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策手中蛇影一閃而過,謊言的力量即刻起效。小孩眼中隻見得一切如常,那沒精打采的街道辦叔叔伴著他走下了樓梯,口中還叨叨著獨自在家注意安全一類的廢話。

而倘若他擁有真實的視野就能看到身後發生的一幕,靖真人射出的導彈生生停在了空中,整棟401室的範圍內沒有一絲聲響,念動力將發難的靖真人牢牢束縛,令其如雕像般靜止在原地。

“看著像是什麽量產雜兵,你們梵定界畫風有夠清奇。”

公孫策隨手投擲四枚手裏劍做出隔絕聯絡的術式,繞過靖真人走入屋中。從這玩意的發言來看,所謂“離序因子”還是個在梵定界與帝國高層都通用的名詞。那麽判斷穿越者危害性的方法,很可能就是古代的帝國人從這幫靖真人身上學來的。

“巡宙司幹著和靖真人一樣的活……怕不是真在合作吧……”

公孫策對自己的新名頭毫不驚訝,闖入這段虛擬曆史之中的“未來人”,無疑就是對當下秩序的隱患。然而這怪東西的偵查能力也未免太強了,他身上的隱秘術式從來就沒少過,怎就能一眼看出他的來路?

恐怕靖真人們對“離序因子”有著天然的洞察力,想在這地方長久隱瞞下來,還真是個艱難的任務……

公孫策進屋搜了一圈,除了這隻發難的靖真人外沒再發現其他生命。屋中家具老舊,環境卻算幹淨,顯然有勤做打掃。指望一個天天跑遊戲廳打機的小孩把衛生做細致不太現實,這裏的家務應該都是靖真人做的。他在小孩的房間中找到了金屬積木,機械木馬,手鼓等一係列小物件,均與那枚代幣的風格相似。這隻靖真人似乎擔當起了小男孩的“長輩”一職,他不單一人做好了家務還為孩子手工打造了種種玩具。

“看得出你性格不差,好端端的怎麽對我就這般粗暴?”公孫策斜了他一眼。金屬仙人怔怔地立在原地,像真正的死物一樣不言不語。

公孫策將靖真人製造的物件悉數收了起來,領著被束縛的靖真人下了樓。在這期間灰蛇化作的替身已領著小男孩去了“街道辦”,胖主任劉忠武態度友好地為他做好了評估。眼下他握著那張消費券跑去街角的小超市了,背影歡快得像隻鳥兒。

“小孩子很容易滿足的,兩包小薯片一瓶冰可樂就能快樂一天。30塊錢就是三天的快樂,好像一夜暴富一樣。”公孫策說,“評估結果是?”

“無害,純粹的誤入者,倒黴孩子。”劉忠武向他亮出一張黑白二色的符紙,紙上的白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塗抹黑色,直至烏黑消失無蹤。他收起符紙:“我剛剛和小孩聊了兩句,他說家裏爹媽常年出差,全靠一個在工廠幹活的叔叔照顧。現在他那叔叔也被咱們收了,你打算怎麽處理?”

“留個替身扮做靖真人在屋裏候著,等他的快樂用完了告訴他仙家自有天命在身,已無法在這凡間陪你玩耍。你命運多舛必有後福,日後刻苦努力成為一表人才,仙家在天上看見也會開心的。”公孫策淡淡地說,“再之後他會順理成章地遇到仙家囑托幫忙照顧他的人,去一個寬敞點的房子過平平安安的生活。”

“蠻好的。”劉忠武點頭,“公孫策你心細,做事周到。”

他們都不說話了,瞧著小孩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路口處。司徒弈左顧右盼,溫聲細語:“諸位做了好事一樁,怎得皆是悶悶不樂?”

“明知故問。將一個小孩僅有的依靠奪了去,算個狗屁好事!”

刻薄的評論聲忽然出現,黑衣的畫家靠在老樓門口,麵上掛著譏誚的笑容。嚴契出現時毫無蹤跡,一如13年後神出鬼沒。他沒問任何人的意見,甚至都不與太子殿下問候,就一把抓過靖真人的胳膊,拖著這具機械人朝街上走去。

公孫策皺起眉頭:“嚴同學要向何處去?”

