:“我正在進行靈魂上的清洗工作。”於是從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名人語錄的工作。兩個月來,他已經搜集了兩大本,而且越幹越來勁兒。“名人的思想裏有無窮的奧妙。”他跟人說話開始使用這樣的口吻,“隻要想一想都叫人誠惶誠恐,五體投地。從前在我沒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時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麽活過來的。現在一切都有了一種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義已經展現出來……”本來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現在竟出乎意料地變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嘮叨心中的事兒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奮,”有一天他聽見母親跟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說(那老太婆是跟一個瘦骨伶仃的禿頭工程師姘居的,她說他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人兒”“有種說不出的高級派頭”)。“這就像一種嶄新的姿態。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歲,忽然整個生活的意義一下子展現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親到街上去散步,手挽著手,趾高氣揚,他心中升起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奇感和自豪感。當這種情緒在他胸中漲滿起來的時候,他總恨不得踢一腳路邊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頓路邊的電線杆,然後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戰。有時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樹下的小屋裏的生活,那就如一個朦朦朧朧的夢境。那種嚼蠶豆的不眠之夜,那種掙不脫的恐怖,現在體驗起來仍然使他臉色發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黃瓜引起的,”他向母親訴說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惡的欲念。我有一個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幹,有一年冬天買不到,她饞得發了瘋,竟把她丈夫幹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訓呀。”“你老婆這種人並不存在,”母親一字一板地從牙縫裏說,那門牙上有兩個蛀洞,“她終將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現在還沒消失,她在陰暗發黴的小屋裏像老鼠一樣生活,悄悄地嚼著酸黃瓜和蠶豆,行蹤越來越詭秘。他每星期給她送去蠶豆,那慚愧的心情就如同喂著一隻老鼠。“分開後感覺怎樣?”有一天她口裏吐著蠶豆殼隨隨便便地問他,好像他是她的一個鄰居。“也許身心兩方麵都健康得多。”他紅光滿麵地回答,同時就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負疚情緒,他衝口而出又補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過來住。”她衝他古怪地一笑,說:“現在這屋裏的蚊蟲簡直像在開運動會,你在夜裏聽見沒有?在刮南風的時候,那聲音興許能傳到你的枕邊。”後來母親稱他那種負疚情緒為“殘餘的齷齪念頭”。從那裏搬出來之後好久,他才隱隱約約地聽人講起小屋鬧鬼的事,他當晚就在**搗鼓了一夜沒睡,弄得好幾天頭昏腦漲,背心出冷汗。有的時候,他躺在窗旁,看見浮雲從天邊逝去,忽然很感動,甚至湧出了眼淚。“做到老,學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語,為一下子想到了用這句成語來形容自己的情緒而高興。“你必須試一試吃蠶蛹。”母親說,兩隻睜得圓圓的小眼很像雞眼,“我的一個熟人試過了,簡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從學校回家,看見嶽母鬼頭鬼腦地在酒店門背後將脖子一伸,等候著他走進去。他轉身拔腿就跑。她在後麵追著,高聲大叫:“騙子手!道德敗壞的東西!我要送你上監獄去!”還撿起路邊的碎石頭來扔他呢。結婚以來,她一次也沒上他們的小屋來過,從來也沒承認過他是什麽女婿。自從他從家裏搬出之後,她卻忽然對他們的私生活感到了極大的興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轉悠,有時還當街攔住他,揮著拳頭對他說,要將他的卑劣行徑向學校領導作一個詳細匯報。如果他不趕快醒悟,將是自取滅亡。邊說還邊跺腳,臉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著這一天,”他去送蠶豆時虛汝華微笑著告訴他,“她的頭發都已經等白了,你還沒發現嗎?現在她認定時機到了,就跳將出來。多少年來,不管日裏夜裏,她總在不斷地詛咒,她這人太執著,太喜歡耿耿於懷了,看著她日子過得這般艱難,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許在做垂死的掙紮吧,我覺得她近來氣色很壞。”他一回去就向母親訴苦了:“那屋裏的蚊蟲就如強盜一般迎麵撲來,朝你身上亂叮亂咬。噴筒啦,殺蟲劑啦,全不知扔到什麽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裏全在想些什麽,真是豈有此理,都是酸黃瓜引起的,當初我竟會由著她吃……”母親從鼻眼裏“吭吭”了一陣,說:“有人告訴我,那屋裏半夜傳出狼嗥,真是陰森可怕呀。”“對啦對啦,”他擺弄著名人的語錄本,愁眉緊鎖,“首先是金魚的慘死,接著是暖水壺的失蹤,當時我為什麽不把所有的事聯係起來想一想呢?我看了這麽久,原來她已經完全無可救藥了,原來事情是一場騙局,我完全弄錯了。她一直企圖咬死我……”“這種女人終究會自行消失。”母親又一字一板地說,“因為她從來就不存在。”

