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蘭的表弟終於又來了,黃衣服一閃就溜進了門。痕以為他要留下,慌忙走到窗口那裏去站好,目不斜視。然而表弟並不要留下,卻在他背後說:“我現在有事,今天下午兩點再來你家。”說完就走。

痕又開始坐立不安,對於表弟的做法憤恨到了極點,打算等他下午來了之後將他撇在家裏,自己到山裏去;或讓他在廳屋裏幹等,自己閂了門在臥房睡覺;或根本不讓他進門,任憑他怎麽喊也不開。想呀想的,想出好多主意。兩點鍾到了,他沒來,三點鍾了,還是沒來。痕垂頭喪氣,將憤怒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坐在屋裏生悶氣。

生完氣痕就睡午覺,這一覺從下午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搞得妻子不知出了什麽事,大大擔心起來。中午胡亂吃完中飯,痕又倒頭便睡,朦朧中聽見女兒在耳邊說:“那人又來了。”

“誰?”痕一下子坐起來。

“他說是你的老鄉,你從小就與他要好。”

痕從門縫裏看見鐵匠那把鉤刀在晃動著,連忙穿好衣走到廳屋裏去。

鐵匠叉開腿坐在桌旁,臉上的橫肉跳了幾下,一隻手緊握住鉤刀,一副準備砍殺的姿勢,痕不由得倒退幾步。然而他的手又鬆開了,從容地到桌上拿杯子喝茶。

痕畏怯地移動步子,也到桌邊坐下。

“生意怎麽樣?”鐵匠故意粗聲粗氣地問。

“怎麽樣呢?我也搞不清……”他囁嚅著,“要等那收席子的來才知道,合同都在他那裏。”

“什麽!?”鐵匠大吼一聲。

“啊,我弄錯了,沒有什麽合同,我剛睡醒,還在說夢話呢。”他的腿簌簌發抖了,隨即又提高嗓門給自己壯膽,“我什麽都沒說。”

“以後說話要注意一點,有些話可以不說。”鐵匠毫不放鬆地瞪他,“你一個人在山上的時候尤其害怕,難道不是嗎?睡著了也沒用,總要醒來,我正是來提醒你這一點的。這件事不要輕易地忘記。你看見這鉤刀上的血了吧?很普通的事。要徹底從心裏打消關於合同的企望,我在那邊每天都關心著你的這個問題,你都清楚的,隻是別忘記。”

痕的女兒倒並不怕鐵匠,她從他腰上取下鉤刀,在屋裏舞弄起來,一副頑皮相。鐵匠注視著她,目光就如兩條冰。

“放下!”痕氣急敗壞地衝過去。奪回鉤刀交給鐵匠。女兒嚇了一跳,一溜煙跑掉了。

“你想清楚了沒有?”鐵匠係好鉤刀,打算離開。

“也許。但還要再想想。你總不介意我坐在窗口吧?”他猶豫不決地說,對自己的聲音很厭惡。

“你坐在那裏看我,事情並不因此有什麽改變。我可以告訴你,你不要指望奇跡出現,從來就沒有。你已經知道了,日子會越來越難熬,慢慢地,每一分鍾都會讓你實實在在地感到它的漫長。當然你隻好坐在窗口,以看我來打發你那單調猥瑣的生活。你的朋友再一次欺騙了你,對嗎?你將手放到這上麵,試一試刀刃。”他將鉤刀解下,擺在桌上。

痕的手抖得厲害,臉都白了,手指在衣服前襟上摸索著,始終不敢伸過去,他的臉因慚愧而漲得通紅。鐵匠觀察他良久,表情越來越鄙夷,越來越不耐煩,最後他收起了鉤刀。

“這也是一種體驗,一種權宜之計,”他說,“和你坐在窗口差不多。你這類人都想看見,但是慢慢地,你連看都不看了,隻用耳朵聽。比如現在外麵晴空萬裏,我們倆用力一凝神,就這樣,你感覺怎麽樣?”

“我不能很準確地說出來。”

“好,你就采取這種權宜之計吧。冒險的生涯並不適合於你,上一次,我險些將你誤殺了。要知道我從不手軟。”。

“你就是在這裏住一兩天我也是歡迎的。”痕突然說,說過後目光就躲閃起來。

“為什麽呢?你要弄清一些事?我剛才告訴了你,完全是白費心思。”

他走了,痕的內心空空落落的,他不願編草席了。

“那把刀,我玩起來很順手的。”女兒不知什麽時候從屋裏溜了出來,興奮得兩眼發光。

“你懂個屁!這種事是要命的!”他大聲嗬斥,可是女兒並不害怕,表情還有幾分嘲弄,似乎看穿了他,又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

然而關於那把刀,關於鐵匠,自己又懂得什麽呢?無非是一些朦朧的猜測而已,甚至連猜測都算不上,隻是在恐懼中挨日子。回想這一陣的行為,隻不過是被動地幹了些不可思議的事罷了,他又怎麽知道那種事是要命的呢?難道隻是因為鐵匠麵目凶惡?要了命去之後又會怎麽樣呢?這些問題他完全回答不出,他不過在裝腔罷了。他知道的還不如妻子多,因為妻子起碼還知道鐵匠是個外來戶,現在成了村裏的一員,而他連這也不知道,整個的糊塗,越細想越糊塗。昨天夜裏他躺在**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來消磨時間,那就是將自己每天梳頭掉下的頭發搜集起來,進行一種有趣的編織。他越想越興奮,每個細節都想到了,在**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你想什麽呢?”妻子問。

“我想開始一種新的嚐試,五十二歲並不算太晚吧?”

“當然。”

當東方透出第一線曙光時,他感到昨夜的躁動開始一絲絲從體內消失。什麽叫作新的嚐試呢?已經延續了五十二年的模式,又怎能自行隱退呢?毫無疑問,他正在走向老年,也不再常衝動,而要搞什麽嚐試往往是出於衝動。好久以來,他就不願動腦筋了,對嚐試也漸漸生出了厭惡之情。他回想起從前,當他織出那床中間空缺一大塊的席子時,心裏那種惡作劇的快樂,覺得十分乏味。但是就沒有別的了嗎?坐在窗口僅僅是出於無奈嗎?又似乎並不是。在他與鐵匠和收席子的之間這種直線似的、心照不宣的聯係中,深深地隱藏著某種微妙的、無法言說的東西,似乎是滿足,又似乎是挑戰。正是這種靈魂最深處的顫動使得他一次又一次,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口,或跑到山上去采集野菜。有時,這種顫動是如此微弱,以至於他覺得可以對此忽略不計。但兩三天之後,他又深感絕不能忽略不計。有一次,他甚至在沒人的時候大聲喊出:“它是存在的!”喊過之後又覺得很沒把握,很擔憂。因為這種存在的東西並不給予他某種穩定感,而隻是不斷地奪去他賴以生存的種種依據,比如說作息時間表啦,工作進度啦,工作的技巧方式啦,與人的交往啦等等。他偶爾想一想自己的處境,覺得真是曖昧極了。他知道自己是一個枯燥乏味的人,以前每次去糧店買米都體會到這一點,可他並未料到自己會到這步田地,以至於每天都站在或坐在窗口挨日子。幸虧這一點除了那鐵匠別人都不知道,也不關心,不然會更煩惱。

