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進去,然後去打開門。影子飄了進來,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兒。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兒。”她背對著他說。

“對啦,剛才我正在想著一些遙遠的事兒,長長的山坡上栽著一行向日葵,山腳下流著泉水。因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兒,你也是在想象中聞到了那股味兒吧,那不是真的。”

“我隻好不停地喝水,否則我會被燒死。”她又倒了滿滿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體內出了什麽岔子。”

“我已經放棄了那些努力,”他發著窘,“你算得真準,我終於什麽也不是。我貼著牆根鑽來鑽去,把屎拉在褲襠裏。時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我就哭起來。”

“這就對啦,”她體貼地凝視著他,在她的眼裏,他的形象越來越模糊,“你看我,多麽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煩惱是另一樣的,我的體內出了岔子。我隻好不停地喝水,真窩心。在外麵的太陽裏麵,一個什麽地方,蟬在樹枝上長鳴,單調而平和。已經是秋天了,樹林子裏是不是枯燥得燃燒起來了呢?”

“你將壁縫全貼上了紙條,我還是聽見蘆稈在你體內‘嗶嗶啪啪’地爆裂。你說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這是真的嗎?”

“不僅這樣,連汗也不出了。從前我總是通身大汗從**爬起來的。我喂在瓦罐裏的一隻小蟋蟀,昨天死了,它還沒有長大起來呢。也許這屋裏的蟋蟀都是長不大的。從前我沒注意過這一點,很可惜。你有一個女兒,這是怎麽回事呢?”

“這事我也覺得很詫異。我在這裏閉上眼想,怎麽也想不出她的模樣來。你想要說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為我也是一個虛飄的東西,對不對?”

“在林子邊上掛著一輪血紅的太陽,紅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裏去看,一直看得兩邊的太陽穴脹痛得不行。麻雀在我頭頂上喧鬧,枯葉不停地落下來,落在我的頭上,肩膀上。有一個人從路上走過,怒氣衝衝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腳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邊上,‘咚咚’直響。”

“在同一個時候我也去看過,我在林子的另一邊,我一直站到太陽落下去。那時蟋蟀用力鳴叫,周圍的草木像活著一樣**動,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許是最後一批了。”

他們躺在那裏,聽見秋風匆忙地從屋頂上跑過,聽見誰家小孩用彈弓將石子打在瓦上,聽見最後一隻小蟋蟀在瓦罐裏呻吟。他們恐懼地相互摟緊了,然後又嫌惡地分開來。

“你的圓領汗衫在腋窩處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換的!”

“也許,但是我聞到了。你以前說是一股甜味兒,可能你那時弄錯了,隻不過是一股酸味兒。不會有那麽高的山,即算在山頂,也不會抓得到太陽的,你完全弄錯了吧?”

“但是我愛說一說這些,總得說一些什麽。”

“對,我也愛說,也可能我們都弄錯了,也可能我們是故意弄錯的,這一來就有些什麽東西說一說了。比如剛才你來,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兒,我們就說這個向日葵,其實那都沒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嶽父唆使他女兒不斷地將屋裏的東西偷到娘家去,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像演戲似的。”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裝看不透他們的把戲,做出憤怒的樣子。有時看見老人攛掇女兒的怪模樣,真恨不得躲起來大笑一陣呢。昨天我的女兒跑來跟我說,她恨死了她母親,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對她施加壓力,睡覺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頭底下,把她寫給朋友的信偷去燒毀,還讓她穿得像個叫花子,她一出門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誰賣弄風情,搞得她沒臉見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們吹噓,說她女兒正在發奮成材,不久就會有大出息。女兒又說家裏的東西都是她母親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麽說?”

“我?我決不上當!我鼓圓了眼大喝一聲:‘滾蛋!’她嚇得魂飛魄散,過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說:‘我來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來了。’‘誰讓你告密來著?’我氣勢洶洶地說,‘幹這種奸細勾當!小小年紀倒學起這一手來了。’她驚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煙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發起脾氣來,說我懷疑她是賊!我衝到女兒睡的房裏,在她**亂搗一陣,搗出一個紙盒,裏麵裝著半條貓的尾巴,我將貓尾巴朝女兒臉上擲去,她突然發了抽搐!這些人真是瘋了。”

“你說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說在同一個時候,你剛好站在林子的另一邊?你還看到了一些東西。”

“我站在那裏的時候,看見了長長的煙柱,整個城市都在紅光中晃動,空中‘劈啪’作響。一個什麽東西,蹣跚地在泥漿中爬著,背上摔了一條裂縫,暗紅的血跡拖出長長的一條。”

“滿天紅光?”

“滿天紅光弄得我頭暈目眩,我心裏懊惱地想著那東西也許爬不到了,一塊最近的突出的石頭將會把它弄個四腳朝天。它要爬到哪裏去呢?”