媒人介紹他們倆認識的時候,她已經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頭發亂蓬蓬的,從來也不用梳子梳理,隻用指頭抓兩下了事。然而她一點也不固執,甚至像小孩一樣毫無主見,正是這一點使他怦然心動。在她麵前,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個男子漢。他把她帶到楮樹下麵的小屋裏來,滿腦子又空又大的計劃,想要在屋前搭一個葡萄架,想要在後麵搭一個花棚,這些都沒來得及實現,因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發現,原來老婆是一隻老鼠。她靜悄悄的,總在“嘎吱嘎吱”地咬齧著什麽東西,屋裏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齒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覺得後腦勺上被什麽東西蜇了一下,驚醒過來之後用手一摸,發現了手上的血漬。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幹什麽?”“我?”她揉著泡腫的眼,揉得手上滿是眼屎,“我抓著了一隻小老鼠,它總想從我手裏逃脫,我發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來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幹什麽?”她漠然地對著空中喃喃低語,然後打了一個哈欠,倒下睡去了。他滅了燈,在黑暗中仔細傾聽,聽出來她的鼾聲是虛假的,聽出來她緊張得全身發抖。從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變成了神經官能症。後來她還咬過他好幾次,因為他很警惕,傷勢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來後她仍舊死死咬住不放,他隻好扇了她一個耳光,把她從**打落到地下去。他讓她張開嘴巴,於是發現了牙間的淤血,原來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時他一下子意誌軟弱,懷疑起她是不是一個妖婆來,但他很快又打消了這種想法,他怕別人譏笑。他隻好硬著頭皮去捉蟋蟀,她則像機器人一樣執行命令:每天噴灑三次殺蟲劑,用棍子沒個完的搗毀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幾百下舒展動作(這是他熟識的一個醫生的忠告),實行蠶豆療法,睡覺時頭朝東等等。這些方案一點也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他終於看著她一點一點地萎縮下去,變成了一顆幹檸檬。她的牙齒慢慢地鬆動了,她不再咬齧什麽東西,卻開始吃起酸黃瓜來,而且醃了一壇又一壇。有時夜裏一覺睡醒還起來吃一陣,整天嚼個沒完。當他在屋裏的時候,隻要聽見牙巴間“嘎嘣”一響,閉著眼也知道她在幹什麽勾當。雖然她盡量輕輕地嚼,那響聲還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爛了五個壇子,滿屋子醃黃瓜氣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極。她看著,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後來不知哪一天他發現,床底下又悄悄地擺起了五個新壇子。在他離開的前幾天,她唆使他將屋裏的窗子都釘上了鐵條,說有個小偷在附近轉悠,是不是要破門而入?他一邊釘一邊心裏卻在想:她是不是以瘋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時給他一下子?不然她講話的當兒為什麽眼裏冒出那種邪火來呢?那幾天睡覺他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到母親接走他的時候,他的神經已快錯亂了。

“喂。”母親端著紙盒,從大櫃後麵的陰影裏走出來了,一邊吐一邊說,“我的靈魂清洗工作結束了。我跟你講一樁奇事,是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她從來不提她的名字,也許不知道?)告訴我的。她說隻要過了夜裏十二點,王鞋匠的家裏就傳出桂花香,整條街都香遍。昨夜十二點。我使勁嗅了嗅,果然有那麽一股味兒。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慮這事,弄得煩躁不安,午睡都沒睡成。今天夜裏我一定要把這事調查個水落石出,說不定是搞什麽陰謀呢。你吃過晚飯後不要閂門,我打算在他家門外守候到十二點,必要時還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裏散發出來的。是不是報紙上講的那種特異功能呢?要是那樣倒也放下一樁心思。”

“媽媽,你看出來虛汝華現在變成什麽東西了沒有?”