穿黃衣服的表弟又是怎麽回事呢?他對於這種騙局似的約會越來越不耐煩了,每天早上或下午醒來,他都暗下決心,決不再等待什麽,而隻要停止了等待,那家夥就會自行消失。可是稀奇古怪的事情發生了。每天,他越是告誡自己不要再等什麽,心裏越是念念不忘那穿黃衣服的家夥,搞得門都不願意出了,既怕撞上他,又怕錯過他。上次去買米,走到茶館碰見他,他說:“你今天不該出門,我下午三點要去你家,萬一碰不上怎麽辦?”一席話說得他灰溜溜的,買了米就飛也似的奔回屋裏,當然他沒來。他從不守約,但這種不守約的態度裏又似乎隱藏了某種堅定不移的原則。這種事妻子也覺察到了,而且每天與他一道默默地等待,她不知道他最忌諱的就是這個,他不好告訴她,隻得任其自然。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現在所等待的並不是表弟如期來他家裏,因為他從不曾如期來過;他所等待的還不如說是與表弟不期而遇時,他那種隨隨便便的口頭許諾。每當聽到那種許諾,他那空空落落的心裏都會有種踏實的感覺。表弟是誰,是景蘭的表弟,一個奇怪的人物,正如他自己。那麽景蘭又是誰呢?景蘭原來是他的朋友,嚐試過編草席,後來不見了。生活中有很多人就是這樣消失了的,但又並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為另外一些人所代替了,比如這景蘭,就為他的一個表弟所代替了。所以現在,除了與鐵匠和收席子的之間那種直線聯係以外,他還與這個穿黃衣服的表弟有一種曲線的聯係,這種聯係最為複雜,說不清道不明。比如昨天在路口遠遠看見他的黃衣服,痕拔腿便跑,生怕被他發現,然而一回家,又忐忑不安了,踱來踱去的似乎在等他,可他偏不來。有一次他真來了,痕卻又蹲在廁所裏不出來,一直到他走了才出來。總的來說,痕與他的關係就像捉迷藏,這種迷藏不知不覺地捉了一個秋天,那表弟不但不厭煩,反而更顯得精神百倍了。甚至在他睡著了的時候,比如昨天夜裏,他也在外麵敲著他的房門,大聲通知他,說他天一亮就要來他家裏,搞得他瞌睡全無,胡思亂想了幾個小時就起床。近來就連他的夢裏都經常跳躍金黃的色塊,有時幹脆就是一匹黃布遮天蓋日,這不是那表弟的影響又是什麽呢?

痕再次上山的時候,那棵樹下的草席全部爛掉了,連那幾根竹扁擔也不知被誰撿走了。屈指一算,他已經有三個月沒搞任何編織了。他舉目望去,荒山上一片蕭索景象,晚秋的風聲中竟然會夾雜了鈴鐺的響聲,隱隱約約,含義模糊。

昨天收席子的漢子來了他家。那人進來的時候,痕稍微有點緊張,因為他這是第一次沒有成品可以交給他。而妻子比他更緊張,聲音都發抖了。

他坐下來,依然是那張躲躲閃閃的、模糊的麵孔。喝了一口水,他提出要在那張合同上再增加一些條款,痕的手心出汗了。

妻子從房裏拿出合同來遞給那人,那人看也不看,從口袋裏抽出一支紅筆,畫了一個圓圈似的東西,又遞給了妻子。

“這種合同,也許是有年限的吧?”痕遲遲疑疑地問。

“當然。”他背對著痕在數鈔票,痕覺得他數得特別久,然而終於數完了。痕的妻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麽,離合同期滿還有多少年呢?”痕又鼓足了勇氣問道,這一次他連背上都出汗了,聲音也極不自然。

“你想得太遠了!”那人忽然發脾氣了,將鈔票往桌上一摔,依然背向痕而立。“誰又能知道這種事情呢?知道了又究竟有多大意義?你想拿它去和人吹牛嗎?我告訴你,不可能知道的。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才與你簽合同,因為你工不工作全一個樣,難道你還沒有明白嗎?”

他氣衝衝地走出門,痕這才發現,他根本沒挑擔子,他是空手來的。這就是說,他知道自己這幾個月什麽都沒織,他隻不過是來送錢的。那麽,以往他來他家時,肩上挑的又是誰的席子呢?也許那不過是個幌子,他的職業並不是收購席子,他隻是打扮成那種樣子冒充收席子的?還有合同上的紅圈又意味著什麽呢?他問妻子要那張合同來看,又發現上麵並無什麽紅圈,除了上次那些無法看明白的記號以外,什麽也沒有。

“這種合同是很可怕的。”妻子忽然說。

痕含糊地“唔”了一聲,什麽也沒說。

今天他又上山了,他聽見了鈴鐺聲,這是以往不曾注意到的,那聲音時遠時近,時強時弱,並不時時刻刻吸引他的注意力,但總讓他感到。這座山,他來過無數次了,上來又下去,采集野藠頭和野栗子。但直到今天,他才發現自己完全不認識它,也搞不清近年來在山上所遭遇的事情。比如說,鐵匠到底來山上幹什麽?是不是為了跟蹤他呢?似乎完全不是,因為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每次都是威嚇教訓他一頓就走了,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在等他去幹。他才不把他當回事呢!但又為什麽他如此頻繁地與他在山裏邂逅呢?再比如說,他到現在也弄不清收席子的每次進山之後到什麽地方去了。山後是一條又大又深的壕溝,絕對過不去,所有的人都得像鐵匠和他自己那樣,沿著原路下山。痕從未看見過收席子的往回走,他一進山就整個消失了。有一回,痕在窗口等了整整一下午也沒見他的蹤影。但他又並沒真正消失,一兩個月之後他又出現在他家裏。那麽,當他將這些草席扔到樹下之後,他究竟去了什麽地方呢?莫非這山上有一個秘密的洞穴,可以通到外麵?痕覺得這事又蹊蹺又荒唐。他又記起自己從不曾與人談論過這事,哪怕和妻子也不曾,因為他沒法確定自己的語調。再說搞得別人不安反而不好,他也不願意有人來這荒山上察看,吵吵嚷嚷的反而要出事。他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中出事,早就沒有了那種好奇心,隻盼望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不斷有人給他送錢來就行了。

