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華的天堂消失了,如它出現時一樣突然。被困在琉璃山峰中的人們被轉移到了邊界,他們的臉上帶著迷茫與追憶,猶如大夢初醒;一度回魂的死者們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他們與生者紛紛告別,隨著散去的力量飛向天空。他們的身軀在飛行中逐漸消磨,化作一道道迎向極光的星塵。

寂靜王飛在空中,凝望著逝者們的光芒,她在空華界崩壞後就恢複了平靜,好似失去了戰鬥的動力。公孫策心想她的願望也算小小實現了一部分,在琉璃之龍已死的當下,空華界應當無法再次降臨了。

“想勸你別那麽極端,又覺得這話實在說不出口。”公孫策說,“這世界真操蛋啊。”

“現在你了解了我的感受,而你會破壞世界嗎?”寂靜王冷冷地說,“你不會。你相信自己能夠創造出更好的世界,做出更完美的恒理。這樣走下去你終究會成為新一位王者,以自己的世界**眾生,在道路的盡頭獨自瘋囂。”

她看上去已經心灰意冷了,覺得自己的種子也會步王者們的後塵。公孫策撓了撓頭:“姑且不提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大信心……破壞世界又算是什麽解法呢?大家全都死光光等世界自然演化再造地水風火?這樣的世界裏倒是沒有恒常法了,可人也全死光了,我覺得眾生寧肯去空華界也不想死呀。”

“不令世界毀滅,悲劇終將重演。”寂靜王說,“此界曆史不過兩耀,已孵化出無貌之劇場。再這樣下去又有多少邪魔將會降生?你們的創界法會讓王者出現的速度變得更快,此界終將變為惡徒們獨裁的地獄!”

公孫策不服氣:“也有嚴契和艾蘭迪婭這樣的——”

寂靜王轉過身來,一字一句道:“誰能保證他們不會成為真正的王者!”

公孫策沒來由感覺一陣沮喪,像是你在和小朋友講道理但怎樣也講不通。小孩的眼裏是沒有道理沒有對錯的,他們判斷失誤的標準是自己的感覺和堅信。可你也沒法否決他們的思考,你的“道理”未必就勝過小孩子的直覺,去創界難保不會成為新王,破界則大家都死光,那還能怎麽辦?

“有沒有一種可能,大家都妥協一點?”公孫策訕笑著說,“齊心協力取長補短一下……”

他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寂靜王的殺氣濃重得驚人,簡直可與見到強欲王時相比。

“你想成為第二個合道神?可他的理論最為無能!他的自我滿足造就了眼下的悲慘時代,他什麽問題都沒有解決!”

這是公孫策第一次在寂靜王眼中看到譏嘲,帶著濃濃的失望與隨之而來的憎惡。那感情並非針對於他,而是針對著他剛剛產生的念頭。她化作一團火焰,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像是無法再忍受這個話題,沒給公孫策任何追問的機會。

“……古代史這塊真有夠亂的啊。”

公孫策低聲感慨了一句,決定暫時將有關王者的種種驅出腦海,抓緊時間看看是否仍有未見的亡魂。

……

莫垣凱抱著與小弟相似的念頭,他站在白質平台上守望著那些逝去的星星。他想要尋找其中是否有自己認識的亡靈,他醒來時就身處王者們的戰場,還未來得及去山下尋找自己的因緣。

而或許是空華界盡力實現了他的願望,亦或許隻是單純的巧合,莫垣凱真的找到了一位逝者。那是個頂著橙色頭發的混混,他見到莫垣凱後直愣愣地停在原處,表情和四年前一模一樣。

“嘿?”提爾洛斯局促不安地搓著手,“超能力英雄?”

莫垣凱望著這個原本平凡的男人,心情有些難過。他是提爾洛斯,四年前王都的一個混混,近半年前死於蒼都的巨龍崇拜者,他原本應該度過平平無奇的一生,但王國崩壞徹底改變了一個平凡的人。

他拍拍對方的肩膀:“我……”

“千萬別,英雄。”提爾洛斯搶過話頭,“你千萬別跟我道歉,我馬上要上天堂了,求你別讓我帶著愧疚再死一次。”

莫垣凱止住話頭,想了想,說道:“你的小弟在做康複治療,應該不久後就能恢複。”

“真的?謝天謝地你們沒殺了他!”提爾洛斯相當驚喜。他在莫垣凱麵前站了好幾秒鍾,站到身體都快散了,才緩慢地說道:“我應該上不了天堂,我幹了太多惡事了。四年前我和你講過些過分的話,可是……我到現在才理解,英雄,到現在才明白,在遇到災難後依然站著,需要多麽強大的勇氣。”

混混用即將崩潰的手觸及莫垣凱,盡可能用力地與他握了握手。

“我欽佩你,真的。”提爾洛斯笑了,笑容不再癲狂,顯得樸實而平常,“他們真該讓女王為你授勳的!”

