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三已經坐起,飛快的披上衣服。含光不知他是沒睡著,還是一貫警醒,拉起他說了聲:“快走。”
打開房門,承影已經提著弓箭和長槍站在門口,急聲道:“去後院,上馬車。”
此刻,客棧裏火光衝天,人喊馬嘶。住店的人都被驚了起來,亂成一團,慌亂中有人聲嘶力竭地叫著:“虎頭山的山賊來了,快逃命啊!”
含光聽到喊叫,下意識的心裏一怔,這怎麽可能?虎頭山的人,從不下山來鎮子裏打劫。
她直覺這一切是衝著霍三而來,慌亂之中,她顧不得細想,和承影奔到後院,將霍三推進馬車。
“你護著他。”承影交代一聲,便提槍朝院門口而去。
箭矢不停從四麵八方射進來,箭頭抹過油脂,所到之處,一片狼煙烈焰,客棧很快成了一片火海。
幾十個蒙麵人提刀把著客棧前院門口,守株待兔一般,砍殺了幾個想衝出去的人。
承影站在過道裏,拿起弓箭,簌簌射了幾箭,箭無虛發,牆頭上三個弓箭手栽倒在地。
此刻後院柴房已經起火,火勢熊熊,馬驚揚蹄,長嘶不已。馬廄裏幹草遇火就著,不能再待,含光趕著馬車便前院而去。
出了過道,她將手中的雲卷遞給霍三。
霍三看了她一眼,接過寶刀,躍出馬車。烈焰紅光之中,他的眸子亮的驚人,英猛剛烈,殺氣橫生。
承影一杆長槍,舞得滴水不漏,腳下箭矢無數, 一枚火箭掠過他的腿邊,袍角著了火星。含光上前一步,用刀背將火苗拍滅。
承影回頭,見霍三也在廝殺,急道:“快躲入馬車。”
霍三毫不理會,反而揮刀而上。承影大急,和含光一左一右護著他。
蒙麵人蜂擁而上,含光揮刀如電迎了上去。血濺到手上,臉上,溫熱,血腥。這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殺人,眼前的一幕,令她想起了那一夜的驚風城。母親絕望而悲愴的容顏,霄練恐懼而蒼白的小臉。她從心裏生出一股血勇之氣,刀光劍影中如同傲雪而開的一支怒梅。
蒙麵人功夫不弱,一副以死相拚的架勢。承影與她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打法。
火光之中,含光手裏的雲舒如一道銀光長練,有雷霆萬鈞之勢。虞虎臣蝸居虎頭山數年,閑來無事便折磨著如何將戰場上殺敵的招式和武功刀法融合。所以,她的刀法很野,不講究迂回美觀,凶狠直接,取敵性命。
霍三和洛青城的路數很像,端莊凜然,大氣剛猛。雲卷在他手中行雲流水般幹淨利落,淩厲霸道。
三人迎戰數人,並未落敗,但黑衣人占據有利地形把著大門口,想要殺出去卻絕非易事。
正在這時,突然從院門外殺進來十幾個人。為首一人,鐵麵濃須,正是虞虎臣。
含光驚喜交加,來不及想父親怎麽會突然在此,但心下大安,越戰越勇。蒙麵人腹背受敵,很快落敗。
霍三眼見虞虎臣帶人趕來,便停手站在一旁不再參戰,高聲道:“留兩個活口。”
虞虎臣和承影將幾個蒙麵人逼在院角,正欲生擒。那幾個人背靠土牆,互視了一眼,突然口角流血,氣絕而亡。
含光驚詫,敏感地感覺到這些人身份可疑,絕不是山匪流寇或江湖中人,莫不是和官府有關?
霍三走過去看了看,如他所料沒有一個活口,便對虞虎臣微一頷首,道:“走吧。”
虞虎臣立刻對手下一揮手,轉身便走。
含光急道:“爹,你去那兒?”
虞虎臣一躍上馬,匆匆回頭交代了一句:“你和承影速去東陽關。”說罷,便帶著虎頭山的人打馬離去。夜色如墨,數騎人馬很快不知去向。
含光怔然,父親為何離去?既然霍三遭遇凶險,他為何不和自己一路同行護送霍三?
