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這位朋友住在北方的一個大城市裏。盡管我和他已交了十來年的朋友,我對他的印象總是模糊不清的,各方麵都模糊不清:外貌、年齡、個性、背景等等。這世間有那麽些人,別人從來對他們沒有一個哪怕稍微清晰的印象,因為他們身上的一切,包括外表長相,都太沒有定準了。比如有天上午,我與同事一起議論一個女人,說她愛出風頭,目光短淺。話說到一半,同事忽然叫起來:“他是一個男的呢!”我一愣,心想也對,他的確是男的嘛,我怎麽亂改他的性別呢?我的這位朋友就屬於弄不清的那一類人。
盡管對他的一切不甚了了,如隔著煙幕,我們還是成了朋友。他給我來信了。
他的信上說,分別以來,他的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本來是完全沒有什麽必要寫信的。但是他近來遭遇了一場可怕的大災難,這使他萌生了給朋友寫信傾訴的念頭,他首先想到的朋友就是我——這個家夥有時會玩玩套近乎的小把戲——這場災難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好多次,他都認為自己將要一蹶不振,活不下去了,可是居然到了今天還沒死掉!這真是個奇跡啊!
讀到這裏,我的神情漸漸變得嚴肅。我細細地往下讀,想要知道事情的原委。可是一直讀完四五頁,讀到他連篇累牘地訴說他的巨大的悲痛,他的絕望,他的傷感,卻始終不知道他究竟遭受了何種不幸。我想,也許在信的末尾會說吧?當我翻到最後一頁信紙時,發現那上麵寫著一個謎語,還寫著叫我到一本什麽民間故事書上去尋找答案。信的結尾是這樣的:“近來我對搜集謎語的事也厭倦了,乘著還有一點殘存的興趣,將這個謎語奉送給你,我估計你最終能夠破譯,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字謎。”
十年以前,當這位朋友還年輕時,他時常陷入各式各樣的男女感情糾葛中,時而癲狂不已,時而悲痛欲絕,但從未有過什麽像樣的結果。每一次勝利或慘敗之後,他即與對手徹底分開,輕鬆愉快地在路上行走。有時還在閑聊中將對方加以漫不經心地評論,其中不乏貶損的言辭。這似乎成了他的一種惡習。但在我們交往的最後幾年,他似乎與這種事也絕緣了。並不是對女性有什麽反感,隻是嚴重的反應遲鈍所致。往往與別人一起坐了幾個小時,也沒搞清對方是男是女,隻是籠統地做出附和別人的樣子。
這樣一個人,居然想起來給我寫這麽長的一封信,這可是破天荒第一回。我粗粗看了一遍信之後,就打算拿到書房裏,關起門來細看。我不知怎麽認為這裏麵有些不便讓我妻子知道的底細,我必須好好地猜測一下。我關好了門,坐下來將這封信反複地研究、揣測,甚至尋找起密碼的痕跡來。當然我什麽也沒找出。
隔了一天,又收到他的第二封信。這封信比前一封調子更低,其中有這樣一句話:“死亡已經悄悄進入我的胸腔。”在這封信中,他還是沒有談到使他如此消沉的原因,隻是提到一件事:一個我們共同的熟人借走了他五塊錢。還說這無異於行劫。一想到他竟然被人打劫,而強盜又是他的熟人,他就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再活下去了,就是活著也差不多等於死了。這一類話他說了又說,還加上一個又一個的驚歎號。信的末尾也沒有名字,隻是蓋上一顆沒有字的紅印,旁邊加一注解:“像我這樣一個白日裏還被自己人打劫的家夥,名字對於我已是毫無意義了,你以後也不要再給我寫信了。”
正當我準備給他寫信時,又收到了他的第三封信。這封信很簡短,隻有三句話,告訴我他馬上要來看我,並叫我×月×日去車站接他。
我按照他信上告訴我的車次去了車站,但是他沒有來。我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心中不由得十分惱怒,好像被人捉弄了一般。我決心不去管這個人的事了。仔細一回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都荒唐得很。
白天裏我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日子一長就漸漸淡忘了。可是奇怪得很,一到夜裏,我就夢見這位老兄,看見他從月台上走下來,拍拍我的肩說道:“上一次你沒接到我,是因為你思想開小差。我見你居然沒認出我來,十分生氣,就坐下一班車回家去了。”還有一次他說:“我們之間的這種秘密聯係是很有意義的,但如果隨隨便便向眾人公布出來。就太可怕了。”
昏昏沉沉過了些日子,又接到這位老朋友的第四封信。在這封信中,他提都沒提約我去車站接他的事,也沒提我不給他寫回信的事,隻是起勁地對我談起他的一樁買賣,講起最近他已被賺錢的事迷住了心竅。“忘記痛苦的最好的辦法。”他寫道,“看見大把的銀錢落進你的腰包(保險櫃),真是難以形容的快樂。”他的這種口氣倒讓我吃了一驚。據我所知,這位朋友從來對金錢方麵的事隨隨便便,心不在焉,我怎麽也無法將他與一個貪婪的形象掛上鉤。但他自己寫出了他變化的原因:“自從上回發生那件劫走五塊錢的事之後,我就對錢這東西產生了一種新的興趣,再說我剛好有這麽大的痛苦需要逃避,我就一頭紮進買賣的事裏麵去了。我估計有那麽一天,你會來與我合夥幹的。一個人在世上總得有些什麽雜七雜八的事來幹。現在我住在一幢豪華的公寓裏,假如你來看望我,請事先通知我,我一定派我的下屬去接你。我的地址是×××××××……”在信的末尾還寫了許多吹噓的廢話,暗示他現在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私下裏養著三妻四妾等等。最後還忘不了提醒一句:“這一切都是為了忘記內心的痛苦。”
我碰巧有了出差到Z城的機會,於是我事先寫了一封信給我的朋友,請他來車站接我,或派人來車站接我(如果他很忙的話)。我走出車站,根本沒有看見他。我擔心他因為什麽事遲到了,就在車站等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人來。我記起了上回的教訓,就掏出地址,喊了一輛出租車去找他。
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裏拐來拐去,最後在一扇破舊的木門前麵停住了。門開著,我一抬腳就進去了。屋裏十分簡陋,卻掛著四五盞電燈,很刺眼,我那位善於信口開河的朋友正一聲不響地躺在木板**,眼睛直瞪瞪地瞧著天花板。
“喂!”我喊道。他表情冷淡地坐了起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他怪笑一聲,說道:“我們這個地方根本不通郵,你還沒看出來?這棟房子是要拆除的危房,裏麵就住了我一個人。你來了正好,我盼著你來,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真寂寞呀!我的意思是說我無事可幹。要是有事做,何至於躺在這裏?不久前我剛剛越過了一道鴻溝,你來之前,我正處在危險的邊緣,幸虧我挺過來了,這事一想起就後怕。我寫信時忘了告訴你,我們這裏根本不通郵,你給我寫過很多信吧?那真是浪費了時間了。我特意搬到這個不通郵的地方來,就是害怕那些不相幹的人給我寫信,甚至上門拜訪。你知道,在我這種狀況裏,內心的寧靜是多麽重要啊!痛苦算不得什麽,日常的騷擾才是最可怕的。比如要是你有這麽一個父親,每天都用那種目光盯視你的一舉一動,請問你還怎麽活下去?”
