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在他那間有些簡陋的木板房裏睜開眼,打著哈欠,悔懊之情又一次湧上心頭。近十年來他幾乎每天都為這種心情所籠罩。這一次是為昨天下午出去找野菜的事。

山就在對麵,痕沒事就愛去那裏麵,有時是去撿點蘑菇野菜,有時隻是看來看去。昨天下午天高氣爽,刮了幾天不息的風突然靜了下來,痕無端地覺得自己應該去山裏轉一轉了。他記起前不久吃的那種稱為“野蕌頭”的野菜,十分爽口,於是提了一隻小籃邁步出門。

上山的小路又陡又窄,而且僅有一條路。痕攀住路邊的亂藤和野草往上爬,畢竟已年近五十,動作不那麽利索,一會兒他就氣喘籲籲了。正要在草叢裏坐下,抬眼看見前頭有一打補丁的屁股出現,從身影看那人似乎比他老得多。痕重新邁動僵硬的兩腿,緊緊跟上,一直到了山頂,才大汗淋漓地與那老者一同停下。

老者的樣子並不好看,三角眼,無眉,一臉賊相,手執一把明晃晃的鐮刀,使痕不由得顧盼四周,打了個寒噤。

老者盯著痕的眼睛說道:

“在這荒山野地裏,如果我殺了你,然後挖坑埋了,上麵鋪些亂草,便便當當,完全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認識你,對你這種人早厭煩了。過去我們一年當中至少有一兩次謀麵,有時在路上,有時在人群裏,難道你就這麽健忘?我真的對你這種人厭煩了。”他揚了揚手中的鐮刀,威脅地向前跨了一步。

“你並不要殺我,”痕故作鎮定地說,雖然腿子禁不住打抖,“你這麽大的年紀了,殺起人來也費力,更不要說埋一個人了,何苦呢?我對你又毫無妨礙,我差不多等於水麵上的一個氣泡,山上的一棵草(他一急就亂打比喻)。真的,我隻是今天下午出來找野蕌頭作菜吃,完全沒想妨礙你,你看,這是我挖野菜的籃子。”他覺得自己後麵一句話簡直有些故作天真的味道,隨之好一陣後悔。

“那麽我就饒了你。”老者收了鐮刀,仍然盯著他看,臉上不無鄙夷之色。“像你這種人,膽量這麽小,對自己的性命又看得特別要緊,根本不該來這種地方。你該聽說過最近兩天老虎吃人的事了吧?這一帶有三隻華南虎出沒,吃了兩個壯年人,還是好好待在家裏為妙。剛才我看見你爬山的模樣了,窘迫得很啊。這是何苦呢?你看見天氣好,風又停了,於是就不安分了,跑到這山上來。你們這種人總是這樣不安分,膽子又小,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緊得不得了。如果在前麵的草叢裏被人捅一刀子,或用那種砍柴的鉤刀勾一塊肉下來,你會做何感想呢?這種事輕而易舉……”

他還在說下去,痕幾次抬腳要走,又懾於他眼中的凶光沒敢動挪。

“請問你的家在什麽地方?”痕卑屈地擠出一個討好的笑臉。

老者不屑於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道:

“……幹脆就待在家裏不要動,到村子裏打油買米之類的事全讓你老婆孩子去幹,出頭露麵是十分危險的。看見山下那口塘了嗎?有個和你差不多的人每天在塘邊溜達,結果上星期中了埋伏,夾子夾住了他的腳,敗血症完蛋了。我親眼看見獵人安放的夾子,那人就藏在路邊,這類事層出不窮。你以為我在恐嚇嗎?”

痕呆立原地,老者首先走掉了。

他神情恍惚地從原路下山,東張西望,連一株野蕌頭也沒找到。抬頭看看,滿天亂雲,太陽光也不似出來時那般亮,一隻啄木鳥叩擊樹幹的聲音竟使他毛骨悚然了好一陣。直到下了山才看見幾株野蕌頭,連忙彎下腰采了放進籃子,葉子黃黃的、瘦瘦的,完全不能做菜。

下了山,看見熟悉的田野,和村裏的農夫,才又懊悔根本不該去采野菜。如果做些別的,比如說,坐在塘邊釣魚,不就遇不上那凶惡的老頭了嗎?說不定還釣上一條魚了呢!而現在,無故地被驚嚇了一回,又沒采到野菜,完全是自己的錯誤。他這樣打比喻時,忘記了自己從來不喜歡釣魚的事實。

回到家,女兒正從學校回家,高興地說:“爸爸去秋遊去了呀!”

痕慈祥地笑了笑,他當然不會將遇見一個惡人的事告訴任何人,免得講完了又後悔。他將手中的籃子往門角一扔,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編草席。

現在痕一邊穿衣一邊想:那老者的話究竟有幾分是真的呢?如今外麵殺人的事真有那麽多嗎?這些年來,他已習慣於不去別人家裏了。除了去沒人的山上,一月一次到村裏買米,買煤,偶爾為家裏買些笨重的東西,他基本上是坐在廳屋裏編草席。他給自己做了規定:每天六小時工作,三小時吃飯,三小時看“編織技術”,四小時“閑散”,八小時睡眠。有時也有客人來,自己村子裏或鄰近村子裏的人。每逢來了人,他總不免本性難改,一個勁地吹起牛來,將自己編草席的技術吹得神乎其神,喻自己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手。這種時候,客人毫無例外地乜斜著眼,很不耐煩的神氣,痕則提高了嗓門,硬著頭皮吹下去,心裏恨不得給客人一記耳光。客人一走,痕就憤怒地關上門,吩咐妻子:“以後不要放這家夥進來,就說我不在。”仍坐下編草席。

客人一天天少下去,痕也習慣了。

隻有景蘭每月來一次。景蘭是痕最老的朋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景蘭談話十分講究藝術,拐彎抹角,朦朧而晦澀。他將痕稱為“了不起的織手”“非凡的創新者”等等,但從不使用“世界之最”這類字眼。痕注意到了景蘭的態度,有點耿耿於懷,但還是與他聊天,一聊,又免不了吹牛。所以每次景蘭剛來的時候痕都不反感,走的時候痕卻十分憤怒,將門“砰”的一關。

剛吃完早飯,景蘭就來了,來了便坐下。

“聽見老虎吃人的事了嗎?”景蘭開口道,狡詐地眯著眼,被太陽曬黑的雙頰不停地咀嚼什麽東西。“傳得滿村風雨呢!”