“那個女人?”她將雞眼湊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他。

“你沒注意到嗎?她早就變成一隻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麽也許就會變成什麽。過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裏咬來咬去的,現在果然變成了老鼠,一隻牙齒鬆動的老鼠。有時我竟會起了這種念頭,想在蠶豆裏拌一點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隻老鼠,這不是很卑鄙嗎?”他遲疑了一下,害羞地補充說,“要是能離婚,其實我是很逗女人喜歡……”

“那種卑鄙念頭你從來沒起過,也不會去幹。你怎麽會起那一類念頭呢?你從來也學不會自作主張去幹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煩了,她遲早會從這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時常軟弱起來,以致喪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時每刻留心自己的一舉一動,睡前別忘了服用消炎鎮痛片,每天堅持靈魂的清洗工作,就會慢慢地強壯起來。別再提那種蠢事,你要我們成為大家的笑柄嗎?你從小就很孱弱,很遲鈍,又特別喜歡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這種人根本不能結婚,當初你怎麽會沒意識到這一點呢?幸虧我——”她陡地截住話頭,板著麵孔不作聲了。此刻她心裏大概對他的愚鈍覺得分外憎恨。她大聲地、威脅地嗽著喉嚨,用力朝紙盒吐去,翻著白眼看了他一眼。

“媽媽說得對,我完全是發了瘋了。”他在母親的目光下沮喪地縮成一團,變成了一個大肉球,微微顫抖著。

“這就好了。”母親緩和地說,兩眼變得像毛玻璃那樣混濁無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親生氣,隻要母親一對他生氣,他就嚇得走投無路,痛苦得活不下去。當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有人把他睡的那張床從身底下抽走了,他懸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沒命地撲打些什麽?”母親在隔壁發問。

“床底下蹲著一隻野貓,不斷地要爬上床來,我正嚇唬它呢。”

“你在心裏背誦幾條語錄罷。”

月光像鋪在地上的一長條屍布。

“你有沒有碰見過野貓?”他說,竭力做出猙獰的鬼臉,“要知道野貓是很厲害的呢,你睡著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臉上。”

她陡然變了臉,向著天花板很快地說:“你找什麽東西呀?你的噴筒和殺蟲劑,我全扔到垃圾堆裏麵去了,因為你不在,這些東西放在那裏挺礙眼的,還是扔了幹淨。我倒是很能習慣在蚊蟲裏麵過活的呢。蚊蟲喜歡圍著我嗡嗡並不咬。聽見蟋蟀叫,我就覺得很親切似的。你走了之後,蟋蟀的叫聲越來越自信、有力了。現在我睡得很安穩,用不著為它們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牆上怎麽巴著這麽多蛾子?”

“是飛進來產卵的,很可憐,不是嗎?”

“我拿來的蠶豆,你好好嚼爛罷,有人說這屋裏鬧鬼呢!”

“鬧鬼的也許是我。我總是半夜裏起來,將毯子甩得呼呼作響,要是你不搬走的話,說不定會被嚇死,你的性格太軟弱了。”

“或許是這樣,”他傷心地歎了一口氣,“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瘋了,我怎麽會沒發覺。”

“……”

“你母親就有瘋病,你是遺傳的。我從前還打算種葡萄呢,那些蟋蟀差點要了我的命。我一回憶往事就出冷汗,發夜遊症,我母親老說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蠶豆吧。”

“你下回不要親自來了。隔壁的在大樹上掛了一麵鏡子,你來的時候看見沒有?他們從鏡子裏觀察你的形跡呢。我實在弄不清他們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對不對?說不定他們打算搞謀殺吧?”