我手中的旅行包也沒放,就聽他這麽瞎扯了一大通。我估計他根本忘了他以前寫過的信了,也忘了我從哪裏來,來幹什麽的了。
“你為什麽一再失約?”我還是忍不住問他了。
“啊?對了,我和你有過某種約定!”他顯得很興奮的樣子,“我答應過你,要把我的零零碎碎的生活片斷連綴起來,以便我有一個完整的形象。等一下,噓。”他貓著腰溜過去,將身子往窗前探了一下,回過頭來笑嘻嘻地對我說:“是來找我的女孩子們,沒意思透了,我總是躲著她們。”我明明看見窗外什麽也沒有。
說來也怪,從理性上說,我根本不應該在這個人這裏待下去,我應該抬腳就走,可是我居然待了兩個小時!看來,我的這位朋友還是有一種看不見的魅力,盡管他說謊,盡管他的話沒什麽意思,我還是留在他那裏沒走。
他又提議我以後將信寫到他的一個舅舅家裏去,要他舅舅轉交給他。“這樣就萬無一失了。要知道我多麽盼望聽到你的心聲啊!你和那些不相幹的騷擾是完全不同的。有時候我想,我們分居在兩個離得很遠的城市真是一樁幸運的好事情,這使我們雙方都產生了一種神秘感,然後我們通過信件傳達這種神秘感。對這件事我有我個人的看法。”
我在Z城的那兩天,我的朋友居然振作起來,陪我遊覽了一些地方。每到一處,他都興致勃勃地指著一些女孩告訴我:×××是暗娼,×××靠偷東西為生,×××每次都將騙來的東西與他分享。按照他的說法,這城裏的女孩大都是些墮落分子,而且大都與他有某種密切的聯係。值得指出的是,他分明是一個窮光蛋,連坐車的錢都沒有,每次我們外出都是徒步,而他絕不提到錢的事,也不提他的生意——如果他真的在做什麽生意的話。那兩天除了談女孩,他還有一個念念不忘的話題就是他的鼻子。他告訴我,有天早上起來,他忽然發現他的鼻尖有兩點紅的,他嚇了一大跳,認為自己患了那種酒糟鼻。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決定將自己的形象確立為一個酒糟鼻患者。盡管隻有鼻尖上有兩點紅的,這也無妨。他想,一個患酒糟鼻的人最好的處世方式就是肆無忌憚。因為不論他如何矜持,人們也不會對他的鼻子產生什麽好感或同情心;不論他如何遮掩,旁人的目光也免不了要停留在他的鼻尖上。像這樣活在世上還不如死了的好。而一旦采取了肆無忌憚的方式,立刻就獲得了巨大的自由。他這樣決定了之後,就開始逢人便談論起自己的鼻子來,所談的方式或迂回或直接,或暗示或宣揚,反正看對手而定。此種談話使他獲得莫大的快樂。舉個例子說吧,有一天他母親來了,他就直截了當地向她談起自己患了酒糟鼻這件事,不容母親開口,他馬上又補充說患這種病的人總有某些天才的跡象,如再加上勤奮努力,日子長了,事情總要發生根本轉機的。最近他一直在埋頭做生意,很多大主顧都對他表示了非同一般的好感,不是因為他的生意,卻是因為他這個人,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含義呢?這些話母親雖不全信,還是抱了很大的希望回去了。“最近幸虧有了鼻子的事,自我感覺好多了。”他凝視著前方說道。
我離開Z城的前一天夜裏,我的朋友硬要我睡在他家裏。於是那一晚我就睡在他的隔壁房間裏。開始我睡得好好的,可是到了半夜他忽然敲門了。他進來,坐在我的床沿,反複地歎氣,說些沒意思的話,然後回到他的房裏。等我剛一閉上眼,他又來了,很激動似的,告訴我他打算放棄他的生意了,因為一個人總得幹點正經事,不能老這樣混下去。好不容易講完了,他回到他的房間,我正要睡,他又來了。如此反複,鬧到天亮,我隻好起床,他倒呼呼入睡了。
離開Z城後,我恨透了這位朋友。我想,用吸血鬼、虐待狂、騙子這一類詞來形容他都不過分。我在火車上發誓不再與他往來。一回到家,他的電報也追隨而來。上麵寫道:一切正常。真見鬼,莫非我每一刻都在關心他的命運嗎?我究竟怎麽啦?我完全不關心他的事嗎?時間的流逝很快就證實了他的預見。他總是那麽英明正確。
“關於鼻子的事,”他說,(見鬼,他總是采用這種權威的語氣!)“我最近又有了新的見解,事情的起因是一個過路的小孩。當時他正蹲在地上打彈子,我走過去和他蹲在一起,他就和我談論起打彈子的技術問題來,自始至終完全沒看我的鼻子一眼,而且態度的誠懇,眼神裏流露出來的信賴都是無可非議的。這個過路的小孩,他是從哪裏來的?當然我不好意思問他,一問就暴露出我十足的俗氣。我隻是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他說完就收起彈子走掉了,完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在心裏大大為他喝彩!”接下去他又寫到老朋友的女兒向他求婚,“我打算答應她的要求,我發現我也可以做一個很好的丈夫,什麽都可以的。隻要有了固定收入,我就和她辦婚事,當然這都是次要的問題。”
那麽在他來說,什麽才是主要問題呢?我實在想不出,是他的買賣?我又分明看見他什麽買賣都沒做。莫非他提起什麽主要問題隻是為了吹吹牛?與其說他躺在那間破屋子裏冥思苦想,還不如說他什麽都沒想更為確切。現在這位朋友的一舉一動,都帶著我無法適應的隨意性,並且毫不理會別人的存在了。既然他不理會我,我怎麽還會每時每刻惦記著他呢?關於這位朋友,疑問越來越多,雖然無法忍受他,卻又一天比一天更緊地被他的行為所牽引。