他彎下腰去看一種很熟悉的草,一下子吃了一驚,因為他叫不出這種草的名字了,這太奇怪了。五年前,他認為自己踏遍了這座山的每一寸土,對山上的一草一木全了如指掌了。他還帶著植物學的書上山,將每一種植物的名稱、習性全記熟了,暗地裏,他已經將這座山看作他個人的財產,因為沒人會來這荒山上,他還為自己選了一塊墓地呢!就在那塊酸棗樹下。然而這山上出現了人跡,至少已有兩個人到這山上來了。自從遭遇到這些不可思議的事以來,他於不知不覺中已將過去的事全忘了。但是他一定要找到野藠頭,不僅因為當他想起這個詞的時候腦子裏出現模糊的綠色,而且也因為這是他唯一還記得起來的幾種植物了。他剛來這裏時,這種野草滿山都是,近年來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可能是慢慢消失的,反正他沒注意到。有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在岩石縫裏找到幾株,也不像從前那麽綠得鬱鬱蔥蔥。而是又黃又瘦,無法食用。即便如此,痕還是覺得這種尋找有意思,所以上山時總忘不了提個籃子,而且每次必聲稱:“挖野菜去。”妻子明知他說這話是幌子,也從不戳穿,而且每次他回家也從不查看他的籃子,假裝忘了他是去做什麽的了。

風越刮越大了,鈴聲離他越來越近,似乎有很多風鈴掛在不遠的地方,又似乎聲音是從一個方向傳來的,越響越急。痕想道:如果他順著鈴聲追尋下去,會出現什麽樣的境地呢?每次他都沿這條小路上山,因為山上隻有這一條路。而如果要隨鈴聲追下去的話,就要從沒有路的草叢和灌木叢中穿過。他大致判斷了一下方向,便往南邊開起路來。他撿了根枯枝撥開樹枝和雜草,一步步行進。然而一旦他偏離了原來的路線,鈴聲就變得微弱,最後完全消失了。大約爬了半裏山路,痕已是滿頭大汗。看著這些活生生的小樹,痕覺得異常沮喪。側起耳朵來聽,什麽也聽不到。他猛然想到,鐵匠總是與他走在同一條路線上,還有那收席子的,扔席子的地點不也是臨近這條小路嗎?或許這便是為什麽在小路上聽得見風鈴響的原因了!風鈴是掛在什麽地方呢?是鐵匠或收席子的掛的嗎?還是根本就不存在?痕累極了,再走下去已是不可能,於是他掉轉頭沿來路往回走。在接近小路時,風鈴聲又隱隱約約地響起來了,到他踏上小路回家時,鈴聲就像發了瘋似的在他身後追擊,每當他一回頭,鈴聲又戛然而止,就是搞不清是從什麽方向發出的。也可能是他腦子裏的幻覺吧。

“讓我們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在茶館,穿黃衣服的表弟攔住他畢恭畢敬地說道,還遞給他一杯茶。“有些事,你是不是過於急切了一點呢?”。

“那是因為你總與我約會。”他怨恨地說,偷眼看了一下手中的籃子,籃子裏躺著一株說不出名字的野草,瘦伶伶的,如一個孤兒。

“這種事,你不能設想有個盡頭,你太急切了一點。”表弟枯瘦的指頭在茶杯邊沿旋轉著,很悠閑自在的樣子。

老板娘忽然從裏間出來了,幫他們斟滿茶,似乎很貼心地湊近痕的耳朵,悄悄地說:

“凡事總要細細思量,不是嗎?比如你站隊買米,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注意你的舉動嗎?他們都為你操心。你背起米便走,誰的勸告也不聽,這怎麽行?你知道,我在此地開茶館已有四十年了,真是一言難盡啊!就因為你不聽我們的,你才會在家裏心急如焚地等一個約會,其實那是我設下的迷宮,我對你了解得太透徹了。”她居然坐下了。

表弟向她投去讚許的目光,她說一句他點一下頭。

他忽然覺得很窘,就沒話找話地說:“我聽到一種風鈴的聲音。”

“當然啊!當然啊!”老板娘連忙接過口去,“如果你不那麽急切,如果你征求一下我的意見,你還會聽得更清楚,某種微妙的聲音會終生伴隨你。我們這些人就像一座橋梁,你要過河,就離不開我們。”

她聳了聳肩,做出一種挑逗的樣子,痕覺得那樣子實在可惡。

“我倒並不想過河。”他冷冷地說,掉轉頭去不看老板娘。

“不過你已經到了橋上,”表弟彬彬有禮地提醒他,“怎麽還能說你不想過河呢?老板娘是一片好心,你太自相矛盾了。你每天在家等待的不就是這件事嗎?急切的心情有時會使人忽略了最為重大的情節。你在糧店排隊時可以不理那些人,但是你不能不理老板娘,你太狂妄了,這是不可以的,我們都不可以這樣。今天你來了,大家正好推心置腹。要知道她在此地四十年了,比你資格老得多,她差不多可以說什麽都懂。”

“就是,我差不多什麽都懂。”老板娘再次抖一抖眉毛,**地將一隻胖手搭在表弟的肩頭。“你想想看,四十年了,你還沒來我就在這裏開茶館,誰會比我的資曆更老?我可以毫不慚愧地說,對於這個村子裏的每件事,我都是一個鐵麵無私的評判員,你也要受到我的評判。以前你總是厭倦這件事,瞧不起我,我也不願多向你解釋。現在表弟來了,這下好了,我與你的關係這就趨於明確了,你為什麽還想不通呢?”。

不知出於何種意圖,他們倆都提議痕到茶館內部去參觀一下。他們說,因為痕,過去一貫不務實,高傲,對平凡的事物采取輕視的態度,現在應該改一改了。痕就糊裏糊塗地跟隨他們進到了茶館裏間。

在一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間裏,茶館的老板躺在一張破破爛爛的木板**,痕記起已有多年沒見過他了。老板娘解釋說那是因為他中了風,無法走動。所以一直躺在這裏。還說別看他躺在這裏不動,村裏所有的事都是由他發指示給老板娘,然後由老板娘做出總結,成為正式的評判的。

“我們也評判過你。”那男人左臉不能動,就用右邊的臉艱難地**著說話,一個字一個字拖得很長。“你屋前那座山的山頂四季雲彩飄逸,真是一個仙境般的所在,難怪你要去山上。自從你得到你親戚那筆饋贈,光顧肉店的次數多起來以後,我們無時無刻不在關心你的命運。你想想看,你現在能受到我和老板娘這兩個傑出人物的評判,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忽然住口,右臉也不**了,直翻白眼。老板娘忙乎開了,一邊給她丈夫紮針灸,一邊大聲埋怨痕,說他腦子太死板,惹得她丈夫生氣,她丈夫可是好多年沒生過氣了。這個時候,表弟就在旁邊為老板娘遞沾了酒精的棉花球,並柔聲柔氣地對痕說:

“你看,所有的人都認為你是心情過於急切了,心情浮躁就是不切實際的表現啊。看看這位老板,已癱瘓多年,仍然冷靜地躺在這裏。雖然我時常來看他,但是他並不像你一樣等待我的到來,這就是你們之間的不同了。你的腳沒毛病,可以到處走,你還是心情焦躁。多到這裏來看看吧,多來一次你自然就了解他們了。他們是真正關心你的人啊。”

