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皓月當空,滿如銀盤。

虞虎臣帶著趙大鵬回了虎頭山,留下承影和含光保護霍宸。雖身在洛青穹的將軍府,府外府內都有人巡夜,洛青城仍是不放心,依舊安排含光和承影守夜。

含光躺在榻上,毫無睡意。招安二字從霍宸口中說出,她立時心裏一空,那是她居住了七年之地,心裏早已視為家園,從此之後,何處是她的歸依之處?思及此,她一陣心亂,索性披衣起床,拿起雲舒,走出庭院。

霍宸安歇在洛青穹的臥房,此刻已是三更,屋裏仍舊亮著燈。

承影坐在廊前階下,風燈搖曳,照著他安定沉默的容顏,含光遠遠看著,不知他心裏是否也如自己這般有種無處安身的茫然。權勢名利對男人天生有種難以抗拒的**,這一點,含光心裏異常清楚,所以,黯然失落的人,也許隻有她而已。

承影看見含光,站了起來:“你怎麽不去睡?”

含光走過去,坐在台階上,“睡不著。”

承影坐在她身邊,中間隔了一人的距離,沉聲道: “別怕,沒事。”

“我不是怕,就是心裏很亂。不知道這一路進京,會是個什麽結局。”

承影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屋內霍宸尚未安歇,怕他聽見。

含光拉下他的手,吐舌笑了笑。

承影抱膝端坐,雙手合在膝前。右手掌心處一抹溫軟,生了根一般。他伸出左手拇指輕輕在那片掌心處細細撫摩,隻覺得全身都和暖軟綿,竟像是被溫泉水泡著,載浮載沉,再使不出半分力氣來。

含光望著廊下一地清輝,低聲道:“你去睡,我來守上半夜吧。”

承影像是夢裏醒來一般,低嗯了一聲,站起身,走進了耳房。

含光抱著刀靠著柱子,心思複雜難言。

身後一聲輕響,霍宸步出房門,一屋燭光落在身後,青衫微動,人如踏波而來。

含光起身施禮:“殿下還沒睡?”

“睡不著。”

含光心說:這一夜睡不著的人,還真多。

“坐。”霍宸一撩衣袍,隨意坐在廊下。

含光略一遲疑,離他三尺,坐下。

夜色之中,他的側影威儀莊重,一肩清輝,略顯寂寥。思及這一路的凶險和未卜的前程,她突然覺得他貴不可言的風光之下,也有著不為人知的苦楚艱辛,竟然隱隱生了一抹同情之意。

“方才我聽得你對江承影說了句話,怎麽,覺得本王沒有勝算?”

含光忙道:“不是,隻是隨口一說而已。夜深了,殿下傷未痊愈,早些睡吧,明早還要趕路。”

她的確覺得他前途凶險,但也莫名其妙的堅信他一定會化險為夷。

他側過臉來,目光順著她的臉頰滑下,落在她手中的雲舒刀上。刀柄上係著一塊小小的玉璜,宛如新月。

他拿起那塊玉璜,問道:“這是什麽?”

“這是幼時,有個人送的。”

他哦了一聲:“講一講。”

她想了想道:“那時候我約莫七八歲,父親和江伯父還在京城當差。承影和我被送去閑雲寺,跟著孤光大師學武。那時,寺裏還有個小孩兒,和承影差不多大,白日裏學武,夜裏還要抄經書,鎮日板著個臉。我閑著沒事,便幫他抄經書。他見我的鴛鴦刀,光禿禿的也沒個劍穗,便說要送我一對玉璜係上。那日先送了我一隻。回家母親看見便說這東西太貴重,不能收,翌日我便去寺裏還他,不想他已經走了。”

“他叫什麽名兒?”

“不記得了。”

他沉默了半晌,哼了一聲:“送了你東西,竟連人名兒也忘了。”

“哎,那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那能記得清楚,再說那小子傲氣的很,鼻孔朝天,或許就沒告訴我他的名字。”

他突然起身,轉身撂下一句,“回去睡吧,今夜不用守了。”

“我還是守著殿下吧。”

他腳下一頓,隻聽她道:“反正我也睡不著。”

他眉頭一蹙,抬腳跨進房門,反手一關。過了一會兒,屋裏燈光一滅,便再沒了聲息。

含光又在廊下坐了半天,直到夜風有些涼,才起身走到耳房,敲了下承影的窗戶。練武之人警覺,含光知道這一聲響他必定已醒,便輕聲道:“殿下說,不用守了。”