“我是從一個惡人口中得知的,那家夥用一把手槍抵住我的後腦勺,給我講了這件事。”痕不知不覺瞎編起來,“如今我對出門的事越來越厭倦了,真惡心啊。你想,我不過是去那邊山上散一散步,就遇上歹徒,那家夥一直尾隨我,後來看見沒什麽油水可撈,才悻悻地走了。這樣的世界,出門還有什麽意義呢?我真不該出去,可是每月還要買米買煤,你有什麽辦法呢?我盡量避開熟人,現在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可是還有收房租的,他每月來找你,和你談編織方麵的事。”景蘭挑釁地說道。

痕不由得皺了皺眉,記起上次吹牛的事。

“是的,那蠢貨的確和我談過,那又怎麽樣,很多人都和我談過,我說了同樣的話,對你也沒什麽例外。我想說便說。”他忽然大發脾氣了。

“我是很欽佩你的技術的,我缺乏你的才能。”景蘭心平氣和地說,末了又加一句:“我聽說老虎專吃膽小的人,如果迎麵走上去,它們反而不感興趣了,有沒有這種事呢?這村裏什麽樣的說法全有。”

“惡人用的是一支‘五四’手槍,還蒙著麵。你想,我不過去散散步,這世界真險惡啊。我現在有時很討厭別人來我這裏,最好誰也別來。”

“像你這樣有本事的人總是有怪癖的嘛。我記起一件事了:你不反對我來你家吧?”

“你說到哪裏去了,當然你是例外。”痕連忙說,不自在地將手中的杯子在桌上推來推去,他的妻子連忙走過來說:“老景是例外,我們歡迎你來。”

一邊說著些外麵的傳聞,景蘭又夾帶著重複了先前的老生常談,將痕稱之為“極有創造力的”之類,然後站起來告辭了。

這一次痕特別生氣,竟罵起老朋友來,而且用了“鑽營”這樣的字眼。

“你知道他為什麽總來嗎?”妻子說,“一個朋友告訴我,他來這裏是為了剽竊你的技術,最近他也編起草席來了。”

“我早知道他是個庸庸碌碌的家夥,他如果學得會我這一手倒有救了。這家夥骨子裏是個騙子。還記得我們和他是如何相識的嗎?就因為他騙了我們,我們才與他做朋友。”

“那你還理他?”

“因為習慣了。來了一個人,我便忍不住舊病複發,說起老一套來,其實誰又有興趣呢?他們都認為我發瘋了。”

“大家總是根據買賣做得怎麽樣來看人吧,你的草席賣得平平常常,當然隻好孤芳自賞。你不要理那些人。”

“我什麽時候理過那些人了?你以為向他們吹牛就是理他們嗎?誰知道我心裏想些什麽呢?”

痕坐在家裏編了十多天草席,又要出去買米了。

走到村口,遠遠地便看見糧店門口排著長隊,村民們的臉麵都一致轉向他來的方向。痕停住腳步,不想去加入那一夥了。但一想到家裏中午沒米下鍋,隻好硬著頭皮迎上去。

他排在最末尾,注意到大家都在躲躲閃閃地打量他,他也知道這是大家一貫的態度,可就是沒法習慣,於是翻著白眼看天。忽然,在隊伍的前方有一張十分熟悉的麵孔閃了一閃,使他周身發起熱來。他連忙躲到前麵那位身材高大的老頭背後,避開那個方向的視線。那個人是誰呢?

匆匆地背了米往回走,邊走邊回憶,慢慢地記起了十多天前遇見的三角眼老頭。原來那人就在村子裏,為什麽他從來沒見過呢?也許他是誰家的親戚?怪不得他去買米時大家都朝他看呢!想起這事便使他有種非常討厭的感覺,幸虧這感覺的時間不長,因為他早就學會了“豁出去”的對付方法。走到村頭的茶館,將米放下來歇息。茶館老板娘耷拉著眼皮,裝作沒看見他,他也裝作沒看見她,摘下草帽來扇風。

“痕師傅,他們說你在山上編草席,這是真的嗎?”一個嘹亮的少年的嗓音在背後響起,使他一怔。

“是有這回事,”他冷笑著回答,“還遇見一隻華南虎呢!”

“哪它不吃你嗎?真可怕呀!”少年天真地瞪大眼。

痕知道他在演戲,這村裏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有這種古怪的本性。

“華南虎從來不吃膽小的人,你還沒有聽說過嗎?真是孤陋寡聞!”

“我的確有點孤陋寡聞。”少年嬉皮笑臉地走掉了。

老板娘仍舊耷拉著眼皮在打瞌睡,痕盯著自己的兩條瘦腿發呆。

村路彎彎曲曲,兩旁的稻田黃燦燦的。他費力地走著,分明感到自己正在走進一個巨大的塑料袋裏去,那袋子正在慢慢收口,裏麵的氧氣還可用兩小時,所以他要節省用。

“剛才來了一個收草席的人,看了你的草席,願意高出一倍的價錢呢!”妻子接過他背上的米高興地說,“我沒有立刻答應他,說要等你回來商量,我想這也是一種策略,你看怎樣?哈,有了錢,我們首先雇個人來背米,你就用不著外出了,有時間就去山上遊一遊,該有多麽好。”

“那人什麽時候再來?”痕擦著汗著急地問道。

“晚上。你要洗個澡,收拾一下,顯得我們是有身份的人。”

“我就這個樣子,他想要就要,不要算了!”痕嘴上很硬,心裏不免有點怯。“村裏來了一個新家夥嗎?”

“哈!那老家夥,租了老良的房子開鐵鋪,前天,想賴房租,和老良兩口子大吵一架,就亮出刀子來要殺人,真嚇人。”

入夜時分收草席的來了。買賣並不如妻子期望的那樣好,討價還價了很久,對方仍隻同意出比現在外麵的價格高一倍的價錢,不過這樣痕也相當高興了。於是痕讓他買去十床草席,都是那種古怪圖案的,形狀也不太像草席,有的竟中間缺了一塊,很不適用。中間缺了一塊的這床他從未拿出來賣過,知道別人不會接受,而這一次,一時衝動就拿出來了。那人不動聲色地點了數,一一捆好,然後挑著出門了。痕從窗口望去,看見他並不朝公路方向走,卻走到對麵山裏去了,心裏感到說不出的奇怪。山裏麵黑乎乎的,路都看不見,他打算怎麽個走法?

“一共五百塊,我沒想到會有這些錢。你以後可以少編一些了,他說了每月要來收的,我們還可以抬價。”妻子高興地揚著手中的錢說,說完趕緊將錢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個布包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痕在窗口看了很久,想等那人從山裏往回走,但那人始終沒有回來。他知道這條路隻能通往山裏,那麽肯定他是到山裏去了。這是一座荒山,山上僅有這一條不成形的小路,就是白天裏,也隻有熟悉地形的人才去山上,夜間從來沒人敢去,怕迷失在裏麵,也怕野獸。痕越想越覺得此事蹊蹺,簡直不可思議。於是問妻子注意過這人的長相特征沒有,妻子說沒有,因為他長得太平常了,和那些收購草席的販子沒什麽兩樣。痕又記起,他竟沒有向這個人吹噓自己的編織技術!這可是生平第一次,為什麽會忘了呢?就因為他不曾問起!平時,無論什麽樣的客人來到他家,總少不了問起他的編織技術。一問,他就開始吹噓,一吹就忘乎所以似的。而這個人,似乎與他心心相印,又似乎與他有什麽默契,反正他有這種感覺,才拿出中間缺一塊的草席賣給他的。整整一晚上,他連想都沒想過吹牛的事!