紮了一通針灸,老板終於活了過來。他陰沉著臉,朝痕直擺手,示意他出去,老板娘則充滿怨恨地大聲嗬斥:“還不快走!”於是痕就昏昏地出門了。出了門,朝那邊山頭一望,似乎真看見了幾朵雲彩。

一想起自己被這莫名其妙的老板娘纏上了,痕就後悔得不行。他一回憶,記起是因為表弟才與這女人答上腔的,又懷恨起表弟來。這麽多年了,他一直將茶館老板娘看作他最討厭的人。又怎麽能與她聯成一氣呢?可現在,他硬是與這女人搞出些扯不清的關係來了,而牽線人則是表弟——他在莫以名狀的情緒中朝思暮想的人物。這些年來,他本以為自己已漸漸與外界割斷了聯係,原來卻沒有,先是表弟來了,現在又搭上了老板娘以及她丈夫,看來以後買米路過村口時,斷然逃不過她的糾纏了。說不定她每次都會逼他去見老板呢。他覺得更不可解的是,自己竟會乖乖地跟隨他們,他從前的傲氣到哪裏去了呢?那時候,他看見老板娘之類的人是絕對不理的,可這一次,他覺得也沒什麽理由不理他們,因為他並沒有弄通一些道理,他們反而弄通了。說到底,自己隻是半桶子水。真的,那個人怎麽能夠做到躺在破爛的房間裏,卻始終毫不焦慮的呢?他就沒有感到自己正在沉淪嗎?真是奇跡啊!這個茶館,他曾無數次在此歇腳,從未想到過這位殘疾人正躺在茶館的裏間,想想自己背米路過此地時一貫的表演,痕不由得臉上發燒,腳步也遲鈍了許多。原來他的傲氣是十分可笑的,說不定那兩夫婦在裏間笑他笑得不亦樂乎。他的表演做給誰看了?一個躺在破屋裏的洞穿世事的殘疾人,那人早對他了解得十分透徹。盡管這一切,痕還是不習慣被他們纏上,現在隻好走著瞧了。痕覺得自己的肢體正在起變化,變成一些幼嫩的、軟綿綿的東西,全不似從前那種老練的感覺。

“我是決不會再去你家裏的,當然你可以來找我,但我決不去!”

痕詫異地一回頭,看見老板娘正氣喘籲籲地追了過來。喊了這句話,她掉轉頭就走了。她的背影很像一隻母鴨,沉甸甸的。

痕想道:自己要去找他們嗎?當然不。那麽買米路過怎麽辦呢?能不能抄另外一條路回家呢?不能,從糧店到他家僅僅隻有那一條路。他又想了好幾個方案,比如雇人買米啦,自己改頭換麵啦,到鄰村去買啦,最後都一一否決了。原來自己根本沒法躲開,真要躲開的話,就得連表弟也不見,然而他不是每時每刻既想見他又想躲他嗎?他想不出一個解決的辦法來。他生活中的這條線是如此的彎曲多變,一點都不像鐵匠和收席子的與他之間的那種聯係。有時他也想幹幹脆脆地斷了與表弟的聯係,可又做不到,結果總是每回弄得他滿心沮喪。為這個他又恨起景蘭來。那麽景蘭又是個什麽人呢?痕記得他從小便認識景蘭,那時他家境苦,經常去別人家收廢報紙去賣,很多比他大的男孩搶了他的報紙,他捶胸頓足地哭倒在地。後來長大了,他就圓滑起來了。即使對於自己從事的所謂“事業”,他實際上也是抱著一種功利的態度,並將這種態度強加於痕。從他派表弟來痕家裏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來。而且他從不聽痕的解釋,一味按照自己那種簡單的思維去做。在痕認識的人當中,他是最善於將複雜的事情簡單化的了。以前痕暗暗瞧不起他,可是自從他將表弟介紹給自己以後,痕忽然改變了看法。算來算去,他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一位朋友、可以談話的對象了,鐵匠和收席子的都不能算,因為他倆隻是對他發指示,從不與他交談。他倆是全不在乎痕對他們的態度的。景蘭到什麽地方去了呢?是不是將表弟介紹給痕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可以隱退了呢?這個景蘭,對於痕來說如此熟悉的人,如今像影子一樣消失了。痕又想到,山上那些植物不也是如此嗎?唯一不變的是那條上山的路,那條永無出口的小路。如果多年前的一天,他不上山,他就不知道那條路。他和鐵匠一次又一次地攀登,一次又一次地從原路回來,隻有那收席子的,也許是在返回的途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記得當他第一次上山,叫出每一種植物的名稱時,心裏洋溢著的,是怎樣的無法言傳的狂喜啊!誰又會想到他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呢?那時候,他的生活井井有條而繁忙,每天編織,經常上山,可以說是心中有數。誰也無法破壞他的心境,他也從未想到要跟在任何人的屁股後頭跑,當時他覺得自得其樂。如今他回憶起當時的想法來,感到毫無意義了。

過了兩天景蘭意想不到的又來了,仍舊穿的黃衣服,興致勃勃的樣子。一來就在桌邊坐下聊天,聲音很高。

“最近我以你的名義在外麵做生意了。你不是富裕了嗎?外麵全知道這回事了,我跑了好幾個鄉,他們全知道。於是我想了一個辦法,我從別人那裏收購了席子,說是你織的,再賣出去。因為我是你的好朋友,沒人不相信。你看,這一來,一方麵擴大了你的名聲,另一方麵我也得了好處。我還是很夠朋友的吧?”

“可是這種欺騙的方式不是敗壞了我的名聲嗎?”痕有些著急,同時馬上隱隱地感到了自己的可笑。

“你怎能說這就是欺騙?”景蘭生氣地站起來,“如果不是因為友誼的關係,我才不會自討苦吃呢!你知道的,我並沒有去販賣別人的東西,我販賣的是你的東西,你太不識好歹了。你想想,你的東西實際上是很難賣出去的,你我心中有數。現在都是由於我的宣傳那些貨才受到歡迎。在這以前十多年裏,你到底賣出了多少貨,你是清楚的。”

“請你不要生氣,”痕連忙說,“我完全知道,我的那些貨一點用也沒有,況且我又好久不工作了,現在完全是徒有其名。有時候,我愛說說大話,請你不必生氣。我以後要牢記少說大話。這都是從前養成的惡習。”

“我聽說我的表弟向你學到了很多東西。”

“應該說我向他學到了很多東西,他是一個了不起的怪人。”

“你終於看出了這一點我很高興。以前我還認為你是那種頑固不化的人呢!我一直想影響你,你就沒看出來嗎?”

