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遠遠地跑在前麵,後來她的聲音忽然消失了。這塊地方太黑,我腦子發熱,使勁地往前趕,往前趕,踏著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原來姨媽倒在地上睡著了,她枕著破套鞋,胖大的身軀在微光裏臃腫可怕。我不敢看她,掉頭就跑。我根本跑不動,但我設想我跑出了樹林。眼前果然是一大塊平地,平地上有幢高樓,許多窗戶敞開,燈光刺目。父親在一個窗口笑嘻嘻地向我招手,他的臉上戴著一部巨大的假胡子,他跳上窗台,引吭高歌,細小的腿子抖得厲害。我東躲西藏,想要隱蔽起來休息我的腿,但燈光如獵人一樣追捕我。我又說:“現在是早晨。”於是又聽見了模擬的雞叫,這幾乎成了一件法寶。

七、我的第三個夢

我發現自己原來是穴居的——這發生在中午午睡之後。我醒來之後沒敢打開眼睛,因為外麵有兩隻老虎在交替來回踱步。我聽了好久確定它們沒發現我,才張開眼坐起來。陽光從岩洞的一個隙縫裏斜射進來,有人在洞的深處打呼嚕。醒著時也打。我摸摸身上,的確穿著一套卡其布的衣服,我心裏很清楚這是一種偽裝:穴居的人怎麽會穿著卡其布的衣服呢?頂多也就是掛些樹葉罷了,說不定竟光著身子呢。我不敢出洞,極無聊地待到傍晚,那兩隻老虎終於悻悻地跑掉了,聽見它們下山時地麵的震動。我應該下山去討一點吃的來,因為我對穴居的事毫無準備,萬一這事是一場騙局的話。我也就用不著不停地裝模作樣了。我在遮人眼目的暮靄裏跌跌撞撞地走了好久。猛然聽到一聲怪笑:雲杉上麵影影綽綽有個人。“穴居了?”他嚷嚷道,“好!好!這種事,很高尚!”我還在走,我覺得索然無味,我怕看見自己的影子,因為那影子也帶著一種可疑的模糊,仿佛有些不三不四的味道。“要是真正下決心穴居的話,你可要做好準備啊,那將是一種永久性的默默無聞啦!”那人還在嚷嚷,聲音刺耳極了。我想鑽進一片灌木林躲開他,這企圖馬上被他發覺了,他嚷嚷得更起勁:“有的人穿著卡其布,有的人戴著無簷帽,走起路來咚咚響,請注意這種種風度!”

我幹脆蹲下來不動,撿兩塊石頭壓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這一著很奏效,我立刻睡著了。一會兒就看見姨媽那胖大的灰臉在我上頭,她撫摸著我的臉頰,帶著一種憐惜的表情,還不時吐一點什麽在掌心,然後往我脖子上擦均勻。她說話的語氣很動情,很哀婉:“危機四伏呀,你穴居的事件鬧得風風雨雨呢。這洞穴裏這麽髒,我一直很不安,我想把它打掃一下,在岩壁上掛滿那種美術紙扇,另外還要搞幾個陶瓷掛盤來,這種審美情趣是從三姑娘的女同學那裏學來的,她的修養很高。”

山下的破廟裏長出兩棵青鬆,洞穿了屋頂直衝雲霄。

打呼嚕的是不是姨媽?原來她一直躲在暗處等這出戲?

“有人在走廊裏養著兩頭豹子。”她磨了磨牙,“就是那搞蔬菜試驗的家夥。如今,走廊裏真是多災多難啊。下雨那天,我竟在白天倒在走廊的水泥地上睡著了,回想起來不是膽戰心驚的事嗎?穴居的事,你要始終如一,我對這事抱了很大的期望,從一開始就欣喜若狂。”

有很多狡詐的黑貓想來親近我。我是在午睡時做這個夢的,我快睡著的時候,看見父親在門邊一探頭,將一條鬆毛蟲掛到牆壁上。現在,我想到懸崖上去,隻要往下一跳,就會驚醒過來。