“它要爬到哪裏去呢?”她像回聲似的應著。

風把窗簾吹開了,桌上那層細細的、白色的灰塵被風吹散,滿屋子飛揚。玻璃罐裏的冷水叮當作響。他們死死地按住線毯,免得它飛到空中去。一架飛機飛過來了,沉重地嗡叫著,像是在他們頭上凝住了似的。風把兩個男人講話的聲音送到他們的耳朵裏,那聲音時而遙遠,時而貼近。

“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在屋後那口井裏,老朋友。”一個甜蜜蜜的聲音勸誘道,“你將一夜之間發財,如果你能借來抽水機。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時真怕你會悄悄竄來割下我的腦袋呢。”

“你完全弄錯了,我一點也不想發財,我隻要屬於我的那一份。你總是無中生有,編些故事說給人聽。”另一個聲音硬邦邦地說。

“幹嗎不發財呢?人應該有雄心壯誌嘛。在我年輕的時候,總有一個找到一塊金磚的念頭**著我。後來我就去幹盜墓的勾當。在那些夜裏,小樅樹嘶啞地怒叫著,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樣浮在你周圍,數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亂塚間出沒,我看見了那塊金磚,它在地底下閃閃發光……這些年來,你每天夜裏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兒的骨髓,裝在床腳一個玻璃瓶裏,還泡上蜈蚣。我女兒一洗澡,你就將瓶子裏的東西倒在澡盆裏,你把她徹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為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裏,其實我女兒每天到我這裏來,把你的勾當告訴我,講完以後還痛哭流涕。你是因為從我這裏弄不到錢才這麽幹的,對不對?”

“我要把你對我的汙蔑告訴我母親,讓你領教一下她的厲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裝在一處可以把你淹死。你們一家人都是陰謀家,你女兒嫁給我以前早就瘋了,我這老實人竟沒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來,她一直偷偷地在屋裏飼養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擔驚受怕,不斷地買回殺蟲藥水,跟這些毒蟲整整鬥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經錯亂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時光!我的天!你現在可以去看看,那裏早就成了蟲窩了,要是睡上一夜,蟲子會把你啃得隻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你裝給誰看呢?不害臊嗎?我女兒每天都向我揭發你,有時半夜還把我叫醒,訴說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講的話學給你聽,你說不定要嚇得做噩夢死掉……”

兩個男人的腳步聲漸漸地遠了,消失了。兩隻大蒼蠅竄到蚊帳裏麵來,不斷地繞圈子,想叮他們的臉,趕也趕不開。他懊喪地站起身,將出汗的背脊衝著她,開始穿圓領汗衫。那汗衫被壓得皺皺巴巴,上麵還粘著一隻麻點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著他狹窄的出汗的背脊,想象著自己的眼光變成了一隻蛾子,然後打了兩個膩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頭喝了一個飽。等她放下玻璃罐時,聽見他的腳步聲已下了台階。在他睡過的枕頭上有一個凹下去的半圓,她拿起來嗅了幾嗅,有一股汗酸味。她將枕頭往牆角一扔,重又倒頭睡下。有人在後麵的溝裏撒尿,“劈裏啪啦”的聲音肆無忌憚地響起來,很長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裏往外一瞧,看見了那件圓領汗衫,他正在若無其事地扣褲子前麵的扣子,還擤了一把鼻涕。她連忙往旁邊一閃,躲起來。聽見他在大聲打哈欠,同時就從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繃開了線縫,露出了腋窩裏的黑毛。後來她閉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種熱烘烘的想象裏麵去,在她的這些畫麵裏,總有一個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會兒慷慨,一會兒溫柔地說出一些動聽的話語來,一直說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來。已經是黃昏,夕陽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許多小蟲正在上麵爬來爬去,好像在舉行一個什麽集會。遠處什麽地方有一支送殯的隊伍,一個老女人拖長了嗓音滑稽地號叫著,惡劣地模仿著悲哀。在黃昏裏總是有無數細小的聲音響起,騷亂不安。在這一切的後麵,是那巨大的,無法抗拒的毀滅的臨近。曾經有過一次,她在黃昏試著哼了一支從前的曲子,結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兒似的凍結在她的嘴唇上麵了。她睜開眼掃視了一下房內,摸摸鐵柵的牢度,衝著隔壁那男人“喂”了一聲。男人驚奇地轉過身來,對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後麵的這個女人審視了好久。一絲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將線毯披在身上,開始在屋裏瘋跑。線毯浮在空中,發出“呼呼”的怒叫。天花板上的蛾子驚恐地飛下來,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著垂死的掙紮。她喘著粗氣,停下來的時候,瞥見衣櫃的鏡子裏有許多潰爛的舌頭。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陽光線,那黃黃的一條,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難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還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點。

“今天我不想吃燉排骨,能不能想出一點新的花樣?比如蘿卜幹炒辣椒什麽的。”隔壁那男人說。

“燉排骨怎麽也吃不厭,”那女人回答,聲音裏含著譏諷,“要是再加些肉塊,就更鮮了。我怎麽也想不出,你竟會討厭燉排骨,那是隻有瘋子才這麽想。你這可憐的人,也許神誌不清了吧。”

她把窗簾掀開一角,陰沉沉地看著外麵那幾個人,然後試著扳了幾下鐵的柵欄,向他們扮了一個放肆的鬼臉,放下了窗簾。“除非太陽從西邊出!”她在屋裏挑釁地喊道。

門外的四個人先是一愣,然後一齊撲上去擂門,直擂得整個小屋顫動起來。忽然約好了似的,四個人一齊停下,麵麵相覷。

“我們鬥不過她。”沉默了好久,老況終於沮喪地開口說,“所有的門窗全釘上鐵柵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釘的,原來她早就起了這種卑鄙的意圖,她老是欺騙我。”

她在前麵蹣跚地走著。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這使她全身變得沉甸甸的,皮膚繃得十分難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難。她老是吃利尿的藥,今天一早起床還吃來著,醫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連續吃,但她的確是十分難受。

他想要趕上她,他的麻稈兒似的細腿哆嗦著,瘦小的影子猶猶豫豫地與她那龐大的黑影忽而疊在一起,忽而又分開。他看出她被浮腫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張衰老的白臉激動地顫動著。