“我簽了一個合同……”

“那是沒有用的,”景蘭打斷他,“我們都簽了各式各樣的合同,區別隻在於大家都不說,而你說出來。合同又怎麽樣,我們照舊在惶恐中度日,無法忘記某些事。我為什麽派我的表弟來呢?就是為了幫助你忘記某些事。你做得還不錯,隻是有些急躁情緒還需克服。我看得出我終於對你產生一定的影響了。”

後來景蘭提議說,為了紀念他倆在艱難的日子裏結下的友誼,痕應該發表一個講話,為此他特地準備了錄音機,打算將這個講話錄下來,帶到四處去播放,為痕做宣傳。他拿出一個小匣子放在桌上,痕拿起來細細一看,發現那隻是一個普通的木匣子,裏麵放了一條小手絹。

“這個匣子具有神奇的作用,”景蘭說,“請開始說吧。”

“我與景蘭建立友誼大約在十五年前,”痕說了這一句突然打住,因為實在想不出要說些什麽了。費盡了心機從腦子裏搜索,還是沒有句子。於是他張開嘴,茫然地看著景蘭。景蘭微閉雙目,麵帶笑容,用指關節敲著桌麵,根本沒注意到痕已經沉默了,他正在聚精會神地想自己的心事。

這時有一件事情發生了。在窗口那裏,出現了鐵匠的臉,鐵匠正死盯著這邊。痕感到坐立不安了,他站起身推了推景蘭。

“你還記得我從前向你提到的那個惡人嗎?現在他來了。原來他並不那麽可怕,我已經習慣於和他談話了。”痕壓低了聲音湊近他說道,一邊瞟著鐵匠的臉。那臉在玻璃上一動不動。

“那不是鐵匠嗎?原來是他嚇著了你。為什麽你要將他說得那麽可怕呢?村裏人都不喜歡他。也許都怕他怕得厲害,但誰也不會說出來,因為他不過是個鐵匠罷了,一個正常人怎麽會怕一個鐵匠呢?完全不應該。有人說他將小孩扔進爐膛裏燒焦了拿出來錘,也隻是傳說而已,一個人是不應當害怕一個鐵匠的。”景蘭說這些的時候也壓低了聲音,目光躲躲閃閃起來。“啊,你的報告完了,很好。”

景蘭將木匣子收進袋子裝好,又問痕要了一張紙,在上麵寫了一張收條,告訴痕好好保存,因為是痕的報告記錄的收條。痕發現景蘭做這一切的時候,根本不朝窗口望一眼,雖然他不望,還是感覺得出來他完全知道鐵匠的存在,因為他的動作和語言都顯得大大地不自然了。

“為什麽你不去和鐵匠說句話呢?”痕忽然想到。

“說話?”景蘭茫茫然然地重複,“說話?誰會和鐵匠說話?沒人會這樣幹的,難道你還沒有注意到嗎?不,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他的話音剛一落,鐵匠的臉就從窗口消失了,景蘭的動作也隨之自然了起來。

他囑咐痕與他表弟好好相處,就輕佻地聳聳肩出門了。痕看著他的背影,感到惘然若失。

然而景蘭又回來了,顯得情緒低落。“我並不喜歡那個人,”他說,“他為什麽站在你門口不走呢?他總這樣嗎?弄得我不敢出去了。”

“其實他並不總這樣,這一次為什麽呢?可能是因為你來了。你這麽怕他,我倒沒想到。”

“你完全錯了,我沒有怕他,一個正常人怎麽會怕一個鐵匠呢?這是說不通的。我隻是不想見他罷了,你有什麽辦法讓我從另外的地方出去嗎?”

“當然,我可以讓你從廚房窗口爬出去。”

他們倆偷偷摸摸溜進廚房,打開灶台上方的窗戶,景蘭輕手輕腳地跳了下去。痕正打算關窗,景蘭又敲著窗玻璃,然後又跳了進來。

“那人還是沒走,他繞到後麵來了。我真不願見他,我要在你這裏躲一躲。”景蘭不由分說地走進痕的臥室,鞋也不脫就在痕的**躺下來。“我太累了,要在你這裏休息一下。”

痕走到廚房窗口朝外看,看見鐵匠悠閑自在地在馬路邊上抽煙,那把鉤刀就放在他的膝頭上。抽完一支煙,他就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走了。

痕連忙跑進臥室去叫醒景蘭,告訴他可以回家了。但景蘭伸著懶腰坐起來,很生氣的樣子。

“為什麽你這麽著急趕我走?我們不是好朋友嗎?我雖然沒有簽過你那種合同,並不因此就比你低一等。我早說過,簽不簽合同不能說明問題的。這兩天我不想見那個人,所以我想在你的廳屋裏住一兩天,讓他誤認為我不在此地了,你看如何?你現在反正又不工作,我們倆正好趁此機會談談今後的打算,以便我為你定出一個宣傳方案。”

“你怎麽知道我不工作?”痕有些憤懣。

“哈!你裝什麽蒜?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事已經好久了,大家都在議論。我是理解你的,正如簽不簽合同不能說明問題一樣,一個人工不工作同樣不能說明問題。你有錢去肉店,這就可以了。”

痕沒有注意到,在他們說話的時候,表弟和那茶館老板娘已進來了。他倆悄悄坐在床邊上,很焦急的樣子。

“我們老板昨天下午已對他做出了評價,我們這就是來請他去聽一聽的,這事至關重要,所以我們匆匆趕了來。”老板娘說,“你們想想看,現在他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裏,難道我們不應當尊重他嗎?”

她說完就抓住痕的手臂往門外拖,痕胡亂與她分辯著,爭吵著,景蘭和表弟也跟在後麵說服他,四個人吵吵嚷嚷地出了門。痕的妻子在門口看見這一幕,很吃驚的樣子。

就這樣,痕第二次到了茶館後麵的小房間裏,然而老板不在。老板娘招呼大家坐在那空**,就說出去找老板去。據她說可能老板等得不耐煩,出門看親戚去了,但她一定要將他找回來。

“奇怪,老板不是一位癱瘓病人嗎?”她一走,痕就忍不住發問了。

“怎麽了?難道你還要懷疑我們嗎?”表弟一反往常謙虛的風度,責怪起痕來。“誰告訴你他是一位癱瘓病人呢?他身強力壯,還能上山打柴呢!”

“我真不能理解這種事。”痕悶悶地說。

“你應該常常來見他,不要等到我們去喊你。”表弟又說,語氣中帶些教訓的味道了。“這樣的好機會可不是一般人常有的。當然,我們都看見你昨天去了肉店。啊,這裏有耗子!”他驚跳起來,一下就逃走了。

接著景蘭也逃走了。

痕正打算溜掉,老板娘進來了。她的身後跟著鐵匠,鐵匠眼睛直直的,並不看他,脫了鞋徑直躺到亂糟糟的**去,用被子蒙住全身,隻剩半個臉在外。痕覺得他與他的直線聯係完全亂了。

“他正要去走親戚,我將他拖回來了。”老板娘說,“要知道你不來的話,他會特別生氣,你應該自己來。”

“我認識這個人。”痕迷惑地眨眼。

“你認識嗎?你當然認識,你們見過一麵了。”老板娘點頭同意。

“我們不止見一麵。”

“那也非常可能。我早告訴了你,他躺在這裏無所不知,你們之間早就有過神交了。很多司空見慣的事都有其深刻的意義,難道不是嗎?”

