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門外,一個蓬頭婆子摔破了一個罐子,她“啊呀呀,啊呀呀……”地尖叫不停,許多灰影聚在她周圍,聽見潑水的聲音,拉鋸的聲音,還有兩個胡子翹起的老頭躲在牆根響亮地接吻。門被頂開了一條縫,婆子露出一隻六邊形的怪眼,眼眶周圍有一道道汙垢。“哼,原來這屋裏盡是榨菜壇子,一直堆到了屋頂,怪不得屋裏這麽亮,這盞燈幽幽地亮得好嚇人呀……”忽又指著天花板上的偵探怪叫:“那是什麽東西!?”
偵探不自在地扭動了幾下身子,嘟噥著:“大驚小怪……外加無知野蠻……門外是怎麽回事呀?”
“我的女同學在樓上的水泥地上鑽眼。”我說。
“啊?”
“她想一直鑽下來,鑽通我們的天花板,然後穿一根繩子下來,好讓你能夠固定,不至於成天打秋千。那時你就會如一枚圖釘一動不動。”
“你的女同學原來是個賊。”偵探舒了一口氣。
“你們想殺我?”哥哥忽然在門外說,他的一隻手藏在背後,手裏握著一隻玩具水槍,一邊後退一邊向牆上的一些人影射水。“你們想殺我?”他顫抖著聲音又說,並做出一種很英勇的姿勢,兩條螞蚱腿在褲管裏直打哆嗦。哥哥從小就不曾有一刻安靜過,他總在抽風,終於抽得一邊身子癱瘓了。有時他又坐著不動,顯出一副全神貫注的神氣,仿佛若有所思,誰要和他講話,他就憤憤地跳起來咬誰的脖子。他在念中學時有一回忸怩了半天才鼓起勇氣告訴我:他有一個崇高的目標,就是成為一個夢遊患者。“那時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遨遊於黑色的山巒、叢林之間,何等的身心舒暢,揚眉吐氣!”他有滋有味地朝我臉上噴唾沫。整整一年,他一到天黑就待在廚房的一角閉目養神,說是那裏的氣氛便於進入情緒。一天夜裏他又以瘋作邪在塘邊遊走,我迎麵摑了他一個耳光,他咧了咧嘴,繼續向前走,他怕我看出破綻,隻好忍痛。那一回我真笑得要死。他私下裏告訴我說,媽媽的衣袋裏麵是冰鎮肉,“隻要你用手指一戳,哼……”對於我的未婚夫,他從一開始就裝出沒看見家裏來了這麽個人的樣子。他昂著頭,橫衝直撞,從來不瞟他一眼。他刺耳地對我談論這件事說:“有人說我們家來了個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我怎麽沒看到?”偵探氣炸了肺,橫蠻地擋在門口不讓他出去。一瞬間,他的眼裏竟閃出“詫異”。這該死的家夥是做給我看的,他想讓我難為情,真打錯了算盤!他們倆的鉤心鬥角我一直看在眼裏。偵探是個大草包,偏喜歡自作聰明,他當然占不了上風。他越出醜,我反而越高興。我坐在藤椅裏,似笑非笑地瞟著哥哥,用眼光鼓勵他:好小子,幹得不錯。他卻一下子弄糊塗了,因為他的腦子已經那麽僵硬。我看見過他眼裏掉出小沙子,他說是腦漿,還當我的麵嗚嗚地哭,怕要因此完蛋。昨天他又眼淚汪汪,卻還時不時露出牙齒:“一合眼,就有數不清的赤腳板在頭頂飛……你哭過沒有?我總想試驗一下,我們一起試一試。比如用一個塑料薄膜袋套在頭頂,從脖子上紮緊,用力呼吸;或你捏緊我的鼻子,我捏緊你的鼻子,比賽誰先打開嘴……我總在做這種試驗,有幾回都暈倒了。他們說我們家來了一個人,是你帶來的,就住在你房裏?哼,我不信你有這等能力和興致。我最討厭的,還是那種柔軟的影子,它在你麵前繞來繞去,繞來繞去,打它也不會哭,撞它也傷不了,要是閉上眼,它就來搔你的鼻孔。晚上,我要策劃一次真正的夢遊,你休想破壞我。”他昂著頭,鼓著腮幫嚼什麽東西,像個小癟三。我認為他講這套鬼話全是由於性的饑渴,這種饑渴又是想象出來的。他從來不曾找過女孩子,他肯定不能找女孩子,我們家的這一代都沒有過**的能力,這都是因為母親的無性生殖造成的。媽媽是一個老巫婆,竟能搞這種把戲,我真是佩服得要死。難怪她從前起勁地撮合我和偵探呢,心中有數嘛!講到性,又使我聯想到那個中風的老頭(他死得冤,幹嗎上吊?),還有那種流言。要是我果真和他來那麽一手,媽媽說不定會驚奇呢,那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啊。
雨總是在黃昏來。一下雨,我們這棟樓的每個房間裏都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那些細小的聲音是神秘莫測的。如果你撐一把油布傘站到街上去看,就能看見每個窗口都放下了黑的布簾子,有的簾子還一抖一抖的,大概是因為屋裏那些見不得人的鬼把戲,我總在凝神細聽。我剛一睡下,就發現所有那些窗口都從四麵八方向我緊逼過來,把我圍在當中,那些簾子“嘩啦啦”抖得震天響,直到破碎、跌落。我定神一看,原來每個簾子後麵都擺著一個很大的肝髒模型,還有一盒牙簽,而且都有一個神誌不清的老翁坐在那裏剔牙,剔一下又朝窗外“呸!”的一聲。一個窗口似乎與眾不同,坐在那裏的是一個穿花裙的女孩,正在用一把生滿了鏽的大剪刀剪腳趾甲,每剪一下,她就痛苦地一咬牙,很長的指甲殼飛出窗外。“喂!”我喊。她抬起頭來,竟是個白發蒼蒼的女人。她朝我甩了一把鼻涕,然後往窗台上架起一隻長滿了皮屑的黑腳,大叫:“我們倆之間的糾葛沒個完,永遠沒個完!”我大吃一驚地聽出來,原來她就是我那個女同學,於是扔了傘死命往屋裏跑,還聽得她在背後尖叫:“玻璃已經炸開啦!”