承影在屋裏應了一聲,含光便轉身去睡了。

翌日一早,洛青穹親自帶人去城門外接應虞虎臣。

霍宸帶著含光和承影等人同去。

含光遠遠看著一隊人馬過來時,心裏隱隱一酸。八百餘人,隻來了不到二百,穿著平頭百姓的衣衫,手無寸鐵,一看還真是像被招安的。

虎頭山的幾百人,都是虞虎臣當年從驚風城帶出來的兄弟,從刀光劍影鮮血白骨中撿回的一條命,在虎頭山偏安七年,有人已有了家眷,有人看破了世情,有人隻想逍遙快活。安逸閑散也未能磨滅鐵血雄心的人並不多。虞虎臣是其中翹楚,但他也知道此事勉強不得,若是不能死心塌地的跟著來,路上反而容易內訌出事,是以,昨夜講明招安之事,便讓大家自己決定去留,決不強求。

邵六站在霍宸身後,低聲道:“殿下,不是有八百人麽,怎麽隻有這麽多?”

霍宸眸光深邃,神色平靜,“人不在多,心齊就行。萬一有事,這些人會比洛青穹手裏的精兵還要忠誠勇猛,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後路可退,想要光宗耀祖,重振門楣。跟著我,是唯一出路。”

邵六點了點頭,扭頭看了下不遠處站著的承影和含光,壓低了聲音又道:“虞虎臣,殿下真的放心?”

霍宸眯起眼眸,看著越走越近的虞虎臣,沉聲道:“現在我隻能信他,他也隻能信我。”

虞虎臣策馬走到跟前,翻身下馬,單膝跪下:“罪臣不力,隻帶了這麽些人過來。”

霍宸掃了一眼虞虎臣身後的人馬,朗聲道:“虞虎臣,本王赦你無罪,以後不必再稱罪臣,你帶來的這些兄弟,都是我商國戰士,不再是山匪草莽,一言一行皆遵從舊日軍紀,不可妄為放縱。”

虞虎臣帶著手下齊刷刷的應了一聲是,聲震入雲。

霍宸吩咐洛青穹:“帶他們入營,配馬,備好刀劍,再將騎衛營中最精銳騎兵悍將撥出一百名,即刻隨我去慶州府。”

“是。”

半個時辰後,三百人整裝待發,霍宸一聲令下,眾人朝慶州府而去。早春三月,新柳如煙,官道之上馬蹄如飛,聲勢浩浩,兩側民眾紛紛側目,悄自議論。

霍宸要的便是眾人皆知,明早不到辰時,京裏便會得到消息。而那時,自己已經到了慶州府,隻要慶州刺史出城迎駕,便是告訴東南十六州,他是真正的太子殿下,所謂的太子死在邊城便是謠傳。就算聖上等不得他回京,朝臣知道太子健在,康王絕不敢貿然登基,否則便是篡位。

一路之上,虞虎臣一直緊抿雙唇,目視遠方。含光知道他心裏必定很不平靜。身後虎頭山眾人,雖一身布衣,但眉宇間仿佛都煥然一新,一上戰馬,身上便隱隱有了剛猛之氣。

傍晚時分,眾人到了同輝縣城,洛青城帶著東陽關騎衛營將士在城門處拿出洛青穹交付的過關軍符,順利進城。

縣令得到消息,立刻誠惶誠恐前來接待。城小,驛站也簡陋,縣令一身冷汗,生怕怠慢了太子殿下。

誰知霍宸吃過飯,卻不在城中歇息,立刻帶人去了城外紮營。

含光心知他是怕同輝縣令靠不住,萬一局勢有變,三百人便被困在城中。

安好營帳,已是日暮時分,西山落下斜陽,遠山青黛漸如墨浸。

承影立在一顆樹下,負手看著遠處,像有心事。

含光走到他身後,輕輕喚了一聲:“大哥,我想去個地方。你去不去?”

承影回過頭來,暮色中眸色迷離。

“好。”

含光牽過馬,兩人一人一騎縱馬朝著夕陽落下的地方而去。

邵六立刻進了霍宸的營帳,匆匆上前低聲道:“殿下,虞含光和江承影騎馬不知去向,不會是?”