“我要說的是,他並不是上次躺在這裏的老板,他是村裏的鐵匠!”痕大聲嚷道,對於老板娘的胡攪蠻纏感到非常痛恨。

“我請你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要你認識事物的本質。時常,你認為決然不同的兩個人,卻原來是一個。你萬萬想不到,這個老板,這個有病的漢子,有時竟能變成一個強壯的人上山打柴,並且每次都把你嚇壞了。這就是不同尋常的本領。請你輕輕地坐下去,不要把床單弄皺了,他是一個非常挑剔的人。你感覺怎樣了?寶貝?”

“我非常疲倦,”鐵匠將禿頭在枕頭上擦來擦去的,“一想到我要向這個人解釋我就有很重的心理負擔,有些事難以解釋清楚,難道不是嗎?我們完全是無私地承擔了這個任務,可他並不懂得我們的苦心。剛才我出去是因為不想理他了,你的心太好了,他不會領情的。上一次他也搞得我不痛快,發了病,這一次,他又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太不像話了。”說著說著,鐵匠就坐了起來,一把揪住痕,兩眼射出凶光盯視他良久,最後問道:

“你打算怎樣看我?”

“我想你就是鐵匠。我們已經打過好多次交道了。”痕鼓起勇氣堅持,同時就感到老板娘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你看,這就是這個人對我們的回報。”鐵匠頹然放開他,重又躺下去,翻過身,將麵向著牆壁,不理他了。

“你這個人太不知好歹了。”老板娘氣憤地說,“要知道他不是什麽一般的人,他的一個腳趾頭都比你不知高貴多少,你怎能以貌取人呢?這便是你們這類人的惡習。你走吧,我們很生氣,對你徹底失望了。”

痕悻悻地走到外麵,腦子完全攪昏了,胡思亂想不著邊際,而他那雙腿又將他帶到了糧店門口。

很多人正在站隊買米,痕看著他們都很麵熟,但一個個都叫不出名字。痕正想掉轉身往回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他。

“痕老師,千萬不要把房子讓給別人啊!”

痕的臉漲得通紅,拔腿便跑,背後響起一陣哄笑。

“收席子的來過了,他問我要了那張合同,收回去了。”妻子垂著眼說。“他走了之後我才想起:我怎麽能讓他收回去呢?那是我們的合同,我們靠它吃飯的呀,我太傻了。”

痕先是一怔,臉色灰白,沉思了好一陣才恢複常態。他反過來安慰妻子:“不要緊的,那份合同對我們毫無意義,你想想看,一般的合同總是一式兩份,我們這個買主似乎隻有一份,而且我們看不懂,這算什麽合同呢?一紙虛文罷了。這種事要看開,我們並不是靠那張紙吃飯,那個人也完全不在乎那張紙。我現在越來越感到,有好多事我們根本沒弄清,所以還是過一天算一天,今天不想明天的事為好。簽不簽合同完全不能說明問題。”

“這種話我好像聽人說過。”

痕的臉微微一紅。

幾個月過去,又是冬天來了。樹底下那些席子已成了黑乎乎的一堆,而且腐爛得特別快,連輪廓都不清楚了,一眼望去,和一堆草皮沒什麽兩樣。那幾根扁擔也不知被什麽人撿走了。痕還是常到這裏來,因為已經習慣了。不久前的一切都還曆曆在目,但痕那空空落落的心裏竟找不出絲毫留戀的感情。他隻是站在樹下,做出沉思的樣子,其實什麽也沒想。如今他的腦海裏是過於黑暗了,所有要想的事都在那裏化為模糊的一團,如眼前的這一堆,色彩和輪廓也早就從他的記憶中消失了。他看著周圍,看見了很多東西,但每一樣東西都看不清楚。痕聽說過大腦退化的事,據說大腦神經是一棵樹,當退化發生時,樹葉和樹枝慢慢地掉光,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主幹。痕知道自己也隻留下一個光禿禿的主幹了,或許這都是因為放棄了日常工作所致。

現在他每天什麽都不幹,一天睡十個小時,除了一月一次去糧店和煤店外,其餘時間就是呆呆地坐在窗前,與對麵的鐵匠無聲地交談,有時也並沒交談,隻不過是習慣性地坐在那裏。他又去過幾次茶館,都是被老板娘叫去的,但再也沒有見過第一次看見的那位老板,而是看見一些另外的人,每次看見的都不同,不過都是村裏的熟人。老板娘卻每次都堅持說那人就是老板,不是別的。堅持的次數多了,痕就覺得自己沒有力量與之爭辯了。於是他試圖使自己慢慢適應老板娘的觀念,可是還不行,老板娘還是嫌他反應遲鈍,思想陳腐,不值得他們來對他作評價,說要不是看表弟的麵子,她根本就不理他了。

表弟到什麽地方去了呢?說也奇怪,他和景蘭一起消失了,所以痕現在也沒什麽可盼望的了。然而真的沒有嗎?也不見得。隻是那東西越來越說不清楚了,它可以是鐵匠,也可以是那位不收購席子卻按時送錢來的人,甚至可以是老板娘。他開始胡思亂想的那天,清清楚楚地聽見大腦裏“哢嚓”兩響,那也許是最後殘留的兩根枝條從大樹的主幹上落下了。他願意坐在窗口與那人對峙。那個人一天比一天衰老,身上的穿著一天比一天襤褸,然而腰間的鉤刀依然是那般閃光,兩眼像鷹一樣銳利。痕從直覺上知道,隻有他將伴隨自己一生,其他人都將一個一個地消失,像景蘭和表弟一樣消失。如果收席子的那人也消失了的話,誰來給他送錢呢?這還是小問題。他可以重操舊業,像別人一樣織那種一般的草席。重要的是,如果收席子的那人再也不來了的話,他還有什麽理由上山去呢?如果再不上山去,他的日子將如何打發呢?就整天麵對凶神惡煞的鐵匠,最後因恐懼喪生嗎?他無法清晰地設想那種情形,但他隱隱地感到了那種時刻正在臨近。有那麽幾天,他試著故意不到窗口去,就隻是躺在臥房裏與鐵匠對話,然而鐵匠進來了,沉默無語地站在房裏,看了痕幾眼,又走到廳屋裏與痕的妻子講幾句話,然後出去了。

“他與你談了什麽嗎?”痕問。

“沒談什麽。你知道的,我不太注意聽他這類人講話,而且他的聲音又含糊,完全沒什麽意義。”