“原來她欺騙了我們大家。”到他同她並肩而行的時候,他開口說,“真是一個曆史的誤會呀,這下她給我們當頭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腳步,後來又改變主意,默不作聲地同他走起來。

“你怎樣看?這不是恥辱嗎?人家會如何看?我們倆的名譽在外麵會變得怎樣?萬萬沒料到呀!這下可不是什麽都完了嗎?啊?”他高高興興地搓著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搗毀。”她一字一頓地從牙縫裏說。他聞見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軀體特有的那種氣味。

“我們倆人要聯合起來。”他毫不遲疑地宣布,然後向四周溜了幾眼,挺神秘地嘰喳起來:“首先得弄清她的動機,是什麽動機促使她將自己封閉在小屋裏,與世隔絕起來的呢?這真是一個微妙的問題,我有一些線索,這些線索都與那個流氓女婿有關。不知你有沒有注意到,每天夜裏,他都在街上蹓來蹓去,搜集過路行人遺下的唾沫,裝在一個隨身的公文包裏麵。有一天他跟我吵起來,揚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從那以後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將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裏流出一絲暖意,然而她臉上的每一個褶皺裏都含滿了陰森的氣息。她喘著氣,用力提起岩石樣的腿子,痛苦地扭曲著嘴唇說:“我就像一大塊吸飽了髒水的爛肉。”

他們踏進那座塵封的老屋的時候,聽見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個房間裏“嚓嚓”地落下,老鼠們在房裏“嘎噠嘎噠”地賽跑。他又坐在昔日的藤靠椅上麵了,剛一坐下,壁上的掛鍾就嚇人地響了起來,空洞而悠長,一共響了十二下。“這鍾現在老是騙人。”她說,臉上泛出冷笑,“房裏的每樣東西都跟我作對。有一天我打開了窗子,結果風把牆頭上青苔的氣味刮進來,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滿了那種味兒。當夕陽照到天井裏的時候。我就開始將麻雀釘在牆上,這工作很不順利,羽毛弄得到處飛揚。你剛才說什麽?她這一手是怎麽回事?我可以告訴你,她的目標隻在我,她要讓我身敗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樣。誰也猜不透她打的什麽主意,我卻再清楚不過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帳子裏惡狠狠地磨牙,她咬過我一口,你還記得嗎?那一回我幾乎喪了命。也許你想和我一起用飯?長期以來,我就不做飯了,我一直吃著從店子裏買回的泡麵。他們說我的浮腫是因為缺乏維生素。我強壯過一段,本來可以和她較量到底,但現在徹底垮下來了,因為她想出了這麽一招。你看見我臉上的黑斑沒有?我活不長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樹的情況……”

從朽爛的地板下麵傳出一種沉重的、悶悶的聲音,震得灰塵跳躍起來。他從座位上彈起來,臉色發白,聲音哽在喉嚨裏:

“什麽聲——音?”

“石磨。”她低聲回答,“巨大的、陰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別怕,習慣了就好了。你看這些老鼠,它們也習慣了。”

已經是下午,屋裏的光線暗下來了。他們斷斷續續地談了那麽多的話,喉嚨嘶啞了,對方麵部的輪廓也變得模模糊糊,像是從頸部割斷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掛鍾每隔半小時就敲響一次。掛鍾一響,他們的思路就被打斷,然後又艱難地、費盡心力地重新起頭。最後,他們心神不定地沉默下來了,頭部像岩石一樣沉重地落到頸脖上麵。這當兒一隻麻雀從朽爛的紗窗的洞眼裏闖進來,在房內繞了半個圈子,飛快地鑽到了床底下,在那裏弄出鬼鬼祟祟的響聲。

“每天都有麻雀從那個眼裏鑽進來。床底下擺著母親的骨灰壇子呢。”她的聲音顫抖了一下,解脫似的舒了一口氣,似乎要站起來找什麽東西。

“麻雀鑽進房裏來!你怎麽能允許這種豈有此理的事?到處都是這種嚇人的鬼東西,石磨!麻雀!說不定還有遊屍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昨天把屎屙在一隻從前的酒杯裏,丟了兩隻臭蟲進去,結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兒。”她微笑著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樣跳起來,搖搖晃晃地跑出去。“你應該去死!”他回過頭來喊道。

巨大的石磨轉動起來了。老女人臉上呈現凍結的微笑。

“媽媽,我們大禍臨頭啦!”

她嚴厲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兩把錐子將他刺了個透穿。鴿子“咕咕”叫著,彈棉廠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飛蛾一樣從窗前飄過。她鄙視地看著他,莊嚴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裏麵吐了一口痰。

“我從前是一個小姑娘來著。”

“是,媽媽。”

“我胸口有一個腫塊,已經長了十年啦,近來它裏麵發生了膿腫,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聽到你對我說話就難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輕易對我開口,這對我的神經很不利。我有一個建議,我們將中間這道門釘死,各自從自己房裏的門出進怎麽樣?這樣一來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擾,可以保持內心的平靜。”

“是,媽媽。”

他佝僂著背出去了。她看見他的褲帶從衣服下擺那裏掉了出來。

前不久的一天夜裏,她正在做一個捕蝗蟲的夢,忽然夢裏的一聲雷鳴將她驚醒過來。她扯亮電燈,又聽見了第二聲,第三聲……她披上衣,朝兒子房裏走去,看見他像一個肉球那樣蜷縮著,雷聲原來就是從那個顫抖的肉球裏麵發出來的:“轟隆隆,轟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條煤渣路上踱來踱去,腳下“喳喳”作響,胸中狂怒地發出呻吟。