“這就對了。”偵探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翻轉手心給我看,用自我陶醉的語氣說:“請看這上麵的兩個吸盤,這不是長期的苦練造成的嗎?我聽見你和那個女賊在吵嘴,我早就警告過你,不要打探人家的私事,你天生有這種下流情趣,從十五歲起,你……”
“你估計得對,那老頭很對我的口味,快樂逍遙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我疑心是謀殺。”我拍拍他的肚子,凝視著他手上的吸盤,又說:“你還是上去的好,你在那上麵已經住得有了經驗了。我很看重你對付蜘蛛的那些辦法,風卷殘雲似的。我哥哥說這天花板上趴的是一隻猴麵鷹,你要擔心,他帶著獵槍。偵探的角色並不適合你的氣質,沒有人當回事。媽媽昨天對我說,她記得一年前我們家來了個挖雞眼的師傅,戴一副墨鏡,他怎麽不見了?你看,她把你看成挖雞眼的家夥了,你何苦還要強調,沒人相信呀。”
門縫裏那一道白光晃了兩晃,空氣中流動著濕漉漉的鏽剪刀的腥氣,一副細繩穿著的白牙齒掉在地上,滑溜溜走了好遠……
我推開門踱到走廊裏,於昏暗中看見一雙雙赤腳在牆根並排放著。賣檳榔的女人在蒙矓中向我招手:“喂喂,請注視我的腮幫,檳榔正在裏麵漲大,舌頭打不過轉來。有三十多年了,我去過山頂,滿地毛茸茸的枯地榆,一吹風,就有五顏六色的小蛇從裏麵躥出來……我在創一項世界紀錄,等有時間了再來和你圓夢。”她走進一間房,“砰”地關上門。母親陰沉著臉從另一張門裏探出頭來,揚著拳頭威脅:“你還要攪擾?你還要?你聞一聞,看看你父親的背囊裏是不是裝滿了鬆毛蟲?這件事,我疑心了一天一晚了。昨天他溜回一次,我倒並沒怎麽覺得,他現在越來越薄,簡直就不占什麽空間,像蚊帳布一樣滿是網眼。他走時隻穿了一隻鞋子,其實他何必走來走去,想標榜個什麽啊?嗐,這走廊裏發生的事真嚇人,你一眼望到頭,什麽也看不見,永遠也看不清,是嗎?”“有一個賣檳榔的女人,”我告訴她,“我碰見她兩次。”“噓,不要亂說,那是你姨媽。”她擠了擠眼,笑起來,“你要靜一靜。你怎麽會認不出她來的?不過十來年工夫吧?她還是老脾氣,沒改。她走的時候偷了我的羊皮背心,她從小貪得很。”
提起姨媽我又記起來,姨媽三十五六歲時是住在我們家裏的,她是一個仙姑,還會飛,像小鳥一樣輕飄。她的眉毛總是被她扯得光光的,嘴巴塗成血盆大口。她在我們睡覺的房中釘了兩個大鐵鉤子,各穿一根繩,垂下來捆住一張床,做成一個吊床。半夜裏,她將吊床用力晃**起來,如秋千,她站在**,披頭散發,口出怪聲。到最後,往往嗖地一下從窗口飛出去,掉在門外的煤渣路上。她的雙膝總是腫了又爛、爛了又腫的,成天躲在蚊帳裏擠膿。誰要去偷看,她就假裝若無其事地撩開蚊帳說:“在月光下散步,脖子一伸一伸的,不正像一隻麻鴨婆嗎?還有一條捷徑,就是穿過那片枯萎的月季花叢,那條小路是很秘密的。”她是跟一個雜技團喂馬的人走掉的,走的時候兩人雄赳赳、氣昂昂、渾身散發出馬尿的臊味。他們一走,母親就搶天呼地大哭一場。“那家夥是人販子,腰裏別著一把鉤刀,小妹是自投羅網呀。”她眼淚汪汪地說了又說。父親卻很興奮,站在屋當中高談闊論起來。他談到自由精神,談到美好的理想,談到家裏老鼠對食物的侵犯,談到使他深感痛苦的瘙癢症,他局促不安,揉著胸口東找西找,一腳一腳地踏在母親的腳背上。
後來我聽母親說,父親一直和姨媽私通。媽媽很體諒他們,暗暗地維持他倆的關係,佯裝不知。但父親一下子打亂了她的計劃,不知從哪裏撈來這麽個殘廢,兩人站在地窖裏嘀咕了一下午,交易便做成了。媽媽苦苦相勸,說可以用我去頂替,雖說我還在念中學,太年輕,但早就精於此道了,不然拾破爛的老頭怎麽會吊死?而姨媽,是個娃娃,輕信得很,要吃大虧的。她揪住我的胸口搖晃著說:“想一想是什麽人?出賣給一個人販子了呀,這隻蜘蛛。”她就是為此事和父親結下了深仇大恨。
好多年過去了,姨媽竟會在黑夜裏歸來,還帶著那些神秘的小檳榔,出現在幽幽的月光下,這件事使得我左思右想、滿腹狐疑。也許她根本就沒有離開,也許出走隻是一個幌子,而馬戲團喂馬的那家夥更是純屬捏造,她一直躲在走廊那一頭,在半夜裏,向那些遊魂兜售她的貨色?雖然她應該已經年老珠黃,但說不定修飾出來,竟是一位窈窕淑女?這種事是很難下結論的,因為走廊裏從來就是那麽朦朦朧朧,充滿了詭計,從我記事起就彌漫著一種陰慘的蒸氣,你無法看清四五步以外的東西,也聽不到自己的腳步。時常有一些相同的門“吱呀”一聲打開,從裏麵飄出一個柔軟的影子,含含糊糊地發出那種夢囈,又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我也到外麵去,那裏和走廊裏不同,但也有那些柔軟的影子。風裏有馬鬃的味兒,四周黑得不見五指,唯有那些紅黃色的燈火從一個個狹小的窗口透出,異常刺目。隻要我往窪地裏一站,就感到自己成了一塊岩石,雨滴在上麵,滴答作響,我的兩眼灣積著屋簷水,有一麵破鑼在荒野裏“咣當”一響。
姨媽、姨媽,你在哪裏?你居然還要寫信來,向我們嘮叨一點什麽,你真是一個耿耿於懷的家夥啊!你是想讓我產生幻覺,以為現在是四月溫柔的黃昏?你以為我還會像瞎子一樣亂闖,抽搐著鼻尖追尋那種濁雨的氣味?你總要大放煙幕,把人生攪渾。
好啊,好啊,姨媽!我懂得你的信中的意思了。外麵正下雨,天邊晃耀著蛇形的回光,泥土裏孕育著酸模草。夢遊的隊伍過來了,張開的手臂像一把把鐵叉。我的哥哥混在當中,但他是個偽裝者,這是你教導他的結果。他的步子又僵又硬,缺乏那種自然,我一眼就能識破。你何必訓練他?你白訓練他了!