我正在疑惑之際,他卻又唆使一個人到我辦公的地方來勸我與他一道去作報告。那人是一位教授,名氣並不怎麽樣。他來叫我去是因為他要我裝扮成一位政府要員,說是這樣他的報告就會為此增色不少。我的工作是陪他坐在講台上一聲不響,板著臉,偶爾咳嗽兩聲。整個過程中我如坐針氈,不停地臉紅,暗暗在心裏詛咒我的朋友。那天夜裏我好久沒睡著,不住地往地下吐唾沫,似乎要把那種肮髒的感覺吐掉才好。
過了些天那位教授又來了,還帶來我的朋友的親筆信。信上將我大大誇獎一頓,聲稱我的思想感情已經進入了“超脫升華的新階段”。我讀完信,教授就拉我走,我們一同來到一個規格更高的會場。教授這一回調子也更高了,唾沫橫飛,歇斯底裏地叫喊:“我已經站在珠穆朗瑪峰的峰頂上!”我雖有點不安,但我不再臉紅,因為我看到觀眾座無虛席,臉上的表情有點木然,卻並不反感,少數人還露出讚許的神氣,並且這讚許大半是衝我來的,我不由得驚訝了。看來教授是有充分的理由的!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一切都按照他的思想軌道在平穩地運行,他就像一個有經驗的駕駛員,而我不過是一名驚慌的乘客,而且是搭錯了車的乘客,時時刻刻都想往下麵跳。我多麽愚蠢啊!這樣想過後,就心安理得了。散會的時候大家都來與我握手,我居然也應付得好一點兒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的朋友親自來我們城裏作報告了,是這位教授推薦的。每次兩人一起上講台,教授講完了我的朋友講。在這種時候,我的朋友就故作驚人之語,什麽“毀滅地球的大地震”啦,什麽“人類末日的預兆”啦,還裝模作樣地跳幾跳。當然聽眾全無反應,而教授和這位朋友卻激動得不得了,回家的一路上都不停地談論,到家後又不睡覺,胡亂吃點東西繼續談論,一直談個通宵。這種場合,我仍舊作為政府要員坐在講台上,我已經對自己扮演的這個角色比較習慣了。我還是弄不清:我的朋友到底有沒有搞清觀眾的反應呢?他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真得意還是假裝得意?是從心底裏對自己所說的感到激動還是裝出來的?當我用一些話語小心地試探我的朋友時,他就重重地拍著我的肩頭,寬宏大量地說:“你的主觀願望是好的,但要注意方式方法。有些事,越是模糊越有意義。這可是我這一輩子的經驗。”
作最後那場報告時,聽眾席上出現兩個痞子,不但擾亂會場,還衝上講台來毆打教授和我們。想象得到,我們三個文弱書生是對付不了他們的,結果當然是被他們打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地逃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對這一事件有點怨言。不料我剛一開口,我的朋友的樣子竟比剛才那痞子還凶,順手就撿了路邊一根棍子來打我,重重地打在我的背脊骨上,痛死了。他一下接一下不住手地打,我隻好跳開來,跑得遠遠的,口裏大聲追問:“為什麽要打我?”朋友回答:“為了讓你清醒一點,不然你會認為自己成了個什麽人了?一個大思想家!像你這一類的思想家恰好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我們還不如多要幾個剛才那種痞子呢!我們雖然挨了痞子的打,但是打得痛快!而你,嘮嘮叨叨,女人之見,像個長舌婦,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你趕快住口,不然我還要打,雖然聽眾將你當個人物看待,你可是托了我的福。要是我不喊你去會場,你現在又算個什麽東西呢?”他罵完我就和教授一起將我撇在那裏,而他們坐出租車走了。最近他們掙了不少錢,可以坐出租車了。我卻分文未得,替他們搞義務勞動。
我在家裏過了些清靜日子,因為我不想跟在這位朋友的屁股後頭轉了。我自己還有很多工作要幹,比如我正在編一本詞典,出版社催稿催得很緊,而我卻浪費了這麽多時間,想一想都後悔。話雖這麽說,可是自從我作為政府要員麵對幾千聽眾坐在講台上之後,我心裏就生出了一條蛀蟲,咬呀咬的,使我日夜不安。有時我忽然覺得:如果有朝一曰,我能再次趾高氣揚地登上講台,受到眾人的景仰,就是死了也心甘。但我也清楚:如果沒有我的朋友和那位教授帶我去會場,安排我作為要員坐在講台上,我是永遠享受不到這份豔福的。我這輩子充其量不過是一位編輯小職員罷了。
漸漸地,我又產生了與我的朋友重修舊好的念頭。但是怎樣才能與他聯係上呢?這些日子,他根本不理我了,他又從未告訴過我他的地址。我左思右想,唉聲歎氣,這種心理已經影響到我妻子的情緒了。在這個時候,偏偏我又犯下了一個大的錯誤。我手頭這本小詞典本來是我與研究所的一位同行合編的,可是我卻趁他出國之際將詞典出版了,並且隻署了我一個人的名字,稿費全歸我。當我幹這一切的時候,我的感覺就像在夢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做下了這件卑鄙的事。幸虧那位同行近幾年不打算回國,而且早不將詞典的事放在心上了。可是他的妻子似乎總記得這事,我從她的眼神裏感到了這個。後來我和她相遇,她總聲音響亮地與我打招呼,滿臉全是假笑。這件事使我背上了很重的包袱,有時我真想找到她去坦白算了。但我說些什麽呢?說我是個小人、剽竊者?這樣說了我心中的負擔就減輕了嗎?