“誰?”一個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兩眼。

“一個鬼魂。”她惡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聲才漸漸平息下來。

然而第二天夜裏,一切又重演了。開始是蝗蟲的夢,然後又是驚醒……

她大踏步走進兒子的房間,猛烈地搖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媽媽。”他迷迷糊糊地說,“我正在田裏捕蝗蟲,忽然一聲驚雷,接著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聽著他的夢囈,然後,瞥了一眼連通兩個房間的那扇門,明白了。原來他的夢就是從那扇門進入她的房間,然後進入她的身體的。

那扇門從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貼著門縫在傾聽隔壁房間裏的動靜。

封門後的那個傍晚,白頭發的乞丐就來了,他的一隻手探在懷裏捉虱子,口裏大聲說:“這屋裏怎麽這麽悶?”然後直瞪瞪地看著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我今晚要在你這裏睡下。”他又說,一邊脫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發出老鼠的氣味。

“媽媽!媽媽……”他惶恐地小聲呼道,在屋裏轉來轉去,然而門是封起來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腳不時伸到了他的嘴邊,虱子一刻不停地襲擊著他。

“你幹嗎不關電燈?”母親在隔壁威嚴地說。

“媽媽,這裏有一個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腳,剛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幾乎暈了過去。

聽見母親惡毒地詛咒著,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那天夜裏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來了,敲了幾下她的窗子,裏麵毫無反應。

然而他一個夢也沒做。黃黃的燈光照著老人的臉,他的很長的白發向四麵張開,如同一些箭,那麵目猙獰可憎。他將他擠到了床邊,還用枯幹的細腿夾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許多灰質鱗片,弄得到處都是。黃的燈光照著,屋裏有種隱秘的邪惡。天快亮的時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媽媽!媽媽……”他捶打著房門,聲音細弱得如同嬰兒。

當夕陽從琉璃瓦屋頂那裏沉下去,風在空中煩人地吹響哀樂的時候,老人又來了。仍舊帶著那隻長長的破布袋,一進屋就坐在**,脫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動彈著。

“裏麵是什麽?”

“眼鏡蛇。”

瘋狂的、恐怖的夜晚,蛇從袋子裏探出頭來。

他裹著毯子,緊貼那張門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裏長滿了米粒大小的癤子。

“我們鬥不過她,”他繞到那邊門口,扯住母親的衣袖哀哀地說,“她將要製造奇跡,所有的門全釘上了鐵柵,是我親自釘的。”

“啐!”她朝痰盒子裏吐了一口痰,迎著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現在她每天夜裏都睡得沉。她兒子獨自一個在牆那邊捕蝗蟲。

打雷的那天夜裏,他打著油布傘站在楮樹下的小屋外麵。屋裏一片墨黑。隔著窗戶聽見了裏麵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煙的煙囪。他爬上窗,借著電光一閃往裏看,見她正在仰頭喝那玻璃罐裏的水,果然有兩條濃煙呈螺旋狀從她張得大大的鼻孔裏冒出來。

“巴在窗戶上的是一隻大蜘蛛嗎?”她在裏麵用嘲弄的口氣問,然後奇怪地哼著,居然哼出一支歌子來。那隻歌子哼了又哼,冗長單調,老是提到一隻沒有胡子的瞎眼白貓,提到一個嬰孩被這隻貓咬去了大拇指,鮮血淋漓,慘不忍睹。

“你幹嗎不關燈?”

“我怕,媽媽。”

“看見燈光從壁縫裏透出來,我誤認為你房裏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靈魂吧。”

“不要撇下我,媽媽,我在田裏爬呀爬的,蝗蟲把我的腿子咬得滿是窟窿。”

他將一砂鍋燉排骨潑在門前的台階上麵了。慕蘭擺好餐具,叫他吃飯的時候,他默默地走過去端起砂鍋,將排骨“砰”的一聲潑在台階上,動作幹淨利落。

他坐下,看著妻子譏誚的眼光,心裏直想嘔吐。

“一隻死雀從隔壁屋頂的破洞裏掉到了天花板上。沒有人射,雀子怎麽會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說著。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進來。

“沒有殺蟲藥劑。”他連忙搶先說。

“是這樣嗎?”他不相信地掃了他一眼,假裝親密地挨著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對著他的耳朵說:“今天我坐在屋裏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關係呢?你是我的鄰居,又是朋友,對不對?我時常感覺,你和我有一種很老很老的關係,還在娘肚子裏,你和我就被決定了是要唇齒相依的。你搬來的第一天,我就看著你很麵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燒雲,我正在追趕我飼養的十來隻公雞,忽然你來了,穿著灰不灰藍不藍的衣服,可憐巴巴的。我心裏湧起一種很親切的情緒,就像一種甜糨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認為我是在纏你?我的胯間長了一個瘤子,你看,在這兒,我知道你要幸災樂禍的,不過醫生說了不要緊的。我來告訴你,免得你有種得了解放似的感覺。這是一定要好的,醫生下過保證了。你我唇齒相依,這是在娘肚子裏就被決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悻悻地離開了。但走出房門時褲子再一次掉了下來。麻老五最近對他的侵犯越來越忍無可忍了,昨天他當街死死揪住他,將臭烘烘的臉湊到他麵前親了幾下,然後跳開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圍觀的人說:要將他的私人秘密抖摟於眾。當時他麵如土色,嚇掉了魂。然而此刻,他並不覺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覺,他呆呆地瞪著他的背影,看見他的褲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間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讓褲子掉下去的),心裏像吃了老鼠藥一般地倒騰。他一點也不幸災樂禍,他像一隻快被毒死的瘦貓一樣抽著風。

“你的眼鏡到哪裏去了?”所長拍拍他的肩膀說,“噢,原來你在混日子!你幹得真巧妙!同誌們看罷,這真是一種奇異的社會現象!這個人,他每天坐在這裏,究竟是怎麽回事?從前我有一個同事,每天白天坐在辦公室裏,夜裏卻在幹著盜墓的勾當,神不知鬼不覺……哈!”

