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臘月初六這天早上,喬福林拿著一遝紙來到村委會,對侯寶山說:“這是蓮蝶起草的黑木耳協會章程,以及黑木耳技術手冊,她讓畢得財給把關,做了修改,你再看看。”

侯寶山手裏的香煙快要燃盡,煙灰直挺挺地老長,他也沒彈,他把煙蒂掐滅,換了一支煙說:“你是會長,你看著行就行。

喬福林知他還未從侯玉虎犧牲之痛中擺脫,歎了口氣說:“侯叔,人死不能複生,玉虎哥是因公犧牲的,我們都為他感到光榮,你別總活在悲傷之中,才幾天啊,你就憔悴成這樣,時間長了不行啊。”

侯寶山苦笑下,說:“謝謝你大林子,你說的話我都懂,我以前也這麽開到過別人,我也以玉虎而自豪,但是,唉,白發人送黑發人,心痛啊,比刀子剜的還痛啊!”

喬福林說:“其實我們心裏也不好受,但我們總得活人啊,既然死者已逝,那我們為了告慰烈士的英靈,就更應該好好地、堅強地活下去,免得他在那邊惦記。”

侯寶山又點燃了一支煙,拿過材料翻閱起來。

突然,孫俊跑進來對喬福林說:“不好了,徐蓮蝶的孩子埋在你家菌房裏了!”

喬福林腦袋嗡的一聲,耳朵裏響起電鋸似的聲音,他抓起帽子就衝了出去。侯寶山扔掉香煙往外跑,說:“千萬可別再出人命了,柞樹村折騰不起啊!”

喬福林個子大跑得快,十幾分鍾就跑到家裏,老遠看見院子裏圍了一群人,人們見他來了,主動閃開一條縫,喬福林看見關大壯抱著佟大鵬從菌房跑出來,昏迷中的孩子還有氣息,隻是手腳像斷了的藤條,無力地耷拉著。徐蓮蝶跟出來,撲到佟大鵬身上嚎啕痛哭。

原來,喬福林拿著黑木耳協會材料前腳走,徐蓮蝶和兒子大鵬後腳到,她覺得黑木耳技術手冊裏關於病蟲害防治的內容太少,就來找喬福林,想把這部分內容再充實一下。兒子大鵬閑著沒事,又時常來菌房幫著幹活,就也跟了來。沒尋到喬福林,徐蓮蝶來到養菌房,想查看他家的木耳菌長沒長雜菌,佟大鵬也跟著進來了。養菌房裏擺著幾排直到棚頂的木架子,每排木架子上間隔出一尺來高的空隙,擺滿了接種完菌絲的黑木耳菌袋,它們要在這裏修養、蘊藏兩個月,待養精蓄銳後再擺放到地裏。徐蓮蝶發現幾隻菌袋裏有些發綠,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木黴,如果不及時處理會迅速分泌毒素,並感染其他菌袋。她拿起這幾隻菌袋,來到外麵,借助明亮的陽光,掏出放大鏡繼續觀察。可就是這個時候,佟大鵬被突然壓垮、倒塌的木架子和幾千個菌袋埋在裏麵。

喬福林將徐蓮蝶扒拉開,說:“救人要緊,趕緊送縣醫院。”他抱起佟大鵬朝院外跑去,人群自動讓開,畢雪梅攙著徐蓮蝶跟在後麵。喬福林把孩子交給車裏的關大壯,畢雪梅和徐蓮蝶跟著上了車,喬福林發動著車子,準備啟動。

突然一個人影衝過來,拉開車門就把喬福林拽下車,接著瘋了似的掄起拳頭打在他頭上、身上。喬福林一邊招架,一邊躲閃,圍著越野車轉圈。

侯寶山跑過來說:“二迷糊你幹啥,你瘋了嗎?”

二迷糊邊追打喬福林,邊哭罵:“喬福林你個喪門星,你不懷好意啊你,借口回來搞黑木耳勾搭我老婆,你他媽現在又把我兒子砸死了,我,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說罷他脫下棉鞋,不顧腳底下積雪的冰涼,繼續追著喬福林打。這時候喬福林隻想著救人,不想跟他糾纏,說:“二迷糊你別犯渾,救人要緊啊。”

二迷糊繼續追打,“放你媽的狗屁,我兒子都沒了氣息,你他媽假裝慈悲去縣醫院,你太陰險了,老子今天跟你拚命。”他衝著喬福林的胸脯頂過來,突然一雙大手抓住了他的腦袋,無論他如何掙紮都無法擺脫,他抬頭發現,抓住他腦袋的不是喬福林,而是高大威猛的關大壯,他說:“你讓開,我找喬福林拚命,跟你沒關係。”

關大壯一鬆手把他慣在地上,說:“你兒子受傷跟大林哥沒有關係,你趕緊滾開,別耽誤我們救人。”

二迷糊開始耍潑,爬到吉普車前打滾哭嚎,“沒有天理了啊,老天爺啊,你眼瞎了嗎,喬福林就是個災星啊,他是回來禍禍柞樹村的啊,自打他回來柞樹村遭遇了多少橫事啊……”