當她閉上眼嚼著鹽水豆的當兒,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剝落了一大塊,這一次是露出裏麵的木條來了。八年來,她一直在這幢房子裏苟延殘喘,奇怪的是總不死。每次發病之後,她總能用細瘦的腿子顫顫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軀,重又在屋裏扶牆移動。稍一恢複,她就在天井裏用籮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裏的牆上,釘著幾十隻麻雀的屍體,一律是從眼珠裏釘進去的,外人看了無不目瞪口呆,滿身雞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強壯起來了。有人告訴了她那邊小屋裏的事兒,她聞訊後立刻精神抖擻,全副武裝,開始了她的監視活動。“原來如此!”她對賣油餅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淒慘的晚年!每天夜裏臭蟲的咬齧!你們有誰受過這種折磨?現在他終於看出了這條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見他,好小子,他的一邊臉古怪地抽搐著,脖子上傷痕累累,渾身散發出狐臭,可憐的家夥,他怎麽會落到她手中的呢?這就好比蒼蠅落進了毒蜘蛛張開的網,她吸幹了他的血!這事到死都是個謎。也許他是一個白癡?我覺得他走路的姿勢很特別,鄰居說他把葡萄架搭在臥房裏,我的天!”在她小的時候,她也曾對她抱過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賤,歪門邪道。“汝華呀,你又把菜湯滴在襯衫前襟上麵了!真膩心呀!你的腳步跺得那麽響,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釘著鐵掌呢!”那時她總是心煩氣躁地喊。她明明聽到的,卻一聲不響,仍舊低頭彎腰,沿著牆根找螞蟻的巢穴。她吃起東西來毫無顧忌,滿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響,完全酷似她那瘋瘋癲癲的父親。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來咬了她一口,剛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輕,像是被什麽鳥啄了一下,那傷口竟腫了一個多月。後來她細細查看了她的牙齒,發現那些牙齒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過於細小,簡直不像人的牙齒。在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多次起過一種欲念:想用錘子敲掉她幾顆牙齒。有一次她已經舉起了錘子,不料她睜開了眼譏笑地瞪著她,原來她一直在裝睡,在肚子裏暗笑。自從她丈夫與街上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姘居以來,她一直視而不見,生怕女兒知道。有一天她從那家路過,聽見裏麵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從板壁縫往裏一瞧,原來三人在裏邊喝茶呢。而在家裏,他們一家人從來也沒有一道喝過茶。桌上擺著幾樣小吃,一麵大鏡子嚇死人地反著光。老頭兒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兩條麻稈兒似的細腿在桌子底下蹭著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兒也在傻乎乎地笑,裝模作樣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經老得如一棵枯樹,皺巴巴的,滿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隻有精神失常的瘋子才會看上這樣一件貨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個瘋子,現在瘋病又傳給了女兒。“真是一對活寶呀。”當時她從牙縫裏咕嚕了一句,喉嚨裏有一種吞了蛆的感覺。到她一成年,就將她這做母親的當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為,想盡辦法來刺激她的神經,而且裝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氣,來掩蓋內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來算好她一準完蛋,報複的好時機來了,誰知到頭來又是空歡喜一場。“媽媽呀,”她故意嗲聲嗲氣地說,“您何必來看我?還好得很呢,離死還遠著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這種人怎麽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計,想跟那男的訂立盟約,來共同對付她女兒。她滿腦子幻想,在廁所的牆下邊等了好久,看見他來了,仍舊是那種白癡模樣。她衝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什麽“同病相憐”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來自衛”呀等等。“我一直在心裏把你當我的親兒子,做夢也在擔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諂媚地說。他骨碌碌地轉動鈍重的眼珠,總也聽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個白癡呀。”她想。最後,他好像忽然下了大決心似的,臉色一變,用猛力甩脫她,粗聲粗氣地問:“喂,你是什麽人?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也許你是想來謀財害命的吧?別打錯了主意!我母親可厲害啦,我要喊她來教訓教訓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別來搞詐騙,我不是你的什麽女婿。你當街攔住我,眼珠不懷好意地盯著我,這是怎麽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訴我母親,讓她來給你真顏色看看!”他邊說邊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確是細得像麻稈兒一樣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個高大的漢子,臉上紅通通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個夢,夢見窗前的美人蕉發了瘋似的怒放,太陽又高又遠。忽然他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痛醒了過來。他看見老婆正在吸吮著他的腿子,做出貓吃肉的種種姿態。她的舌頭上生著密密麻麻的肉刺,剛才在夢裏他就是被這些肉刺紮得痛。他想縮回腿子,無奈她使出從沒有過的蠻力按得緊緊的,用力咬著,像要將小腿上的大塊肌肉全撕下來吞進肚裏去。他隻好閉上眼,忍著惡心,聽之任之。沒想到這種把戲竟繼續下去了,而且變本加厲。每天早上起來,他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有時還腫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變細,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結像一個個鴿子蛋。他時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著的時候被她吃掉了,因為她已經在不斷地發胖。“你,幹嗎老吃我的肉?”他說。“呸!”她嚷嚷起來,“勢利小人!算計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頭發,她一接近他,頭發上那股酸臭味兒就猛衝他的鼻孔。後來有一天,她拿盆子來洗頭了。大塊的汙垢連著發根從她腦袋上掉下來,落在盆子裏,所有的頭發全脫光了。她要他朝她頭上澆水,他的手抖得厲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來,口裏罵著汙穢的粗話,光著發紅的禿頭,叉著腰追趕他,提起一桶冷水從他頭頂上淋下去。他在**躺了一個星期,發著高燒,不斷地摸著腦袋,嚷叫有人要剝他的頭皮,又說頭皮剝開就會露出裏麵的腦髓來。病好之後,他逃到了擺香煙攤子的老太婆這裏,老太婆渾身冒著葵花子味兒,臥房又大又黑,他覺得十分安心。她起**裏還來找,從窗眼裏窺視,將門敲得“嘣嘣”地響。