霍三上了馬車,對含光道:“還不走,等著官府來人呢?”
三人催馬離開鎮子,此刻天色昏昏,曙光未明。
含光還是想不通,便問承影道:“大哥,爹怎麽突然來了又突然走掉?”
承影趕著馬車似沒聽見,停了半晌才道:“你別問了,日後自會知道。”
含光撅著嘴道:“就你嘴緊,事放在心裏能生兒子不成?”
霍三似笑非笑,“能。”
含光橫了他一眼,“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奔著你來的,還打著我們虎頭山的旗號,真是可氣。”
他避而不答,提起手裏的雲卷刀,“這柄刀不錯,送我如何?”
她一把奪過來,爽快的回了一句:“不送。”
他忍不住笑:“小氣。”
她斜睨他一眼,“非親非故非友,為何送你?”
他正色道:“你欠了我的。”
她忍不住好笑:“我欠你什麽了?”
他一本正經道:“言語不敬,行為不端。”
她笑眯眯搖頭裝糊塗:“聽不懂。”
“叫我姑娘,摸我的手,還,踩了我一腳。”
他說一句便頓一頓,這句話便顯得蘊含豐富,意味深長。
她頓時臉上飛起紅雲:“你,你不是暈過去了麽?”
他慢悠悠道:“這筆賬,你給我記著。”
她以手扶額,掩飾羞窘.......看來此人喜歡記仇,不過,這事是個男人,隻怕都會記仇。
馬車行了一會兒,天光漸明。道旁路過一片竹林,含光跳下馬車去砍了顆小竹子,截了一截拿到馬車上。
承影問道:“你做什麽?”
含光笑笑不答,拿出匕首將那竹子一刨兩半,刷刷的削了一會兒,眉眼含笑地遞給霍三:“喏,這可是沒人用過的,送你,算是賠禮。”
他接過竹筷,看了一眼放在小幾上,狀甚不屑:“禮太輕。”
含光好氣又好笑:“霍公子,我剛才可是拚死護著你呢,算得上是你的救命恩人。”
霍三眯眼,突然嘴角一彎笑道:“怎麽,你還想著讓我以身相報不成?”
含光莞爾:“不敢,霍公子三妻四妾的,含光性子烈,一個不順心,隻怕刀下無情。”
霍三斂起笑:“你怎知我三妻四妾?”
含光笑眯眯的望著他:“我還知道,你將來不止三妻四妾,太子殿下。”
“你怎麽知道?”霍三眸中驚起一抹怔然,如寒潭深水掠過雲影。
含光噙著一抹笑意,娓娓道:“那日殿下躺在地上,含光未能仔細觀看身影,又兼殿下的確容色過人,含光一時,”她莞爾一笑:“一時被殿下美色所迷,便不疑有他。”
這世上敢“調戲”他,覬覦他“美色”的女子,唯她而已。他暗暗咬牙,聽她娓娓道來:“後知你身邊帶有太監,含光便知你不是尋常百姓。加之父親半生狂傲不羈,卻在你麵前低眉俯首,更可見你身份之貴重。”
她說到這兒,又俏皮一笑:“而且,日前聽聞太子殿下要出使梁國,從東陽關經過。再說,霍乃國姓,太子行三。下回殿下若是出門在外,最好換個名兒,你覺得龍三這名字如何?”
他臉色本是陰晴不定,聽到“龍三”二字,便忍不住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坦然道:“不錯,我就是太子霍宸,本以為虎頭山遠離京都,山賊草莽不知朝野之事,沒想到卻臥虎藏龍,落草的竟是當年的驃騎將軍。”
含光奇道:“我爹當年被人陷害通敵,落草也是無奈之舉。殿下怎麽會到了虎頭山?”