關大壯衝過去要使硬,侯寶山拉住他衣襟,說:“別耍虎,他也是傷心過度才這樣的,你一邊去,我來勸他。”

二迷糊見侯寶山溫言好語勸他,不僅不讓開,卻愈發撒潑耍橫,拍打著地上的積雪哭嚎。突然,一個嘴巴狠狠地抽在他臉上。二迷糊一愣,立即停止哭嚎,剛要發火罵人,抬頭看見母親佟鳳鳳站在眼前衝他瞪眼。

喬福林把車開得飛快,越野吉普直接紮進觀音嶺的運材路,他要為孩子搶時間,就沒走北邊相對寬闊、平坦的公路。車子駛上七十二道拐的時候,佟大鵬睜開了眼睛,徐蓮蝶喜極而泣,抱著兒子哭道:“兒子,你終於醒了,你可嚇死媽媽了。”

佟大鵬嘴角還殘存著一抹血跡,他努力擠出一絲微笑,眼淚出來了,輕輕叫了聲媽。徐蓮蝶連連點頭,為他擦去眼角的淚水說:“兒子,我的好兒子,你要挺住,咱快要到縣醫院了,你要堅強啊,大鵬。”

佟大鵬臉上突然現出痛苦的表情,“媽媽,我痛……”話未說完,他嘴裏噴出一口鮮血,再次昏迷過去。

“兒子,兒子……”徐蓮蝶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你醒醒啊,你要挺住啊兒子,你千萬不要撇下媽媽不管啊,兒子。”

越野車直接開上縣醫院門診大樓平台,兩名保安吆喝著急速跑來,讓他們把車停在停車場。喬福林下車打開車後門,這時一名保安跑到身旁大聲訓斥,“你耳朵聾了嗎,沒聽見讓你把車停在停車場嗎?”

喬福林一把將他推到一邊,“你瞎啊,沒看見救人嗎!”他抱起佟大鵬朝大樓跑去。

經過急診科和骨科醫生會診,佟大鵬左臂骨折,三根肋骨骨折,致命的是,其中一根肋骨插入肺部造成大出血,孩子的生命危在旦夕。佟大鵬被推入搶救室,喬福林和關大壯、徐蓮蝶、畢雪梅焦急地在門外等候。

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名醫生麵色憂慮的說:“孩子出血太多,需要輸血,可他屬於rh陰性,是稀有血型,我們血庫沒有這種血型,需要到穆丹市血站調血。”

喬福林說:“可是穆丹市到這裏200多公裏,來回最快也要5個多小時,能來得及嗎?”

醫生說:“那就看孩子的造化了,看他能不能挺過去。”

“抽我的血,我是孩子母親,抽多少都行。”徐蓮蝶拉住醫生的袖子說。

化驗結果很快出來,徐蓮蝶是A型血,不能給孩子輸血。喬福林忽然想起兒子是rh型血,轉身就往電梯走。突然身後傳來畢雪梅的呼叫聲,喬福林回頭見徐蓮蝶暈倒在畢雪梅懷裏。

喬福林對關大壯說:“你照顧好蓮蝶,我回家一趟。”

關大壯瞪著懵懂的眼睛,不知他為何在這麽關鍵時刻要回家,但轉念一想,知道大林哥這麽急著回去一定有他的道理,就沒吱聲,跑到徐蓮蝶身邊掐她人中。

回到家中,打開防盜門,李萍和兒子喬小盼正在吃午飯。李萍訝異道:“咦,你咋突然回來了?吃了嗎,小盼去給你爸拿副碗筷。”

喬小盼極不情願地站起來,乜斜父親一眼。

喬福林來到小盼身邊說:“先別吃飯,事情緊急,我就不跟你囉嗦了,快,穿上外套跟我走!”

這幾年喬小盼與喬福林的關係一直緊張,他朝喬福林翻個白眼,說:“你不吃我吃,你的事別牽扯上我,我沒興趣。”他重又坐下,拿起飯碗吃飯。

這種肉筋筋、不冷不熱的態度,令喬福林有些惱火,但此時不是發火的時候,於是他吞了口唾沫,強壓怒火說:“少吃一頓飯餓不死,可你要是去晚了,大鵬可就沒命了。”

喬小盼說:“他有沒有命跟我有啥關係,我又不是醫生,更不是他爸。”

喬福林火了,一把薅起他說:“你這孩子咋這麽冷血呢,走,快走!”