“關你屁事。”

嚴契轉過頭來,布條下的雙眼正望著公孫策的頭顱,麵上的譏諷之色消失後,竟隱隱得像是靖真人般冷漠。公孫策一瞬間產生了錯覺,他感覺自己在看著一個人形的黑洞,仿佛那個黑衣的青年人是深淵一類的東西,會將周圍的一切都染作漆黑,無聲吞噬。

“反應還算快速,知道不讓它通風報信。”嚴契說,“否則,今日這神京城就有好戲看了。”

嚴契拖著靖真人離開了,公孫策忽然明白了先前錯覺的來由。他感受不到對方的視線,嚴契雖然看著他,眼中卻沒有他的模樣。

公孫策戳戳一旁的劉忠武:“這人一直都這麽臭屁嗎?”

“嗨,一直是這麽個混賬性子,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一天天的就知道惹是生非。”劉忠武歎氣,“走吧走吧,那靖真人嚴契會處理的,咱們也該送殿下回東宮了。”

赤子敬冷不丁問道:“劉卿,那靖真人是那孩子的父親嗎?”

“不會是的。”劉忠武說,“梵定界對常人的異化不會這般快速,縱使樂於留在洞天裏,也要過上許多時光才會成為真人。那多半是他偶然遇見的一位‘前輩’,看這孩子年齡尚小就跟著來照顧……或者監視。”

“哦。”

再之後赤子敬也不說話了。三人一並送太子回了東宮,而後司徒弈去了東武區看戲,劉忠武回太學溫習,公孫策買了幾根冰糖葫蘆在馬路牙子上一蹲,默默望著神京城冬日的街景。

這時是下午四點多,陽光微微得弱了,躲在雲層後麵不露頭。中年婦女們與大爺大媽們吭哧吭哧地蹬著自行車去接孩子放學。路邊攤主們也推著小車出來了,準備著澱粉腸、手抓餅和五毛錢能買幾小塊的麵筋和牛雜,去校門附近占好固定的位置做學生生意。車鈴聲中大家夥有說有笑,談著物價和電視報紙的話題。

97年底是秘密戰爭最激烈的時間段,邊境戰場的炮火日夜不息,可小學門口像是一個小小的聖域,隔絕了無數不在的戰爭氣息。即使最關心家國大事的大爺們也沒讓話題往這兒拐去,少有幾個沒注意的,也在其他家長的提醒下擺擺手賠笑不說。大家都不想讓孩子聽見打仗的事兒,都想讓小孩高高興興地過活。這樣的光景顯然容不得靖真人插足,換誰都不想自家孩子學校門口有個胳膊裏能放導彈的機械人站著,縱使它是另一個孩子的“父親”。

“幹官差不容易啊。”公孫策嘀咕。

他幹掉了一根山楂豆沙的糖葫蘆,準備朝第二根山藥豆的下口。這個時候一道小小的影子投了下來,蓋在那根糖葫蘆上。公孫策抬起頭來,對上一雙好奇的雙眼。

那雙眼睛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湖中躺著黑色的珍珠。它屬於一個七歲上下的小姑娘,踩著黑布鞋,穿著黑旗袍,頭發束成兩個小小的包子。她歪著腦袋,聲音清脆:“叔叔,你大白天在街上蹲著,是沒有工作嗎?”

“叔叔現在是學生,學生是沒有工作的。”公孫策語氣溫和。

小女孩仍歪著腦袋:“叔叔你的眼睛先前很陰沉的,為何現在卻亮了?”

公孫策瞥見女孩不遠處的青衣長輩,挑了挑眉,忽得將臉一板,嚴肅道:“叔叔是個**不羈的風流性子,最是喜看淑女玉顏仙姿。今日見得姑娘這般沉魚落雁之顏,閉月羞花之姿,料想日後必然是傾城傾國之女,心中便如撥雲見日,哪還有陰霾存留之地!”