“我出使梁國,接到密信皇上病危,便帶人從梁國都城回京,不想在邊城遭人伏擊,侍從死傷慘重。因隨從嶽聰和我有幾分相像,便讓他穿著我的衣服走官道去東陽關,惑人耳目。我繞道虎頭山,”說到這兒,霍宸頓了頓道:“卻不想遇見了你!”他突然收斂了笑容,眸光深深地望著她。
“昨夜我們遇險,想必是嶽聰已經被擒,對方知道太子是假,便來尋你這真太子了。”
霍宸點頭:“嶽聰被擒我早已料到,不過是拖延一點時間而已。我入了商境便已被人識破,殺出重圍,身邊隻剩下洛青城和邵六,且都負了傷。萬般無奈,洛青城和邵六讓我扮作女人掩人耳目。但我明敵暗,處處被動,是以,昨夜我和你父親布了個局,想引蛇出洞。”
含光一挑眉梢,“布局?”
“對方知道太子是假,又知我身上有傷,定會在東陽關必經之路布下眼線。醫館,客棧,自然是重中之重。所以洛青城和邵六先去東陽關,我刻意在鎮上留宿一晚。帶帷帽招搖,請大夫去客棧,再讓承影四處買銀筷,果然很快引了他們來。”
含光恍然道:“然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爹再來將他們一網打盡。”
霍宸搖頭:“你錯了,一網打不盡。”
“看來殿下回京之路異常凶險,東陽關守將可靠麽?”
“東陽關守將洛青穹是洛青城的二弟。”
她聽到這句話,便舒心的笑了一笑。此刻天光大亮,一簾晨光,悉數撒在她身上。他微微一怔,隻覺得從沒見過如此笑顏,晨曦萬縷,光華盡數凝於她笑顏之間,清麗無儔,奪人心魄。那一聲輕笑,轉瞬即逝,竟如繞梁一般。
她猶自不覺,低眉含笑,心想到了東陽關,就萬事大吉了。
他移了視線,脫下外衣,將馬車裏備著的一套男人衣衫換上,雖是青布長衫,卻頓顯氣宇軒昂,風華清逸。
含光笑了:“你怎麽不作女人裝扮了?”
“過了前頭小鎮,便是東陽關,若無意外,洛青城一會兒便來接應。”
她見他成竹在胸,便也放下心來。細一思量,不由暗自佩服霍宸心思縝密,善用計謀。先是掩人耳目聲東擊西,再是兵分兩路,引蛇出洞。
閑著無事,含光將馬車裏剩下的竹子削了削,做成竹箭,插在承影的箭匣之中。
霍宸見狀,便問:“聽說承影能臂開九石?”
含光一臉驕傲,“是啊,雲中飛雁,能穿睛而過。”
說話間,馬車到了小坎鎮,已是時近中午。
承影趕著馬車匆匆從鎮上經過,快要出鎮之時,路邊有個小攤賣餛飩。
也不知是太餓,還是餛飩太香,含光坐在車裏,竟也聞見了一股香氣,便側目笑問:“殿下,你餓麽?”
霍宸點了點頭,“吃點東西再走。”
承影聽見,便靠邊停了馬車,走到攤邊,要了三碗餛飩。
老漢將餛飩下好,端到小方桌上。
霍宸下了馬車,施施然坐下,將湯匙從碗裏拿出放在桌上,然後,拿出含光所做的竹筷。
竹筷很細,餛飩葉片極薄,滑不留手......直到承影又吃了一碗,他才將將吃完,將竹筷用茶水洗了洗拿在手裏,起身離開。剛走了兩步,忽聽身後含光驚呼:“公子,你看。”
霍宸回頭,隻見含光一臉驚色指著他碗裏,竟臥著一隻大黑蟲。他眉梢一顫,臉都僵了。
含光忍住笑,正色道:“剛從樹上掉下來。”
霍宸咬了咬牙,又氣又笑地拿著竹筷上了馬車。
承影對含光使了個眼色,這可是太子殿下,你也敢戲弄。含光笑道:“誰讓他出門在外也這般講究。若是有朝一日帶兵打仗,看他如何是好。”
上了馬車,霍宸斜靠在小幾上,神色慵懶,星目微眯,帶著一副風華無雙的閑散從容,自言自語道:“竹筷下端可掏空一個小洞,放上毒藥封口。竹筷置於熱湯熱菜,封處融化,毒便撒在湯菜之中,輕則毒死一人,重則滿座皆亡。”
含光聽得目瞪口呆。
霍宸望著她,淡然一笑:“是真事,宮裏有過。”
含光隻覺得嗓子發幹,險些就說:“我可沒有。”