喬小盼奮力想掙脫開喬福林的手,可是沒掙開,就衝喬福林喊道:“你有病吧,放開我!”因為激動,他的脖子上血管凸起,像兩條行將爆裂的水管。

不滿意的李萍過來,去扒喬福林的手,說:“福林你放手,有啥事慢慢跟孩子說,你們爺倆扯脖子吼,解決問題嗎。”

喬福林急出一頭汗,說:“再耽擱就來不及了,是這樣,徐蓮蝶的兒子佟大鵬去我養菌室玩兒,被埋裏頭了,肺部插進一根肋骨,生命垂危,需要輸血急救。”

“輸血你找血庫啊,拽我去幹什麽?”喬小盼脖筋畢露,大聲嚷道。

“別吵吵,聽你爸說完!”李萍衝兒子嚷了一句,喬小盼氣哼哼坐下吃飯。

喬福林說:“大鵬屬於rh陰性,稀有血型,縣醫院血庫沒有這種血漿。”

李萍說:“那可得幫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兒子你別吃了,趕緊穿衣跟你爸去縣醫院。”

喬小盼把筷子敲得啪啪響,說:“你倆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不是我親生父母,別人家的孩子被砸管我們屁事,是死是活那是他的命數……”

啪,喬福林扇了他一個耳光,他已經忍無可忍了,感覺肺都要氣炸了,說:“你小小年紀,思想竟這麽肮髒、自私,你真讓我失望!”喬小盼捂著半邊臉,非常憤怒地把筷子摔了,站起來就走。

“站住!”李萍瞪著他斷喝,“跟你爸走!”

喬小盼雖然停住腳步,但沒動,而是向母親投去無比冤屈,而又茫然的目光。

“看我也沒用,趕快走,快走!”李萍大聲說。

幸虧喬小盼的400CC血液,不然佟大鵬就搶救不過來了。輸血後的喬小盼麵色蒼白,顯得比較虛弱、疲倦,由於他還是個孩子,醫院安排他在病**觀察半個小時。躺在病**的喬小盼閉著雙眼,胸脯微微起伏,呼吸有些短促,喬福林坐在床邊關切地看著兒子,生怕他發生意外。李萍拿著一瓶蜂蜜水,輕聲問兒子:“喝點蜂蜜水吧,有利於你恢複體力和精力。”喬小盼坐起來,喬福林托著他後背,喬小盼厭煩地扭了下身子,接過瓶子喝了幾口蜂蜜水,又躺下了。

其實開始醫生說,200CC血就夠用,可隨著佟大鵬手術的進行,流血過多,醫生說還需要200CC血液。這時喬福林為難了,他想兒子還小,一下抽這麽多血,他不知道兒子能不能堅持不下來。畢雪梅作為小盼的大娘,也很心疼他,看著侄子蒼白的臉說:“大夫,孩子還小,身子骨弱,你們能不能想想其他辦法?”

醫生說沒有其他辦法,rh陰性屬於極其罕見血型,不僅我們縣血庫沒有存量,恐怕穆丹市也沒有。要想救活孩子,隻能再給他輸200CC的血。

畢雪梅問:“那,像我侄子這麽小的孩子,一次輸血400CC會不會有危險?”

醫生遲疑片刻說:“這個我不好說,要看孩子的體質和抵抗力,但一般沒有危險。”

這時走廊傳來高跟鞋的聲音,喬福林尋聲望去,是李萍拿著一個裝著什麽**的瓶子匆匆趕來,他心裏咯噔一下,知道事情麻煩了。畢雪梅嘀咕道,“怎麽會有危險呢?”

這時手術室門打開,一名主刀醫生出來焦急地問,“血液準備好沒有,孩子再次出現休克症狀,再不輸血就要出危險了。”

徐蓮蝶就是這個時候給喬福林和李萍跪下的,已經淚流滿麵的她哀求道:“喬大哥,喬大嫂,我求求你們了,一定要救救我兒子啊!”

喬福林試圖把她攙起來,說:“蓮蝶你起來,這是醫院,有什麽事好商量,我們決不能見死不救的。”

徐蓮蝶依然跪在瓷磚地上,哭道:“我不起來喬大哥,隻要你們一家救了我兒子,我給你們跪一輩子都行,不,讓小盼給你們當兒子也行,隻要你們救活我的兒子……”

“你起來吧。”李萍的聲音雖然低沉平淡,但喬福林聽得出來,那裏麵隱藏著極度的悲涼和隱忍,他看見,兩行眼淚無聲地從李萍臉上滑落。

畢雪梅抱住李萍肩膀,輕聲說:“沒事的,沒事的,好人一定會有好報,小盼一定會平安無事。”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喬小盼睜開了眼睛,呼吸均勻起來,但臉色依然煞白,毫無血色。他坐起來,可能起得有些猛,感到一陣頭暈。喬福林趕緊把他抱住。喬小盼的腦袋抵在父親腹部上,他掙紮了幾下,就不再掙紮,而是靜靜地把頭依靠在父親的肚子上,他感受到父親腹部的柔軟溫熱,也感受到他胸腹內強有力的心髒跳動,甚至他聽到了喬福林血管裏血液的奔流聲。有那麽一刻,他甚至想流淚,因為他記得,從父親那年回柞樹村搞黑木耳後,他就再也沒有這麽與父親肌膚相親了。

過了一會兒,喬小盼把腦袋從喬福林腹部挪開,看著李萍說:“媽,我要去上學。”

李萍眼圈瞬間就紅了,說:“我跟老師請了假,你就隨我回家好好休息調養半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