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這太學內門還兼職太子伴讀呐?”公孫策小聲說。

“首先東宮伴讀的官職叫‘侍讀’,其次按理來說咱們是沒這責任……”劉忠武壓低嗓子,“但太子爺找你行方便,你能拒嗎?你敢拒嗎?”

“敢,敢,敢!”司徒弈連叫三聲。

“哎呦混賬玩意可閉上你的嘴吧!”

劉忠武氣得跳起來捂司徒弈的嘴,連人帶帽二米六的司徒弈將頭一仰便避了過去,笑嘻嘻地閃到一台街機後麵,五顏六色的遊戲燈光照在他那身白袍上,活像一塊打翻調色板的畫布。

大分貝的電子音樂震得地板嗡嗡作響,流裏流氣的社會青年與好玩的皮小子們隨著節奏搖頭晃腦,拍打按鈕搬動搖杆的聲響此起彼伏,電子屏幕上映著一張張全神貫注的麵孔。這兒是南慧區的“風雲遊戲廳”,太子爺要打的“機”……自然就是遊戲廳中的街機。

90年代末時娛樂產業還沒十三年後那麽發達,主機掌機在多數帝國孩子眼中是雜誌裏的鏡中花水中月,唯有遊戲廳裏的紅白遊戲機和各種街機才是現實中真有的窩邊草。因而遊戲廳在那段時間風行一時,各色在零島合眾落後幾年的老設備成了帝國孩子最新潮的娛樂,隻要你技術夠高你就能用一個幣遨遊槍林彈雨,亦或在KOF大賽一命通關。

太子爺赤子敬顯然是技術極高的類型,一個幣投下已經玩到了《魂鬥羅六代》的第六關,在這款不知用哪個同類型產品瞎命名的遊戲裏玩得不亦樂乎。公孫策站在後麵看了幾眼,向他搭話:“殿下可是喜歡玩平台射擊遊戲?”

“哦,公孫卿竟還懂得這國外的遊戲類型?我對遊戲類型無甚偏愛,魂鬥羅坦克大戰玩得愉快,拳皇街霸便也是一樣的爽啊!”赤子敬很驚喜。他說話的方式很特別,嘴唇不動卻能將聲音凝成一條線送入旁人耳中,在一片喧鬧中也聽得清晰。

公孫策拍了拍耳朵,惦記著自己“喜靜”的人設:“遊戲雖好,這環境恐怕太吵鬧了些。若另尋一處購置設備安置,您便可獨享遊戲時光,豈不比現在更為暢快?”

劉忠武停下打鬧,暗暗給公孫策比了個大拇指。帶太子爺出門玩遊戲這被逮著了怎麽得被數落上一通,但太子爺回屋自己玩就跟咱們太學沒關係了。到時候任陛下怎麽生氣咱們也高枕無憂,聰明!

“公孫卿此話說得便十分有道理,到時候不但能舍了擾人的音樂燈光還能遠離這逼仄小廳裏的二手煙,豈不快哉。”赤子敬說,“可惜好聽的話也就嘴上說說,現實中是萬萬做不得的。”

公孫策一愣:“我觀秦安老師對您尚未如此嚴格……”

老街機沒有暫停功能,赤子敬說話時手上動作仍然不停。畫麵中的機槍兵還剩一半血槽,他的視線追隨著鬥轉挪移的遊戲角色,年輕的臉在反光下顯得有些淡漠。

“秦老師管得自然寬鬆,他老人家見多識廣,不至於與孩子一般見識。可那些掌文書的,教禮儀的,管出行的,持規矩的,就未有老爺子這般開明。莫說玩電子遊戲,就是看些閑書話本,也是斯文淪喪之舉啊。”赤子敬淡淡地說,“我也不算喜歡吵鬧的地方,起先我是托了一位侍讀替我買了遊戲機來,可玩了沒有幾天就被夫子們發覺了。”

“夫子責罰可否嚴苛?”司徒弈湊過來問。

“夫子們對我是無甚責罰的,他們那瘦弱身板就算穀盡力氣也無法打痛我一分。可夫子們有的是其餘的辦法,我那朋友便倒了大黴頭,不單丟了侍讀的工作,就連家中長輩仕途也要受些影響。我想他歸家之後該是很有些難過的日子吧?”