老劉頭湊近他嗅了幾嗅,懷疑地搖著頭咕嚕道:“有什麽東西不對頭,極不對頭……這人究竟是怎麽回事?該不會發羊癲風吧?”

他聽見隔壁女人從玻璃瓶裏倒水的叮當聲,以及喉嚨裏“咕咚咕咚”的響聲。他憶起他們談論過的林子裏看到的事,隻覺得周身燥熱,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極力要忘卻的,他願意自己完全擺脫的。麻老五的這一著將他徹底打垮了,他的褲子掉下去的時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樣扭曲著。他聽說過腸穿孔這種病,他自己會不會得了腸穿孔呢?

“那老頭被送到醫院裏去了。”慕蘭凝視著他,放了幾個悶屁。

“誰?”

“還有誰。他還給鄰居留下話,說千萬不能讓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們要鋸他的腿子了。你們之間究竟是怎麽回事?鄰居已經在議論這件事,說你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又說你是不是一個男性這件事很值得懷疑,因為誰也沒親眼看見過,所以沒法證實……”

“我患了腸穿孔。”他說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風來。

“從那以後,多少時間過去了啊!”那女人的聲音“噝噝”地從板壁縫裏鑽出來,“你注意到了沒有?樹葉已經枯透了,用腳一踩,立刻碎成齏粉。落雨的那天,我夢見它的根膨脹得紛紛裂開了,它幹嗎喝得那麽凶呢?現在這些水分全部蒸發了。火是從內部燒起來的,連著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紅炭。今天早上撩開窗簾,看見青煙從樹頂嫋嫋上升,枝丫痛苦地張得很開,很開。那火是虛火,陰火,永遠燒不出明亮的火花來……昨天中午,老況夢見了樹底下的葡萄架,他一來,我聞見他身上的味兒,立刻猜出他做了什麽夢,為此他惱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呢?”他在心裏反駁著她。

“麻老五就要變成一個肉團。”妻子的聲音像蒼蠅在耳邊嗡嗡,“想一想吧,那樣一團東西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你幹嗎怕他?”

“我的門窗釘得多麽牢!現在我多麽安全!他們來過,夜夜都來,但有什麽法子?徒勞地在窗外踱來踱去,打著無法實現的鬼主意罷了。太陽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裏‘怦怦’直跳,我要把窗簾遮得嚴嚴的,他們說我是一隻老鼠,這話不錯,我的確喜歡躲在陰暗的地方咬齧家具,我的牙齒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況說他想用老鼠藥毒死我,也不過就想一想罷了,他一點膽量也沒有,他是一條圓滾滾的蛔蟲,我看見他夜裏鑽進他母親的腸子,十分愜意地巴在那上麵了。說不定有一天他母親會把他屙出來的,一想到他被他母親從肛門擠出來的樣子就好笑。”

她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卻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著。

慕蘭抬起頭,做出傾聽的樣子,然後噓了一口氣說:“那女人已經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麽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點響聲來的?我貼著板壁聽,聽不出一點細微的響動,好久以來就這樣了。有幾回我以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燈。昨天夜裏電燈沒亮,你注意到了沒有?”

“你應該將這件事記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這是什麽意思?我已經記不得我要講的話的意思了,結果我講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話。我總在想一些不想幹的事,比如剛才,我就正在想我們是不是在後麵砌一個蓄水池來養魚,我又想到牆壁會不會爆裂開,從裏麵鑽出蛇的腦袋來,我整天被這些想法糾纏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鬧得自己患了神經衰弱。你已經睡著了,我卻睜著眼,傾聽蟲子在衣櫃裏咬齧衣物的聲音,那聲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開,嶽父的紅鼻頭又從窗眼裏伸進來了。當然,他們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嗎?”他滑稽地皺著鼻子,“你弄錯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們吵起來,我總恨不得讓你把她殺了才好,我躲在門後暗暗為你使勁呢。但是你不敢,你這人怎麽這麽孱頭。我每回來拿東西,她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說我是賊,其實你一點也不明白內情。我從這裏拿了東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強迫我和她平分,折價付錢給她,有一回吵起來,還把我的腦袋按進爛泥裏麵。她有許多情夫,她把情夫帶到我家裏去和她睡覺,逼我老頭子站在門外幫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濕也毫不憐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樓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麽情況都逃不脫我這雙老眼。比如你的心頭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總是當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殺你!”他突然跳起來摳住老頭的衣領,眼珠發了直。

“噓!你怎麽回事?啊?”他用力甩脫他的手,“對不起,我要走了,我嘮叨些什麽呢?對於白癡,你還有些什麽好期望的?”十二點一過,那兩個幽靈又來了,在月光下踱來踱去,將枯葉弄得痛苦地“沙沙”作響。隔著窗戶,他聽見他的疲憊的低語:

“我在來的路上,一條腿陷進一個很深的爛泥坑裏麵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麽東西咬在腿肚子上,針紮似的痛。這屋裏新生的一窩鼠仔又長大了,你聽見它們竄來竄去的腳步聲沒有?我們真像荒野裏的兩匹狼,對不對?”