痕很興奮,走到廳屋裏打開燈,編起草席來。妻子催了幾次他也不去睡,腦子裏不斷地將發生的事走馬燈似的演了又演,反複地在心裏與那收草席的和那凶惡的鐵匠對話,設想種種的遭遇,今後可能發生的種種變化,直到黎明時分才進屋去睡。

第二天,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和單調,就像什麽也不曾發生過一樣。他讓妻子進村去探聽,看看村子裏可有什麽傳言。過了一會兒,妻子回來了,告訴他沒有。他便在心裏譏笑自己竟然神魂顛倒起來,太不像話,於是又強製自己履行作息時間表,裝作什麽事也不曾發生過。

妻子對於他的舉動心領神會,也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的樣子。他們倆都在心裏存著那個疑惑:誰知道那收草席的人靠不靠得住呢?世上的怪事誰能預料?

不聲不響過了些日子,景蘭又來了。

景蘭是看見過他那些古怪的織法的,今天一進門就談起他那床中間缺了一塊的席子,弄得痕警惕起來。

“我對於你的改良織法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他侃侃而談,又是那陳腐的一套,自己卻以為發現新大陸。言談中還不知不覺地要淩駕於他之上。

“我已經將那床席子扔進垃圾站了。”痕打斷他的話,傲慢地眯著眼,“我一直在想,你幹這一行太委屈了,靠這行當養家也太困難。我嘛,反正已經老了,無所謂。這一行是不會有什麽出息的。”

景蘭做作地瞪大雙眼,痕又從他臉上看出村裏人那種古怪的表情來。“狗改不了吃屎。”他想道。

“然而事業呢?一個人,尤其男人,沒有事業心算個什麽東西?另外還有榮譽,還有誰比你更看重它呢?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口裏不說並不等於不知道,我們要實事求是。”

“這編草席,實在也算不了什麽事業,我隻不過是喜歡吹一吹牛罷了,誰又當回事呢?就連你,也是在嘴上附和而已。”

“你怎麽懷疑起我的誠意來……”景蘭做出吃驚得說不出話的樣子,繼而又轉為憤怒,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告辭了。

“走了正好,”痕對妻子說,“現在門一響,我就緊張,怕來什麽人。來了人我又忍不住吹牛,吹完又後悔。不來人倒好,免得破壞了我的作息時間。”

然而那鐵匠卻來了。來了便毫不客氣地坐下,自己倒茶喝。這個人,仍舊穿著打補丁的褲子,腰上別著砍柴的刀,滿臉匪氣。

痕不敢先開口,自顧自地編草席。時間一點點挨過,屋裏隻有他們倆,誰也不理誰。鐵匠倒沉得住氣,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當兩個熱水瓶裏的水全倒光了時,便站起來,一邊出門一邊回過頭來拋出一句:

“今後要時常來光顧。”

他追出門去,看見鐵匠正大踏步地往山裏走,心裏又一次感到那種說不出的奇怪。對麵這座山是一座平平常常的荒山,他在這地方住了十幾年了,每天開門就看見。平時,那上麵除了打柴的,誰也不會上去,再說除了他,別人也沒有這種雅興。就是常去的他,也每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出事。上個月,要不是想起什麽野蕌頭,他也不會遇見那該死的鐵匠,鐵匠去那裏幹什麽呢?還有,收草席的人去那裏幹什麽呢?他進去之後走得出來嗎?想到自己的買賣,痕有些擔心起來。

這第一次等待的時間似乎長了些。兩個月過去了,秋天已過,初冬的寒意漸漸滲了出來。鐵匠沒有來光顧,收草席的也沒來。織好的草席在廳屋裏堆得老高了,這些席子,一張比一張古怪,一張比一張不適用,有一張的形狀竟和漁網差不多。痕心裏明白,這種東西是沒法賣出去的,所以別的收草席的小販來了,他一張草席也沒拿出來。可是再等下去,吃飯就成問題了,還有女兒的學費,過冬的衣裳。幸虧他的妻子近來去外麵打些零工補貼家用,然而一回來就腰酸背痛,還不時地去窗口張望。痕知道她望什麽。

一天早上,痕又上山了。他打好綁腿,穿好麻鞋,提著籃子出門的。這一次,在小路上看見了很多野藠頭,可惜都已開花,老了,不能吃。他疑惑地想著為什麽上次沒發現它們。爬了很久,抬起頭來,看見前麵的野栗子樹上支棱著一捆什麽東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麵前一看,果然是他織的草席,再看地下,還有一根扁擔。“華南虎”,他想到這三個字,呆呆地坐下了。他坐在栗子樹下,一直坐到天快黑,渾身冷得發抖了才回家。道路模模糊糊,他高一腳低一腳地亂走,到後來簡直就不再管什麽路,隻是往下衝,弄得滿手都是刺藤掛出的血跡。下得山來,衣服都成了破布片,冷風一吹,傷口刀割一般。

“啊呀,終於回來了!”還沒進屋,就聽到妻子的嗓音。

“我們一直等你,”妻子說,“他說晚上還要有事呢!”她指著暗處坐著的人影,那人走上前來,真是那收草席的。

“我還以為你……”痕張大了嘴。

“以為我不來了嗎?我說過要來的,我這人最守信用。”他咧嘴一笑,彎下腰去捆草席。

“還是老價錢嗎?我們要加價呢!”妻子說。

“你不要亂說!”痕怒吼道,滿臉漲成豬肝色。

小販慢慢地數鈔票,數完,低著頭將錢交給痕,痕也低著頭去接,兩人誰也不望誰。痕接過錢後深深地歎了口氣,心髒又狂跳起來。

小販還是挑著草席朝山裏走,並且走得很快,很著急的樣子,一會兒就消失在樹叢中了。痕在屋裏長長地歎著氣,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人,可能是住在山那邊的,山路已走熟了。要不,誰敢在這個時候過山?”妻子在廳屋裏邊打掃邊嘮叨,“其實加點價他也會同意的。你沒注意嗎?他一心要收你的貨,每次看也不看就挑走。”

“我們現在不是比原來有錢了嗎?你還要雇人來買米,我看不用了,買米買煤之類的事,我的體力還可以支持幾年,省下這些錢吧。”他心平氣和了。

痕是在糧店排隊買米時無意中聽到關於他的流言的,那流言極其模糊,卻又似乎極其惡毒。排隊時,很久不見的鐵匠意外地出現在他前麵,扭過頭來朝他嚷嚷,說晚上要來他家中拜訪。前麵排隊的人都一式扭過頭來看他,他則陰沉著臉看天。排到櫃台前,又有人故意擠他,他憤恨地踢了那人一腳。