霍宸將竹筷放下,看著含光,正色道:“若我死了,不知這天下要死多少人,所以,我要好好活著,萬事都要小心,並非矯情做作。”
他驟然冷肅的麵容,篤定認真的語氣,讓人生出敬畏之意。
含光道:“我和承影會拚死保護殿下。”
霍宸沉默了片刻,靜靜地望著她道:“我會記得今日你和承影為我所做。”
含光避開了他灼灼目光,輕聲道:“一切都是我等身為臣民的本分,不敢求回報。”
霍宸默然,望著她若有所思。
含光三人上路,走了半個時辰到了斜雲坡。
高坡之上曾有一座小城,七年前被梁軍血洗,滿城人沒有一個活口,從此死寂一片,白日裏也陰森瘮人。
承影猛地一拉韁繩,停住了馬車,伸手握住了身邊的長槍。
高坡之上,站在三十幾騎人馬,為首一人,銀甲白馬,英武不凡。
承影正欲讓含光警戒,突見洛青城打馬從坡上衝了下來,承影暗舒一口氣,回頭便道:“公子,洛將軍來接應了。”
含光大喜,拿起刀便跳下了馬車,隻見洛青城策馬揚鞭,腋下生風般奔了過來。
白馬銀甲將率人緊隨其後,此人想必就是東陽關守將洛青穹。
洛青城翻身下馬,激動的喚了一聲:“殿下可安好?”
霍宸一掀簾子下了馬車。
洛青穹率人已到跟前。
洛青城麵含喜色,回頭對洛青穹道:“快參見太子殿下。”
洛青穹含笑下馬,突然臉色一變,長劍出手直指霍宸,“冒充太子,罪當滅族。”
含光、承影俱是一驚,洛青城如被雷劈,驚愕失色。
電石火光之間,數十隻刀劍已攻到眼前。洛青穹帶來的三十幾人都是親衛精兵,身手不凡,將霍宸等人圍困其中,密如鐵桶一般。
“青穹!”洛青城聲嘶力竭大喊一聲,提劍便上,暴怒之下雙目赤紅。被至親至信之人背叛,他已是肝膽俱裂,顧不上身上有傷,豁出去是一副拚了命的打法,對著洛青穹發狠,恨不得生嗜其肉。
“接著!”含光抬手將雲卷拋給霍宸,雲舒一展,勢如狂濤卷雪,朝對方揮去。
承影長槍舞如龍蛇,槍頭一點紅纓,如長虹之影,幻變無窮。他膂力過人,連著數槍挑飛幾個士兵,劈出一個缺口。含光立刻躍到他身側,連著數刀逼退了想要重新圍住缺口的士兵。
承影一槍橫掃,將豁口擴開,大喝一聲:“含光,帶殿下先走。”
洛青穹已經易主,這個世界,已經沒有誰可以相信。霍宸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揮起雲卷寶刀,一刀斬斷馬車韁繩,翻身上馬。
含光站在承影身側,手中雲舒刀大開大闔如江潮海湧,一團白光之下血濺如雨。
霍宸催馬從缺口衝出,含光反手一擊,拍在馬背上,“我不走。”
承影急怒,一把架起含光,奮力一拋,霍宸側身一攬,將她接在懷裏。
承影不及回眸,大聲喊道:“保護殿下。”
含光意欲跳下,腰上卻被一雙胳膊死死摟住。
霍宸策馬衝出包圍,朝來路而去,含光眼睜睜看著承影被人圍在中間,隻覺得渾身血湧如潮。她掰著霍宸的胳膊,大喊:“放開我。”她越是掙紮,他越是用力,胳膊如鐵臂一般,勒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頃刻之間,洛青穹手下拍馬追來。戰馬良駒,又單騎一人,自然比含光霍宸要快,須臾功夫便追到眼前。此刻日近中午,身後追兵策馬狂奔,麵目猙獰,眼看近到跟前。
突然一陣馬蹄聲踏碎蒼穹,黃沙漫卷,從東側高坡上斜衝下來一支人馬。
含光側目看去,為首正是虞虎臣,狂喜之下,大喊了一聲:“爹爹。”
此刻,她才明白為何昨夜虞虎臣先行離開,原來霍宸一直留有後招,兵分兩處,明處是她和承影護送,而虞虎臣留在暗處,以備不測。此刻,含光萬分慶幸霍宸的安排,身處險境,小心謹慎乃是萬全之策。
虞虎臣一馬當先,截住追兵。
霍宸拉住韁繩,回馬廝殺。正值晌午,刀鋒映著烈日強光,襯得霍宸一張俊臉英氣逼人。含光被霍宸摟住腰身,隻覺施展不開,便回頭道:“快鬆手。”