霍宸一怔,抬起眼眸。

邵六又道:“眼下形勢凶險,殿下不可不防。”

霍宸放下了手中的輿圖。

“你去看看。”

一個時辰後,邵六氣喘籲籲的進來。

“殿下,兩人回來了。”

霍宸手裏拈了支狼毫,沾了墨,落筆,也沒看邵六,隻道:“說。”

邵六咽了口唾沫:“兩個人一路向西,快要跑到驚風城,在城郊一處高坡上停下,在山崖邊待了一刻,我不敢靠得太近,所以聽不大清兩人說些什麽,過了一會兒,江承影把虞含光抱在了懷裏。”

說到這兒,邵六剛想喘口氣,就聽太子殿下聲音一沉:“往下說。”

“然後,兩人就回來了。我就糊塗了,一開始以為這兩人有異心,想去給誰通風報信,後來又覺得這兩人有私情,像是要私奔,再後來又看著不像,他們回來後一路上也不說話,一前一後的隻管縱馬疾馳,你說這摸黑跑了大老遠,就為了在山崖邊摟摟抱抱說兩句情話不成?”

說到這兒,邵六就發現太子殿下提著筆,麵色陰沉,也不知哪裏說得不對,隻見啪的一聲,霍宸將筆拍在了案上,呼呼兩下,將紙卷成一團,扔在了地上。

“把人叫來。”

邵六聽不出是叫他還是她,隻知道太子殿下是生了氣,便陪了小心,怯怯的問:“那個他?”

霍宸瞪了邵六一眼,麵帶不悅:“兩個人都給我叫來。”

片刻之後,承影和含光進了霍宸的營帳。兩人施禮之後站在一旁,半晌不見霍宸有何吩咐。

含光不解,看了看立在一旁侍候的邵六,邵六板著張臉,一副欠了他三百吊的模樣。再看霍宸,懸腕運筆在紙上書寫,筆尖自上而下蜿蜒流暢,行雲流水一般。燈光投影在他的臉上,劍眉星目,一副肅然英朗之氣。

霍宸寫好信,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案幾前肅立的兩人。承影英氣逼人,含光明麗靈慧,站在一起,雖無目光交流卻如有一種無形的默契在兩人之間暗流湧動。

他晾了晾信,封了口,對承影道:“今夜四更啟程,天明前趕到慶州府,將這封信交給刺史錢譽。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要親自將信遞到他手上,不得讓第二人見到。”

承影上前一步,接過信,躬身退下。

含光心裏一緊,這封信送到,即表明承影是霍宸貼身之人,萬一慶州刺史有異心,承影孤身一人,如何脫身?一念及此,含光轉頭對霍宸道:“殿下,讓我和承影一起去吧。”

霍宸將她麵上擔憂之色盡收眼底,沒有回答,反而一揚眉梢,問了句:“你擔心他?”

“萬一慶州刺史有異心,承影豈不是凶多吉少?”

霍宸垂下眼簾,將筆擱在筆洗之上,慢悠悠道:“怎麽,你要與他同生共死?”

含光斷然道:“那是當然!我們雖是異姓兄妹,卻比親兄妹情意更甚。”

親兄妹......他心裏莫名舒展,容色一霽,唇邊隱約有了點笑意,頓如春江冰破。再抬眼時,眸中也是一片親和溫婉。

“慶州刺史不會對本王有異心。”

“為何?”

“他見了信,便會和承影一道來城外迎駕。”

“殿下這麽肯定?”

霍宸微微頷首,小小營帳之中,神色亦如俯瞰江山社稷一般,從容自信,一副天家氣度。含光心裏便想起東陽關城外那一幕突襲,到底還是不大放心,便又追問了一句:“殿下,還記得洛青穹那一次是怎麽迎駕的麽?”

霍宸微微笑了笑:“自然記得。錢譽和洛青穹不同,洛青穹是因為家人被康王所脅,迫不得已。而錢譽,”說到這兒,他突然打住了,似乎不想往下說。

含光好奇,追問了一句:“錢大人如何?”