背了米到茶館歇腳,茶館老板娘正和另一老嫗聊天,看見他來,兩人同時閉嘴,用譴責的目光瞪他,希望他快走。

痕假裝不知,偏要在那桌邊多坐一會,還喝了一碗茶,將一角錢放在桌上。

老板娘走過來,將他喝過茶的碗朝地上用力一摔,一聲銳響,破了。

痕一動不動,又坐了幾分鍾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裏再一次感到在這個村裏已成了一個幽靈。

他想到那鐵匠。原先不曾見過麵,卻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這些年經常有這樣一些陌生人,一見麵就對他的過去了如指掌的樣子。痕想,大約於不知不覺之中,他在這一帶的知名度已是非常高了吧。這個人,無緣無故地來他家裏坐,弄得他心神不定,而且他那種反客為主的態度也令他無可奈何。如果關上門不讓他來,又顯得自己十分怯懦,讓他來呢,又不能做到鎮靜坦然。

痕心裏七上八下的,走到家門口,又連人帶米跌進了水溝,將左臉擦傷了一塊。

那天晚上鐵匠並沒有來,卻有什麽野獸在對麵山裏叫了一夜。擦傷的左臉也奇怪,直到早上才開始流血,用冷水、用紗布。用香灰都止不住,搞得身上血跡斑斑,隻好讓妻子去請草藥郎中來。

草藥郎中嚼了一種什麽藤,敷在傷口上,止住了血。痕定睛一看那郎中的臉,原來是鐵匠,冷汗一下就從背上冒出來了。

郎中走了之後,他感到自己的頭重得很,大約是失血過多吧。

“這個人不是鐵匠嗎?他怎麽成了郎中的?”他問妻子。

“啊,你好好躺著吧,你發燒呢!簡郎中和我們認識十幾年了,你怎麽連他也認不出了呢?真可憐啊,我看還是請個人來做這些事算了,我們現在不是有點錢了嗎?下一次那收席子的來了,我還是要提加價的事,不然他還以為我們的席子沒人要呢!”

“正是沒人要嘛,你怎麽糊塗了,居然以為有人要我們的草席?我看你發昏了。”

“可能我是發昏了,這種事最容易生出錯覺。”

跌傷臉的第三天,收草席的又來了,一進門就說要與痕簽一個合同,今後草席有多少他收多少。痕浮腫著臉坐在那人對麵,心中喜出望外。他的妻子也掩飾不住臉上的高興,卻一聲不響。

“價錢嘛,還是老樣,這一點無法做大的變更。”他慢悠悠地說。

“老樣就老樣。”痕連忙說,他還擔心他要減價呢。

“這對你來說已經夠了。”他臉上浮起那種模糊的笑意。

“對,已經夠了。經濟上的困難我自己克服,我這個人,能吃苦。”痕又忍不住表白起來,“你看,我臉上的傷是背米時摔的。”

那人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展平了放在桌上。痕接過合同左看右看,直看得腦袋發脹,卻怎麽也看不懂。他眼前的這張紙上畫著許多圓圈和箭頭,其間又有一些動物的頭部,簡直讓人眼花繚亂。莫非他自己產生了幻覺?昨天他不是將郎中認作了鐵匠嗎?他定了一下神,不動聲色地將合同遞給妻子,想看看她如何說。

妻子拿起合同,對著光眯縫著眼看了幾秒鍾,然後用食指的指甲指著右邊角上對他說:“就在這裏簽名吧。”

他的手抖得厲害,糊裏糊塗地簽了名。

“這就行了。”收草席的說,將合同仔細疊好,收進胸衣口袋。那人走了以後,痕問妻子:“你看清楚了合同上寫的什麽嗎?”“我?我沒有看。看什麽呢?簽名就是了反正我們又不失去什麽。”

“這倒也有道理。你沒發現那上麵有箭頭什麽的嗎?”

“我沒看,看什麽呢?我們又不認識這個人。”

“你的話很有道理。”

此後的日子並未如所料想的越過越順心,反而徒然生出諸多的煩惱來。

痕總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樹幹分杈處,已經擱了三捆草席。最先擱的那捆已經長黴,還有一捆也變成了黑色,最外邊那床漁網狀的已多處脫落。痕坐在樹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實際上腦子裏空空如也。

就這樣,他與收草席的人心存默契,嚴守著一個共同的秘密。

現在他妻子去肉店的次數多起來,女兒也添置了新衣服。據妻子說,並沒有人見過那個收草席的,每次她去買肉,肉店老板就做出憐憫的樣子,要她勸勸痕,不要這樣拚命織草席,身體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猛烈攻擊某些人是“要錢不要命”。痕聽了妻子的話冷笑起來。

他去糧店買米,所有排隊的人都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好像他有傳染病似的,更沒人再來推他了。他則仍然一如既往,翻著白眼看天。隻是有一回,一個常來的村民當著大家的麵叫了他一個十分耳生的稱呼。當時那人笑容滿麵,迎上前來叫了一聲“痕老師”,給了痕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臉都有點白了。他當時不自覺地後退了兩步,呆呆地瞪著那人。那老頭自覺沒趣,怏怏地走了。周圍的人則竊竊私語起來,連米都忘了去買,直到店員高聲叫喊才匆匆去櫃台。

在村頭歇息的時候,老板娘也不再給他臉色看,而是幹脆走進屋裏不出來了。他坐多久她就在屋裏待多久,桌上也不再放著茶杯茶壺,那一定是遠遠看見他來了就收進去的。

回家的路上遇見背著草藥的簡郎中,他熱情地向他打招呼,簡郎中卻似乎不認得他,自顧自地走路,連頭也沒抬起來。這件事倒是他沒料到的,就如一瓢冷水從頭頂潑下來。他放下米,在田埂上坐了老半天腳還發軟,抬起頭來,看見那個稱他為“痕老師”的老頭遠遠地朝他奔來了。

“啊,你在這裏,我要告訴你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他喘著氣說,“都說你快離開此地了,要將你家的房子改為工具房呢,這不是糟蹋房屋嗎?而且是像你這樣的體麵人的房子。想想看,編草席的技術高超,獨一無二,卻將他的房子改為工具房!真是險惡!這樣吧,我來幫你守這房子,待你回來之後完整歸還,你看怎樣,我不怕他們造謠,我要伸張正義,看他們敢把我老頭怎麽辦。”他揚了揚拳頭。

“我並不要搬家,住在此地好得很,再說搬到哪裏去呢?”痕冷冷地說,心裏十分厭惡。

“你還要對我保密呀!哈,你這滑頭!他們計算出來,你老婆這個月去了六回肉店了,真奢侈呀,哪來的錢?”