事情發生後,我妻子知道了。她又氣又恨,說自己瞎了眼,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竟沒看出我是這樣一個卑鄙的家夥。她還在家裏摔破了幾個熱水瓶和燈泡,哭得眼都腫起來。我呆若木雞地望著她發作,一下子就萌發了要謀害她的念頭。
我首先潛伏在妻子下晚班回家的路上,那是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胡同。我用戴著手套的手緊握一根木棍,打算妻子一出現就給她當頭一悶棍,將她打死,然後扔掉棍子跑回家。我在寒風中等了好久好久,腦子裏走馬燈一樣出現種種的情節,以及對付的辦法。我越想越怕,手也抖得厲害,連棍子也握不住了,最後我幹脆將棍子往一個角落裏一丟,裝作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回到家裏。回來後當然對妻子更仇恨了。後來我又設想了用砒霜下毒的辦法,結果當然也沒實施。倒不是心疼她,主要是怕自己因此而喪命。這兩次謀害雖然沒搞成,我還是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十惡不赦的惡棍,每天被自己的罪孽壓得氣喘籲籲。
有一天,我終於受不住了,就將謀害的事向妻子坦白了。沒想到她無動於衷,白了我一眼,說:“我早知道了,我還找到了你扔下的那根木棍,那是我們家用來防賊的。我把它撿回來放在床底下了。”我說:“你就不氣憤嗎?”“氣憤?”她冷笑一聲,“你又沒傷害我,我幹嗎要氣憤?你做得出什麽輝煌的舉動來呢?我看我們還是和平共處算了,你天生不是殺人的料,何必扮演小醜的角色,什麽事總是順其自然為好。”我沒想到真理竟是掌握在她手中,屠刀也在她手中,我反而成了待宰的豬。
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提剽竊的事了,什麽事都不提,就仿佛厭倦了似的。經過短短的風波,我的情緒又恢複了正常。我的詞典順利出版,為我爭得了一點地位,我也不再認為剽竊的手段有什麽不正當了。私下裏甚至想:如有機會,還要多剽竊幾回,好進一步抬高身價。既然殺不了人,幹不了轟轟烈烈的事業,就搞些小偷小摸算了。
我的朋友又從北方的Z城給我寫信了,是某研究機構特製的富麗堂皇的信封和信紙,信上的字跡亂七八糟,似乎有好幾種字體。他在信的末尾告訴我,這封信其實是好幾個人共同寫的,寫了好多天。他總是寫幾句又扔在桌上不管了,結果他的同事進屋來看見了,就在上麵接下去續寫,這樣過了好多天,信就成了這個樣子了。信的主要內容是告訴我,他和教授現在是如何風光,聲譽如何高。雖然他們現在不是國家正式研究機關的領導人,可在廣大聽眾眼裏,他們比那些領導人還吃香。每天想到什麽地方去講就到什麽地方去講,報酬也十分高。回想不久前,他還想找一個固定工作呢,現在他覺得那實在是幼稚可笑極了。目前他已成了家,妻子也加入他的講演。他、他妻子、教授,三個人組成了一個講演團,底稿都不用打,到處去亂講,越亂講觀眾的反應越好。現在他們唯一的憾事就是演講團還缺一名政府代表成員,如果我能找個借口放下手頭的工作去北方加入他們的團體,將會享受到莫大的樂趣!當然,他們事先要和我講明,這件工作是沒有報酬的,但假如我是個聰明人,假如我仔細想想這件事對自己精神發展的好處,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奔赴他們的所在地!
那些另外的字跡所寫的都是同一個內容:我叫×××,現在是××演講團的預備成員,在不久的將來就要登上講台,成為一名演講新秀。請與我聯係。
在信的旁邊還有一種娟秀的字體寫著:“我是你朋友的妻子,我並不認為自己的才能比他差,幹這項工作絲毫沒有提高我的身價,反而對我是種犧牲。我是出於一種正義感來幹的。如果你也是一個有正義感、有才氣的人,你應該收拾起行李馬上來到我們這裏。假如你有決心脫離庸俗的、窒息人的環境,這可是唯一的機會了!來這裏之後,你會感到耳目一新,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頭。比起這種崇高的榮譽感來,你那小小的詞典又算得了什麽呢?我一貫認為,平庸的環境可能使人產生殺人的衝動,但這種衝動又是極其無力的,不知你有沒有同感。”
那個女人的話使我十分震驚,我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翻來覆去地讀這封信,在心中揣測他們究竟是怎樣一個演講團,為什麽他們這麽有市場,觀眾對他們如此著迷。
我的朋友又迫不及待地寫了好幾封信,每封信都是大吹特吹,說他們已經紅得發紫,飛黃騰達了。從那些雜亂的筆跡看起來,根本不是我的朋友在給我寫信,而是一個亂七八糟的會議記錄。可以想象他的家裏每天都是高朋滿座,開不完的討論會。看完信,我激動不已地在家裏踱來踱去,一夜沒睡。後來我就收拾起行李,以父母生病的借口向出版社告了假,搭上了北去的火車。
雖然朋友在信中信誓旦旦地宣稱,演講團的全體成員將在站台上恭候我的光臨,但當我佇立在北風凜冽的站台上時,明白自己又一次上當了。我掏出朋友的新地址,叫了一輛很舊的出租車。車子又一次在小巷裏七彎八拐的,最後停在一張破舊的大門旁,這時我才如夢初醒,發覺自己又到了上次的老地方。我的腦子給攪得稀亂,我懷疑自己錯將上次的地址給了司機,不料司機冷笑一聲說道:“沒錯,這個地址就是那個地址,這條街有兩種不同的街名,實質上一樣。又因為這裏很少有人來往,所以誰也不來過問地名混亂的事。亂就讓它亂去,有人還亂中謀利呢!”說到這裏他意味深長地瞟我一眼,弄得我臉上發燒,慌張中多給了他兩塊車錢。“你要小心自己。”他伸出頭來說了一句,然後發動了車子。看著遠去的車子,我惴惴地想:“他也在亂中謀利。”這樣心裏就平靜了好多。
還是那間破屋子,一進門就看見他給我的沒寫完的信堆在過道的窗台上,信的旁邊橫七豎八地擺了好多筆,大概是來一個人就在信上畫幾筆。黑乎乎的房間裏坐了三個人,他們是我的朋友、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他們正在喝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完全不介意我的到來。終於他們喝完了,我的朋友站起來,沉著臉,問我:“你是抱著賺錢和出名的打算來的吧?對不起,我們不能這樣輕易地接收你。這不是太戲劇性了嗎?一個普通的熟人跑來,我們讓他和我們平起平坐,大家一起出風頭。不,你必須要通過一係列的考驗,才有資格參加,別以為你上了兩次台就算正式成員了,還差得遠呢!我們這裏可不喜歡平均主義。”
另外的兩位都皺著眉頭,很不歡迎我的樣子。
“你們寫信請我來的。”我忍著一肚子氣說道。
“寫信?”朋友哼了一聲,“寫信又怎麽樣?誰會沒有一點點嗜好?我的嗜好正好是寫信,你也有你的嗜好的。一個人,總該有自知之明!”
