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定翼區。

商業街旁的某家飲品店中,坐著麵黑如炭的卡爾黛西亞,極為消沉的秦芊柏,以及手足無措的綺羅。

小圓桌上擺著三杯冰咖啡,是某位時尚女大學生為了消火點的。

卡爾黛西亞抓起自己的飲品,一口氣喝了一半。她將玻璃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槌,氣呼呼地喊道:“搞什麽啊那兩個白癡!”

“嗚啊卡爾黛西亞!!”

綺羅小姐趕忙勸阻起她來。與金發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幾乎灰白化的大小姐。她將咖啡推到一旁,一點點垂下頭來。

“對不起……我全都搞砸了……”

“嗚啊秦芊柏!!”

綺羅手忙腳亂地扶著女孩,極度消沉的女孩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像一塊任人施為的麵團。

“不是你的錯,小芊。哪有人會用野獸形容女孩子啊?我很久以前就跟公孫策說過這事了,結果那家夥今天居然還真敢一口一個熊的!別說你了,我聽著都來氣!”

卡爾黛西亞看上去更生氣了,綺羅冷不丁地想起了灰發青年之前的發言。

——“我想你應當冷靜下來,選擇恰當的言辭說明狀況,而不是以個人的偏見而采用這樣無禮的說法。”

——“為什麽你要用熊這樣的詞匯形容一位素不相識的女性?”

她焦急地為青年辯解:“不是的!公孫策他一直都記著——”

“阿策是知道的。和卡爾黛西亞熟識的人,都知道這點。”

千萬別管那女孩叫“紅獅子”。

連帶著的,也別用老虎、熊、豹子一類的詞匯,在她麵前形容女孩子。

這是四人組都會自覺遵守的“規則”,就像別在公孫策麵前提起王國崩壞,別在時雨憐一麵前深究過往,別在秦芊柏麵前探究她的出身一樣……僅僅是出於相互尊重的,並不過分的小小要求。

想到這裏,秦芊柏的情緒愈加低沉。

自己隻想提醒一下他的說法有些雙標了,他卻還是熊、熊說個不停。阿策當然是因為之前的打鬥生氣了,不然怎麽會這樣做呢?

可她也沒資格指責對方,因為在那個時候,自己也因此而惱火了……結果,最後變成了那副樣子。

大小姐悲傷地說:“卡爾黛西亞,我把自己的戀情斷送了。”

她是如此低落,以至於都忘了遮掩自己的真心話。

禮帽女臭著臉回道:“真巧,我的戀愛也完蛋了!現在我們可以結成失戀雙人組了!”

秦芊柏與綺羅齊齊抬頭看著她。

“幹什麽啊你們那眼神。”

綺羅代表兩人發言:“我們還以為你……”

卡爾黛西亞摘下帽子,往桌上一扣。

“啊啊沒錯,我就是喜歡他啊!我喜歡他好長時間了!!但是憐一對我根本就一點意思都沒有,我也早就把這樣的念頭放棄了!就當個姐姐一樣的朋友吧!”

她把剩下咖啡都喝完了,又一把奪過秦芊柏那杯沒碰過的喝了兩口。

“結果呢?!今天那家夥大張旗鼓地約我出來,甚至不惜讓自己出醜,我真的都以為他開竅了打算找我約會了……最後跟我說是提早的愚人節遊戲!你看他笑得多開心啊,終於有點像他的同齡人了,真是太好了呢憐一!”

一口氣說完這麽一通之後,卡爾黛西亞看上去反而更生氣了。她側頭看著街外,以充滿負麵能量的一句發言作結。

“就這樣吧,我自作多情罷了。”

“……”

秦芊柏想不出該說什麽話了。她真想說你以為的沒錯,可偏偏最後說出這麽一句毋庸置疑的話的,是時雨憐一自己。

綺羅內疚地說:“都怪我,如果沒有我的話——”

“不是你的錯,綺羅。”卡爾黛西亞粗暴地揉著她的頭,“別把別人的過錯攬到自己頭上。”