八、我的第四個夢

我曾和父親約好,到離這裏十裏外的河灘上去撿貝殼和卵石。我們好像是在酒店裏商量這件事的,當時有一個癟瘦的漢子和我們擠在一條長凳上坐著,他不停地挖鼻孔,並順手擦到父親的背上,我們每說一句耳語,他就強行湊過來傾聽。後來我定睛一看,發現這漢子的雙眼原來是石膏模型。我們商量好之後並未馬上執行,於是父親,就好像有了某種特權似的,整天不斷地對我擠眉弄眼,說一些暗語,打一些手勢,當著很多人的麵把我搞得窘迫不堪。他不厭其煩地盯緊我,隻要看見我跟誰講話,他馬上擠攏來。一把摟住我的肩頭,對著那人眨眨眼,橫蠻地盤問人家:“喂,你想不想返回到那種無憂無慮的童年樂趣中去呀?”我憂心忡忡地躲在廁所後麵,我極想那裏有條大黃狗出現,仿佛那條狗是一個生死攸關的轉折似的。然而父親馬上也來和我一道躲在廁所後麵了,並大談我們的那個“秘密”,一邊談一邊用胳膊肘直搗我的腰,連連問道:“這不是一種了不得的突破嗎?這可不可以算一種天才的創造?我們是怎麽萌生這個奇異的念頭的?”黃狗終於出現了,我猛地朝它撲去,結果摔了個嘴啃泥。我就勢閉上眼,我知道我的牙齒在流血,但還是假裝睡著了。睡在廁所邊上當然不舒服,旁邊似有綠頭大蠅在打滾,不過還是不能醒,因為父親在那裏伺候,也因為這反正是在夢中,這麽一想,昏昏然又換了一種夢境。這個夢境裏遍地都是有刺的灌木,寸步難行。我聽見在一個地方,有一雙赤腳在操場上跑,那腳上長著很多雞眼,因為踩在碎石上,腳板皮全成了紫醬色。家人們全都埋伏在金櫻子叢中,順風吹來他們的低語,我已經看見了父親的鴨舌帽(自從禿頂以來,他時刻戴著它)。在一晃一晃的。有一隻鴿子從金櫻子叢中飛出來,飛上了天。原來這裏麵又有一個詭計。這事在好多年以前發生過一次,當時我們似乎是山窮水盡,全家人夜裏潛逃到一個采石場,躲在工棚後麵嘁嘁喳喳,一直到天明,采石場外遊**著成群的餓狼……月亮出來了,我數了數,一共有八個,像用細線係好的氣球一樣飄**。有人在瞄準,金櫻子叢中露出黑洞洞的槍口,父親竊笑起來,一聲巨響……

九、我的最後一個夢

似乎是在我們的大房子裏,光線很暗,我們全家人都躺在地上打瞌睡。於似睡非睡之中,大家看見進來了一個細小的人影,但誰也不願挪動,也不願看清。不知過了幾點鍾,窗戶被風緩緩地吹開,濃鬱的七裏香的味兒充滿了房間,滿屋子蹦跳著褐色和玉色的螞蚱。父親第一個跳起來,慌亂地環顧了四周一下,然後背上他的旅行袋,推開門就跑出去了。他的長腿跑得很快,像個運動健將、七裏香的味兒使他發瘋了,那種不顧一切的神氣真使人驚訝,有兩隻大馬蜂不遠不近地隨在他背後飛行。三妹早就起身,窗戶一開她就奔過去關上了,她立在窗前,看著父親的背影沉思了好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對我說起一條閃爍著寶藍色光芒的大蛇,那條蛇從青草上爬過來,頭部抬得很高很高,擺來擺去的。青草很深、很密,草裏長著一串一串的田皂殼,威靈仙結著翠綠精致的球形果實。有一隻山猴,日日夜夜守候在光禿禿的土坡上。她的眼光突然迷惘起來,給我一種陌生感。螞蚱在沙沙地騰飛,順風吹來父親沙啞滑稽的歌聲,三妹一下子板起麵孔,“咚咚咚”地走過去開櫃子。母親一直昏迷不醒,她在夢中四肢舒展,麵色紅潤,癡迷地傻笑著。我在地上翻了一個身,聽見一種騷響,是一個灰藍色皮膚的婆子蹲在茶幾上,像一隻可笑的小動物。她用小指頭摳出懷裏殘剩的茶葉來吃,一邊吃一邊悄悄地吩咐著三妹什麽事,那種奇特的語言我怎麽也聽不出個眉目。三妹的肩頭一聳一聳的,將櫃裏的衣物拋出窗外。“它一直是放在最底層的,我的模型,明明有人動過了,該死的家夥。”