朋友的妻子和教授臉上的表情越來越不耐煩了,最後他們霍地站起來向外走去。朋友也跟著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對我說:“你暫且在家反省一下自己的急躁情緒,過幾天我們會叫你一道去作報告的。”
一連幾天,我像個流浪漢一樣在街上閑**,他們根本不過問我幹些什麽,他們忙得很。每天晚上,這三個人聚在一盞肮髒的燈下熱烈地討論,討論完了就數白天所賺的錢,各人眼裏都射出貪婪的光。這時總有一些人從外麵魚貫而入,手裏拿著小本子,將他們在這間房子裏聽到的一些怪話記在本子上,記完後便一個接一個地溜走,大約是出去傳播信息去了。這個過程中,會有一個或兩個神情不安的人站在過道裏的那張桌子邊,在我的朋友寫了一個開頭的那封信上亂畫,東一句,西一句。原來我的朋友每天寫信,原來他給我的信就是這樣寫成的。我不禁啞然失笑,從心裏感到這位朋友的深不可測。那些人可不這樣想,他們胸有成竹,隨便揮筆在朋友的句子上亂塗亂改,還故意多寫出幾個驚歎號與破折號來。那種庸人嘴臉真把我氣壞了。而我的朋友根本沒注意到他們,他一心想的是錢,還有鬼知道的什麽事。他數完錢就左右環顧,像在思忖將那一大遝票子放在什麽地方為好似的。
過了幾天的一個早上,朋友沒起床。當我從隔壁房裏推開門進到他房裏時,發現教授和朋友的妻子已經走了,朋友說他今天不想去,因為頭疼。
“你怎樣看待這件事的意義?”他瞪了我一眼,“你以為我春風得意了嗎?不,我目前的心境比死還難受!我受不了了!庸庸碌碌、四處鑽營、吹牛詐騙。一個人,成天像這樣生活,又不得不像這樣,真不如死了的好!當然,我也有短暫的歡樂的瞬間,那種瞬間和任何人沒有兩樣。就是當我賺了錢和名聲的時候。可惜那種瞬間總是留不住,巨大的悲痛很快就壓倒了暫時的歡樂,於是,我必得要再一次追尋,找到那種隱秘的、更能使我獲得大的愉悅的新方法,加以實踐,從中漁利。好了,你不要以為我說這些就意味著要打退堂鼓,洗心革麵,從此退出演講團,將寶座讓給你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想一想我費了多大力氣才搞到這個位置吧!我今天隻是偶爾情緒低落罷了,這類事常有。我今天不去會場,我要帶你去看我的一個女朋友,她是一個高尚的人。”
我和我的朋友吃過早飯,一起動身去看他那位“高尚的女友”了。在路上,他顯得十分嚴峻,一言不發,走路時雙手也不擺動。走了一陣,他臉上的表情由嚴峻變為了焦慮,好像心裏有什麽急事,又不便對我講。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就衝到路旁的一個電話亭去撥電話。通完話,他激動得滿臉通紅告訴我:我們必須立刻趕到會場,因為那邊已出大亂子了。這一次,我必須再次以政府要員的身份出現,以便穩定人心。聽到這個消息,我心裏別提多高興了,但我壓抑著自己內心的興奮,假裝一臉漠然的樣子。
我們走到一個拐角,他又忽然停下來對我說:“你暗暗得意了吧?老實說,這種機會不是常有的,不過既然被你撞上了,你就要提前走運了。看我們,苦鬥了這麽多年才撈到一個拋頭露麵的機會。你要好好幹,小心謹慎,飛黃騰達的前景就在眼前。”
他們的會場令人沮喪極了。聽眾已經走了一半,還有人在陸陸續續走掉。留下沒走的人完全不聽教授台上的發言,一些人玩撲克,一些人聊家常,還有一些在剝瓜子什麽的,我還注意到一個家夥雙目緊閉,呻吟似的大聲發感慨:“說得多好啊!簡直令人陶醉!想想看,他竟不停地講了三十五分鍾,這可是罕見的。據我統計,別人講這個題目最多講二十五分鍾,超過一分鍾也做不到!這回他可創了紀錄了!”
我的朋友分配給我的工作是站在會場門口,橫蠻地拉住每一個要出去的人,將他們趕回座位上去。朋友自己手裏還拿了一把大掃帚,遇見人向外跑就用掃帚猛撲,打得那人隻好乖乖退回去。就這樣剩下的一半人總算誠惶誠恐地留在會場裏麵了。當然誰也不朝講台上看一眼,我也就沒有必要作為政府官員上講台了。我的朋友對我說,我隻要把守住門,不讓任何人出去,這次演講就大大成功了。而且這個成功直接由我促成,這難道不激動人心嗎?