“媽媽的頭發長出來沒有?”汝華小的時候,他總問她這個問題。

“沒有。你沒看見她包著頭巾嗎?我看見她每天晚上按摩頭皮,她怕傷風怕得要命,也許她會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著。

“可憐的人。”他沉思了一會,立刻又害怕地加了一句:“說不定她打算報複我吧?”

“昨天我輕輕地咬了她一口。”

他震驚地“啊”了一聲,像夢遊人那樣伸出手來撫摸她的頭發。“這些頭發長得很結實,”他說,“你要經常洗滌它們。你睡覺時有沒有看見天花板裂開過?”

“天花板?”

“對呀,天花板。那棟房子很大、很舊,牆壁裏常常傳出什麽人廝打的響聲。睡覺的時候,天花板會出其不意地在上麵裂開,伸出許多細小得如蛇頭的人腦袋……當然,我在騙你了,你該不會害怕的吧?我喜歡講這些驚險的故事。”

最近有一次,他和汝華在街上劈麵相遇,他竟沒認出她來,一直從她身旁走過去了。後來他的同事告訴他這件事,他還覺得莫名其妙呢。汝華竟會去結婚,他想她一定是神經錯亂了,要不就是受了壞人的利誘。這孩子從小就是一副自甘墮落的派頭,和他自己一樣無所作為,懶懶散散。女婿是個流氓加白癡,戀愛的頭一天就跑到他這裏來搞訛詐,異想天開地要他負擔費用。

“原來你是一隻大烏龜。”他一字一頓威嚴地說。

“你,你說什麽?”那蠢材還摸了摸後腦勺呢。

“我說你是一隻大烏龜!我女兒跟所有的男人都搞!聽明白了嗎?”他更加威嚴地逼近了他,“滾!”

他嚇得屁滾尿流,一點也弄不清發生的事,然而還賊頭賊他腦地溜著眼珠,威脅說要“解除婚約”,假如他不負擔費用的話。他一走,他就沒命地大笑起來,笑得在**打了三個滾。

後來他還和這女婿常見麵,每次都是他來索錢,每次都被他譏笑一頓,空手而歸。但這家夥腦子有毛病,總抱著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態度老是那樣不可思議地理直氣壯。

“你得給錢。”他又來這一套了。

“我偏不給。”他感興趣地用一隻眼斜睨著他。

“你在耍流氓。”

“什麽?你跟流氓來要錢?啊?”

“你是她父親,你得給錢。”

“我是一個流氓,我偏不給錢。”

“我咒你馬上暴死!”

每次他都氣得發瘋,看來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從家裏出走後,他馬上跑到女兒那裏跟她說:

“你以為他跟你結婚是為了什麽?”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著他,“他說是為了在門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說謊。”

“呸!他跟你結婚是為了謀害我!他一開始看中的就是我這老頭子而不是你,絕不是你!他一直誤認為我藏得有大宗錢財。夜裏我睡著了,他還在我房子周圍轉悠,煩躁地跺著腳,我知道他騙你說是起夜來著。你怎麽這麽自信,居然去結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沒機會下手,現在是等得不耐煩了才走掉的。”