不過是轉臉之間,對方一人,一劍刺到她的胸口,霍宸一刀架住長劍,劍尖已經劃破含光衣衫。含光再不敢分神,揮刀與霍宸聯手禦敵。
虞虎臣所帶手下盡是虎頭山武技高強之人,片刻之後,將追兵斬殺。
霍宸望著不遠處,冷冷道:“那些人不必留活口。”
虞虎臣在馬上抱拳施禮,看了一眼含光腰間,便策馬去接應承影。
含光長舒口氣,這才覺得胸口隱隱有點痛,低眉一看,胸前衣衫已破,露出內裏翠綠抹胸,胸口上一點殷紅,竟是剛才被一劍刺破。再往下一看,霍宸的胳膊,還放在她的腰上。她臉色一紅,猛地一掙,從他懷裏跳下,捂著胸口的衣衫便朝承影那裏走去。
霍宸騎馬走到她前麵,低頭不解:“怎麽了?”
含光不語,手放在胸口,臉色微微有點不自在。
霍宸蹙了蹙眉頭,突然從馬上彎下身子,將她的手一把拉開。翠綠抹胸,碧色沁人,雪膚之上一點殷紅,豔如紅豆。她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捂上胸口,不過是驚鴻一瞥,怎知那一眼便如同山刻斧削一般映入他眼中。
他略一怔忪,彎腰一撈,將含光放於馬上,若無其事的說道:“方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他日,記得回報。”
她猶自有些尷尬,低哼了一聲:“殿下,我記性不大好。”
他坐在馬上,微微一笑:“無妨,我時時提醒你便是。”
“殿下日理萬機,還是不要惦記這些小事為好。”
“本王記性甚好,被人踩過一腳,更是永生難忘。”
她幹笑了兩聲,臉上有些發熱。
此刻,洛青穹手下已經全軍覆沒,洛青穹躺在地上。洛青城一劍直指他的心口,手指哆嗦,卻刺不下去。
他雙眸含血,啞著嗓子嘶了一聲:“為什麽?”
洛青穹噴出一口鮮血,斷斷續續道:“京城,洛家,百餘口性命,都在康王手裏。”說罷,他閉上雙眸,已報必死之心,也不求饒。
洛青城以劍相逼,氣他投敵背叛,卻不想他死,心如懸在刀尖之上,等霍宸發落。
霍宸負手而立,冷眼看了一會兒道:“承影,將馬車上的傷藥拿出來於他覆上。”
眾人俱是一愣。洛青穹一震,睜開眼眸看著霍宸。
洛青城悲喜交集,對洛青穹道:“還不謝過殿下不殺之恩。”
霍宸麵色森冷:“我沒說不殺。”說罷,對虞虎臣道:“將這些屍首搬至斜雲坡廢城中燒了,叫你手下換上他們的兵服,隨我進關。”
虞虎臣帶著手下將屍首運到斜坡之上的廢城之中。
霍宸掃了一眼含光,“去馬車上,將衣服換了。”
含光一愣,想起來馬車上正巧有霍宸脫下來的那件女衫,便嗯了一聲,掀開簾子上了馬車。她脫了外衫,拿起那件女衫正欲披上,無意間一抬眼,發現東風多事吹起布簾,露出約莫半尺的縫隙。而霍宸,負手站在車外,正若有所思的看著她,神色閑懶從容。
含光頓時麵色一紅,也不知他是無意掃見,還是故意偷看,一把扯住簾子,將風卷起的那道縫隙擋得嚴嚴實實。
霍宸勾了勾嘴角,轉過頭去望著遠處高坡,一抹笑意在唇角漾開,堪如春風。
不多時,虞虎臣帶著人馬從斜坡下下來,俱已是軍士打扮。一騎人馬奔至東陽關已是下午,因有洛青穹領著進城,虞虎臣手下又身著兵服,便一路順利進了將軍府。
霍宸進府,放出邵六,將洛青穹交給含光看守,便和虞虎臣,洛青城,邵六,承影關門議事。
洛青穹的書房極盡簡陋,書案上堆著一摞文書,鎮紙下壓著一張紙,書了狂草兩字:家、國。 寫時想必心緒不佳,兩個字寫得毫無章法,狂放淩亂。
含光盯著那兩個字看了半晌,回頭看了看洛青穹。
他斜靠在一張太師椅上,臉色蒼白,大腿處一片血跡,正是被洛青城一劍所刺。
含光倒了杯涼茶,遞到他的手上。 “洛將軍可想過,今日若是置太子於死地,他日那人繼位,為正視聽,洗清自己,洛將軍必定會是替罪羔羊,不得善終。”