母親在出汗,眼瞼那裏一圈濕暈,手裏捏著一把從夢境裏采來的蠶豆花,喜氣洋洋地嗅得起勁。

我和父親在塘邊消滅螞蚱,靜靜的荷葉上頭,陽光一跳一跳的,有人往水中扔了一個石子。父親雙手趴地跪下去喝那綠茵茵的池塘水,還噙著眼淚說:“連腸子都染成綠的了。”他那稀疏的長發翹在後腦勺,像雞的尾巴。我摸摸他的旅行袋,癟癟的,空無所有,我故意對他說:“今天有人在廟裏說你販賣人體器官,恐怕是旅行袋引起的誤會,你何苦背著它,這於你很不利……”他回轉身來親切地拍拍我的背,表情陷入一種縹緲的遐想之中:“小夥子,你有沒有這種體驗?有那麽一天,我們假定是個陰天,你在大路上蹦蹦跳跳,肆無忌憚地大唱流行歌曲,你甚至翻起筋鬥來,忽然雨點沙沙地落下來,路上的人們開始奔跑,而你停在雨中。你不動不挪地停下了。雷聲響起來了,你彎下腰去撿起一片帶斑點的落葉,你發現前後都是雨霧,你腳上穿著童年時代的雨鞋,一隻鞋麵已經破了,露出枯瘦的腳趾頭。有一個人,是一個乞丐,正從田野裏走過來,他使勁地吼出一個歌子:‘士兵的隊伍迎著朝陽……’破嗓子銳利地劃破乳白色的空間。於是雨珠從你粗糙的臉膛上‘嗒嗒’地滴到地上,你終於明白過來田野裏的那人是你自己。”

“從懸崖上往下跳的辦法,我已經嚐試過一次了,並沒有達到一種預期的效果。”

他認真地看了我一眼,說:“你必定要打定一個主意,任何期望都是一個圈套。”他掀起一塊大石頭,用手指指石頭底下那條僵死的蜈蚣,大聲地呻吟。青蛙在荷塘裏跳來跳去。“在廟裏我並不快活,有些日子裏,什麽人整天推著廟門:哐當——哐當……我燒胡子是因為弄不清時間,還因為聽見風聲就感覺到那些死寂的山頭的逼近,廟門響得那麽起勁,哦!”

長長的河堤,堤的兩邊是一動不動的垂柳,前後空無一人。

茅屋下,藍皮膚的婆子蹲在門口,一錘一錘敲打著石頭。

太陽在天上旋轉。很多人在街上狂奔,一律拖著長長的尾巴。

我又臨近了懸崖,剛要鬆一口氣,就聽見三妹那冷酷的訕笑。我慚愧地縮回腳,轉過身來。三妹摟著她的女同學,好奇地瞪著我。那女的身上裹著一床很厚的毛毯,撒嬌地往三妹身上靠。

“大家都在跑,”三妹指著懸崖下麵的街道說,“像廁所裏的蛆。你到這裏來,是想輕鬆地往下一跳吧?我們跟蹤你好久了。其實我也試過,有什麽用呢?陳舊得很,老一套。你總不醒悟。”她又笑起來。

後來她倆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那種親密無間的樣子叫人十分膩心。母親正在那邊一瘸一拐地爬坡。

七裏香一定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所以我們房間裏這股味兒帶有幻想的誇大的成分。我們全家人都從房子裏逃出來,這就顯出我們的神經是這般嬌嫩,一舉一動說不出的輕浮。我十歲那年,姨媽指著空空****的走廊告訴我:一隻狐狸從窗口直接跑進雲層裏去了。她這麽一說,接連幾個月走廊上都有狐狸的臊味。仿佛這件事是真的:每當我們聞到一種什麽花的香味,窗戶總要徐徐啟開,螞蚱之類就紛紛落地,即使是在黎明前,在那種沒有界限的深黑境界裏,這種情況也不例外。我們那個長方形的茶幾上,有時會蹲著一頭赤金的小牛,母親談起這事就眼睛炯炯發光。

所有的事都仿佛是真的:栽種在走廊水泥地上的蘋果樹結出了碩果;窗前出現駱駝的神秘剪影;藍皮膚的婆子像馬蜂一樣振翅飛翔;三妹的未婚夫變成了掛在牆上的假麵;而我三十五歲了。“我在地裏摘西瓜的時候生下你來,”母親癡笑著,“這件事我數不清過去多少年了,你心中有數。”

懸崖的事已被三妹揭穿了,我隻能留在原地。在我的前方,一望無際的沙地向天邊伸展著,棕色的灰沙柔軟而機械地起伏波動,發出隆隆的悶響。我留在原地。一隻火雞從岩石後麵探出血紅的肉冠,啟明星炸出大朵的金花,我的左邊有一棵柿子樹,樹枝上掛著一隻鸚鵡標本。

原載於《鍾山》198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