等雨停了,我要摸到走廊那一頭去,我要在混沌裏和你相撞,然後向你討一口檳榔來嚼,細細地和你講這些年來的奇跡。關於偵探如何潛入我們的小屋,關於父母親神秘的失蹤,關於哥哥性意識的混亂,關於壁櫃裏出現的眼鏡蛇……啊哈,姨媽,其實我什麽也不會講,我用不著騙你了,我還要騙你這老妖婆幹嗎?昨天我找到你往日梳妝的那個匣子,我一腳就把它踢出了窗外,我現在這點力氣還很夠踢這一腳的呢。濕漉漉的鏽剪刀又從門縫裏插進來了,滿屋全是腥氣,昨天深夜,有幾百隻夜鶯在樹上叫,月亮金燦燦,星星金燦燦,我手中的小圓鏡金燦燦,慘白的沙地一望無際。
三、偵探(或醫生)冗長而乏味的故事
她終於把我從窗口推下去了,這一回她達到了目的。我在落地的一刹那聽見她哧著鼻子和誰說:“不過是一隻空罐頭盒,這種東西在床底下堆得太多,招來螞蟻。”我扶牆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高一腳低一腳地走,我設想那破廟就在我前麵,有人說我嶽父住在那裏麵快活地逍遙,我模糊地認為我該去找他,我總要去找一個什麽人吧?怎麽能就這樣算了呢?我被人耍弄了呀!有人把我當猴子耍了一場。我必須要找一個人訴說一番,好,這個人來了,她是一個賣檳榔的胖子,我幾次看見過她的背影,我迫不及待地揪住她訴說起來:
“好人,你一定要從頭至尾聽一聽我的故事。這一家人真是一個奇跡!一定有個什麽家夥躲在暗處發口令,那人哨子一吹,他們大家就脖子發僵,眼球發直,變成了一些空心木偶,在你眼前晃呀晃的,我細細尋找過,可永遠找不出那個發號施令的家夥,又一直倍受他的折磨。因為我,有那麽一點小嗜好,喜歡嘮叨,喜歡跟人搭腔,有時還要耍點小小的詭計,自得其樂,不這樣就活得垂頭喪氣。可那個家夥一吹口哨,這家人就變得目空一切,在屋裏大踏步行走,有時候還相互衝撞,撞出木材的裂響聲,十分野蠻。我隻好整天躲在廚房的一個水池裏。時間一長,每個關節都發生了膿腫,還有小蟲子從裏麵鑽出來。沒想到水池裏也不安全。他們家那個陰陽人,那個冒牌的大學生,神經官能症患者,竟搜查到我的棲身之處,用一把掃帚來趕我了。我赤身**,用手掩著下部,生怕遭到他的襲擊。他是十分陰毒的,知道如何伺機行使那致命的一擊。他對我的性器官特別憎恨,那種盯視的眼光可怕極了。哦,還有一些事……”
“哈,你的病好了?你不是逢人就說你有嚴重的糖尿病嗎?”胖子甩開我的手,顛顛地站到牆邊去打量我,不動聲色地說:“我記得你原先是靠撈小蝦為生的,終日勾著腰在小溪邊。你裹著一床舊棉絮在幹枯的槐樹下睡了半個月,樹上有幾個奇形怪狀的鳥窩,風一來鳥就恐慌……你送過我侄兒一個鬥笠,他戴上那鬥笠後神誌就不清了,你毀了他的前程,我總想找你算一算賬。”
“我今年三十六歲,他們說我其實還是一個青年。問題要追溯到我五歲那年去。喂,你聽說過蛇頭瘋這種病嗎?就是長在指頭上的那種瘡?我生過那種瘡。它們搞得我全身都是淋巴。”我說完這句話就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忸忸怩怩地看著地下,每當我講到實質性的問題,我就忸怩。
“你在學一種功夫,這不錯。我是她姨媽,看著她長大的。你和她蹲在木芙蓉底下的那天夜裏,我在走廊裏瞪著你們,心裏想:選了個好日子!我還故意用手電對你們照,想耀花你們的眼睛,逗個趣兒。關於甥女散失性功能這件事,你想不通吧?我想說的是:她從來不具備那個,性的功能。我幹嗎要用手電照你們呢?因為她從來不把我這姨媽放在眼裏,十幾年來,她逢人便說我失蹤了,還硬要對方也相信她這個可笑的假定,在暗地裏,她始終在破壞我的各項小計劃。那個燥熱的夜晚,你注意過走廊的窗子沒有?我在那裏整整趴了一夜,觀察你們,把電燈扯得一亮一黑,嚇唬你們呢。我是這一家的備忘錄,會死在所有的人之後。”她朝我飛了一個媚眼兒,皮膚的皺褶裏變得汗津津的,“你對檳榔有沒有興趣?這棟樓裏所有的人都靠我的檳榔保持神誌的清醒。其實那些房間裏並沒有人,我一間一間摸進去過,裏麵空無一人。你坐過來,我願意撫摸你心上的創傷,我是靈魂按摩師。”她蹲在牆根,聲音變得如小雞般溫柔,眼神逐漸暗淡。她叫我和她一塊蹲下,握緊了她的手,因為她喘不上氣來,一不小心就會完蛋。
我很樂意,可以說是求之不得的機會,我馬上向她訴說起來。我喜歡從頭講起,那更接近實質性的問題,也更有意義。
“我打算一開始就進入實質性的問題。”我鄭重地說完這一句之後,偷眼看了看她,發現她一怔,表情異常嚴肅。我的內心生出一種昂揚的情緒。
“已經有十三位朋友對我說了這同一句話——‘小夥子怎麽會成這個樣?想想從前,他真是英姿煥發、神采奕奕啊!’他們詫異、痛心,然後總是送我一本紀念冊,外加一把雨傘。我馬上要說到實質性的問題了——關於我的來龍去脈。在這之前,我還要提到一件重要的事。等一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生過蛇頭瘋沒有?”
胖子說她耳朵裏爬進了小蟲子,怪癢得有趣,她聳了聳肩,然後又一次表示她願意為我按摩靈魂。“我理解你。”她嗅了嗅我的手掌心,做出一個莫測的微笑,然後將一隻耳朵緊貼肮髒的磚牆,說:“有各式各樣的聲音。你什麽時候換了行當了?我甥女說你作起醫生來啦?你可夠靈活的。”
“對啦,這就是我要講的那件事:我怎麽會認為一個醫生的身份最適合我的身份,我怎麽會認為比方說一個屠夫的身份並不適合我。事情的決定純粹是偶然的,那是由我母親引起的。我的母親,你知道,在我八歲就死了。她成天鑽垃圾堆,屬於那種很卑賤的階層,我瞧不上她。我們家裏總是很多女客,她們在一起蒙上眼,玩那種捉迷藏的把戲,一個個跌得鼻青臉腫。母親一邊嚼怪味豆一邊吹牛說:‘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其實我正在考慮如何搗亂他們的遊戲,我想把尿撒在盤子裏,又想偷其中一個人的錢。在外麵,太陽呼呼地叫個不停,小樹神經質地旋轉搖擺。我最怕在太陽天出門,因為我老是踩著自己的影子,眼皮又老是搭下來,而且沒個完地尿脹,要是有人繞到我後麵一擊,我準得完蛋。‘你聽什麽?’母親用多毛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太陽叫。’‘嗐,這孩子正在研究法律。’我踱到走廊裏,很想遇見一個人或一隻貓——每當剩下我一個人,我就想遇見一點什麽,我不喜歡日子單調。幸虧有走廊,我們這條走廊總是那麽昏暗,這正合我的意。我看見一團球狀的東西滾過來,就大聲叫:‘好哇!’母親和女客都探出頭來張望,其實什麽也沒有,隻不過是我眼發花,喉嚨發癢,‘他在研究。’母親指指點點地告訴那幫人,‘這裏麵很有文章可作。’她們大家不約而同地豎起一個指頭說:‘噓。’然後又蒙上眼捉起‘老鼠’來了。”