他告別了莫垣凱,飛向更高之處,融入極光。莫垣凱咀嚼著他的贈言,忽然間覺得胸口輕鬆了許多,像是一直糾結於心中的一口鬱氣,也隨著故人的消逝而散了。

於是莫垣凱也笑了,笑得比四年中的任何一天都要輕鬆。公孫策拍拍他的後背,很有默契地沒問關於那混混的事情。

“大哥,現在是不是該交代一下了?”公孫策說,“究竟怎麽回事啊?這麽大件事一直不講?”

莫垣凱抹了抹鼻子,有點尷尬:“其實四年前那場打完之後呢,我也有意外收獲。琉璃之龍留下了一枚鱗片,把我的傷完全治好了。但你都知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情,融合了琉璃之鱗之後我遇到了一點副作用……從那天開始我可以聽到強欲王在心裏說話了。”

公孫策愣了半晌:“……大哥你跟強欲王直連了四年?”

莫垣凱憨笑著點頭。

“……你頂了她足足四年的侵蝕?!”公孫策難以置信,“你等會那你的意思是這四年中的每一天……你其實是都可以直接用超能力的?”

“可以是可以,但出力稍高點基本就空華界降臨。琉璃之龍之前都沒死的,一旦用能力後果不堪設想。”莫垣凱撓撓頭,“這次是事關重大不能夠輸我才敢賭。這事我不好跟你們說,說出來強化了自我認知說不定能力封鎖會被破掉,所以隻能先瞞著……不好意思啦。”

他其實一直都是世界第一的超能力者,他從來都沒失去力量。這四年間每一次遇到危機時他都想要像過去一樣高呼著挺身而出,可他克製住了自己的欲望。他在一次次緊握雙手時選擇鬆開,在後方默默幫忙,將信任寄托在同伴們的身上。

“大哥,我欽佩你。”公孫策緊緊擁抱他,“你是了不起的英雄。”

“哇,這麽肉麻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莫垣凱笑笑,“走啦,趁人還沒走光再看大家一眼。以後就看不到了。”

他們一塊在空中奔波起來,與曾經的故人見最後一麵。他們去見了曾經王國的故人,見了曾在蒼都為敵的能力者們,見了一些過去相識卻已早早死去的朋友。

力量最強的死者們消逝得最慢,兩人毫不意外地發現王國的高層們——無論生者還是亡靈——都敬仰地圍在國王莫頓身旁,詢問他一個個關於神話的問題。老人有問必答,他極為享受這種被人崇拜,尊敬的氛圍,像個豪放的大家長,又像一位電影明星。

“請原諒我,陛下。”艾蘭迪婭正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我想知道聖劍神話的真相。”

那是國王莫頓的冒險故事中最為膾炙人口的段落,講述莫頓帶領諸位同伴踏入深山尋找聖劍的故事。他的同伴們悉數倒在了冒險路上,最終隻有國王莫頓一人拔出了聖劍。這段故事被視為國王與騎士間互尊互信的傳統之始,而在四年前眾人聽到了另一個版本:實際上所有人都見到了聖劍,但莫頓殺死了同伴,得以獨占力量。

王國的人們在聽到這問題時紛紛緊張起來,老國王揪著下巴上的胡子,說話時不以為意:“和四年前那場戲演得一樣,就結論而言他沒騙人。”

抽冷氣的聲音齊齊響起,聽眾中的半數麵色煞白。拂曉騎士似乎早有所料:“但我想那不是往事的全部。終末劍那時被封印在結晶山中,空華界的力量極可能引動觀測者的貪欲……就像我們司空見慣的獸化。”

往事又出現了新的轉機,艾蘭迪婭提出的猜想依據現實,且更符合邏輯。人們的眼神中滿是渴望,他們期望能得到肯定的答複,一個“對”,哪怕僅是點點頭。但老國王什麽都沒做,他的眼中閃著狡黠的光,他此刻像個頑劣的孩童更多過像一位王者。

“你和司徒弈依據一個事實,得到了兩種推測。不過,這兩種推測有什麽實質性的不同嗎?”國王莫頓眨眨眼,“事實是,國王莫頓親手殺了他的朋友們。事實是,國王莫頓封印了三種力量,建立了莫頓王國。事實是,國王莫頓是個好色成性的男人。這就是全部了,孩子們。

國王莫頓死了一千八百年啦,他做這些事的原因和他自己已經沒有關係,他的形象取決於後人們想相信什麽。不妨為往事選一個你們喜歡的解釋吧,這是你們應有的權力!”