這時卡爾黛西亞的手機響了,她瞧了眼來電提醒,看到了憐一的名字。

她直接把手機關機了。

三人各自無言。

於是憤怒的人越加憤怒,消沉的人越加消沉,自責的人越加自責。

……

午後,定翼區。

離大廈幾百米遠的地方,有個去年投資興建的人工景點。這裏有條人造河流,與配套的河岸斜坡草地放在照片裏,會讓常看動畫的人感覺眼熟。

渾身焦黑的兩位青年此時就坐在草地上。他們麵如黑炭,頭發幹枯,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糊味,一張嘴都能冒出小小的黑煙來。

時雨憐一最後把綺羅送給他的聯票當做禮物送給了米萊斯,以補償這位被卷入的初中生。之後三個小混混與初中生很是同病相憐了一番,然後各自離去了。

如果公孫策看見了友人交出隨身聽的那一幕,他指不定還能做些什麽。可惜當時青年正忙著找停車位,於是這幫人忙活到了最後一無所獲,隨身聽又回到了它“原主”的身上。

時雨憐一正在打電話,他聽到了對方已關機的提示音,默默把手機收回去了。

“撲騰。”

公孫策撿起一顆石子,丟進河裏。小石子撲騰了一下,再沒動靜。

時雨憐一一言不發。

灰發青年又撿起一顆石子,用力扔向小河,這回直接沉了底。

“他X的。”

他一屁股坐回草地上。

他的好朋友依然毫無反應。

公孫策把第三顆石子捏成了碎屑。他把碎石往地上一扔,罵道:“你他X的到底怎麽想的?!我承認我今天幹得挺爛的,我真沒想到意外這麽多,但我們幾個是一直認真想幫你的!”

“我明白,謝謝你。”

公孫策越加惱火:“那你能告訴我你最後在想什麽嗎?!那時候說句爛話把她惹火?很好笑嗎?!你想看笑話看我的就夠了吧!”

“不好笑。”

他的好朋友現在表現得像個悶葫蘆。

公孫策握緊了拳頭,起身說到:“你知道我從來不打探這些的,朋友。但我今天真忍不住了。告白就這麽困難嗎?!告訴她你喜歡她難道是件很丟人的事情嗎?!就算真倒黴到被拒絕了——”

“那就結束了。”

時雨憐一平淡地說道。

“我和她的關係,就再也無法回到現在這樣了。比起這種發展,還不如當做一起惡劣的玩笑,等到怒氣消退之後,祈求她的原諒。”

灰發青年像第一次認識對方一樣,看著這個曾經救過自己一命的人。

公孫策從未感覺對方如此陌生。他的拳頭握緊,又鬆開,幾次過後,他又坐回了草地上。

“怎麽想的。”

他的朋友望著河水。他是那樣專注,仿佛從中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剛到蒼穹之都的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沒有常識,也沒有錢。我從研究所中學到的隻有如何傷害自己,如何傷害他人。那個時候,咒天平是無法用於救助的,它是因惡意而誕生的法術,就和我一樣……”

“醜陋、汙穢、邪惡,不堪入目。”

公孫策想起了友人的出身,想起了他隱藏在外衣之下的那身疤痕。

他總將對方當成他的好友時雨憐一,卻往往忘記他的過往。這個男人也是時雨,和時雨零一樣的無常法使……

自不詳之處誕生的,被忌諱的異類。

“我蓬頭垢麵,裹著一身破袍子,心中滿是陰冷與自私的念頭。我站在燦爛的陽光下,看著我從未見過的世界。這裏比研究所要大得多,牆上沒有血跡與汙垢,這裏的人們衣著光鮮亮麗,看不到冷冰冰的白大褂,沒有人想要讓我受傷,沒有人要讓我再去做實驗……我覺得這裏就是天堂。”

“但隻過了一會,我就發現,人們投來的視線還是一樣的。疏離,冷漠,敵意,惡意……我意識到蒼穹之都與時雨研究所並無太大區別,同類們與研究員們身上的情緒,在這裏也同樣能夠感知到。”