小姑娘一個跟頭翻到後麵去,扯著長輩的衣袖,一下子換了副口氣:“暝叔,此人花言巧語,不宜往來。”

公孫策“啊”得大叫一聲,趕緊湊上前去,陪著笑臉說道:“別說叔叔壞話,叔叔送你糖葫蘆吃好不好?哎呦怎麽還打人!怎麽拿了糖葫蘆還打我!”

小姑娘神色冷淡:“扮做尋常姑娘試了一試,你這人空有一副好皮囊,卻巧言令色阿諛奉承,留著最是禍害,還不快走了去。”

“你誇我好皮囊了!你看你還是覺得叔叔很帥的對不對!哦哦太好了是我的外貌勝利了!”公孫策欣喜若狂。

“休要胡說!”

公孫策緊握拳頭擺出勝利者之姿勢,小姑娘自知失言便氣呼呼地上來踩他,公孫策大呼小叫舉手就逃。一大一小的兩人繞著秦暝打起轉來,像是合眾動畫裏的傻貓和老鼠。

秦暝饒有興致地瞧著打成一片的兩人,一伸手將小姑娘提了起來:“小芊,問個好。這位是我的新同學,公孫策。”

公孫策配合地停下,蹲下身來問:“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呀?”

小姑娘很嫌棄地瞧著他,一下掙脫下來,藏到秦暝身後。

“回公孫叔叔的話,我是暝叔的侄女,叫做秦芊柏。”

……

“小芊和你是叔侄關係?”

“唔……若算輩分,是很亂的。我現在剛好是她父輩的年紀,便讓她叫我叔叔了。”秦暝說。

秦芊柏見話頭要繞到她的身上,趕忙往秦暝身後一藏,打定主意不跟公孫策講話。公孫策抱著各色吃食,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叫人看了想笑。

先前秦暝遠遠看見了公孫策,便讓秦芊柏過去打個招呼,結果13年前的大小姐對這口花花的輕浮男人沒有一絲好感,任公孫策買了什麽吃食來**都打定主意不跟他交流。公孫策故意大聲歎氣:“哎呀!這秦家大小姐果然不好打交道。”

秦芊柏聽了一皺眉頭:“我如何是大家小姐!”

公孫策笑嘻嘻地說:“誇你漂亮便是輕浮,你有失言便要動手,想和你說兩句閑話兒,縱是送了金山銀山來也難開口。這般難對付的掌上明珠,不是大家小姐還是什麽?”

秦芊柏小臉一紅,嘟著嘴說:“我和你說話就是了。”

公孫策得意地推了下眼鏡,沒話找話逗她:“秦暝按輩分該算你什麽親戚呢?”

秦芊柏板著指頭一算,說道:“暝叔是華璿三十四年生人,距今是三百一十七年,比我高了許多輩的,該算族中曾祖。”

公孫策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指著秦暝那張年輕的臉:“他今年317歲了???”

“我二十五呀。”秦暝說。

“那你怎麽……你也去了洞天福地?”

秦芊柏很無趣地瞧著他:“公孫叔叔,你自己都入了太學內門,也無需這樣沒話找話,強尋話題吧?”

怎麽又是太學內門?這關身份什麽事……

公孫策忽然想起了劉忠武先前含糊的解釋,想起了張宏正給自己令牌時隱含深意的話語,想起先前莫名不快的嚴契。這個時候他頓時明白了那一係列行動背後的潛台詞,那是包括他在內所有內門學子都必然知曉的常識。

太學內門學子,全都是自洞天福地而來的古人!

“……難怪嚴契先前那樣看我。”公孫策喃喃自語。

秦芊柏聽了這話麵色更加不快,冷聲道:“你怎能這樣拿嚴叔叔開玩笑。”

“啊?”公孫策愕然,“不是這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說錯什麽了嗎?”

秦暝撓了撓頭,說話時神色困擾:“嚴契他應該‘看’不了你……因為嚴契他是瞎子,沒有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