“我馬上要告訴你,我是如何想到扮演角色的事的——那真是靈機一動的產物。我在走廊裏開辟過一塊菜土,你相不相信?我用一個破箱子裝滿泥土,將白菜秧子栽在裏麵,一行一行的,很齊整。當太陽在外麵叫起來的時候,我正在搞著製造肥料的試驗。我很認真,又很悵惘,我一邊幹一邊東張西望,還不時扔下那些耙子和鐵釺,裝作什麽也沒幹的悠閑樣子,將窗戶打開一條縫把耳朵貼上去聽太陽。我幹累了走進屋去休息一會兒,再推門出來時,發現白菜秧子無影無蹤了,泥土上還留下抓扒的痕跡。一連好多天都這樣。終於,我捉住那個破壞分子了,她是一個住在玻璃櫃子裏麵的女人,像一股白煙,成天捧著一個冰袋,據她說這是一種療法,自從她發現我的療法(栽白菜)影響她的療法之後,她一直伺機下手。她說我在走廊上弄出的氣味引起了她泌尿係統功能紊亂。‘無視他人的存在是很不好的。’她敲著玻璃警告我,‘要是你心煩,你可以常來和我談談,我會抽出一定的時間來接待你,我並不是一個刻板的、唯利是圖的人。和人談話,使得我心情愉快起來,想起種種往事。’她在櫃裏張開口,朝我露出她那一口蛀牙,她的臉色藍瑩瑩的。‘你看我怎麽樣?不醜吧?’我幾次挪動腳步,但又停了下來,因為她命令我站住,她在櫃子裏用手筆直地指向我命令我:‘站住!’我腳一軟,就站住了,我的背心正在出汗。‘我有個同學在樓下,你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她‘哼哼’兩聲,點了點頭。我成了這個女人掌心的玩偶。她住在玻璃櫃子裏,裹著軟綿綿的絲棉被,嘴唇發烏,雙目緊閉,可是隻要她動一動發僵的小手指,我立刻全身癱軟。也不知怎麽搞的,我每天都去聆聽她的教誨了。我心裏認定這是一件非同小可、極為重要的事,我的腳不由自主就往她家裏走,體內充滿了一種自足感。隻要有一天沒去,我夜裏就煩躁不安,亂踢床板。那種時候,後來和我結婚的那個家夥卻在黑暗中捕捉飛蛾,要是我站起身,準會撞著她的膝頭,那可不是好玩的:她褲兜裏放著一把手槍。‘你的女同學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我試探著告訴她,然而‘砰’的一聲,子彈飛過來,牆壁上出現一個洞。其實我告訴她,不過是想要她附和我一下罷了。我開口說話,其目的總是想讓別人附和我一下,滿足小小的欲望,這早已成了一種習慣,跟我結婚的這個家夥卻至死也不能理解這一點。第二日我又去那裏了。我心裏發怵,腦子裏空得很,隻好又去了。她從玻璃櫃子裏走出來細細地端詳我。她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滿身酒精味兒,脖子上纏著繃帶,一隻眼戴著橘黃色的眼罩。她用一隻瘦骨伶仃的手堅強地撐在椅背上,支起整個身子,模樣寒磣可笑,她那隻露在外麵的獨眼炯炯發光。‘你馬上改變方針,扮演一個醫生。’她指示我,還將另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那是一隻脫臼的手,如一條鮮魷魚。‘這是很有身份的,我自己就幹過這一行,你可以幹得更出色,不會有什麽困難。’她說完這話之後立刻變得十分強有力,猛地一下推開我,也推開椅子,張開兩臂,向上躍了幾下,大約是想飛行,然後她又用一條腿金雞獨立,紋絲不動地立了好久,完全把我忘記了。做完這個動作,她就進了櫃門,躺在竹椅上喘氣,一隻手摸索著冰袋,身上濕淋淋的。我躊躇著敲了敲櫃門,聽見她大喝一聲,拾起一把鐵錘朝我打來。我逃跑的時候一陣大風將門吹得‘咣當’一下,夾住了我的一隻腳,搞成粉碎性骨折,痛苦不堪。一個細雨紛飛的早晨,青蛙一群群在泥地裏蹦跳著,我一覺睡醒,忽然就裝扮成一個醫生了。這件事,首先反應過來的是一個拾破爛的老頭。那老頭住在一樓廁所邊上,家中的牆上成年掛滿了破舊的女褲衩、女襪和乳罩,那些玩意兒上麵蒙著厚厚的一層黑灰。每次碰見他,我都有一股無名的怒火,我時常朝他大吼:‘讓開!’但他不但不讓路,還故意慢悠悠地走,橫著柳條筐,一下將我擠到左邊牆上,一下又擠到右邊牆上。他從不對我講話,隻是翻起白眼瞪我,或放一個惡臭的大屁,熏得我頭痛好幾天。我在微明的晨曦中看見他那彎曲的羅圈腿,聞見那股汙穢爛布的味兒,總感到血往上衝。我必須消滅這個家夥,他是卡在我喉間的一根魚刺,長在我胃裏的一個潰瘍,我和他的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那個有意味的早上,我走出門去,漱了漱喉嚨,開口正告他時,他瞟了我一眼,發現了我身上這種置他於死地的變化。我也不清楚是什麽觸動了他,反正他眼一眨就發現了。他撒開腳丫往泥地裏狂奔開來。他跌倒又爬起,又跌倒又爬起,完全失去了常態。我並沒有追他,我隻是在原地跺腳、威脅,看著他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了幾天他就吊死在門框上了。我把他取下來時,他已經完全沒有什麽重量,像一隻皮殼。他屋子裏掛的那些玩意兒都不見了,空空****的牆上懸著一幅偉人的莊嚴頭像,頭像下麵盡是蚊子的血跡。”
“我成為醫生之後,那個人的母親馬上提出要她女兒同我結婚了,簡直是死乞白賴,糾纏不休啊。我在房中修剪唇須,她就衝進來奪我的剪刀,還朝我胯間飛來一腳,說我‘癡心妄想’、‘跑不了的’等等。我並不想結婚,因為我根本就看不清她,我總是在恍恍惚惚中看見一個臀部,一雙瘦腳,腳上的趾甲很髒。時常我分明與她分了手,躲到一處地方,但往往一抬頭,又看見她的一隻臂膀掛在牆上,腋窩裏有很密的黑毛,手指肚一抽一抽的,指縫裏有幾個燎泡。這種情形不斷地使我惱羞成怒。我已經練習了好幾次,想要擺脫她的陰魂,但她的母親,那個從不露麵的家夥(她告訴我她母親是十年前在地窖裏失蹤的),總在背後操縱著事態的進展,使我寸步難行。我在廚房的水池裏躲了一天一夜,心裏慶幸著,以為他們開始忘卻了,沒想到那母親的聲音在半空裏和我說話了,語氣裏帶一點獻媚,還有一點撒嬌:‘好寶貝,我看在眼裏,我一直在這裏陪著你。當然她的性功能不行,可以說是完全喪失了,這就是她自高自大的原因。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哦!(她突然一聲尖叫)你在冷水裏發抖,我心痛欲裂,我一向默默地看著你流淚啊!看到她成了現在這個模樣,我有時竟會生出一種快意。我一定要看著她嫁人,如果她不能嫁人,請問我還有什麽臉麵活在這世上?請你設身處地為我想想。我本來要用她去頂替我的妹妹,嫁給那個馬戲班的家夥,因為我妹妹是一個神經發育不全的人,一直是我在料理她的生活……’”