“我很絕望,也覺得理所當然。我想人類就是這樣的生命,更何況我自己也絕稱不上招人喜愛。我一直都是令人厭惡的生命……我是時雨。”

“在這樣的我麵前,她出現了。”

時雨憐一勾起嘴角,微笑著述說著他的過往。

“她捂著鼻子走到我身邊,嫌棄地問我是從哪來的,弄成這樣是由於能力的緣故嗎,我的家人或朋友在那……我很不理解,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接近我,明明連她自己也認為我不很招人喜歡。我沒跟她說話,隨便找了個方向走了。但你知道的,卡爾黛西亞是那樣的固執、熱心又善良……”

公孫策歎了口氣,說:“所以你被她撿回去了。”

西服青年點頭。

“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明明對我有著抵觸情緒,卻依然決定接近我的人。我想離她遠些,可她說她認為我很有趣。她請我吃了東西,帶我去她的家中暫歇,她想要幫助我,帶著我幾乎從未見過的善意……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當時隻是想著,我不想讓她討厭我。”

“我想讓自己變得不那樣令人憎惡,至少,別讓她露出那樣為難的表情。”

“我與卡爾黛西亞說了這些想法,用心靈感應。她很驚奇地說了一大堆話,我現在都快記不清了。那天晚上她給了我一套西裝。她說西裝幹淨整潔帥氣,沒人會討厭這個。”

從那之後,時雨憐一就每天都穿著西裝出現在眾人麵前。

“我又學了很多,很多。我終於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身旁了,人們對我投來的視線也不再像過去一樣冷漠。之後我遇到了你,遇到了秦芊柏,我有了朋友,收獲了更多的善意……沉重,而寶貴的善意。”

他低沉地說道。

“卡爾黛西亞將我看作一個親密的友人,她覺得自己是我的姐姐,或是領路人吧。我很無奈,可是我的生活是這樣美好,我還有什麽能夠苛求的?”

“我不敢向前踏出一步,因為一旦失誤,我們之間就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一旦將真心話說出口,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會改變。那可能會變得更好,也有更大的可能會變糟。我無法想象自己與她疏離的生活,也絕不想進入那樣的世界……”

他出神地望著天空。

“在黑暗中看到的第一束光火,那就是絕望之人的全部。”

公孫策苦悶地說:“你怎麽就知道自己會……”

他想起來這男人是多麽注重自己的儀表,想起他說自己不想像過去那樣受人憎惡。

他又想起這男人對自己初次到來時的描述,想起他與金發女孩見麵的時候。

他有些理解對方的想法了。

他眼中的時雨憐一是那個瀟灑的,帥氣的,有點腹黑,又值得信賴的男人。

可時雨憐一眼中的自己,永遠都是傷痕累累,令人忌諱的時雨。

“你知道我的過往,公孫。”他平淡地說,“可卡爾黛西亞對此一無所知。我不能告訴她這些,關於與她無關的遙遠小島上所發生的荒誕故事,關於許多孩子們不幸的童年。我不能讓她這樣善良的人接觸到黑暗的世界……絕不,絕不。”

“我是時雨。我形貌醜陋,滿手血腥,身負詛咒。我會為她帶來危險,她會恐懼真實的我。我不應當站在她的身旁,她不應該與我這般的惡人接觸。”

他垂下頭來,孤零零地,像個被拋棄的孩子,卻堅持著不讓自己露出落寞的表情。

“我怎麽能夠對她說出我愛你。”

公孫策沉默了好一陣子。

你這樣還談什麽戀愛,你還讓我們幫你幹什麽,你這麽痛苦離她遠點不就好了,你孤苦伶仃一個人待著去吧讓她獨自幸福……他腦中閃過這些想法,卻怎麽也說不出這樣傷人的話來。他是理解對方的。盡管他是個比時雨幸福的多的人,可僅在這時,他真切地懂得對方的心。

能言善道的青年一句有建設性的話都說不出來。

隻得伸手,拍了拍友人的背部,說著沒意義的安慰。

“想開點啦,我都不討厭你的,她一定也一樣。”

“謝謝,公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