他哈哈大笑著衝向了天空,留下一地無奈的後人。艾蘭迪婭很有些遺憾。

“我真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可你怎麽確定他有沒有說謊呢?”公孫策問。

拂曉騎士想了想,也如旁人一樣無奈地笑了。他們目送聖王升上天穹,死者們的身影不分善惡聚集在一處。王公貴族們站在平民百姓身旁,凶窮極惡的惡人離善良正直者也相距不遠,他們在琉璃色的極光中燦燦生輝,仿若天堂中金色的魂魄。

隻有少數孤僻的家夥孤零零地站著,克麗基·海德在最邊緣處把玩著小刀,向返魂法師打了聲招呼。老法師賞給她一頓劈頭蓋臉的痛罵。她笑嘻嘻地聽著,等老人罵完祝他身體健康,反而把老法師氣得更厲害了。

這個狂人也無羈絆可言了,她最後看向公孫策,好像發現自己已無話可說,就向曾經的小男生做了個鬼臉。公孫策做了個鬼臉回擊,她竊笑著伸了個懶腰,率先化作光芒,寂靜無聲地消失了。

“真是個混賬東西!”

洛寧勒斯憤憤罵了一聲,他常與活靈打交道,最快從感傷中恢複。他扯著老團長麥柯羅的衣領子,拽著他往後走去:“好啦,老柴火,別看啦!事兒都已經辦完了,你現在還是個活靈,得讓赫萊森趕緊給你做個應急身軀,趕快回去養傷。要做的事情還有山一樣多!”

老團長站在原地沒有動,他長久地凝望著金色的魂魄們,凝望著他幼時敬仰的神話英雄,他服侍一生的蒼老王者,臉上浮出淡然的笑。他抬起手來,與洛寧勒斯分開,動作緩慢卻堅定。

返魂法師的手停在半空,他張了張嘴,無言將手垂下。副團長伽弗裏也在,他困惑地看著兩位老同事,目光與他們的雙眼交錯。忽然間他也明白了,伽弗裏低下頭來,話語中滿是傷感:“哦,麥柯羅……你這固執的老家夥。”

一旁的公孫策倍感離奇,他湊上前去問道:“團長?您怎麽了?”

老團長的目光慈祥而溫和,他第一次責備起這個後輩來。

“注意言辭,公孫騎士。我不再是團長了,現在你才是莫頓王家騎士團的團長,全王國最光榮的騎士,用從前的職位來稱呼我是不太禮貌的。”

公孫策愕然:“可……可這是應急之策啊!我是個超能力者!等咱們一回王國我就把這職位傳給——”

“給誰好呢,騎士艾蘭迪婭?”麥柯羅苦思冥想,“老實說我當年就想讓位給她,不過我看她不是很喜歡太多公務和采訪……或許騎士奧莉安娜?”

“請您饒了我吧!”奧莉安娜趕忙說道,“我是第七騎士——我隻做好我的本分就已盡力了,我實在不適合這個職位!”

“讓伽弗裏替上?或許拉凱爾?我想你們可以慢慢商量,我相信你們肯定能找到一個讓所有人滿意的方案。”麥柯羅笑著說,“請原諒,我有點累了。”

公孫策如噎在喉,他還有一肚子話想說,卻被這句感歎盡數堵了回去。他看著老人花白的頭發,麵容上深深的皺紋,想起他應付采訪時尷尬撓頭的樣子,想起他指導後輩時和善的口氣,想起他一生穿著那副焦黑的鎧甲,一次次將自己焚盡,又從火中再度走出。

他以近乎殘魂的方式苟延殘喘了四年,連司徒弈都以為他的人格早已不在了,直到返魂法師蘇醒以權能將鎧甲活化,他才有了再一次認知外界的力量。他已經很辛苦了,很疲憊了,他為正道盡了自己的所有力量。

他想休息了。

公孫策摘下眼鏡,用力抹了把臉。拂曉騎士來到他的身旁,說話時口氣空前嚴肅:“騎士麥柯羅,我以我的生命與榮耀擔保,我必會恪守職責,盡己所能守護王國。”

“謝謝你,騎士艾蘭迪婭。”麥柯羅點頭,“我心想著,這真是很不負責任,未來或許還有更多而的考驗,我該一直堅持留下來幫助……但我看到你們,看到依然堅強的老友,茁壯成長的年輕人,還有我們的新團長,又覺得或許也是我能休息的時候。”

洛寧勒斯聲音低沉:“永恒是一場瑰麗的幻夢,結束同樣是幸福的安眠。”

麥柯羅笑了,為老友的理解而感到欣喜。他灑脫地揮手,與眾人道別,化作一道火光飛往天上。他站在了國王莫頓的前方,站在了安妮女王的身側,站在了眾多魂魄的擁簇之中。

他們一同升到天穹之上,消散在金色的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