霍宸未答。

邵六斜睨含光,撇了撇嘴,一副嫌她孤陋寡聞的表情,“錢大人的長女,乃是東宮良娣。”

含光一怔,轉而噗的一笑:“哦,原來錢大人是殿下的丈人,怪不得殿下如此確信。若是這一路殿下的丈人再多些便好了,定能平安抵京。”

霍宸眉頭一蹙,麵色冷了下來。

含光說者無心,隻是高興承影安然無恙而已,一時興奮,便忘了霍宸的身份,玩笑衝口而出。

邵六慣於察言觀色,見霍宸麵色不悅,便微咳了一聲。

含光這才看出霍宸麵色不對,便抿了笑意,心裏卻還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那一句惹了他不快。

霍宸冷冷看了她一眼,從鼻端裏哼了一句:“你倒是提醒了本王。”

她施了一禮便道:“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出了霍宸的營帳,含光在夜色中靜立了片刻,進了虞虎臣的營帳。

趙大鵬正與虞虎臣敘話,見含光進來,知父女二人有話要談,便起身出去了。

含光席地而坐,看見虞虎臣腳邊放著一壺酒,便拿起來喝了一口。

虞虎臣忙把酒壺從她手裏拿下,微歎了口氣:“含光,自此以後,便要有個女子模樣,不可再像往日在虎頭山那般任性隨意。”

含光笑中帶澀,“爹,含光做不得大家閨秀,也當不了官家小姐,爹可以一夜間收斂鋒芒,重為人臣,含光卻,”話沒說完,隻聽邵六在帳外的一聲傳喚。

“虞將軍,殿下有事商談。”

虞虎臣立刻起身,整整衣冠步出帳外。

帳內隻剩了含光,夜色清冷,一燈如豆,平添了幾分寂寥。含光拿著酒壺,一口一口的抿著酒,心像是浮在雲端之上,極目之處,是一望無際的瀚海空茫。

方才去了驚風城,站在母親抱著霄練跳崖的地方,那眼淚突然順頰流下,汩汩不絕,仿佛積攢了多年,就等著這一刻破閘而出。承影不懂怎麽安慰,隻是輕輕摟著她的肩頭,拍了拍她的後背。兩個人在那裏都失去了這輩子最親的人,但她痛哭流涕,承影卻沒有一滴眼淚,而父親,仿佛根本忘記了那個地方那件事,男人的心,究竟有多硬,或是有多深?

酒壺空了,虞虎臣才回來。 含光揉了揉發熱的臉頰,站起身時,略有點頭暈。

虞虎臣臉色有點嚴肅,“含光,你坐下,爹有件事想對你說。”

含光笑著嗯了一聲,因略帶三分醉意,一雙眸子氤氳濛濛,直直看著虞虎臣,一如秋水明波,沒有半分陰沉,隻是一水的明淨。虞虎臣竟有些心虛,避開了她的視線。

“什麽事?”

“方才,殿下叫我過去,問起你。”

“問我?”

虞虎臣點了下頭,語氣極是為難:“他,他想納你為良娣。”

含光略帶三分醉意,隻當聽見個笑話,“爹,你莫不是嚇唬女兒吧?”

虞虎臣一臉肅色:“不是。”

含光笑容滯在臉上,腦中嗡的一聲,似是幼年時在閑雲寺裏調皮偷撞了渾天鍾,鍾聲雄渾,綿長不絕回音四繞,罩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團罡氣之中,酒意瞬間便醒了。

“含光,爹知道你不肯,可是君命難違,”

含光不及他說完,便一掀門簾,衝了出去。

邵六服侍霍宸洗漱之後,正欲躬身退下,突然簾子一開,一股夜風卷進營帳,回身一看,卻是含光。

“大膽!”他正欲擔起內侍總管的架子斥責,霍宸卻一揮手讓他退下。

邵六一走,含光便急道:“殿下是戲弄含光的吧,莫非是想報那日一腳之仇?”借著幾分酒意,急切之中她忘了懼怕,迎著霍宸的視線便開了口。

燈下,她麵色緋紅,氣息急促,一雙眼眸盈盈如水,瞳仁裏卻裹著一團火焰,亮的迫人。如水,如火,亦如酒,這般女子當世無二,他心念一動,不禁唇角含了絲笑:“我氣量沒那麽小。”

“那便是因為我爹了。殿下放心,我爹對功名利祿一向上心,殿下給他這個機會,可以洗清冤屈,重振門楣,他定會死心塌地的跟著殿下,絕不會有二心。”言下之意,他也不用利用她來牽製籠絡虞虎臣。

霍宸蹙了蹙眉:“我從未懷疑過你爹的忠心。”

含光不解:“那你為何?”

他凝眸直直看著她:“因為你。”

含光一愣,瞬即明白了他的心思,他看上了她的一身好功夫,留在身邊,明為良娣,實為他的貼身護衛。

“殿下放心,含光絕不會半路離去,也不會貪生畏死,一定會將殿下安然送到京城。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不語,麵沉如水。

她以為他已經默許,施了一禮便要告退。

他驟然出聲:“我讓你走了麽?”