“拚命織草席所得呀!”

“你不要對我保密了,痕老師。”他又說出這個刺耳的稱呼,弄得痕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憤怒地站起身背了米就走。

“你好好考慮一下!”他在後麵大聲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你的秘密!”

老頭果然知道他的秘密還是虛張聲勢?他又記起近來已沒有人到他家裏來,連景蘭也不來了。開始他把這看作一件好事,現在又看作一種凶兆,原來還有人在算計他住的房子呢!這一招太陰險了。雖有這許多煩惱,痕的心裏頭還是不像原先那麽虛了似的。就因為來了一個收草席的,將他的毫無用處的東西用稍高的價錢收下,使得他的生活有了保障,從此他便生出一股理直氣壯的情緒來。但一想到那些草席扔在荒山裏任憑日曬雨淋,又有點擔心,擔心被別人發現,識破這裏頭的機關。因此他去山裏光顧自己的產品的次數漸漸多起來,當然每次都是偷偷摸摸的,連對妻子也不說實話,還提了竹籃作為掩護。最初一星期去一次,慢慢地變為兩三次了。原來並沒有路通往那棵栗子樹,踩的次數一多,周圍的毛竹和草都被他踏倒一大片。他擔心這會不會更容易暴露目標,又想將自己踩倒的那些植物扶起來,但徒然忙亂了一陣,並無什麽效果。

首先產生疑心的是他妻子。追問之下,他便隻好講出實情。妻子的臉色看起來有點奇怪,雖竭力掩飾,還是引起了他的慍怒。

“這件事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有什麽意外的呢?重要的是有人按時來收我們的席子,這是個事實,我們還用賣席子的錢買了肉,難道不是嗎?”

“這種買賣能不能長久呢?”妻子仍然擔心,“你現在每天去山上,會不會被人發現?”

“他們不會對那種地方感興趣的,就是發現了,對於我也沒有絲毫的損害,他們現在已經認不出我織的東西了。”他自信地分析道。

“似乎也正是這麽回事,”妻子歎了口氣,“還有幾天那人又要來收席子了。”

妻子很快適應了新的情況,還無端自豪起來。從肉店回來,她告訴痕,現在村裏人連她也戒備起來,說話陰陽怪氣的。那肉店的老板本是個熟人,愛與她東拉西扯,這幾天卻十分警惕的樣子,連眼皮都不抬起,割了肉往她籃子裏一放,趕緊躲到一邊去了。

“勢利眼!”妻子眼裏發亮。

“不要理他們。”痕想著心事,注意著門的響動,因為收草席的要來了。

“這一回賣得不是十分好,所以要壓一點點價。”他一放下扁擔就宣布,“你不會介意吧?這是常有的事,不過我會信守合同。”

“當然不介意,當然。我怎麽會讓你為難呢?”痕一邊遞過煙去一邊疑惑著:那合同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你知道,做買賣總是這樣,有旺季也有淡季,重要的是我們的產品,對不對?這一點你該有信心吧?”他說起大道理來。

“這一點我很有信心。”

他並沒有壓多少,隻是每床席子少兩角錢,付了錢就走了。這一次他也是毫無例外地往山裏去了。痕想起被踩倒的那些植物,臉上浮出一絲笑意:那些草和毛竹是他們倆共同踩倒的。

時光在寂寞中不知不覺地溜過,一轉眼半年過去了,窗外已是初夏的綠色,籬笆上星星點點地綴著一些黃色小花。景蘭已經很久不來了,妻子說,他早就不織草席,去鄉下收購雞蛋去了。這樣,除了收房租電費的每月來一次,收草席的每月來一次,再也沒有外人來痕家裏了。有時他在去山裏的路上遇見熟人,想要打招呼,那人卻別過臉去,於是他也就勢別過臉。再後來他走路根本不抬頭了,省去了許多麻煩。可能是肉吃多了的緣故,爬起山來特別有勁了,下山時簡直有騰雲駕霧的感覺。

扔在山上的草席已有六捆,三捆架在栗子樹丫上,三捆躺在地上,旁邊還有六根扁擔,都是新的。痕不同意妻子到這個地方來,但也可能她偷偷來過了,誰知道呢?從樹縫間朝山下望去,村民們正在稻田裏打農藥,白霧騰騰的,一片繁忙景象,對比之下,自己真算得上是清閑了。後兩個月收草席的大大提高了價錢,說是旺季來了,給的價比原來多了一倍,所以他就乘機偷閑,每月少織幾床,懶散了許多。坐在栗子樹下,凝視著最先扔掉的那捆正在腐爛的草席,他感到自己生活在一個解不開的謎之中,這謎的答案似乎十分清楚,又似乎根本沒有,他也懶得去深究,他本來就不是那種凡事刨根問底的人。要是換了別人,早就要將那收草席的來曆搞個一清二楚,他卻沒這個習慣,他願意得過且過,也願意與收草席的保持這種心照不宣的關係,他覺得這樣才是順其自然。

然而他又撞上了鐵匠。老頭這次沒帶刀,卻仍是殺氣騰騰的,當時他正瞎忙著將那些踩倒的毛竹扶起,他忽然就在草叢中出現了。痕開始看花了眼,以為是一頭野獸,腦袋裏“轟”的一下,手腳都動彈不得了。

“我看你現在越來越怕死了。”鐵匠走近栗子樹坐了下來,“既是將自己的性命看得如此要緊,又還天天來這裏幹什麽呢?你的思想,怕是走進了死胡同了。一般人都不來這裏,不是嗎?原先有個人天天來過,他撞死在那邊的一個岩洞裏了。你和他很不同,你怕死怕得厲害。你不擔心我會謀害你嗎?”

“我不擔心。”痕壯著膽子說,“你已經知道我心裏的事了,像你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早對我的前途清清楚楚的了,你才不會來費這個力氣呢。”

鐵匠老頭笑了笑,站起身往山頂爬去,一會兒就消失在樹叢中。痕記起,他連看也沒看一眼麵前的草席,是他根本沒看見,還是他認為這類事不值一提呢?他可算得上是痕認識的人當中說話最為幹脆的了,不像有的人詞不達意,囉裏囉唆,他總是一語中的,胸有成竹。不管痕做出何種不在乎的樣子,仍然遮掩不住內心的恐懼,他就是怕這個人,不論他帶刀還是不帶,對於他總是個很大的威脅,這裏麵的緣由他也說不清。他總是揚那把刀,而且總說要殺他,他是說一說好玩的,還是真的要殺呢?痕的這種畏懼似乎已經成了一個病,無論在什麽地方,無論睡著了還是醒著,隻要想到有鐵匠老頭這個人存在,他便覺得不安。鐵匠的身份是曖昧的,也可能是人們虛構的,痕在乎的倒不是這個,痕懼怕的是他眼裏的那兩道寒光。痕回憶起第一次遇見這個老頭的情景,記起了采野藠頭的事,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以後發生了什麽呢?從那以後一捆又一捆的草席扔在這樹底下了。