“那種人,她一直嗜掠成性呀!”胖子忽然不安起來,“我帶你到廟裏去。”她很堅決地說,一把拎住我的衣領就飛跑起來。我掙紮著,說我不想去廟裏,因為我這輩子已經沒希望了,我隻是想找個人訴說一下,就心滿意足了。“那怎麽行?”她不由分說地跑得更快。我們到達廟裏時,看見一個蒙麵婆子在門口繞線,不斷朝那嗡嗡作響的木紡車吐唾沫。嶽父在什麽地方撲哧一笑,卻沒看見人。一盞一盞的油燈浮在殿堂的半空中,腳步聲來來去去,很嘈雜似的,胖子已經不見了,卻可以聽到她也在什麽地方撲哧撲哧地笑。燈火一抖一抖的,屋頂上有個搖搖晃晃的大黑影,形狀如一隻老熊。“夏日垂釣樂何如?”我大聲而鎮定地說,並勇敢地脫下一隻鞋來敲打。胖子說,這下我用不著扮演什麽了,從今以後我便可以自行其是了,像我老婆那位女同學一樣:自信、堅強、果斷。而在這以前,一直是她在主宰我的命運,現在,她感到厭煩、費力不討好。我馬上想到這一來我可以做一個將軍,這是我從小朝思暮想的角色。我這麽一決定,哈哈地就笑起來,自由的滋味樂陶陶。“你的搭檔呀,偷偷地喝那些點燈的青油。”她叫我看屋頂上的那個大黑影,那影子一伸一縮的,“我總想把他的兒子培養一下,我教導他玄想,還有種種的事,但沒有成功。現在他成了一個廢物,你看,就是爬窗子進來的那家夥,他一見我就哀哭,把我的檳榔嚼得精光,這一家子就是這麽一回事,你簡直無法確定他們究竟是何種人。”
嶽父終於出現了,他從菩薩後麵走出來,用手擋著光,將頭發湊到每一盞油燈麵前去燒,鎮定地聞著那股焦味兒。後來他想了一想,朝我走來,“你總想朝那團亮光浮上去。”他嚴肅地握著我的手說道,他的手幹燥發熱,“我記得你來我們家收買過舊鋼筆。你憋氣憋得很難受吧?這種事是很複雜的,並沒什麽真正的好處。你升上去之後,覺得更難受了,簡直就無法呼吸,有的人就這麽完蛋了,總之是自己與自己過不去。而我,我愛躲在石縫裏的小蝦們,我怡然自得,遊來遊去,並不睜眼。這樣,我從來不患眼疾。我的腿還很行,你看我跳一跳就知道了。”他試圖原地躍起,聽見一陣嘩啦亂響,他已經癱在地上呻吟了。“我能跳得很高!”他揚著拳頭喘著粗氣說。我抬起腳從他身上跨了過去,我知道他的腿出了大問題了。什麽怡然自得呀,說說罷了。一天到晚裝成小夥子的模樣,看見一個燈火就湊上去燒頭發,還得跑回家偷吃的,苦役犯的生活呢。他之所以要說怡然自得這幾個字,不過是想伸一伸脖子,打出哽在喉嚨裏的那個餿嗝,沒想到用力過火,反而倒下去起不來了,他何必這麽要強!他燒頭發來證明自己不怕死,又何苦呢?我還記得他從前背著旅行袋,逢人就宣揚“到綠山去!”的那副尊容,他不厭其煩地重複了幾十年那種把戲,每一回都神采奕奕,現在他早已不提往事了,卻還強自掙紮著想跳一跳,“他在廟裏過著快樂的單身漢的日子。”胖子用一方手絹捂著嘴,悄悄告訴我,“他完全像個木偶,已對周圍的事失去了知覺。實際上他們全家人都鑽到這個廟裏來了。北風一刮,他們就躲到閣樓上去。屋頂上那一位是你嶽母吧?幸虧老頭子不知道,不然會要了他的命,他這人太孤高了,從來不會清醒估計自己。你看見那些青油燈了,那就是他們點的,他們心神不定才點燈,白天也點。老頭子傻乎乎的想不到,老說這廟裏空無一人,我暗示過他一次,他大發雷霆。他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真可笑。當然,他們也看不見老頭子,他們玩抓老鼠的遊戲玩厭了,現在患了傷風,穿得厚厚的,成天打手電,照來照去,呸,這種人。”
夜幕降臨了,我和胖子走到外麵去,風很緊,眼前飄過一些奶油色的幻影,我們瑟縮著,彼此看不見對方。我並沒有把我要說的故事講出來,我繞來繞去,永遠沒法接近實質,隻要一開口,就發現自己在講一件編造出來的事,而不是那件事,講話的目的是引起別人注意。說穿了我根本不打算講一件什麽事,隻不過是要弄出一些噪音罷了。從前有一個時候,我倒是很有一種勇往直前的精神的,我解剖過癩蛤蟆,將其內髒一件一件擺在桌上,還有那些小疙瘩,也一一用小刀挑破。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弄出各種噪音,這種噪音和老鼠的噪音大不相同。比如夏天的中午,我們坐在家裏,周圍很寂靜,和我結婚的那家夥忽然弄出“嘣!”的一聲響,原來是她乳罩上的勾扣跳出來了,我知道她是故意的,這和老鼠不一樣。她大功告成之後就告訴我,說她隻要一靜下來就會聞見她過世的母親的頭發氣味。油燈在廟裏炸響著,放爆竹似的,很熱鬧,胖女人咕嚕了幾句,忽然說起她想到湖裏去。湖很深,但她可以一直走下去,她早已學會了在水中呼吸,她喜愛那種陰森森的氣氛。“隻有看見周圍晃**著黑影,水泡一個又一個地上升,倦意才會襲來。”她說著就蹣跚地消失在黑夜裏,過了一會兒,又聽見她在什麽地方叫賣檳榔,聲音斷斷續續,咬著舌頭似的。我忽然感到這個廟,我是進不去了,我繞著圍牆走了一圈,根本找不到入口,我又繞了一圈,一塊磚一塊磚摸過去的,還是找不到。細細聽來,裏麵有人語聲和油燈炸響的聲音,我不甘心,再繞了一圈,也許是兩圈或三圈,反正也沒法判定,圍牆以它的堅實的冰冷嘲弄我發抖的指頭。在這種時候,我想起了自己的理想角色,同時又想到對於裏麵這夥人來說,我的任何身份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將我的變化視同兒戲,一直稱我為“賣大碗茶的角色”。看來我要繞這潮濕的磚牆轉到天亮去了,我從小有一種鑽牛角尖的脾氣,喜歡將一些毫無意義的事進行到底……
我明白過來,我隻能是一個收買舊鋼筆的。即使我用盡全力弄出種種的噪音,或者一天扮演一個角色,不斷地變換嗓音,或化裝,或披麻袋,或扮演跛足者,或吞吃生蛇,他們仍然無動於衷,關鍵是他們根本不大看得見我。他們在蒸氣裏頭忙碌著,洗頭呀,砸核桃呀,修腳指甲呀,搗鼠洞呀,搭閣樓呀什麽的,滿身大汗。那一次我在冷水裏頭待了那麽久,引起了老太婆的注意,但她注意的不是我,她對我這個人毫無興趣,她注意的是我那塊懷表,她想騙去送給她妹妹,她千方百計向我證明,懷表一落進水池就徹底毀壞了。不管我冷得發抖,她扼著我的脖子非要我答應放棄懷表不可。“你要它有什麽用?你沒地方掛,因為你根本沒有一個身體。而我,我可以將它好好地掛在脖子上。”她橫蠻地說。“他呀,他是一股陰風。”和我結婚的那家夥斷然下了結論,“我半夜裏伸手往他睡的那邊一探,手指立刻凍硬了。**什麽也沒有。一個東西在房裏飄飄****,大群的灰鴿在地上尋食。”我總是在太陽天改變主意,我認為那種天氣於我十分有利。雖然打不開眼皮,雖然尿脹,我興之所至總有些新想法,總在幹著一些事,我幹事的時候就覺得自己是個角色。我已經好久好久什麽也不幹了,因為好久以來就不出太陽。現在耳邊再沒有太陽那種明朗的銳叫,南風也不再轟響,隻有鴿子們窸窸窣窣,隻有猝不及防的陷阱。我被他們遺忘了,我不甘心,我怎麽能甘心,明天天一亮我要把屋頂的瓦捅它個稀巴爛,我還要將走廊裏的那匹豹子放出去咬人。這使我自己覺得在扮演一個勇士的角色……