她頓時緊張起來,臉色悄無聲息的褪了輕紅淺緋。

他也不看她,脫了靴子,坐在榻上。

帳內一片安謐,她心裏一團紛亂, 酒意時起時消,在體內緩緩湧動,一漾一漾的像是涼風拂起的清波,一時間她覺得方才那一幕似是做夢,一時間又覺得不是,恍恍惚惚的不甚清明。

突然他問了一句:“你讀過書麽?”

她立刻回答:“讀過。”

他一挑眉梢:“那你可知道三綱五常?”

“知道。”

“你過來。”

她緩緩上前,莫名的有些俱。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為在虎頭山,那裏是虞虎臣的天下。什麽三綱五常,什麽婦德婦功,什麽皇室貴胄,俱天高水遠。她和虞虎臣不同,虞虎臣身為人臣數十載,對皇權君威從骨子裏敬畏,君要臣死,死而無憾。而含光在虎頭山七載時光,如處雲天之外,並沒有切身感受君威皇權的浩**與可怕,所以,即便她那日猜到了霍宸是太子,她也沒有怎麽怕他,還敢戲弄他兩句,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虎頭山的山匪,她是大商的子民,一句三綱五常,瞬間點醒了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是君,她是民。他擁有無上的權威,即便是要她死,她也不能有半句怨言,更何況...... 想到這兒,她的一顆心砰然亂跳,腦中更是亂雲飛渡。

他不動聲色地抬了抬衣袖,緩緩道:“為我更衣。” 簡短的幾個字含著不容置否的威懾之力。

看著他不怒而威的容色,深不可測的眼眸,微微伸開的胳臂,她心頭一陣狂跳。縱是麵對千軍萬馬,槍林箭雨,她也不曾這樣畏足不前,他不過是一個手無寸鐵,俊美無儔的男子而已,但那君威天儀卻如高懸烈日,讓人脊背暗生幽涼。

她緩步走上前,榻前屈膝跪下,伸出的手指竟然微微輕顫。咫尺之間,聞得見他身上的男子氣息,沒有抬眼,亦能感覺到他明澈犀利的眸光鎖在她的臉頰之上。

她並不是第一次解開他的衣衫,但此次和上回決然不同,她無法抑製的緊張,腦中飛瀑一般流過自己讀過的所有典籍詩書,甚至兵法,卻沒有一計可施來抗拒他的要求,隻因為他是君王。

脫去外衫,是白色中衣,他依舊張著手臂,沒有讓她停住的意思,含光遲疑了片刻,繼續解開他的中衣,手指越發的輕顫起來,心跳如雷。

他不動聲色,靜如江流,無形無聲的天家威儀卻卷起怒海狂濤一般的如雲氣勢,讓人敬畏。

內衣脫下,露出習武之人勁瘦糾結的肌肉。她麵色緋紅,想不到他看上去消瘦高挑,卻有這樣強健的身體。

他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將她往懷裏一帶。她赫然一驚,下意識的就是一掌推出,然而掌心碰到他的肌膚,她力道頓收,他是太子。她僵硬著身子被他攬在腿上,手心微微出了汗。滿身的武功無法施展,如龍困淵,這輩子從沒有如此緊張過,甚至忘記了羞怯,如臨大敵,如履薄冰。

他輕笑:“怎麽,你也會怕?”

她耳根一熱,隻覺得他的氣息悉數噴在自己耳廓之上,她不知如何是好,急切之中,額角滲出薄薄的一層細汗。

他卻不放手,鬆鬆的攬著她的腰身。她常年習武,肌膚緊致,唯有腰身卻是軟緞一般,盈盈一握。他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她手指僵硬,觸及的肌膚溫潤卻有力,透著強勁堅韌的男性氣息。

他輕笑:“你怕了麽?”

“殿下,”她嗓子發幹,卻不肯承認自己怕了。

他的胳膊緊了緊,放在腰間的手往下滑了幾寸。她頓時覺得汗毛倒豎。榻前放著一把劍,她盯著那把長劍,幾欲想要揚手抽劍,卻硬生生忍住。

他似乎是故意在折磨她,手掌放在她的後腰之下,她似乎感覺到那塊肌膚都要滾燙了起來。他的手若再是滑下一寸,是不是就是非禮,輕薄,調戲?或是某件事的前奏?她身子輕輕抖著,麵色緋紅,一顆汗珠順著鬢角滑下。

他抬手將那汗珠一抹,順勢抬起她的下頜,望進她的如水明眸,促狹一笑:“給我換藥,不要多想。”

繃到極致的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手腳仿佛都軟了。她又氣又窘,知道他在戲弄她,卻又無可奈何,隻好輕手輕腳給他揭開布帶,給他換藥,又重新纏好。 傷口愈合的很快,可見他平素身體極好。

霍宸似笑非笑的看著她,“等我傷好了,咱們再.......”