我朝台上一看,發現教授臉上的表情也是漠然的。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說那些驚世駭俗的話,而是手裏舉一張報紙在念。他的聲音緩慢而厭倦,每讀一段他就停下來一聲不響,於是朋友的妻子(她是一個麵相刻薄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就拿過話筒去,口裏重複著諸如此類的話:“演講團是人類的救世主。”“演講團的功績如泰山。”“演講團毫不顧忌聽眾對她的看法,因為她是真理的化身。”
她說完後,教授重又往下念報紙。待我細細一聽,才知道教授口裏發出的聲音根本不是在念報紙,而是天曉得的一些什麽話,既不連貫,又無意義,根本聽不清。他手中的報紙隻是個幌子罷了。這位渾水摸魚的教授,還為這次演講要了一個很高的價錢呢!我的朋友就愛信任一些這樣的人。觀眾安靜下來之後,我心裏那個迫切的念頭就開始折磨我了。我渴望有人注意台上的演講者,這一來,我的朋友就會緊張起來,叫我上台去充當我原來的角色了。
我四處張望,想搜尋到一雙專注的眼睛。但是沒有,絕對沒有。所有的人都將台上的發言者忘記了,連那個發感歎的家夥也睡著了。再看我的朋友,他也在昏昏欲睡,嘴角掛著愜意的微笑。這隻豬,除了利用別人之外一點人之常情都沒有,生性殘忍的家夥,我白指望他了。想到此處,我氣憤地邁開步子朝講台上走去,我在台上拖過一把椅子坐在教授旁邊,然後朝下一看,發現根本沒人看我,我的朋友眼皮都沒抬一下。就這樣一直到散會,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有我這麽一位政府官員在台上。
一散會,他們三個就朝一個辦公室飛奔而去,我也跟在後麵。原來他們是去與邀請單位討價還價。他們用下流的語言罵對方,想多撈點錢,三個人都叉著腰,爭得臉紅脖子粗,逼得對方隻好讓步。我在旁邊又氣又羞,隻好一個人先回去了。
晚上分錢時我也在場。教授瞪眼看了我半天,猶豫不決地對我的朋友說:“這個人,你看該怎麽辦?他沒有起什麽作用,隻不過趕回來一兩個逃跑者罷了。可話又說回來,他還算是我們寫信叫來的。我一發了那封信就後悔了,叫這樣一個不相幹的人來幹什麽呢?現在嘛,錢總是要給他一點的。”
我的朋友點燃一支煙,沉思良久,最後緩慢地吐出煙圈,說:“給他一點路費,讓他走算了。他和我們在一塊也顯得很別扭的樣子,我總覺得他是個外人。”
三個人商量了一陣,最後決定還是讓我留下,因為也有用得著我的時候,比如今天那種場合,雖起不了什麽大作用,站在那裏也可以嚇一嚇聽眾。朋友的妻子給我一張肮髒的五元小票子,外加一句帶鄙視性的“坐享其成”。分完錢,我又聽見他們擬出了明天行動的新計劃。
這個計劃就是三人分頭去一些地方散發他們印製的廉價名片,然後向那些收了他們的名片的人們索錢。教授振振有詞地說:“現在我們的水平已達到了這樣一個高度,幾乎用不著我們去講演了。隻要一提我們的名字,大眾就如雷貫耳,所以隻要給他們印有我們大名的名片也就達到教育人的目的了。這種方法有很多便利之處,收效也快。另外我認為這項工作用不著我們親自出馬,明天我們回來之後,就可以將這項工作轉交給這個人了。反正他現在沒事幹,又熱心,我們何不順水推舟,就此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呢?”
朋友和朋友的妻子都認為教授出了一個好主意,既解決了他們人手短缺的困難,又滿足了我心理上的需要,另外還為他們神聖的事業培養了接班人。可謂一舉三得。
後來對於我能否勝任這項工作,他們又產生了一些疑問。其中最大的障礙就是我沒有合適的服裝。擔任這種特別的信使,一定要穿上與眾不同的衣服才會引人注目。他們憂慮地在屋裏踱步,狐疑地上下打量我,最後忽然異口同聲地說:“好!就這樣!這個人,用不著什麽服裝!”服裝的問題就算是過關了。他們還有一個憂慮就是:我這個人腦子太遲鈍,萬一出了毛病,說出些不得體的話,會不會影響他們的聲譽呢?我立刻向他們發誓:我將隻說那種含義深刻的語言,今天我在會場上已說了不少,應付今後的工作已經足夠了。我甚至大膽地說了一個這樣的句子:“商女不知亡國恨”。我說這個句子時,他們三人會意地相互瞧了一眼,似乎是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好,我雄心勃勃地出發了。所到之處一律給我以熱烈的歡迎。錢雖不多,但總是有一點。人人都知道我是來要錢的,他們拿起名片看一看,做做樣子,然後緊盯我的眼睛,用沉悶的低音問道:“二十塊錢夠不夠?”我當然忸怩一陣,然後收下錢,說些“陽光普照大地”“麥苗兒青青稻穀黃”之類的話,然後開路。這樣倒也幹脆,免去了相互間的寒暄。看來我的朋友和教授他們的估計還是不完全正確:我一共到了三十二個地方,沒有一個單位的人們是需要多作解釋的,他們一看名片就知道我是來幹什麽的,有的人看也不看,就直統統地問:“你要多少?”看來當今的世界是越來越有秩序了,用不了多久,每個人與另外的人都將心心相印,友好共存。
總之這項工作順利得難以想象。我去找的那些人都給我以極高的評價,將我看作我的朋友的代言人,政府的高級要員。在分別時他們緊緊握住我的手不放,弄得我大為感動。
飄飄然享受了幾天好日子。就在我走完第三十二個單位,凱旋時,我的朋友突然朝我頭上潑了一瓢冷水。那天晚上,朋友陰沉著臉,信也懶得寫,坐在桌邊若有所思,教授和朋友的妻子也心事重重。三個人都不看我,似乎是種鄙視的樣子。房間裏的空氣悶得難以呼吸。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還傻乎乎地說了兩句笑話。我一說完,朋友的妻子就將臉一板,命令我:“滾出去!”“那些錢,你到底私下裏搞去了多少?”朋友冷不防一聲大喝,猶如炸響了一個地雷,我嚇得跳了起來。
我拚命克製自己,沉默了一會兒。後來我就慷慨激昂地發表了一番言論。我說,一個人不應該對朋友亂猜疑,即使在外麵聽到種種謠言也不能輕信。因為看一個人,決不能隻憑一時一事,而要作曆史的分析。我到北方的這個城市來,可不是為了錢,要說錢,我在家裏也賺得到,甚至毫不需要費大力氣。我從一開始就是來追求精神滿足的,哪怕口袋裏沒有一分錢,心裏可是舒暢的。這一陣子我是收到了三四百塊錢,但都一分不剩地交給他們了,我根本就不把金錢放在眼裏,這從我的所作所為就可以看出。我的聲音提得越來越高,到後來近乎尖叫了。
朋友聽完我的表白,在桌上拍了一掌,說:“好家夥!我們就是需要弄清真相。你沒有私吞公款是件好事。老實說,我並不完全相信你,如果你真的沒拿錢,為什麽要如此激動?不過這件事就這樣算了,這種無頭案是查不清的。在我們沒盯你的梢的情況下,你悄悄走進一條沒人的小巷,把錢塞進口袋,然後寄給你妻子,誰又會知道?好,不談這事了,我認為散發名片的事不要再搞下去了,凡事都要適可而止。說不定有人正從背後攻擊我們呢!”