洛青穹苦笑:“我自然知道。但若不答應,洛家百餘口便遭不測,我獨活於世,又有何趣?左右不過是個死與生不如死的區別罷了,我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先保住家人的性命。”
“我若是洛將軍,便會想個迂回之策,對那邊隱瞞實情,對太子以實相告。此去京城,千裏之遙,那邊並不確定將軍是否得手,將軍拖得一時便是一時,等到太子回京,自然洛家人無恙。”
洛青穹慘笑:“你以為,太子還能安然回京麽?”
含光一驚:“怎麽了?”
“皇上病危,康王攝政,京中早就放話,太子已經死在邊城,現今再有什麽太子出現,皆是假冒,格殺勿論。”
含光急道:“死在邊城的,那是殿下的隨從嶽聰!等殿下回到京城麵聖,一切自見分曉。”
洛青穹搖頭:“皇上隻怕等不了,或是有人不讓皇上等。”
含光猛然警醒,是,既然傳言太子已死,皇上病危,朝臣必定催立儲君,若是霍宸來不及在皇帝駕崩之前趕回京城,新皇名正言順的登基,霍宸即便回去,便再無反手之力扭轉乾坤。她本以為將霍宸送到東陽關,便萬事大吉,卻不料形勢急轉而下,絕非自己想的那樣簡單。
房門一開,霍宸走了進來。洛青穹一見,連忙支撐著身體要跪下行禮。
霍宸冷冷道了一聲:“坐著說話。”
含光知道兩人要談論正事,便要出去,霍宸一抬手,示意她留下。
“將你所知,悉數告訴本王。”
“是。”
洛青穹將京中形勢一說,霍宸的臉色便如萬年寒冰一般。屋裏靜到極致,含光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臨陣對敵時的那股殺氣,迫人心魄。
霍宸沉默良久,站起身來。
洛青穹單膝跪下,泣曰:“殿下,臣自知罪該萬死,隻求殿下饒過妻兒。”
霍宸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腳跨出房門。
含光略一遲疑,輕喚了一聲:“殿下。”
霍宸停住步子,負手立於廊下。架上紫藤枝葉尚不密集,他肩上落了些許光陰,半明半暗。
含光低聲道:“當年梁軍破城,父親顧不得我們,江伯父帶著虞家十三口突圍出城,隻活了我一個。我知道,大義當前,私情罔顧,可我心裏,每次想起那些親人,對父親並非無怨無恨......洛家百十口的性命,洛將軍他情非得已,實屬無奈,求殿下開恩,饒了洛將軍吧。”
他默然回頭,眉目疏朗,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波瀾。她迎著日光看向他,心裏閃過一絲疑惑,如此清雋文雅的男子,真的手握滔天權勢,可以一語定人生死麽?他溫潤平和的話語,清雅從容的氣度,並沒有讓她產生敬畏懼怕,但此刻,親眼看見手握重兵的邊關大將洛青穹在他麵前低頭求饒,一家老小性命盡數係於他手,她真真切切的有了感覺,原來這便是權勢的力量,利於世上任何名劍。眼前,冠上太子之名的他,是他又不像他,仿佛身上多了一層無形的光圈,如同結界,不可接近。
他默了片刻,道:“他仍是東陽關守將。”
她心石落地,衝他燦然一笑,看來他並非絕情寡義之人。
洛青穹含淚泣道:“殿下仁厚,青穹當粉身碎骨以死相報。”
霍宸背對兩人扔下一句:“到前廳來議事。”
含光跨進議事廳,第一眼便看向父親。他像是變了個人,年少記憶中的那個血氣方剛鐵麵寡言的父親又回來了。虎頭山七年的閑散,養出了他平靜目光,兩鬢白發。而短短兩日,他像是一柄塵封已久的寶劍,重見天日,光芒畢現。
洛青城道:“殿下,嶽聰一死,康王便給各州府下了禁令,若有冒充太子者,格殺勿論。我們如何順利回京?”