“隻要心不在焉地沿著小路往前走,便可以采到野藠頭,還有蘑菇呀什麽的。”他開始向著空中大聲說,“其他的一切不去想它,順順溜溜地下山,好像山下這些人收割完畢回家似的。”

一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話特別可笑,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一笑,周圍的灌木可疑地響動起來,像有野物潛伏在那裏。他連忙收住笑聲。

下到山腳時他還在想:要是那天不去采野藠頭,鐵匠老頭會不會來村子裏落戶呢?村裏人是在與他一道合謀捉弄他,還是根本不相幹呢?幸虧這老頭看不見,也似乎不關心這些草席,不然就麻煩了。

回家的路上又被那稱他為“痕老師”的人追趕,奔命一般奔回屋裏,弄得滿腳都是泥。那老頭倒也不進屋,隻是在門口高一聲、低一聲“痕老師,痕老師”地叫,搞得他隻好躲進廚房。一直到妻子回家那家夥才走開。

“那鐵匠的話你也不要過分頂真,”妻子說,一邊垂著頭幫他刷鞋,“不就一個外來戶,有門打鐵的手藝嗎?如今那種手藝會做的很多,也不怎麽吃香了。我看你最近不如原來有規律了,為什麽呢?”

“就是。說起來也怪,我昨天一天竟忘了編席子了,我怎麽會漸漸疏懶了呢?看起來,我還是不應該有很多的空閑,最好被人從後麵追命一樣的追。我昨天幹了些什麽,我竟忘了。讓我想想看,我想起來了:我在裏麵房裏造計劃,我不斷地考慮應該怎樣對付那收席子的,我想了一個又一個方案,後來有點疲倦,就睡了。”

“收席子的有什麽難對付的呢?自自然然地討價還價不就完了嗎?倒是門口那人真惡心,看你跑得滿腳都是泥。”

“其實也沒什麽特別惡心的,我就是沉不住氣。”

那晚的月亮出得特別早,痕坐在窗前,抽著紙煙,看著山坳裏的月亮,古怪地笑個不停。女兒抱怨說他的笑聲使得她無心複習功課,於是他隻好收住笑,到廳屋裏去編席子。

近來他的產量明顯減少了,也不如過去那麽認真,這一點連妻子都看出來了,心裏暗暗著急呢。

“飯嘛,總是有吃的。”他安慰妻子說,“對我們來說,那收席子的人就如從天而降。其實哪裏會是從天而降呢?老早就安排好了的。現在即使他不來了,也會有什麽別的人來收的,或者竟就收也不收,直接給錢給我們。我對這件事已經看得相當透了。”

“你太自信了,我們還是穩重一點的好。我剛才在回家的路上聽人告訴我,有人說你與那鐵匠狼狽為奸呢!”妻子不無憂慮。

“那有什麽關係呢?”他心平氣和地說。

鐵匠就如一個瘡,不去碰它倒也不怎麽痛,但總感覺得到。與人談話隻要一涉及這個人,痕就變得局促起來,語言繞道走。幸虧來找他談話的人越來越少,除了收房租水電的,就隻是在路上碰見過一次簡郎中,談到了鐵匠。當時的情況很奇怪,簡郎中背著藥簍子向他敘述早晨上山采藥的情況,忽然停住話頭問他:

“聽說你也常去山上,你在山上總看見我。我感到納悶你怎麽不和我打招呼。我一心采藥,從來沒看見過你。你應該和我打招呼,我常幫你老婆治病,你總不會不知道。”

“我並沒有見過你,我隻是遇見過鐵匠……”他急急地申辯。

“鐵——匠,”郎中拉長了聲音,又重複了一次:“鐵——匠!好,這就證實了某些看法是有充分根據的。現在還去山上鑽來鑽去的人可說是寥寥無幾了,再說你的氣色並不怎麽好。”

“當然,我有病。”他爽快地說。

簡郎中卻責怪地看著他,搖頭,然後走了。

“鐵匠是一個瘡。”他輕輕地說。

“什麽?你還在想那個人呀!其實我對他也並非一無所知,但我不去想,這不就完了嗎?有些人我們不去多想的,順順溜溜,我們不是已經過得順順溜溜了嗎?比原先好多了。”妻子說。

“在山上鑽來鑽去的人本來就寥寥無幾嘛!”

“你指的是什麽?”

“我指的是,像我這類人快要絕跡了啊。當然我也並非完全沒有用的廢物,不是還有人給我送錢嗎?昨天我出外還到了一個好地方,滿地的青草和劍蘭,一個幽靜的所在。”

“你還打算去那裏嗎?”

“我?不,不去了,坐在這裏想一想就可以了,我對看到的東西並無很大的興趣,因為說不定是眼睛產生的幻覺,所謂曇花一現,也可說是年老眼花。”

痕覺得有點慚愧,因為他並沒有找到一個什麽好地方,有青草和劍蘭的地方,實際上,他連想也沒想到這類地方,之所以說一說謊,主要是為了讓妻子放心。近來他經常像這樣信口亂說,幸虧妻子覺察不到。現在,他抽著紙煙,麵朝著月亮,他聽見前麵那一排房屋裏傳出嘈雜的談話聲,那些聲音近乎喧囂,細聽卻又聽不出任何頭緒。從一間房子裏,鐵匠走了出來,用他犀利的目光掃向痕的窗口。痕想避開他那炯炯的目光,但又總忍不住要往那邊掃一眼,像有磁石吸引一樣。後來他想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去睡覺,可又感到不太合適,感到那雙眼睛不會將他放過,思來想去的,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行為詭秘,不由得對自己的今後生出一種憂慮來。當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鐵匠已經不見了,在那門口,代替他立著一把長柄的掃帚。不知為什麽,那掃帚也使痕坐立不安,不敢去睡。就這樣與那掃帚對峙著,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中竟看見東邊顯出了魚肚白,背上也有些沉重,原來是妻子將一床毯子搭在他身上了。再朝前一看,那張門關上了,門口什麽也沒有。

“原來那掃帚是一個幻象,”他自言自語地說,“任何事隻要過於專注都會產生幻象。”紅著眼睛去洗了一把臉,不知不覺又踱到窗口。眼前什麽也沒有,幾個農民背著鋤頭在路上走,興高采烈地聊天,其中兩個聊得興起,還打了起來,相互用鋤頭去挖對方的頭,當然並沒有挖到。山坳裏,紅通通的太陽已露了半邊臉。痕對這些景象完全沒有感受,心底裏竟盼望著昨晚的事再次出現,鐵匠也好,掃帚也好,總比這眼前的東西有所不同,白天真是太漫長了。從前製定的作息時間表漸漸被他破壞了,因為夜裏坐著看外麵,白天便打不起精神來編席子,所以手上功夫越來越粗糙,敷衍了事。為此也受到內心譴責,但也就是這樣墮落下去了。