四、母親的囈語
我走進太陽裏麵去過一次。那是一天中午午睡醒來,房間裏充滿了蠶豆花的香味,這香味引來了一對蝴蝶,飛上飛下。我一摸腦袋,它就像報警器一樣大放怪聲,還射出一種金屬的白光。我的兒子大喊大叫,推推搡搡讓我上外麵去。“外麵正出太陽,野兔子在黏土上奔跑,樹葉透著鮮味……”他引誘我說。我捂著頭走出門,陽光似乎是一條一條的,像蛇一樣鑽來鑽去。我記得我走過了一段石板路,一塊一塊的石板很燙,鞋底都被燒焦了。隻要我抬一抬眼,就看見那座起火的塔。塔很高,頂上麵有一個窗子,有一個人在窗台上試驗小小的太陽灶,大火燒著了他的衣服。在塔後麵,蒼穹紅通通。我磕磕絆絆地跑起來,我記憶中前麵有個小樹林。“何必跑,也許是個幻影,林子裏那一大群一大群的野兔,隨時都有可能絆著你。哼!”兒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瞪著兩顆血紅的眼珠。我很熱,塔還在燃燒,晃動的火舌舔著了我的眉毛。逃跑的確是徒勞的,因為地平線伸展得很遠,視野以內全是滾燙的石板。的確有野兔,但全是那種不真實的火紅色的兔子,且聽不到奔跑的腳步聲。現在看得清了,陽光是一條一條的赤色小蛇,動不動就從胯間鑽過,蛇頭上頂著一團刺目的火光,放眼看去,如滿地流星。我的兒子對炎熱無動於衷。人家告訴我他每天爬到塔頂去試驗太陽灶,但那小子明明不是他。在家裏的時候,他總埋怨我的眼珠色彩複雜,“很凶惡似的。”我的眼珠在陽光裏究竟會反射出什麽顏色來呢?我對這件事想了又想。在我的衣袋裏麵有一麵小鏡子,我掏出來一照,看見裏麵有個很大的E宇,黑色的,翻來覆去都是這個字。鏡子裏怎麽會照出E字來呢?但我記得那麽清,我照過不下三十次了,隻要在太陽裏,每次都是那個E。除非在屋裏,很陰冷,將鏡子擺在桌子上,映出來的才是我那呆板浮腫的臉相。陽光一從我**鑽過,我總要失落一些東西。有時是一個皮夾,黑色的,有時又是一朵舊扣花。那種情形裏我往往隨手抓住迎麵碰到的一個人匯起報來,我說起話來,就仿佛很流利似的。那人手執鋼筆和筆記本,一一記下我所說的,嚴肅得很,還用手不時擋開陽光,向我提出那種正式公文似的問題:病毒性感冒將引起哪幾種並發症?他這一問刺激了我的神經,我變得更興奮,更健談,我生怕他聽不完我的話就離開,甚至伸手揪住他的胸口,咄咄逼人。那人也並不躲開,隻是一刻比一刻變得麵容模糊,身體輕飄起來。我明知大事不好,依舊放機槍似的講話,講完後抬起頭來,隻覺得眼珠裏滿是五顏六色的東西,麵部表情大概也是凶神惡煞的,心裏又懊惱,又惶惶然。這些人,為什麽每次都帶得有鋼筆和一個記錄本,這是一件深奧莫測的事。他們的臉色都很油潤,而且都能輕而易舉地用一隻薄而窄的手掌擋開太陽光,並且都會在感情衝動的關鍵時刻立即隱退,分明是要擺脫幹係。那時他們很謙虛地笑一笑,然後就不知去向了。擺脫幹係這件事也很微妙:他們要擺脫的究竟是什麽樣的幹係?又是怎樣憑自覺領悟到這種幹係的?我努力迎合他們,他們卻始終將我看成異己分子。當我在屋裏眼光焦躁不安,過於急切地尋找丟失的那些東西時,我的女兒往往重重設防,使我沮喪不已。她或者幹脆蹺著二郎腿懶洋洋地說:“我有個朋友做了一個套子把自己套起來,像蠶子的繭似的,一直到最後的日子,連掉下的皮屑都好好地在裏麵,也不用擔心太陽。哪裏有遺失這碼子事呢,都是尋開心的呢。”直說得我麵紅耳赤。我出去時總躲著她,小心翼翼,起先我從窗口溜走,後來我連屋也不歸了,就沿街溜達。夜很長,很空虛,我非在下一次找人談談梧桐樹不可,我一定要很靈巧地抓住一個人就談起來,那株梧桐樹很高,很直,在紫紅的天空裏,葉片嘩啦啦嘩啦啦地大喊大叫,強調什麽似的。隻要我提到有棵會喊叫的樹,女兒就說是馬蜂窩,還說我的眼有問題。從她出生那天起,這棵樹就死掉了,我能證實個什麽呢?
我打起精神去看過從前的屋子,我是等到深更半夜才出走的。蹚過那些快要幹涸的水潭時,腿上爬滿了螞蟥。那地方曾經成了采石場,後來又廢棄了,一堆堆碼得很高的大石頭夢一般矗立在那裏,沒有月亮,萬籟俱寂,我被自己的腳步聲嚇得雙腿發抖。什麽東西“哢嚓”一響,原來是隻打火機,一個短小的獨腿人在這空曠的場地裏吸煙,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他就不見了。我推了一推,一堆大石塊頹然倒下,山崩地裂似的。
昨夜又看見了那匹駱駝。那時它很高,金光閃閃,我騎上它,在城市的大道上走,飄逸得很。後來到了家,它就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怎麽哄也無濟於事。“告訴它地上很髒,它把自己的肚皮弄髒了。”兒子一本正經地說。駱駝聽見了他的話,果然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它在我們窗子外麵紋絲不動地站了整整一夜。我和兒子徹夜不安,緊張地小聲商量著該用什麽來喂它,以及如何處理糞便等等。天一亮,駱駝就動彈起來,先是咬窗欞,然後探進頭來看了一看,突然它縮回去,徑直地,頭也不回地向前走掉了。等我跑出去追趕時,它已經無影無蹤了。“你從哪裏找到它?”兒子挑釁地、笑嘻嘻地問。“從來就有的東西嘛。”我顯出落魄的形容,又開始用手指掏挖牆縫,落下的石灰紛紛掉在兒子的皮鞋上。他厭惡地蹬了蹬鞋麵,拉長嗓音“哦——”了一聲,說:“那麽丟不了的,你放心,它出去散步罷了,跟你在一起它悶得慌吧?”那一向我每天在街上遊**,我暗暗懷著希望,東張西望,緊盯每一個北方口音的家夥,監視他們。兒子反複規勸我駱駝是丟不了的,不要在外麵流竄了。“既然是從來就有的東西,怎麽丟得了?”還說即使找到了,拿什麽來喂的問題還根本沒有著落。三女兒卻始終望也不望我們,認定我們是在胡編濫造。她對著空中彈了彈手指說:“駱駝?哼!別把人笑壞!去問問別人吧,城裏哪來這種貨色?你把它拴在窗戶下,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是條癩皮狗!我一朝窗外倒髒水,它就逃跑了。你倒說得神乎其神:駱駝!別騙人啦,要遭報應的!”但那千真萬確是匹駱駝!絨毛金光燦爛,那麽高,我也不知是怎麽騎上去的,反正我一發現它,就在它背上了。三女兒是個俗氣得要命的人,這種人怎麽會相信奇跡呢?當我騎在那東西背上的時候,自己就仿佛趾高氣揚似的,我甚至晃**一條腿,來顯示自己無所畏懼。我認為有很多人在觀望,觀望的人越多,我就越情緒高昂。在傍晚時分,黑色的小鳥若有所思地從我頭頂擦過,暮靄灰而藍,駱駝的腳步輕而軟,就仿佛踩在一叢一叢的蘑菇上麵,我尖叫起來,我想要別人注意這件事,我的聲音回**在空中。一個漢子蹲在地上砸碎一個瓦罐,對於我的喊叫漠然處之。我定睛一看,街道空空落落,原來並無一人觀望。一個老婦探出頭來倒了一盆髒水,但她根本沒看見我。