赤子敬笑了笑:“我看史書講宦官弄權為國大害,是說一些不是男人的男人為了滿足自己扭曲的欲望,便死死卡著手中綠豆大點的‘權力’,靠著宮中的‘規矩’將旁人惡心得不行。想想帝國廢除宦官也有一千五百多年了,當下卻仍有些人活得像太監一樣,你又能拿他們有何辦法了?”

公孫策這時理解他的做法了,太子殿下不出來還能去哪呢?他連自己的私房錢也沒有,來打個遊戲都得靠劉忠武掏腰包,若是在宮中娛樂更少不得受夫子們管束,那便索性跑出深宮大院走入市井之間。料想老夫子們最注重的就是一個斯文,怎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扯著太子說教。這地方的確又吵又髒,但這兒有赤子敬難尋的“自由”。

“殿下出來倒是不怕侍讀遭殃,我們幾個學子可就苦了……”劉忠武苦著臉。

“呱!這神京城裏還有誰能苦了你們了?”赤子敬怪叫,“禮部尚書懸梁東門之奇景才過了不到半個月,天樞區一十八間武館閉門不開也不過上個月的功夫,這神京城上下還有誰敢招惹你們了?”

“武館閉門我知道是誰幹的好事,尚書懸梁又是哪位好漢作為?”公孫策說。

赤子敬興致勃勃:“公孫卿初來乍到還不清楚,這話便要說從上次嚴卿把吏部尚書吊在西門口說起……”

“好嘛這開頭就夠醒神的。”公孫策感歎。

司徒弈原地一抖長袖,笑道:“年十月,時初寒,太學弟子領冬裝;布帛薄,棉絮輕,一身穿上依舊涼。諸生皆覺太困惑,便去吏部尋賬簿。眾眼掃得賬目間,瞧出白銀百萬兩。不怪學子衣衫少布帛,實則吏部漏了大窟窿。

學子一怒衝天樞,直入朝堂斥忠良。吊了尚書西門去,大臣親手補窟窿!”

“好!尚書大人帶頭補款,果真是響當當的一條好漢!”公孫策肅然起敬,“不過吏部貪汙關禮部什麽事?”

劉忠武麵無表情:“嚴契直接把這事畫成連環畫丟得滿城皆是,尚書大人掛了一天不知吃了老百姓多少口吐沫。沒隔幾天輪到禮部尚書來太學上課教古禮,老夫子堂上怒斥嚴契目無尊法無法無天,結果被嚴契罵得狗血噴頭沒忍住先動了手……”

“老夫子不愧是學古禮的,行事頗有古人之風啊。”公孫策說。

“然後禮部尚書就被吊到了東門去,算上先前遭過殃的戶部工部合稱‘四部全輸’。”赤子敬津津樂道,“現在刑部的大人們三天兩頭就來太學送衣食以示好意,兵部但凡是個人物就繞著太學走,誰也不想成為嚴卿手裏的第五個部,那些假太監又怎麽敢得罪內門了?”

公孫策點頭:“我相信嚴契有能力讓他們變成真太監……”

“絕對可以,輕易可以啊!”赤子敬眉飛色舞。

“若無殿下分享我還不知幾時才能得知這般趣事,真要多謝殿下了。”公孫策笑笑,“現在眼看著也過去半個多時辰了,再做拖延恐怕耽誤,還望殿下向我等透露此行真意。”

赤子敬挑眉:“公孫卿何意啊?我不過得空來打機而已。”

公孫策笑而不語,劉忠武唉聲歎氣:“殿下您在回天術上天資卓絕,這等考量反應能力的娛樂對您而言易如反掌。如是真一心遊戲,就絕不會讓這畫中人物中了子彈這般狼狽。”