她臉色一變,手又抖了一下。

他眼中閃著笑意:“再比試比試,看我怎麽贏你。”

含光咬著唇,羞惱卻又無可奈何,隻覺得自己短短一刻時光,如同無數次在生死關頭晃過一般,被他戲弄撩撥的一驚一乍,竟比臨陣對敵還要驚心動魄。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她越發的確信自己不能進宮,再次懇請:“殿下,含光不適合宮廷,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笑:“千軍萬馬你都不怕,難道怕後宮麽?”

含光搖頭:“我不是怕,隻是不喜歡。”

霍宸斂了笑,握住了她的手,指下用力將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之中。 “他日,你是後宮第一人,也是我心中第一人。你也不願麽?”

她被這一句話驚得不知所措,看著他清雅俊美的容顏露出不可違抗的剛毅堅定,她亂了方寸,一時無語相對。

“起來吧。”

含光將將起身,霍宸便順勢攬著她的腰身,又將她放在膝上坐了。 她頓時全身繃緊如拉開之弓,委實不適應他動不動就將人放在腿上的“惡習”,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外傾,他卻就勢將下頜靠在她的肩上,緩緩吐了口氣,似是很愜意。她僵著身子,卻不敢推開他,心跳如雷,仿佛血液都湧上了臉頰。

“含光,乃古代名劍,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 這名字正合你的性子,是誰取的?”

“是承影之父江伯伯。”

“哦?”

“他和父親是生死之交,原說好了要做兒女親家,所以順著承影之名給我取名含光。我母親卻不肯,因為替父親擔驚受怕了一輩子,再不肯讓我嫁給武將為妻。”

他哦了一聲,輕笑道:“看來,還是你我有緣。”說著,便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人擁吻,但卻是他!她驚詫大過羞怯,立刻從他膝上跳起來,噗通跪下,磕磕巴巴道:

“殿、殿下,含光已有了意中人。”

霍宸麵色一僵,問道:“承影?”

含光忙道:“不是。”

他緊問:“是誰?”

“他是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人,和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她已經無計可施,無奈之下,隻好行這一步險棋。本想說承影,可是一想霍宸必然不信,因為兩人相處數年,若是有情,必定早就喜結良緣,不至於還是兄妹。再說,承影早年在京城定有一門親事,拉他下水實在不妥。

她低著頭,不敢看霍宸的麵色,但心裏打定了主意,今夜無論如何也要找出個理由,讓他打消他納她為良娣的念頭。

帳內寂靜無聲,隱隱聽見他的呼吸聲略有些重。

含光懸著心,半晌等來他一個字:“說。”

“殿下還記得雲舒刀上的那塊玉璜麽,那便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含光此刻隻恨自己的“桃花債”太少,屈指可數便隻有這個幼年時的夥伴,雖記不得他的名字和相貌,但有個玉璜在,扯他來做擋箭牌,還挺像模像樣,正好那日霍宸還問起過。

霍宸眯起眼眸,半晌不語。

含光又昧著心道:“他送我玉璜時便說,等他長大,便拿著那一隻玉璜做聘禮娶我。殿下仁心厚德,定會成人之美,不會奪人之愛。”

他默不作聲,盯著她的眼眸,目光深不可測,仿佛想要看進她的心底,她被看得手心裏都出了汗。

霍宸抬了抬眼皮,慢悠悠道:“我記得你不是說過,不記得那玉璜是誰送的麽?”

含光忙道:“當然記得!我怎麽會忘記他。我隻是不好意思對殿下說起而已。”

霍宸似笑非笑:“他叫什麽?”他的神色越發讓人琢磨不透,仿佛知道她在說謊,她急出一頭細汗,情急之下,隨口道:“他叫,木頭。”

“木頭?”

“他長的又高又瘦,不愛說話,所以叫木頭。”

霍宸的臉色有點不大好看。

含光鬥膽又來了一句:“求殿下成全。”

霍宸斜靠在榻上,半晌才眯起眼眸笑著點了點頭,“好,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