沉默了幾分鍾之後,三個人忽然異口同聲地勸我回家去。因為這個地方“實在沒什麽好待的”,到處都有可能中暗箭,有可能掉下陷阱,防不勝防。他們還說我已經出來這麽久了,天天跟在他們屁股後頭跑,就不覺得乏味嗎?這一類事,我居然傾注如此大的熱情,可叫他們擔受不起。他們一點也不想掌握我的命運,這種責任太重大了,而責任和義務是他們最厭惡的事。
我的朋友邊打著哈欠,一邊命令我收拾好鋪蓋,明天一早回老家,因為我和他們共同在北方工作了這麽久,對我來說已經夠了,我學到了很多東西,夠用一輩子的了。再說空間的距離可以使我們在心理上更加接近。我一走,他又多了一個寫信的對象,這實在是一件大好的事情。他說話時,他那三十歲的老婆就拿著一把大剪刀,將我的外衣的下擺剪成了一圈流蘇,還後退幾步打量著,說“順眼多了”。
我孤零零地提著箱子回了家。
十天過去了,沒收到朋友的信。
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信。
終於有一天我頓悟了:不會再有什麽信了。對於我這位高深莫測的朋友和他的同僚,我本來就隻是一件道具,一個偶然的過客。他們之所以召我去,隻不過是一時興之所致,或者是看中了我這不同尋常的虛榮心。他們的目的一達到,我就沒必要老是停留在他們那個階層裏麵了。也許我這一生中,前麵還會有另外一些好日子,但我不該回顧,不管從哪方麵說回顧都是不利的。
我仍然與那位出國的同行的妻子相遇,卻不再避開她的目光,甚至盯著她看,我想看看她對我做出什麽樣的反應。終於有一回,她冷冷地說話了:
“你,還在想著那件事?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過多地去想它真蠢。”
她倒坦然了。或許她已看出來我比她更坦然了。
因為出外巡遊一次,我又從半空落到了原來的位置。所有的人都對我在北方幹的那些勾當裝聾作啞,他們認為那是屬於我個人的隱私,與我的品質掛不上鉤,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所以沒人關心我在北方的所作所為,他們還將我的北方之行稱為“賣橘子之行”。
“你那次去北方賣橘子,我們的社長大發脾氣,差點下令要開除你。從這件事正可以看出上級領導是多麽不理解我們的具體需要。為什麽一個人就不可以有點自由,保留一點他的隱私呢?賣幾個橘子難道就算犯錯誤嗎?”同事之一憤憤不平地說。
“我在Z城參與了一樁詐騙活動,”我故意危言聳聽,“你們竟會沒聽說嗎?我分得不少的錢。後來那件事敗露了,我就逃回南方來了。我還以為這事在這裏滿城風雨了呢。”
同事似乎有點耳背,自顧自嘮嘮叨叨地說:“我們同事多年,可說是貼心的老朋友了。平心而論,像你這樣一位老職員,編了這麽多的書,前不久還編了一本有用的好詞典,在我們這裏應該是一位大功臣了。而我們的社長,動不動就侵犯別人的隱私權,我敢打賭,他自己的老婆也賣過一點什麽東西。”
“我根本沒賣橘子!”我喊了起來,“我告訴你,我是搞詐騙,我們天天外出演講,冒充大學者,搞了不少錢,有一天我們還殺了一個人!這下你聽見了吧?”
“聽見了什麽?我什麽也沒聽見!”他驚駭地捂住雙耳,“別以為表麵現象會蒙住我的雙眼,我可是久經考驗的老鴉。我聽見什麽了嗎?沒有!前年有一個人在我背後放爆竹,想嚇我一大跳,可結果呢?我的眉毛都沒動一下!這種事我經曆得多了,別把我當小孩。我很同情上北方賣橘子的小販,他們也是生活所迫呀,我能體會到在天寒地凍中奔波是個什麽滋味,我們這些朋友全能理解你的心情。”
這個老家夥還掏出十元錢放到我的桌上,說是“表示一點心意”。那張票子被我毫不客氣當他麵拂到了地下。站在旁邊的另外兩個同事都彎下腰去撿,他們的臉上帶著那種寬容的表情,微微地歎著氣,又假裝毫不相幹似的講了一些別的話。最後,在離開時,他們又偷偷地將那張十元票子夾到了我的書裏。
由於北方之行,我在我們出版社成了一個特殊人物了。我的同事們都對我另眼相看,暗地裏稱我為“哲學家”——雖然他們仍然堅持說我去北方是為了賣橘子掙錢,而哲學和賣橘子之間有種必然的聯係。我很想將我在北方遭遇的事向一位朋友傾吐一下,但就是沒有人能夠靜下心來聽我講。平時他們都很忙,沒時間坐下來。隻要他們一坐下,隻要我一開口,他們就扯上賣橘子的事,大發議論。我將我的北方朋友從前寫給我的信拿出來給他們看,他們又推脫不看,因為“信件是個人的隱私”,他們對隱私不感興趣。臨走時他們每個人總忘不了吹一通牛皮,說假如領導同意他們去北方賣橘子的話,他們絕不會賣得比我少,說不定還要多,意義還要深遠。就因為碰上了這麽一個不通人情的領導,使得他們有才能不能發揮,真太窩囊了。說不定一直等到他們退休,還等不到一個好領導,所以這輩子他們是完了。
那天下午我去辦公室,聽見同室的老張正在大發感慨:
“賣橘子這種事誰不會做?可就有人偏偏因為這個成了哲學家!是我們的智商比他低,還是我們的學曆比他短?都不是!我告訴你們,人生在世,機運是決定一切的。那一天,我們看見這個人輕輕巧巧地上了火車,後來又在北方的什麽鬼地方混了幾個月,這一回來,大家就不由自主地對他另眼相看了。怎麽回事?這就是機運。運氣落到這個人頭上,擋也擋不住。表麵上,他還和我們大家一樣坐在這裏,但在每個人的心目中,他是獲得了一種特殊的身份。有人不服氣,效仿他去賣橘子,結果如何?奧妙在什麽地方呢?奧妙就在於他是我們社裏第一個想到去北方賣橘子的人。賣橘子並沒有什麽了不起,但第一個想到,這裏麵就大有學問了。真糟糕,為什麽我就沒有第一個想到這種方法呢?”