“剛才我從**撐起來,簡直提不起腳,利尿藥把我害苦啦。這些個日日夜夜,每半點鍾我就聽見壁上的掛鍾發了瘋地敲,現在它裏麵的齒輪已經鏽壞了,快要咬住了,它這種臨終前的掙紮把我嚇壞了。”

“我們都這樣,我昨天也沒睡。我一直在等著什麽事發生,我看見夜氣裏浮著許多冰鉤兒,一隻貓兒在牆角像人一樣歎著氣,‘踏踏踏,踏踏踏……’數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鑽來鑽去。奇怪,我們怎麽能活得如此長久,我們不是早就垮了嗎?”

“我的頭發是怎麽掉的你清楚嗎?那個秋天老是落雨,到處濕漉漉的,我坐在搖椅裏讀報,她像貓一樣溜進來了。我有一種預感似的打了一個寒戰,這當兒她閃電一樣跳起來在我頭皮上啄了一下,然後逃跑了。從那天起我的頭發就大塊地脫落,頭皮全部壞死了。你摸一摸這樹,像是燒著了一般燙手……對啦,我的全部災難正是從那個秋天開始的,那時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壞了,一坐上去褲子就被緊緊地粘住,腳板也老出汗,鞋子裏又冷又潮,腳一伸進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兩人呻吟著,痛苦地踩響著地麵:“踏——踏——踏——踏……”

他在**抽著風,被單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的背脊上,他學會了像蛇一樣蠕動。

清晨,他的全身腫得緊繃繃的,僵硬難受。

她的一條腿像被釘在**似的不能動彈了。昨天她燒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為常年不打掃,浴室的地麵溜溜滑滑,她一進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當時她聽見左腿裏麵有什麽東西發出瓷器破碎的聲音,那聲音很細弱,但是她聽到了。她用手撐起來,爬回臥室,和著黏糊糊的有腐爛味兒的衣服倒在**。現在死亡從她的傷腿那裏開始了,她等著,看見它不斷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過來。麻雀一隻又一隻地從紗窗的破洞裏鑽進來,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飛來飛去。她用尚能活動自如的手在**摸索著枕頭,向這些中了魔的小東西投去。外麵也許正出著大太陽吧?屋頂上的瓦不是被曬得“喳喳”作響嗎?石磨在地板底下發出空洞幹澀的聲音,她將死在太陽天裏,她的死正如這座陰森的老屋一樣黑暗,她終將與這老屋融為一體。壁上的老掛鍾最後一次敲響是在昨天夜裏,那是一次瘋狂的、混亂的敲打,鍾的內部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爆炸,其結果是鍾麵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幾塊。現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帶著被毀壞了的死亡的遺容漠然瞪視著**的她。她的身體從傷腿那兒正在開始腐爛,那氣味和浴室裏多年來的氣味一模一樣,她恍然大悟,原來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經到來了。她掙紮著想要脫掉這件在浴室裏跌髒了的衣服,然而辦不到,衣服緊緊地巴在她身上,與她的皮膚不可分割,那氣味也已滲透到她身體內部的器官裏麵去了,這件衣服將跟著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壇子抵著了她的背脊,像冰塊一樣襲人。她母親的死亡也是發生在這間臥室裏,在最後的日子裏,她的軀體也是在這個**慢慢消融掉的。她記得她老是抱怨那隻掛鍾的聲音,說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髒上,但是誰都認為她是神經錯亂,沒人理會她的話。她死於心髒破裂,她臨終的那種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腦子裏。她想痛哭,她的淚腺堵塞,喉嚨裏發出近似小貓叫的怪聲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了。昨天夜裏,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來,拚著命用頭部朝那棵樹的樹幹撞去,後來兩人一齊摔倒在地。女兒房裏的燈亮了起來,那燈光是古怪的醬油色,他們從深色窗簾的隙縫裏看見了她木乃伊似的身體,她全身一絲不掛,灰白的皮膚上長著許多綠的斑點,斑點上似乎還有很長的毫毛。

“外麵有兩條餓狼。”女兒鄙夷地說,“那孩子完蛋了,瞎眼貓最後一口咬斷了他的頸脖。”

“那真是一個傷心的日子,瘦弱的金銀花紛紛飄落在地……”

她一停下來,嘴唇立刻凍僵了,眉毛上也長起了白霜。她劃燃一根火柴,吻著那火苗,口裏哈出寒冷的白氣。火苗熄滅了,她似乎凍得更厲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來許多報紙,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點燃,讓那火苗舔著她的胸膛、背後。火苗越躥越高,她的身體也越來越柔軟、靈活,皮膚泛出玫瑰的紅色,鼻孔裏冒出煙和火星,眼睛裏燃著火,恐怖地睜得很大很大。當火苗幾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時候,借著晃動的亮光,她看見前夫像一攤蠟一樣融化著,越來越矮下去,頭部**地一伸一伸,悲慘地打著呃逆,眼珠漸漸收縮為兩個細小的白點。“我的腦血管破裂了……”他可憐地哼了一聲,吐出一口黑乎乎的東西。

她的光光的頭皮癢得厲害,她使勁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頭發的那件事。那個濕漉漉的秋天,樹上的枯葉紅得像要滴血,牆壁上滲出黑水。她坐在搖椅裏麵,惶惶不可終日……然而石磨再一次響起來了,幹澀刺耳,震得牆上的石灰紛紛剝落,兩隻受驚的麻雀被天花板撞傷,破布一樣墜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壇子在跳躍,死人在壇內艱難地輾轉。有什麽東西落入兩片磨盤之間,發出脆弱的一響,像是一聲輕微的啜泣,很快又被無情的噪音吞沒了。

在街上,前夫緊緊地跟著她,用陰謀家的眼光反複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說:“我們老成什麽樣子了啊!”