洛青穹立刻插言:“殿下,臣手中有三萬兵馬,可護送......”
霍宸打斷了他:“三萬兵馬,乃是駐守邊城的大軍,怎敢輕動?我朝雖已與梁結好,但不可不防。你須記得,你守護的是商朝國土,不是太子殿下,或是康王。”
洛青穹立刻閉嘴。
霍宸又道:“況且,帶著三萬駐邊將士回京,是兵變還是謀反?隻怕立刻引得康王調兵來剿。”
眾人沉默。
“本王本想輕裝簡從隱秘回京,但現在,本王必須讓朝臣和父皇知道本王還活著,讓康王不敢妄動,朝臣不敢妄從。須得做一件轟轟烈烈之事,讓附近州縣震動。”
說罷,他看向虞虎臣。
虞虎臣立刻起身抱拳:“殿下隻管吩咐,虎臣撲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知你當年通敵叛國乃是奸人陷害,落草為寇也是迫不得已,現在你手頭有多少人馬?”
“八百餘人。”
霍宸對洛青穹道:“你立刻加急快報朝廷,說本王並未遇刺,繞道虎頭山,招安了虎頭山山賊,即日便帶虎頭山招安人馬回京。”
邵六喜道:“殿下這主意絕妙!可以名正言順的帶著虎頭山的人馬回京,而且洛青穹還得派兵押送這隊人馬,如此一來,殿下可帶兩千人馬回京。康王那些暗地裏的把戲,咱們也不用懼了。”
霍宸道:“聲勢越大越好。”
虞虎臣立刻起身:“殿下,罪臣這就動身回虎頭山,明早便帶齊人馬過來。”
“你速去速回,明早入城之後,立刻啟程往慶州。”
虞虎臣闊步出了議事廳,含光起身追了出去。
“爹。”
虞虎臣腳下不停,略略放慢了步子。
含光緊跟他身側,低聲問:“爹,你真的要重回朝堂?”
“含光,爹不肯告訴你實情,自是知道你的心事,你不想讓爹重回朝堂之上。可是,爹就算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虎頭山的眾人謀一個前程,你和承影,總不能一輩子做個山匪。這一次是天賜良機,太子一旦繼位,我們便是擁立有功。你和承影,還有虎頭山的眾位兄弟,爹也有了交待。”
含光急道:“爹,你忘了從前麽?你忘了娘和霄練是怎麽死的麽?何必再去虎狼之地,留在山上逍遙快意豈不更好?”
虞虎臣瞪她一眼:“落草為寇終歸不是長久之計,爹在虎頭山是個土皇帝,自然比做官來的得意快活。可是人活著,總要有所作為,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虞家世代忠良,難道幾世英名盡毀我手?大丈夫在世,空有一腔熱血赤心,卻不能報效國家,半生英豪,淪為草寇,如何甘心?”
他雙目赤紅,情緒激動,含光見他心意已決,不再規勸,心裏黯然歎了一聲。他終歸還是放不下功名利祿,寧願去朝堂上傾軋爭鬥,也不肯籍籍無名了卻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