這樣類似的議論越來越多,我由厭惡轉為恐怖。現在隻要聽到“賣橘子”三個字,我就心驚肉跳,拔腿就走。如走不脫,我就指著說話的人的鼻子大罵一頓,罵得他莫名其妙,以為我對他產生了誤會。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罵的人越來越多,罵人的詞兒也越來越隨意,如“蠢豬”“蛆”“螞蟥”“破罐子”等等。這些被罵的人根本不生氣,他們全都認為我沒有聽懂他們話裏的意思,所以一個勁地作解釋,在解釋時又將賣橘子的事扯了進去,又引起我一頓好罵。
無形之中,我把我自己與我的同事隔開了。所有的人都認為我“脾氣不好”,從而避免和我談話。如迫不得已,他們就在談話時講得飛快,使我聽不清,還在講完時補充一句:“這些話全是低水平的看法,請不要介意。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這些話高水平,桃子杏子,各有所愛嘛,這種事不能勉強。”然後一溜了之。
久而久之,我慢慢習慣了與周圍人的這種關係,也沒有那麽生氣了。日子一長,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凡事都有一定的名目,這個名目又是由眾人於冥冥之中產生的,決不可更改的。比如我去北方這件事,大家都稱之為“賣橘子”,這就是這件事的名目。我要想與人談論這件事,絕對隻能用“賣橘子”這個詞,否則沒人知道我在談什麽。
這樣,我就在辦公室假裝無意之間與老張談起:“北方的橘子為什麽這樣貴?我去賣的那個時候便宜多了。”
我說完這句話,老張從座位上一躍而起,眼中閃爍著淚光,結結巴巴地說:“我早就想聽你這句話了,隻有你才是我的知音啊!我知道你在等待適當的時機與我交流,但我沒料到就是今天!對於這個賣橘子的問題,原來你我的意見是完全一致的啊!我給你透露一個消息:最近我打算去N大學講一堂課,我早就選中了你作為研究對象,我要去那裏詳詳細細地闡述這個橘子的問題。”
“不過橘子的問題隻是整個問題的一部分,一件附帶的事。我去北方的主要目的是會見我的朋友,他是一個特殊的人,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大家聽聽,他是多麽的謙虛,完全不提自己,卻推出一位朋友,多麽高尚!這就是才能的體現!我們這裏太缺乏這樣的人了,人人都在自我吹噓,恬不知恥,哼!”
“請你在講課的時候不要提橘子的事。”
“為什麽不提?榮譽本該歸於你,我們可以理直氣壯。我還要大肆宣講呢!”
老張又從抽屜裏拿出一本稿子,要我在上麵寫上自己的名字。我寫完之後,他笑眯眯地告訴我,這本稿件是他寫的一篇有關我的哲學的學術論文,有一家顯赫的雜誌社即將刊用。現在我簽了這個名,他就可以告訴那家雜誌社我已看過了這篇文章,這就更有理由發表了。他的論文中關於賣橘子的事全都是用的暗示性的詞匯,對具體的事物加以高度抽象,所以看起來就像一篇純學術的論文,他這種方法也是向我學來的。他還說他和我應該精誠團結,向著更高的目標努力。
“你來到Z城,車站空空****,連個人影也沒有,淒涼的心情油然而生。最後你叫了出租車。”他突然說。
“你怎麽知道的?”我大吃一驚。
“別以為我們不說就是不知道。群眾什麽都知道,就是找不到詞匯來像你那樣說話,況且也不想找。我倒是納悶:為什麽你不能用‘賣橘子’這一類詞匯呢?那要通俗得多,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嘛。我從前也有過你這樣一段經曆,我自命清高,結果弄得自己十分孤立。你是我們社裏第一個去北方賣橘子的,這還不夠嗎?我們都沒有當上這第一個。你到底還要什麽呢?人應該知足。我坐在這裏,我就不斷地想,你真走運,並沒有費什麽氣力就獲得了榮譽。多少人朝思暮想,拚命努力,結果是一無所獲,難道不是這樣嗎?”
老張說話間有很多同事都擁到辦公室裏麵來了,大家鴉雀無聲地聽老張講,與此同時又用那種冰一樣的目光瞟著我,有人還暗暗地冷笑。他的話一完,這些人的冷臉馬上轉成了熱臉,異口同聲地說道:
“是啊,正是這樣,老張說出了我們大家的心裏話,我們要好好團結。希望你今後將你這些同事們做出的成績也在外麵好好地宣揚一下,要知道一個人的好運氣不會永不消失,集體終究是你的靠山啊!”
與我合作編詞典的那位同事的老婆也在人群中,她似乎在向她旁邊的人耳語,很活躍的樣子,她的這種舉動使我的神經有點緊張。我側耳細聽,誰知她說的全是與那本詞典無關的話。從我偷聽來的那些話來分析,這個人,她自己也在搞一項什麽研究,她希望她的研究在我的口中得到宣揚,又怕我這個人是個利己主義者,完全不顧她和我的交情,所以她多次想請我幫忙都不敢開口。“人心莫測啊。”她歎著氣說。
以後的幾天裏,我的辦公室一直熱鬧非凡,大家輪流來這裏談我的成就,我的好機運,談完後又訴說各自的艱辛和傷感,並提出要求請我幫他們宣傳他們的研究成果。有人還要我與他們合作搞研究,因為在我去Z城以前他就研究了我也在研究的項目,我不過是搶先想到了“賣橘子”這一招罷了。我走在了他的前麵,致使他的成果成了廢品,所以我非與他合作不可,要不我就成了小人得誌,說出去豈不怪難聽的?
因為我對所有的人的請求一概拒絕,一個星期後,再也沒人來找我了。
時隔不久又傳來一種流言,說我去北方並不是賣橘子,卻是幹著販賣婦女的勾當,內幕十分可怕,我們有一個大的團夥等等。
這種流言傳到我耳朵裏後的一天,我在機關的過道裏遇見了那位與我合編過詞典的同事的老婆。她主動向我打招呼,問起我的“事業”怎麽樣了。
“你聽到流言了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早聽見了。這怪誰呢?還不是怪你自己?你太驕傲了。”
“為什麽呢?”
“要是你不說那一堆廢話,不故弄玄虛,哪會有這一類的流言呢?假如我是你,我會很直爽地將我在北方的活動告訴大家。例如賣了多少橘子,與哪些人發生過聯係,賣橘子一共賺了多少錢等等。而你呢?閉口不提你的活動,無中生有地扯出一個什麽朋友,盡說些別人聽不懂的鬼話,像是在打啞謎,又像是在愚弄大家,搞得別人都對你有很大的意見。我聽說流言是由一封信引起來的。這封信是寫給我們社裏的領導的,寫信人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信是從什麽地方寄出。這個人告訴社長,他需要通過社長來通知你,他和你的共同事業碰到了麻煩,搞不下去了。社長將信交給很多人看了。現在我們大家都在猜測,是什麽樣的事業呢?這一猜,流言就出來了,對不起,有人在注意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