她的眼光從浮腫的眼縫後麵掙紮出來看著他那頂有窟窿的帽子,渾身打著冷戰說:“你記得我們活了多久了嗎?”

“我怎麽也記不住,我的腦子早就壞了。這些日子,窗外樹上的枯葉一直不肯放過我,‘沙沙沙,沙沙沙……’我們活了多久了?”

“我夢見過一些事,全是與那個雨天有關的……我一下台階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搖擺不定,像一隻風箏那樣在他臉上掠過。天上出著太陽,光線太強,她失去了最後一點氣力,風箏回到了她的眼眶裏。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訴著苦,扶住了電線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後悔,我把它們用得太苦了。”

“誰?”他大吃一驚。

“我的眼睛唄。”

“也許有那麽一天,你從你的房子裏走出來,踱到天井裏,那時天上飄著蒙蒙細雨,一隻貓兒蹲在天井的牆角裏哀哀地哭,於是你說:‘夠了。’好,一切都會結束。你回到屋裏,馬上入睡了。”

一列火車在遠處奔馳而過,悠長地叫著,然後是輪子擦在鐵軌上的聲音,一節又一節車廂,一節又一節……

“你怎麽如此肯定?”她生氣地說,“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麽結束。它們就在我的神經裏,擠得滿滿的,隻在做噩夢的時候一點一點鑽出來。我記不得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會結束。我照過了X光,腎髒裏麵全是小石子,我一彎腰,裏麵就‘嘩啦’作響。”

他沮喪地癟了癟嘴巴,似乎就要哭起來。“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絕望地驚歎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夢裏也充滿了那個聲音。從前在黎明,我老聽見一個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來那人也受著這種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來踱去,踱來踱去,一直到挪不動腳步,於是末日來臨了。萬一我們活得很長久?”

她匆匆地要趕到前麵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著:“再說一點什麽吧,再說一點什麽吧,我心慌得發抖。”

他的手指縫裏滲出許多黏液來,像膠水一樣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開始流出那種黃色的黏液。他唏噓著,還在說個不停。太陽從寺院的屋頂上沉下去了,空中刮著不吉祥的風。她看出來,他一點也不想死,他嘮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對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驚駭。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著,活像幾條醜陋的泥鰍。

“我看不清你的嘴臉。”她開始說。

“說下去,說下去!”

“我跟你說過了頭發的事,還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說下去。”

“那是關於被我釘在牆上的麻雀的事。”

“好極了。”

“在黑暗裏,麻雀在牆上嘰叫著,撲騰起來,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頭從被褥裏探出來,開始嘔吐,我吐出的東西的氣味和我浴室裏的氣味一模一樣,月亮照著紗窗,窗欞苦苦地呻吟。有一個東西在天井裏走來走去,像是一隻狗,麻雀們立刻沉默了。在西頭那間小雜屋裏,天花板上又剝落了一塊石灰,一隻老鼠飛快地從屋當中穿過,跑到廚房裏去了。”

“有一天夜裏,我用鑰匙開開了你的大門,在天井裏走來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沒有看見麻雀,因為那天沒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當時我正在嘔吐,月光照在紗窗上。”她惡狠狠地一搖頭,“你聞到一種刺鼻的氣味了嗎?”

“周圍那麽黑,我就像掉進了一個細頸瓷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夠的氧氣,隻好大張著嘴,像一條憋壞了的魚。”

石磨緩緩地轉,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殺氣騰騰,麻雀在被碾碎前發出的慘叫,隱沒在暴怒的、壓抑的雷聲裏。

隔壁房裏的天花板整個地塌下來了,她聞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隻雀子“啪”的一聲掉在她的被褥上,還拚命地撲騰了一陣才死。