這裏麵一定有某種誤會,城裏的人沒見過這種動物,他們不習慣,因為內心的自大又不願承認,這才裝得若無其事的。要是他們終於承認了不容忽視的事實。要是我將騎在駱駝背上的美妙之處公之於眾,那將是怎樣一番情景呢?然而它是無影無蹤了。現在在我女兒看起來,我就仿佛是一堆破布,不過是具有一種愛張揚的性情。所以當時我決定去找它。我有一麵銅鏡,是姥姥傳給我的,姥姥說從鏡子裏望到底,可以看見一條火龍,我要帶上鏡子出遠門。我記得它來的時候,兒子說:“告訴它地上很髒。”它馬上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了,真是聽話的畜生。我把這個說給三女兒聽,三女兒卻硬說我在圓夢,因為我十年前就反複說過這件事,當時還作了一種奇怪的手勢(說到這裏她又將那個手勢作給我看),她還記得說話時我背後的牆上出現一個紅的火炬,耀人眼目。她這麽一說,反把我弄糊塗了,三女兒最了不起的特長就是把事情攪得一塌糊塗,讓人喪失信心,自暴自棄。
三號的半夜聽見三輪腳踏車從門口駛過。當時那隻病耳正在流膿,懷疑聽錯了,因而扯掉棉球。膿水淌下來,一下就浸濕了左邊的肩膀。“別開燈。驚走了鴿子。”兒子警告我。我看見他那猿猴一樣的長臂從空中劃過,他在打一套拳,口裏咕嚕著蜘蛛太猖狂,簡直不像話。三輪腳踏車裏坐著一個人,那是一個短小的獨腿人,下巴上長了個大瘤子,他咳嗽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響起。有一次,那輛車是從葡萄架下駛過去的,留下一個極長的影子。搬家是太頻繁了,這些爛東爛西,究竟有何等驚人的價值,值得花這麽大的氣力去搬動它們?(我還趁忙亂之機扔掉過一把茶壺),而關於駱駝這種正經大事,竟無人願意正眼相看。我在馬路上的時候,差一點聲帶都喊破了。定睛一看,隻有幾個極小的幻影一溜而過,也說不定連幻影都不是,隻不過是陽光本身的把戲,遠方的行人如木樁般筆直。家中的人津津有味於喂鴿子這種蠢舉。鴿子半夜驚叫起來像要勾魂,滿地都是它們的糞便,有時還鑽進衣櫃裏,搞那種恐怖襲擊。在白天裏我問起鴿子的事,大家都正人君子,板著臉矢口否認。鴿子?哪來的鴿子?然後是鄙視的一笑。三女兒吊來的那家夥腳邊放著一個大麻袋,裏麵有什麽動物在動彈,我當然知道那是什麽動物,我想裝糊塗上去踩一腳,還沒等我提起腳,就被兒子推倒在地,他們聯成一氣了呢。他湊著我的耳朵大聲說話,明明以為我聾了:“外麵野地裏有紅兔子,一棵水杉搖搖擺擺,你去,那裏於你是適合的。”他認為我在家裏過時了,是“破舊的老東西”。我的兒子理解我。他在十二歲那年搞了一麵大鏡子擺在我的床前,有模有樣地告訴我:“媽媽,裏麵有怎樣的一輪紅日升起呀!”我明知他說謊還高興得很,因為他說的都是我心裏想的。“這並不是什麽欺騙,她年輕的時候腦子裏一直爆炸得厲害,留下了致命的疤痕。難道作為後代的我們,倒有理由去捉弄她?誰在黑地裏不曾追逐過一片樹葉,一條陽光來著?難道為了這個,我們倒忍心去戳穿她最後一丁點兒希望,讓她成為一個乞丐嗎?媽媽現在軟弱得像個嬰兒,我們一定得好好待她。”他講得義憤填膺,眼裏噙著一泡淚花,最後他表示要“堅決和老媽媽分憂解愁”“衛護她那殘缺的靈魂”。後來三女兒告訴我,是兒子“唆使”駱駝逃走的,他在天亮時,朝畜生背上“扔了石塊”。這件事我將信將疑,因為她有一種想挑撥的神情。
每到傍晚,三女兒吊來的那家夥就背著麻袋,大模大樣衝進來等待天黑。天黑前的這段時間,兩口子忙得不得了,他們戴上大口罩,急急忙忙闖到外麵去,一下子又一陣風地闖進來,要這麽來來回回搞好幾次。三女兒性子急。從小有妄想症,不過這種大肆張揚還是第一次。令人氣惱的是兒子也有與他們串通之嫌。我決心給他們一個打擊。我躲進衣櫃,待那家夥來放鴿子,然後我一把捉住小東西,扭斷脖子,血淋淋地扔到外麵,再回到**去睡。那兩人鬼哭狼嚎地叫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們的眼變成了胡桃,卻還大大咧咧地說:“媽,這種鬼天氣不怎麽適合於栽種蔬菜呀!”我忍住得意的表情答道:“這天是不怎麽樣,我睡得不死,一直困極了,看見駱駝藏在一個澡堂裏麵。通夜啃吃地上的水泥。”“有人說,”那家夥氣勢軒昂地開口了,因為三女兒暗暗給了他一腳,“這麻袋裏裝的是一種有害健康的動物,這完全是一種毫無根據的猜測,其實這麻袋裏裝不裝得有東西,沒人說得準。於是幻想隨之而起,流言隨之而起,不公正的指責隨之而起……”他忽然停住了,因為三女兒命令他“滾蛋”,說他口裏有股“臭味”,是“常年吃腐爛東西造成的”。
在我出去找駱駝的那段日子裏,我的妹妹和一個鄉下的風水先生跑掉了。那家夥的一邊身體是假的,夜裏睡覺時我看見他卸下來過,他一邊卸一邊滿不在乎地對我說:“其實隻要有半邊就完全管用了。”他躺下去,完全像是刀劈開來的一半。“我身上長一種昆蟲,它們把另外那半邊咬掉了,事情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在逃跑之前,妹妹和我長時間地蹲在廚房談論走廊裏發生的一係列怪事。她赤紅著臉告訴我,三十日清早,她打開朝走廊的門,看見一隻血淋淋的公雞在啄食門框的木頭,沒有頭部的尼姑們排成長隊魚貫而過,“滿腹心思,從她們的胸脯看得出來。”她邊說邊拿眼瞟我,唯恐我對她講的不信任。走廊裏的事是發生在一天午夜。我打了一個哈欠推開門,立刻感到是發生事情了。所有的門都關得緊緊的,走廊裏卻充滿了手電光,似乎有人從上麵朝地上打手電,這是十分曖昧的。北風在外麵尖叫,一個細身子的家夥朝這邊走來,“那是你兒子嘛。”妹妹興奮地扯著我的衣角說道:“我正在指導他鍛煉另一種生活方式,注意,注意,別碰倒了他,這是一次成功的嚐試,當然就連揩屁股也得我來教他,開始時我覺得他簡直沒有什麽希望。”她說話間身上又散發出那種馬尿味兒,骨子裏頭的鄉下佬。我並沒見到兒子,不錯,是有一個人影,不過隻晃了幾下就不見了,而她,就死抓住這一點,強詞奪理,硬說是兒子在搞試驗。後來我們停止了爭論,不得不關門,因為數不清的野鴿子撞進來了。我說野鴿子是三女兒吊來的那小子飼養的,那小子患了癌症,心頭不痛快,想搞點惡作劇來出出氣,同時造成一種幻象,仿佛自己擔任著中流砥柱的角色似的。“在暮色中,玫瑰花兒開放,野鴿子咕咕叫,你不由得心曠神怡。”妹妹自顧自地說,“有些人,並不具備一種英勇的性格,結果被壓垮了,從而產生一種對抗情緒,決心過一種與現實規律背道而馳的、不可理喻的古怪生活,三姑娘的未婚夫便屬於這麽一種類型,這種人在人群中比比皆是,很容易識別,隻要檢查一下他們的耳朵和眼睛就可以認出來,所有這類人全是斜視、招風耳、耳垂紫漲。”她說著就要來檢查我的耳朵,一把揪住,還用一個發夾在上麵戳。“鄉巴佬!”我大吼一聲,掙脫她的糾纏。招風耳與斜視之間有種很微妙的關係,這給我們的識別工作提供了可靠的依據。至於說到養鴿子,這是一種發泄企圖的體現,也就是說,對抗情緒的最後結果,這種結果往往十分精彩。我有一個朋友,他並不養鴿子,而是將房子裏的家具搬來搬去的,他病得不輕,一隻眼已見不到黑眼珠了。舒張壓110是一個分水嶺。在鄉下,所有這類毛病都將在大自然的風光裏獲得痊愈。在當時我就應該聽出這句話裏的弦外之音(即逃跑),但是該死的野鴿子飛來飛去,把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去了。在我撲打這些鳥兒時,妹妹吹出一種奇怪的哨音,使得那些鳥兒全都開始排泄體內的糞便,一刹那間鴿糞就像暴雨一樣落下來,滿屋臭氣騰騰。待我從藏身的薄膜罩子裏鑽出來時,妹妹早已逃之夭夭了。