赤子敬瞧著街機屏幕上隻剩一條命的角色,感歎道:“諸位個頂個的精明,我這點小心思卻是班門弄斧了……劉卿你便說得很對,我今日來不光為了打機,也是有件小事想請你們幫手。”

“殿下所慮,是角落裏的孩子嗎?”公孫策問。

“哦,公孫卿倒是感知敏銳啊!”赤子敬站起身來,望向街機廳另一頭。

最角落裏破舊的老機子前坐著一個留著鍋蓋頭的男孩,玩遊戲時不吵不鬧,手上動作很小,看著畏畏縮縮。那小男孩的遊戲技術很爛,沒幾分鍾就在格鬥遊戲中將命輸完了。這個時候屏幕上彈出大大的續關界麵,這代表他的遊戲幣已經用完了,如果不再投幣就必須離開,將位置讓給有“錢”的人。

小孩蹲下身來,似是在繼續投幣。而公孫策感知得一清二楚,他的手中什麽都沒有。這時機械的退幣口中無聲吐出一枚黑色的代幣。小男孩將這枚特殊的代幣又送了回去,續關界麵消失,畫麵右上角的命數歸滿,他又有了重新遊戲的權力。

那一瞬間已足夠讓公孫策完成觀察,小男孩的特殊代幣亮如黑玉,其上有著數不清的精細紋路,絲絲縷縷像是微雕的電路。他想起自己來時使用的時空陣法,那些高科技法陣和這代幣的設計風格頗有神似之處。

“劉卿,你看?”赤子敬問。

“錯不了,是靖真人的物件。”劉忠武說,“這是個從洞天福地裏出來的孩子。”

……

山中有洞室通達上天,大地有幸福安樂之所,諸天神佛居於其中,凡人得見可享壽福。永光帝國所謂“洞天福地”,在史書記載中就是這般天外神仙居住的美好場所。

過去常有故事說凡夫俗子偶然誤入洞天,得到了仙家們的熱切招待,可出了洞天發覺自己來到了幾十年後,方知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道理。從結論上來說這些傳說都是對的,因為洞天福地的實質就是偶然開啟的單向時空通道,它們多出現在荒郊野嶺,人跡罕至之地,將踏入者吞沒後便送至遙遠的時光後。幸運者隻跨越了寥寥數年,不幸者會在數日間經過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光。帝國官方總會盡力尋找救援偶爾出現的“穿越者”,可惜這些人往往難以融入當下的社會,多數過著特殊環境中的生活。

在21世紀的帝國,洞天福地已作為巨龍現象的一種被人們廣泛認知,可公孫策從未聽過“靖真人”的名號。他猜測這多半是梵定界的衍生物種,想到自己“明麵”上的身份僅是學子,便直接向劉忠武請教:“靖真人之事我所知不多,不知劉同學可否講解一二。”

“這沒什麽,你畢竟是個寂相法使,換我在儀祭廳任職也不敢派你出外勤。”劉忠武笑,“可曾聽聞零島匿神一說?”

“略懂,略懂。”

“靖真人多與匿神遭遇相似,擅長製造器械,性格安分守理。如無意外,它們基本沒有威脅,稍後我們做好防備,按規章辦事即可。”

小男孩又玩了半個小時就離開了街機廳,司徒弈拿出個紙人一抖幫眾人做了隱身,便一齊悄悄跟了上去。這回他磨磨蹭蹭地落在後麵,顯然不打算主動請纓,公孫策有心趁機多做了解,便說道:“劉同學猜得不錯,師長最是擔憂我性急生事,因而過去多半時間我都在靜修,卻是不清楚洞天福地一般該是如何處理了。”

“此事一般歸儀祭廳管轄,行人們會將穿越者帶去‘評估’。若是‘評估’無害,則為其尋個去處好生安養,若是異常……這你是清楚的。”劉忠武沉默半晌,轉而說道,“這小孩過上段時日,應該就會被儀祭廳發現。部分老派的行人辦事官場氣太重,容易嚇著孩子。殿下找咱們辦事,無非是想做得巧妙些,少讓孩子受驚嚇罷了。”

“明白了,帶孩子去儀祭廳做個檢查。”公孫策一推眼鏡,“替太子爺辦事這等肥缺我可不讓你,一會我來!”