她聽見在遠處的什麽地方驚雷劈倒了一棵大樹。

結局

她還在夢中,就已經聞到了很濃的焦木味兒,她夢見抽屜裏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閃亮的臭蟲。她撐起來,用最後一點幹肉喂一隻母鼠。她把幹肉扔在床底下,傾聽它“嘎吱嘎吱”的咬齧聲。父母昨天沒有來,也許就因為這個,她被蟲牙折磨著。每隔一點鍾,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塊幹肉,讓那隻老鼠咬出響聲,借以減輕神經的劇痛。到天明,幹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減輕,這時她忽然記起那兩人昨夜沒來,覺得詫異。大樹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滾滾的濃煙衝天而起,裏麵夾著通紅的火星。現在它倒在地上,內部全部燒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齊走了出來,到那零亂地散在地上的枝條中去尋找從前掛在樹幹上的一麵鏡子。兩個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腫的嘴臉幾乎湊到了地麵,畏縮地用兩個指頭揀出那些踱了水銀的碎玻璃片。她從窗簾後麵打量這一對,聽見發僵的腳尖在地上跺來跺去,看見紫脹的手指伸到口裏含著,眼裏溢著痛苦的淚水。一夜之間,男人的頭發全部脫光了,蒼白的頭皮令人作嘔。隔著窗子,她隱約地聞見了熟悉的汗酸味兒,就是他稱作“甜味兒”的那種氣味。燒完報紙以後,再也沒有什麽可燒的了,雖然外麵出著大太陽,骨頭卻像泡在冰水裏,早上起來幾乎全身都凍僵了,必須用毛巾發了瘋地擦才能讓腿子彎轉來,不然就像幹竹子,一動就“啪啪”亂響。她不敢用力出氣,一用力,鼻尖就出現冰花,六角形的、邊緣很銳利的冰花,將嘴唇都割出血來。大櫃上的鏡子已經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來她就不願照鏡子。那一天她突然覺得身上的衣裳寬****的,她剝下衣裳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變得像幹魚那麽薄,胸腔和腹腔幾乎是透明的,對著光亮,可以隱約看出纖細的蘆稈密密地排列著。她用指頭敲一敲,裏麵發出空洞的響聲:“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從水缸裏舀出最後一點發黑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她清楚地看見涓涓的細流從胸腔流到腹腔,然後不可思議地消失不見了。她已有一個多月沒有尿。老鼠終於丟棄了肉塊,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洞裏去了。她像一條幹魚一樣在粗毛毯底下發著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響個不停。南風從瓦縫裏灌進來了,毛毯鼓滿了風,裹著她一起飄離床鋪,在半空中懸了一會兒,然後又“啪”的一聲落回**。南風裏有股腥味,她一聞到那股味腦子裏就出現野兔的幻象,它們總是躲在很深的草叢裏。萎縮症已經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經兩個月零二十天沒吃任何東西了。因為這個,她的腸胃漸漸從體內消失。現在她拍一拍肚子,那隻是一塊硬而薄的透明的東西,裏麵除了一些蘆稈的陰影外空無所有。很久以來,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內心的感覺來劃分日子的。照她算來,她把自己封閉在房子裏已經有三年零四個月了。在這段時間裏,粉蟲吃掉了一整把藤椅,隻剩下一堆筋絡留在牆角;沒有噴殺蟲劑,蟋蟀卻全部凍死了,滿地僵硬的屍體;水缸裏長滿了一種綠色的小蟲子,她在喝水時將它們喝進了肚子;一個早上醒來,她發現她的線毯朽成了一堆爛布,用指頭一點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來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天一晴,水窪裏蹦出幾隻小蛤蟆。她的腿子裏麵發出幹竹子的裂響,她拖著腳步在房子裏走了一圈,看來看去,看了一遍,然後用一根麻繩束起她那一頭老鼠色的長發,打開抽屜,找出一瓶從前使用過的甘油,將幹裂開叉的指頭輪流伸進去浸泡,直到指頭重新彌合,然後她小心地上了床,蓋好毛毯,決心不再動挪了。她的眼光穿透牆壁,看見那男人將身體擺成極其難受的姿勢,在他的長筒套鞋裏麵,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腳趾全凍成了青色,發瘋地抽搐,他極力要站穩,腳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來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燒焦了……它的有花紋的背上滲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兒,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紅光,泥漿裏翻騰著泡沫,那就像一個真正的結局……哦,哦!怎麽回事啊?”他咯著血,身體慢慢地傾斜,向鋪滿了腐葉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變得那樣深邃,她看見了母親住的老公館,那上麵爬滿了一種綠色的毛毛蟲。在一葉紗窗上麵,有一個很大的破洞,麻雀從破洞裏魚貫而入。一陣南風刮來,毛蟲紛紛從牆壁上掉落地麵,被無數螞蟻襲擊著。在一隻破爛的木桶下麵有一雙開裂的木板拖鞋,她當小姑娘的時候穿的拖鞋,現在那上麵奇怪地長著一排木耳。父親在天井裏摸索著滑溜溜的牆壁繞圈子,指甲深深地摳進青苔裏麵。他的雙眼患了白內障,從他臉上神氣看出,他根本不認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覺得自己在沿著一條筆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斷地前行。他在天井裏已經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親,但是她能夠聽見她的聲音從破棉絮裏隱約傳來,那聲音就仿佛母親在咀嚼自己的舌頭,痛得直打哆嗦。父親聽見了母親的呻吟,一絲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皺紋裏麵,他扶著牆走得更起勁了,簡直像在瘋跑,他的手指甲裏滲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腳板底長滿了雞眼。“媽媽也許會死掉的,”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天井的牆縫裏鑽出來,那聲音稚嫩,帶著熱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這院子裏就會爬滿毛毛蟲。”但是父親聽不見她的聲音,父親的耳朵已經中了魔,他在聽母親的呻吟,一些遙遠的模糊的呼喚傳到他耳朵裏來,他的麵色豁然開朗,全身的神經躍躍欲試,白發可笑地往腦後飛揚。牆上的青苔被他不斷地摳下,紛紛掉落在地,他還在跑——朝著臆想中的通道。她聽見石磨碾碎了母親的肢體,慘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哢嚓”的一聲大約是母親的頭蓋骨。石磨轉動,屍體成了稀薄的一層混合膠狀物,從磨盤邊緣慢慢地流下。當南風將血的腥味送到小屋裏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死亡的臨近。

“母親……”她忽然覺得嗓子眼裏有種不習慣的感覺,於是異想天開地想來哭一哭。她憋足了勁,口裏發出一種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裏,她的父親一邊跑一邊從口裏吐出泥鰍來。

當天傍晚,更善無在回家的時候看見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緊握兩個拳頭向他號叫著。他在夜裏夢見了荊棘,他赤身**撲倒在荊棘上麵,渾身抽搐著,慢慢地進入了永久的睡眠。

1984年於長沙迎賓路

《中國》198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