我現在記得那件事了:駱駝是從火裏麵來到我們這裏的。當時風沙很大,我根本不能站穩腳跟,大火燃燒到塔頂的時候,底下的一個窗子打開了,它伸出那溫馴的頭部。這件事在我的記憶中保留了好久了,所以我騎在它背上遊**,絲毫不覺得有什麽意外:它的確是自然而然到來的。自從那天早上它失蹤之後,我每天都去圍著那個黑洞洞的塔轉悠,我從敞開的窗戶伸進我的頭,聽見野鴿子在空塔裏振翅,那塔成了它們的老巢了。那場大火非常曖昧,居然什麽也沒燒掉。我詢問兒子起火的情況時,他正專心致誌地用繩子打好一個活結,將一頭套在床頭。他叫我將一隻腳伸進那活結,然後突然一拴,把我的腳拴住了。“今天晚上,我要把你的兩隻腳都拴住,免得你踩著了散步的小鸚鵡。你講的那些奇跡都發生在我們出生前,我們一聽到你開口就毛骨悚然。前些天,你還把家裏那麵鏡子拿到外麵去摔破,說裏麵有火苗竄出來。你太野蠻了,那麵鏡子是我們的傳家寶。我看見你繞著這棟房子跑,還用一支粉筆在公共廁所的牆上寫下流話,回來後你臉上大放紅光,告訴我說,你去過了森林,為找駱駝迷失了方向等等。其實哪裏有什麽駱駝呢?我當時那樣說,不過是迎合你的,而你纏住不放,將幾十年前的東西當現實來追求,還要一味瘋瘋癲癲,把大家都攪得頭痛。我告訴你,所謂駱駝,那是一個象征,一個藍顏色的符號,如果你竟糊塗到要找出它的實體來,那隻是一條通向滅亡的道路。”他說完這篇大道理之後馬上忘記了我,自顧自地貓著腰打起彈子來,而老母親的一隻腳還被拴在床頭呢。
五、我的第一個夢
我夢見一個卵形的廣場,地麵鋪著銀色的細砂,極目看去,低矮的黑色房屋虎視眈眈。天上沒有太陽,沙子像活物一般發光,我從衣袋裏摸出墨鏡來戴上,免得眼睛發炎。我並不置身於那個廣場。青白色的天庭裏有一些禿鷲飛翔,在廣場上掠過巨大的、濃黑的陰影,那時銀砂就抖動起來,仿佛痛苦的**。眼淚如蠟滴一樣凝在我的角膜上。“要起風了,媽媽。”我在場外的某個處所哽咽著說。廣場很大,有一道黑溝框住發光的沙子,風沙中有股花崗岩的味兒。砂石的味兒是十分熟悉的,它們往往在半夜彌漫在我的房間裏,它們一來,那棵柿子樹上就落下來三個柿子:踏!踏!踏!這時候,我記憶中往往出現一個黑洞,如X光底片上肺部的黑洞。我不得不打開窗子,將脖子伸到外麵猛吸新鮮空氣。我想,要是出太陽,廣場周圍的房子裏會不會走出來許多人?但天空始終是青白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我盲目地說道:“現在是早晨。”我這樣說過之後,立刻就聽到了模擬的雞叫聲,我知道那是我的一種設想。禿鷲始終在機械地盤旋,鳥們已進入了一種永恒的延續境界,飛翔的速度不快不慢,始終如一。
我做完這個夢之後,心裏很害怕。黎明前,一個老頭兒在外麵掃樹上的落葉,是那種闊大的梧桐葉,掃起來很響;一顆耀眼的綠星星從窗前遊過,屋裏燦然一亮。聽見三妹在被子裏悶聲說了一句:“該死的!”接著就“通通通”地走過去拉上了她房間裏的窗簾。她每次做夢後都要拉上窗簾,然後臉色慘白地躺在**直抖。
我推開了父親的房門,發現他根本就沒睡,他正坐在圍椅上冥思苦想,用赤腳焦躁地擦著地麵。“你進來,那裏有穿堂風。”他並不回過頭來就看見了我,“你要談你的恐怖,它像小時夢中的黑人,使你的心髒怦怦直跳。你的耐力很差。請看一看這雙飽經滄桑的腳,就會什麽都明白的。我們都到過那裏,我和你母親,那些禿鷲,就是我們招引來的。一開始我們抱頭哭泣過。”
“它們往往半夜裏來。”我訴起苦來像個膿包。
“你應該練習在那股味兒裏麵呼吸,這是可以做到的,你的症結在缺少鍛煉。隻要不動聲色,就會老練起來的。”
原來那個夢並非我的獨創,它來自遺傳。真的,隻要注意觀察一下父親的那雙腳,就什麽都明白了。
那些房間裏,究竟住沒住人呢?父親仍沒回過頭來,繼續說:“你看見了模擬的小矮屋,它們是你想象的產物,因為你並不置身於廣場。我們永遠隻能到達廣場的邊緣。”
六、我的第二個夢
好像是深夜。我和姨媽一同走入樹林裏。月光發灰,姨媽臉上有大塊的黃斑。她手裏提著一隻破套鞋,不時彎下腰去撿一點什麽裝進鞋子裏,我用力去看,怎麽也看不清她撿了什麽放進去。“姨媽,你撿了什麽?”“撲克牌”,她舉起鞋子抖了一抖,笑起來,“滿地這種小玩意兒,眼花繚亂,當你拾起它們來,每一張都好像是一個意外的收獲,我夜夜都來幹這勾當,一入迷就像小孩一樣又唱又跳。你的母親,她並不相信有這種事情。我將引導你。”密密的灌木叢我們兩邊分開,或許這是一條路。我的腳從路麵上滑過,沒有落地,這使我很不習慣,越是用力踩下去,騰空的感覺越是厲害,身子也搖晃起來,窄長的影子如一個踩高蹺的家夥。姨媽矮小的身影在樹叢中時隱時現,那種胸有成竹的聲音在空中回**,如撞響了一麵大鍾的餘音:“我將引導你。”她在又密又黑的林子裏如入無物之境,眼睛能看見散落在地下的撲克牌,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本領。我的母親也有此種本領,我曾緊緊追隨其身後,發現她在漆黑中飛跑進一個渺無人跡的荒廢了的采石場,在裏麵兜了幾個圈子,又飛跑回家。同胞姐妹,一舉一動都十分相像。“前麵有一眼溫泉,你看見升騰的熱霧沒有?一個夏天,溫泉周圍遍地開放著金針,我們認真地采集,很充實似的。前天夜裏我到過泉邊,那老頭已不認得人啦,我湊近一看,他正在慢慢地嚼食草根,他告訴我,他的兩條腿是生長在泥土裏麵的。”
“廣場是不是一個模型?”我心裏糾纏著這件事,放心不下。長滿金針菜的地方又是姨媽的鬼話,她和母親半夜帶著麻袋出發,是想挖金礦呢。
“那種事是沒有結局的。”姨媽豎起一個指頭“噓”了一聲,“那邊峽穀裏出現過一隻兔子,紅的,你母親就為這個患了瘋病。有一天,我把她帶到峽穀那裏。指著一塊突出的石頭告訴她,這就是那所謂兔子。我嚷了好久,才知道她的耳朵壞了。哈,黑桃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