“那麽你,總還記得一兩句的吧?至少還記得一兩個字吧?你怎麽對他抱這麽深的成見,根本不聽他說話,還說聽不懂。”

“我也試過,就是聽不懂,到後麵頭就疼起來,所以幹脆不聽了。他不就是一個鐵匠嗎?讓我想一想,對,他說了‘瀕臨’這個詞,我完全不懂,我也覺得你沒有必要去細想,搞得自己整日不安。”

“你認為那些人裏麵誰是真正的老板呢?我為這個問題很傷腦筋。但我的腦子已沒法想事了。”

“依我看,你不但不要去想事,還應該忘記發生的事。如果你每天都把前一天的事忘個幹幹淨淨,那你每天早上起來都會覺得自己是剛來這個世界上的嬰兒,省去了好多麻煩。你試試這個辦法看。”

“我要試的。”

“我在路上碰見景蘭和他表弟,他倆拉住我,告訴我說他們不再來我們家了,因為他們要遠走高飛了。還說反正茶館的老板娘會和你聯係的,他們已將重要的事委托給她了。最後他們還拿出一個泥製的口哨送給我,說要我轉送給你,讓你覺得煩悶時拿來消遣。”

“你為什麽不給我呢?”

“在這裏,我扔到門背後了,那是小孩玩的,我覺得他們在取笑你呢。”

“但我卻要好好保存,這是好友景蘭留給我的唯一的東西。”

痕將那隻蒙灰的小東西看來看去,仔細用布抹幹淨,放進一隻木匣子,收到櫃裏。

“既然他們已將重要的事委托了人了,我也放下心了。興許今後的事並不那麽可怕,他們一個個消失,遠走高飛,但總有人代替他們。而我,隻要耐心與他們周旋自己就不會出問題,再加上你告訴我的,學會忘記,簡直十全十美了。”

每天夜裏睡覺以前,痕有意地將思路引到“十全十美”這件事上。他很快就“嘻嘻”地笑起來,然後在夢中變成了一個柔弱的嬰兒,貪婪地吸吮著一隻大甜瓜。

老板娘來得更勤了,來喊他去茶館。她招來各式各樣的男人,一律稱他們“老板”,叫痕認真地聽他們說話。有一回她竟叫來一個乞丐,這個乞丐是全村人都熟悉的,不但乞討,還偷東西。夏天裏剛剛偷走了痕園子裏的一隻大冬瓜。那人一見痕就上來拍他的肩膀,拍完了又說他很願意照顧痕這樣的人,因為他一貫對他有興趣。

痕板著臉,告訴老板娘他今年夏天丟了一隻大冬瓜的事。

“我記得十分清楚,”痕憤慨地說,“大冬瓜原是長得十分茁壯的,我傾注了很多精力照料它,它長得不同一般。後來,一個早上,它消失了。”

“啊,它就那樣消失了嗎?”乞丐注意地看著痕,弄得他又不自然了。“你還是這樣愛吹牛,又不爽快。依我看,吹就吹它個天花亂墜,痛快了事,免得躲躲閃閃太難受。冬瓜?誰又沒栽過?值得一提嗎?為什麽一到白天你就脾氣暴躁了?這很不好,要沉住氣。”

老板娘也勸痕:“沉住氣。”

痕開始認定,白天的事是最消耗精力的,不論去老板娘家也好,與鐵匠見麵也好,上山去看也好,都是一種純粹的消耗。就因為這,他更應該在夜裏睡得死沉沉的,做一些嬰兒的好夢。這種願望有時實現了,有時卻不能實現。不能實現的時候他往往睡不著,就到窗口去看鐵匠。鐵匠的黑影立在對麵屋簷下,痕看著那影子,一顆心像從懸崖滾入無底的深淵。這一瞬間,他往往決定再不去老板娘家,也不去任何地方了。他失魂落魄地睡下,到早上醒來。又把夜裏的感覺忘記了。也許就因為白天的事雖引來不祥的感覺。也引來嬰兒的好夢,他才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去老板娘家裏?他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

近來,好夢的意境越來越鮮明,有一次醒來後,他口裏真的有蘋果味,過了好久那股味還不消失。與此同時,不祥的感覺也越來越切身了。昨天夜裏鐵匠走到窗口來告訴他,他的日子不多了,很快,他就不會再醒來,但也不會真正沉睡,而是像那塊石頭,在無底的、狹窄的空間裏下墜,永無盡頭。那是一個永無盡頭的管狀空間,他周圍的管壁是水泥做的。“難道這不是很有詩意嗎?”痕卻因為這詩意嚇出一身冷汗。

後來鐵匠提議與痕一道去做那個下墜的試驗。在黑咕隆咚的夜裏,痕昏昏地隨他走過了池塘,橫過了公路,然後沿一條麻石鋪成階梯的小路往上爬,不知爬了多久,痕已經精疲力竭、滿頭大汗了,鐵匠才停下。

“這種事發生在漆黑的夜裏更有意思。”鐵匠說,“因為什麽也看不見,才會更貼近那種感覺。我已經等了這麽久,為了帶你來做這個試驗,因為你是塊做這個試驗的材料。你大概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你嚇得發抖的事。那時我就知道了你對這件事有很大的興趣。現在你比那時沉靜多了。”

“我聽見你在我身邊說話,但我看不見你。我就這麽糊裏糊塗地跟你來了。今夜的事是最後的結局嗎?在結局之前我們是不是還要留下點什麽呢?”

“來不及了。我們腳下就是那個無底的洞。上麵有成群的禿鷲,可是它們吃不到我們的屍體,因為這個洞是無底的。禿鷲知道這個洞是無底的,於是它們永恒地在洞口盤旋,他們絕望的翅膀撲打著洞口。這隻是空想,實際上沒有禿鷲,隻有我們倆。”

痕的雙腿開始發抖,越抖越厲害,最後隻好坐在地上。遠處的什麽地方有隱隱約約的號角聲,他側耳傾聽。

“聽什麽呢?那是你自己的幻覺罷了。”鐵匠冷冷地說,“退路是沒有了的,我還帶著刀呢!你可以來摸一摸。”

“我要回去處理一些家務事,天亮了再來。”

“天亮?這裏不會天亮了。如果你想拖延時間,你可以睡一覺,這裏到處可以睡,你隨便往地下一躺就是。我不反對別人睡覺,人人都可以這樣做,你也不例外。”

痕用雙手在地上摸了一通,摸到一塊稍平的地麵,躺下正要睡,卻隨手在地上抓到了一個東西,是個蘋果,咬了一口,香味撲鼻。於是顧不得睡覺,大吃起來。吃完了又覺得納悶:這地方哪來的蘋果?

“那是我帶來的。”鐵匠平靜地說,“我要讓臨刑的犯人腦子裏產生最好的聯想,這是我唯一的弱點。你並不是第一個犯人。你知道,我們一同落下去之後,我是要踏上歸途的,這就是你我之間的區別。將來我還要為別的人帶去蘋果,當然不是村子裏的人。你們村裏的人都不認識我,他們把我看作一個毫不相幹的人,你認出了我,所以你成了犯人,也有了吃蘋果的特權,這不正是你一直努力要做的嗎?”