走進廳屋,一種異樣空曠的感覺。堆在角落裏卷起的草席像蛇一樣纏著他的思維。他數了一數,這個月隻編了八鋪。回憶起編織的情形,不禁啞然失笑。近兩個月他的工作態度是大不如從前了,有時簡直吊兒郎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有幾鋪席子編到半途就扔下不管,過了幾天就放到那一堆充數。他還有一個典型的變化就是他現在無法穩穩地坐在矮凳上工作了,扭來扭去的,還不時踱到臥房的窗口去看風景,有時風景也不看,隻是在房裏轉來轉去,每當這個時候,妻子就以為他是在思考編織技術問題,後來他卻說他什麽也沒想,就隻是茫茫然然,他對編織的事已厭煩了。“茫茫然然,隨隨便便又過了一天。”

算來算去,他與之交往的隻有兩個人了:鐵匠和那收席子的。對鐵匠老頭,他是又怕又離不開,所以他總到窗口去待著。說到收席子的,他隻是期待和莫名的興奮。說來也怪,這兩個人都不是他有意要交往的,他與他們碰麵也從來沒有什麽事先的招呼和預感,一切都像一個懸案,而現在他的整個生活都變成與這兩個人打交道了。這兩個人又有區別:鐵匠住在村裏,天天看見,一見麵就威脅和嘲弄他;那收席子的卻是沒有個住處(也許有),隻是不定期地拜訪,收了席子就走了,行蹤詭秘得很。他時常坐在屋裏發呆,偶爾腦子裏像電影一般出現與這兩個人會麵的情景,但那都是不由自主的,他從不有意去回憶與他們之間的關係。

現在他正等待下一輪的席子收購。他曾對妻子說,就是不工作也會有人送錢來的,當時他說這話倒不完全是吹牛,他對這一點無端地有種自信,也不知這自信是從哪裏來的。反正近幾個月來,他覺得自己的目的越來越容易達到了,有時剛剛在腦子裏產生一個念頭,隨之就變成了現實。比如他剛剛想到“少工作一點,多偷些懶,照樣活下去”,他的身體馬上就變懶了,而且心安理得,並不為今後的生活發愁。上午他還鬼使神差一般對妻子說:“我的席子會賣很高的價錢的,這世界上需要我這麽個人,雖然地位身份模糊,這種需要也就規定下來了。”妻子還以為他說胡話呢。

“你總得工作。”沉默了半晌她才說。

“為什麽呢?有時候我想,幹脆洗手不幹算了,照樣有辦法活下去。我願意每天坐在窗口,無所事事。每天該背米的時候便去背米,該買煤的時候便去買煤,有事沒事到山上轉一轉。”

下午收席子的來了,看了看堆在角落裏的席子,點點頭,掏出腰包來付錢,一邊將鈔票數得飛快一邊說:

“現在旺季來了,比上個月加一點價。”

“這當然好,也應該,我們並不富裕。”他仍然不動聲色地說。

他一走,妻子就驚呼起來:

“他並不按席子的數量給錢!他每次都是付同樣的數目,這次還加了許多,會不會弄錯了呢?也許等他想起來,會來要你退錢的。”

“怎麽會呢?”痕微微一笑,“我們是遵照合同行事,你還不明白嗎?”

“啊,你看懂了那合同嗎?”

“用不著看,通過這一年來的買賣,我明白好些事了。”

“那合同是永久性的嗎?”

“哈!這種事誰說得清?又有誰能簽上一個永久性的合同呢?大致估計今後有飯吃就可以了。早幾天我去背米,茶館的老板娘假裝忘記似的讓茶壺留在桌上,我一嚐,是特級花茶!其實她怎麽會忘記?她自認為應該對我改變態度了,這些人真可笑。”

幾個月不來的景蘭又上門了,穿了一身黃衣服,滿臉容光煥發,顯得年輕了好多。這回他還帶來一個陌生人,那人也穿著黃衣服,很謙卑的樣子。

“這是我的表弟,他在外麵聽到了你的名聲,打算經常來這裏向你學習學習,獲得一些靈感,提高自己的技術。”景蘭說。

“學什麽呀,我近來差不多要放棄這門行當了,技術也退化得厲害,我將來可能不幹這個了。”

“你真是過於謙虛了。我記得在困難的日子裏,我好像是你唯一的知音吧?我常對表弟說,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不管外麵怎麽看,我們始終是站在一起的。啊,我真懷念那些好日子!我聽說你們家現在天天去肉店砍肉回來吃了。我就想,早該如此,這個世界埋沒了多少英才啊!”

“埋沒了多少英才。”表弟也說,臉上無動於衷。

“請問你現在幹什麽工作?”痕出於禮貌問那表弟,表弟卻嗔怪似的瞪他一眼,掉轉頭去不理他。

“四海為家,四海為家!”景蘭急忙替他回答,“向你學習的事就這樣定了,我想你不會辜負老朋友的期望的。”

“我並沒有答應,”痕連忙辯解,“我已經不打算幹老行當了,我早該休息了。”

“不要推脫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天天去肉店嗎?難道天上會掉下錢來?當然我不是偵探,也不想管你的閑事,但你們去肉店人人看見了的。你就不要推脫了,我這點麵子還是有的吧?我們是誌同道合的朋友。”

“當然。”痕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你當然注意到我們倆的服裝了。這是一種標誌,說明我們已洗心革麵了。我們穿著這身醒目的服裝,時時刻刻不忘自己與眾不同。”

但那表弟似乎並不感到與眾不同的樂趣,隻是一個勁往後退,退到了門邊,背對大家站在那裏。痕的妻子遞給他一杯茶,他失手將茶杯落到地上打碎了。

“我明天早上八點來。”他畢恭畢敬地說,垂著雙手。

“八點?早上八點我要睡覺呢!”痕連忙說,“再說我的生活就是站在窗口打發日子,你來跟我學什麽呢?”

“我早上八點來。”他重複道,然後提起腳就走出門去,景蘭也隨之出了門。

痕感到非常的氣憤,他想到這景蘭真是十分的卑鄙,和他那稱為表弟的什麽人穿著一身黃衣服就來了,目的曖昧且不說,還硬把這表弟塞到他家來,而這家夥簡直是個瘋子。痕一邊生氣一邊卻思忖著明天早上如何對付表弟。於無形之中,他已經不打算明早睡懶覺了。景蘭這一招真是厲害,竟改變了他的習慣。他又記起這景蘭已經好久不來了,他並未目睹他生活中近來的變化,包括經濟收入的增加等等,他隻是根據村裏人的議論瞎猜測,而且也似乎並不想弄明白個中底細。既然如此,他打發表弟到他家裏來會有什麽樣的目的呢?對他不感興趣,卻又打發人來他家,真是人心難以揣測啊!