“說不定連你也弄錯了吧?”她嘲笑地看著他,“我倒認為他看中的不是你的什麽錢財。他看中的是你現在的老婆,我看見她向他賣弄過風情呢,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說八道!”他覺得自己上了當,臉都紅了,“你講起話來真武斷。剛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親的事。聽說她在夾牆上挖了一個洞,天天將死雀子塞進去!什麽東西老在她天井裏嚶嚶地哭,我一經過那裏總聽見。她這人真是歹毒。”他很願意講一講他前妻的壞話,這一來精神很暢快似的。

“從前你總說你是中了媽媽的計,怎麽能使人相信呢?太出奇了。有人說你是想騙取她的私房積蓄,這很難聽,是不是?我完全不相信那種中傷,至於你怎麽會跟她結的婚,那是一個很微妙的問題。”她擺出一副局外人的派頭,使他覺得有條蟲子在咬齧他的牙根。

他很懊惱,本來是要談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兒,陶醉陶醉,沒想到反被她搶白了去,改變了話題。近來她變得像蛇一樣靈巧了,像他這種腦筋遲鈍的老頭子休想鬥得過她。

“他時常到我那裏去搞偵察,想嗅到錢財藏在什麽地方。”他還不甘心。

“我夢見你變成了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地跳個不停。他幹嗎老說葡萄架的事?這是一個彌天大謊,你也在向我說一個彌天大謊,你和他一定合得來。”

屋裏很暗,一些小東西在牆根和屋梁上竄來竄去,弄出很大的響聲。牆上巴著的五六隻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飛起來,在他們頭頂繞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發直腳發抖。女兒**上半身裹在一條破毯子裏,在屋裏大踏步地走來走去。毯子飄揚起來,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張,囁嚅地說:“我要走……”然後打開門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拐彎的那堵牆後麵才停下來,回頭一看,女兒的房門已關得緊緊的,有一個黑影從小屋後麵鑽出來,躲在大樹後麵,他發現那是前妻。窗簾抖動了一下,又毫無動靜了。

她聽見有人在撥屋頂上的瓦,“嘩啦嘩啦”的陰森恐怖。她撥開窗簾,看見母親矮胖的身子,她正踮著腳用一根竹竿在幹這勾當。“你想標榜一下自己嗎?哼……你必須給一個明確的答複,聽明白了沒有?”她低語著,呼吸困難。她則在屋裏踱來踱去,檢查鐵護柵的牢度。“嘩啦嘩啦”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蠻橫,有幾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親近來特別放肆,昨天半夜她已經在屋頂上弄了一個洞,她還揚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凍死她,以解心頭之恨。她還拾來毛毛蟲,臭魚爛蝦,從板壁裂縫裏塞到屋裏來。父親一來,就意味深長地打量屋頂,不懷好意地說:“刮風的時候,這棵大樹該不會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個流氓又到了我那裏,跟我說巴不得你馬上死掉,又說要是你死掉了,他說不定要發大財。他時常來找我講他心裏的話,從一開始就這樣。你老不相信,以為我騙你,你太自負了。他甚至還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呢,當然是為了錢財,也為了要我和他一起來對付你。我經過考慮,決定答應他的要求。不過他休想從我這裏搞到什麽,他遠不是我的對手。你那個流氓也和你一樣,目中無人,驕橫得不得了,但是他蠢得很,簡直是一個白癡,他老在我麵前誹謗你……”他一囉唆起來就不收場,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會兒搔屁股,一會兒搔背心,像有數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斷他的話,撩撥他說:

“你該去認識一下街上那個賣老鼠藥的婆子。”

“我幹嗎要認識她?”他又上當了。

“沒什麽,我不過說說好玩。”她審視著天花板,假裝在研究那些蛛網。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門口的大樹會將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這麽說。”

第三章

她聽見枯葉“沙沙”地掉在屋頂上、地下,她聽見體內的蘆稈發出“嗶嗶啪啪”的爆裂聲。她已經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許是吃下的東西全變成了蘆稈,在肚皮裏麵支棱著。她從桌上的玻璃罐裏倒出水來喝,她必須不停地喝水,否則蘆稈會燃燒起來,將她燒死。有一忽兒她張開嘴巴,一股焦味兒從嘴裏噴出來,她大口吐著,一下子口裏就冒煙了,還夾著一些火星。

“你必須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