“我現在應當做什麽呢?”

“你可以拖延時間,我剛說過。”

“我願意四處走一走。”

“你可以走。這裏是一個懸空的平台,一百平方米左右,我們在平台的中心。不論你朝哪個方向走,都要仔細數自己的腳步。掉下去是無底的,像我們麵前這個洞一樣。當然你可以數好腳步走一走,這也是一種有益的遊戲。我在這裏大聲擊掌,你可以根據我的掌聲判斷方位。”

“我不想走了,太麻煩,我就坐在這裏算了吧。”

“這也是一種權宜之計。你覺得你還在擔心家人什麽的嗎?”

“我現在什麽都不擔心了,除了一件事。”

“你可以盡你的力量拖延,你的潛力還大得很啊。從我遇見你到現在,你顯示出非同一般的潛力。你要不要睡?”

“我也不想睡了,就坐一坐算了。我對自己完全沒把握了,我還有多久?”

“你不應該問這個問題,你隻要盡力拖延就是。我和你一同將最後一張草席織完,從這個洞口扔下去,這可是個不小的賭博。我和你,一直在賭一樣東西,我還沒有確定誰能最後得勝呢!”

“當然你會贏,但偶爾我想也許我會贏,誰又知道這種事呢?我是不可能知道的了,而且我也不在乎了。”

“這個試驗無論對我對你都是有趣的。”

“我估計在最後關頭我會因恐懼而失去知覺的。”

“很可能。那也就談不上是否有趣了,反正你也不在乎了。”

“我是不在乎啊。我們就這樣談下去嗎?”

“我也正要問你這個問題:我們就這樣談下去嗎?你沒有什麽別的事要做了嗎?”

“我想我們談下去算了,不然會越來越恐懼的。我想忘記這個無底的洞,這個洞太討厭了。你覺得我盡力了嗎?”

“我不能判斷。誰又能肯定你究竟有多大的潛力呢?我看見你穩坐在這個洞口邊談論。”

“請別提這個洞,我要忘記。”

“你無法忘記,但你會慢慢習慣,習慣了就好了。而且我還會給你蘋果吃,長夜就是這樣被消磨的。”

他們倆在黑暗中對話,開始還挺有條理的,說多了腦子就完全亂了,變成一些亂七八糟的句子,再到後來連句子也消失了,隻是口中胡亂發出些單音節。

痕不記得夜裏的事是如何結束的,那件事變成了一個永久的謎。他也不願去細細想了,因為他早就不願動腦筋了。

自從收席子的不再問他要草席,隻是定期給他送錢以來,痕覺得自己對年代的記憶慢慢模糊了。一年又一年,他時而覺得自己已經活了很久很久,時而又覺得自己還是個嬰兒。盡管妻子女兒每天提醒,痕還是沒有日期和年月的概念。一切全是錯亂的、顛倒的。

他不再上山去看了,原因是山上那條小路忽然找不到了,這發生在最後一次去山上的途中。他走到那塊大岩石邊,忽然就沒有路了,周圍全是密密叢叢的毛竹,他踩著毛竹上山,將衣裳掛破幾個大洞。回來後,他無數次在夢裏找到那條小路,但每次醒來都覺得荒唐、無意義。收席子的那人仍然往山裏去,痕卻已經對他的去向不感興趣了。他想,一切事物都沒有什麽一定的道理的吧。

現在他唯一的事就是坐在窗口發呆,當然隻是旁人看起來像發呆而已。他並沒有發呆。他聚精會神地盯著對麵那日漸衰老的身影,麵上露著緊張的微笑。他的兩鬢漸漸斑白,眼皮也鬆弛了,那眼裏的光芒卻一天比一天更像鐵匠了,隻是多了一些急切的成分。旁人也許會認為有什麽計劃在他心裏醞釀成熟了,或者他會做出什麽意外的舉動,然而沒有。他隻是坐在那裏,與對麵那位終生搭檔一起變老,用眼神傳達著信息。

“1991年這麽快就過去了。”妻子在他背後說。

“是嗎?我剛才還在計劃用一年的時間來研究出一種新的編織技術呢。”他歎了口氣,“1991年這麽快就過去了嗎?”

“你並不想研究任何事,我已經看出來那對你是沒有意義的。”

“的確。你看出來了。”他似乎放了心。

“你已經喪失興趣了。這並不等於說,你就不去茶館老板娘家裏了。”

“我仍然要去的。”他心平氣和地同意了,“你說得對。”

“剛剛碰見老板娘,她說今後要和你加強聯係,擴大茶館對你的影響力呢!”

“我已經不在乎了,怎樣做都可以的。”

就在那一年的秋天,痕在毛竹叢中迷路了。他走失的地點並不遠,大約進山二百米的樣子。或許因為是半夜,他心裏又急,到處亂闖才迷路的。深秋的山風是很冷的,他出門又忘了穿外套,可能受了驚嚇,再一凍,就在毛竹叢中倒下了。其實隻要頭腦稍微冷靜一點,往回走一段就出山了。可是誰知道真情呢?也許年齡不饒人,他精疲力竭了;也許他根本沒有掙紮,坐在那裏睡著了;也許他知道出山的方向,就是不願出去,自己造成了自己的迷失;也許是什麽人將他騙到山上去的,因為他並沒有半夜上山的習慣,也從來不夢遊。什麽可能性都有,但這件事畢竟是反常的。

痕走失的前一天,他妻子看見鐵匠來他家與痕告別,說是要出遠門,一時半刻不會回來,到再回來時,就住在痕的對麵不走了。

鐵匠離去後,痕還是坐在窗口,整整坐了一天,神情很平靜。

“鐵匠的祖籍是什麽地方呢?”妻子問。

“我想他是沒有祖籍的吧。我們都有祖籍,年老了都習慣於回到那裏去,隻有他沒有。”

“近來我對你的祖籍也漸漸產生了懷疑,因為從未得到過證實,是你信口亂說的吧。”

“其實我原是有祖籍的,隻是並沒有人告訴我,那段曆史已經模糊了,也無法查證。又因為我對此事根本不感興趣,就信口胡謅了一個。這與鐵匠還是有區別的。但我們又有一致的地方,因為我現在根本無法回到我的祖籍所在地去了。連設想一下都不可能。”

他躺在毛竹叢中,身子蜷得十分緊。妻子看出了他的心願:不願別人來搬動他。

然而他張開眼看見了妻子,若無其事地跟隨妻子回家了。回去的路上他頻頻回首,眼裏透出依戀,還出乎意料地在毛竹裏拔出一株野藠頭。

“年紀這麽大的人了,丟得了嗎?”他說,像是自我取笑,又像質疑。

原載於《人民文學》199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