天蒙蒙亮痕就醒來了,洗了臉,到外麵院子裏轉了一圈,又回來將廳屋裏掃了掃,將工具上的灰撣了撣,將沒織完的那床席子擺好,然後才去吃早飯。

“今天那人要來。”妻子說,並不將頭從碗上抬起來。

“是的。”他簡短地回答,語氣有些憤怒似的。

吃完飯他就去站在窗口,心裏盤算著如果那什麽表弟來了,他就這樣站它一整天,看他說些什麽。鐵匠今天沒有出來,那門口冷清清的,隻有一隻烏鴉落在地上,又飛走了。痕看了一會兒,覺得相當乏味,再看看表,已經七點五十了,於是去上廁所,一邊吩咐妻子:如果那人來了,就說他在廁所裏。

他故意把動作放得很慢,上完廁所已是八點半,然而那人並沒有來。因為妻子掩飾不住臉上的失望,痕又很氣憤。他開始在屋裏踱來踱去,一直踱到九點那表弟仍沒來。幸虧妻子到鄰村買菜去了,要不然可糟糕死了。九點十五分的樣子,痕伸長脖子朝大路上望了望,確定他不會來了,便穿好外衣,提了籃子打算上山去了。回想自己早上的行徑,也覺得不可思議:原來自己是很在乎這類事的?那表弟是不是看透了他,才開的這個玩笑呢?

一出門,便看見鐵匠那隱隱約約的身影在前方飄動,想跟上去又改變主意,決定還是放慢腳步的好。早春的天氣有些燥熱,還沒上山就出汗了,就勢在路邊石頭上坐下來,有人在身後說話:

“在如今這種年月,你對於織工的生涯有種什麽樣的預測呢?”

回頭一看,竟是他等了這麽久的表弟。他仍舊穿著那身黃衣服,低著頭,十分謙卑。

“你這個說謊的人,你根本沒來,卻躲在這裏捉弄我!”痕心中火冒三丈。

“我為什麽要說謊呢?”他顯得茫茫然然,“我沒打算說謊。也許你心裏有太多的臆測。”

“是誰說的早上八點來我家?”痕仍舊氣憤憤的。

“是誰說的呢?”他也反問道,完全是迷惑不解的神氣。

“也許是我自己。”痕的火氣忽然小了下去。

“也許是你自己。”他也說,放了心似的。

“可是你不要學我說話好不好?”痕又生氣了。

“誰在學你說話呢?”他再次顯出茫茫然的樣子,“誰學你說話了?”他一邊重複一邊朝路上走,一會兒就走遠了。

“誰學我說話了?”痕自言自語道,同時大吃一驚,以為自己中了邪,產生了幻覺。揪揪頭發,猛眨幾下眼,還是搞不清剛發生的事。

有幾個村民從路上走過來了,痕生怕他們注意自己,連忙朝回家的方向走,也不想到山裏去了。那幾個人居然也掉轉頭,跟在他後麵走,還嘰嘰喳喳的,似乎是在說他。痕索性站在原地,看他們幹什麽。但他們不幹什麽,也站在原地,還是嘰嘰喳喳地小聲說他。痕趁他們不注意,撒開腿便跑。

他又奔命一樣奔到家裏,關上門。一看自己的褲腳和鞋子,又是沾滿了泥,狼狽不堪。

一會兒妻子就回來了,買回一大堆萵筍做菜。因為痕近幾個月比較懶散,也不管理菜園子,妻子隻好去鄰村買蔬菜來吃,這一來支出就增加了,幸虧那收席子的也付得多了。對於這件蹊蹺的事,痕的妻子也糊裏糊塗的,懶得去弄清。她相信這些事全寫在合同上,而她,一輩子沒和人簽過合同。

“這事就這樣算了。”痕一邊刷褲腿上的泥巴一邊說。

“什麽?”妻子吃了一驚。

“我是說與人打交道的事。今後除了收席子的和鐵匠,不要放任何人進屋裏來,我與外麵這些人的關係就這樣算了,太麻煩。”

“可是簡郎中呢?他可是個好人,總幫我看病。”

“那就再加上簡郎中和收電費房租的,共四個人。小孩子可以不算數,女兒的同學什麽的可以來。”

說過這些話之後,他覺得心裏格外的輕鬆。踱到窗口,看見那幾個村民已走遠了,鐵匠又出現在那張門外,似乎在冷笑,還朝他做了一個鄙夷的手勢,使得痕不由得臉一熱,低下頭去。他想到最近發生的這些麻煩,都是那收席子的來了之後出現的。要是那人隻出個普通價收購他的席子,他妻子就不會常去肉店,村裏人就不會知道他的生活“好了”,也不會有人來打他的房子的主意以及跑到他家來要向他學習什麽的。現在事情已經複雜化了,但他與收席子的之間的關係卻是簡簡單單,那人連貨都不看就給錢,挑了席子就去扔在山裏。而原先,那些收席子的總是左看右看,還挑毛病,狠狠地壓他的價,說他的工作“華而不實”什麽的,甚至常退貨。

現在他倒並不擔心別人去山裏看了,又有誰搞得清這種事呢?即算他們看見了扔在那裏的東西,大驚小怪一陣,隨即便會拋之腦後的。再說他們做夢也不會將那些腐爛的席子與他這個人聯係起來,他們村裏的人從來不對事物加以聯想,生來就沒這個習慣,從這一點看起來倒是很純樸似的。就比如一個人看見有人挑了席子從他家出來,然後這個人尾隨收席子的到了山裏,看見他將席子扔在栗子樹下吧,他也決不會想到這些席子是痕的,他會認為它們是某個他們不認識的怪人織的。這是奇怪的,這些村裏人的腦子就是不能聯想。

有一回那收席子的來他家收了席子,他送他出門,回來時在門口碰見王嫂,王嫂和他打招呼說:“你工作忙吧?你的這位朋友我認識,他什麽都不幹,到處遊**,今天他怎麽將簡郎中的草席挑走了呢?我認得醫生的手工,那絕對是他織的,馬馬虎虎,怪裏怪氣的。”

而對於他的經濟收入的增加,大家又另有一番解釋。他們說他並沒有賣出一張草席,隻是他有個未見過麵的遠房親戚欣賞他的手藝,每月匯錢給他。“現在他家裏的存貨已經堆得像小山一樣了,他不讓我們去他家裏,純粹是不好意思。”他們都這樣說。

在糧店排隊買米時,他也曾故意提高了嗓子告訴人,說他賣出了多少床席子,什麽價錢等等,但那聽他講話的人開始一本正經地點頭,最後卻現出嘲弄的神色。“這個人從來也不知道謙虛是怎麽回事。”這是他偷聽到的一句話,還有一句是:“誰看見過有人收購他的席子嗎?誰也沒有,這是很明白的,吹牛也不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