“行不行啊,你個來報道先打一架的我還真有點怵。”劉忠武斜眼。

公孫策打趣:“不放心要不先算一卦?”

劉忠武喜愛算卦內門皆知,他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先算自己今日運勢如何。劉忠武聽了也不反對,當下拿出幾張符紙布了個簡易陣圖,掐指一算,沉吟道:“卦象說你今天走桃花運……”

赤子敬聞言大笑:“劉卿你這事業運怎能卜出粉紅色了?”

劉忠武把符紙揉成一團,唉聲歎氣:“唉!這人實力強我一大截,算不準。”

公孫策拍拍他的肩膀,笑得得意洋洋:“瞧好吧您呐,讓你們看看什麽叫專業人士!”

說笑歸說笑,劉忠武還是很服這新同學的本事的,因而也不做反對。四人一路跟著小孩,沒幾分鍾到了胡同裏的一棟老居民樓。鍋蓋頭小孩腿腳利索噔噔噔上了四層樓,自個用鑰匙開了門。公孫策用念動力跟了進去,見小孩家裏不過是尋常人家擺設,一個穿藍色工裝的“男人”正坐在沙發上,聽小孩講述著今日的見聞,和那“代幣”如何好用。

那“男人”體型與一般人無甚區別,可衣衫外**之處均是純白色的金屬質地,他的麵相便如壁畫中的仙人畫像,雖麵目慈和,卻帶著人造物獨有的冰冷。

男孩的“父親”竟像是一個機械人。

公孫策擔憂同學起疑,當下先不去細究,見劉忠武掏出幾張符紙,在居民樓周圍布好陣法,便獨自先向居民樓走去。三人均好奇地探著腦袋,想看這位新學子要如何處理問題,隻見公孫策隨手打了個響指,身上打扮頓時一變,成了個穿黑色公裝戴軟帽的年輕小子,身上還背一軟布包。他走路時微微揚起下巴,特別小心不碰那髒兮兮的樓梯把手,那得意又嫌棄的模樣簡直是個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公務員。

“嘿,這演得。”劉忠武用胳膊肘戳司徒弈,“看看人家看看你!”

司徒弈不搭話,隻是一味嬉笑,赤子敬在外麵隔著窗戶看這位新人,想瞧他該要說些什麽話。

公孫策一路上了四層,咚咚咚敲了三下門,喊聲沒啥精神頭:“401住戶。401住戶在嗎。”

鐵門打開一條縫,小男孩警醒地瞧著他:“我是。請問您?”

公孫策從包裏拿出證件一亮:“我街道辦的。咱們瓊花路臘月補貼最後一天了,一桶油一袋米超市30元消費券。今晚再不領就沒了,跟你家大人說一聲啊。”

小男孩本想關門的,一聽消費券把門開大了些:“叔叔,我父母出差去了,家裏沒其他人。”

“才20呢別叫叔叔。”公孫策撓撓頭,“你這……我也不好直接給你拿來,同事看了疑心我貪東西……你這樣吧,你跟我到對麵街道辦走一趟,我跟領導報備一下幫你拎回來得了。”

小男孩又仔細看了看他的證件,從門裏走出來:“謝謝哥哥!”

“謝什麽,這我工作。”

公孫策沒去打攪屋中人,領著小孩往樓下走去。然而在鐵門即將關閉的一刻,一隻冰冷的鐵手忽然從門後伸出,死死卡在了門縫中。

鐵門一點點向外推開,先前一聲不吭的靖真人竟來到了門前。它直視著公孫策的雙眼,眼中含著白色的光。

“丁四四一五號終端偵測到離序因子,進入戰鬥狀態,立刻排除。”

無感情的機械音在樓道中回**,靖真人的雙腕反折露出炮口,兩顆導彈瞬間發射,在最近距離轟向公孫策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