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來,已是天光大亮。含光睜開眼眸,頭疼身困,慵懶無力,像是在無邊瀚海中沉浮遊曳,直到精疲力竭。

鮫綃帳外,滿室春光,明媚和暖。頭頂如意百合團花帳頂,金絲線團繞,隱隱金光流彩。

含光躺在**,想起昨夜邵六的話和自己的夢境。

漸漸地,兩者重疊,往事清晰明朗起來。

初見懷宸,就是在後院的那棵菩提樹下。

那時他正在拔個子,高高瘦瘦,又一身倨傲,她站在他麵前,隻瞧得見他的下巴頜。對他說話,他理也不理。她最瞧不慣那些驕傲的人,他越是如此,她越是去戲弄他。後來惹惱了他,讓邵六教訓她,不想她卻把邵六打翻在地,不巧的是,地磚磕掉了邵六一塊門牙。唉,怪不得邵六鎮日看她不順,這新仇舊恨,委實.......

再後來,她覺得他很可憐,鎮日悶在後院裏,像是被關了禁閉。她好心幫他抄佛經,又送他一些小玩意。漸漸他對她好了許多,有人給他送好吃的,他就分她一半。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於是,有一次,他房裏進了兩個盜賊,她還幫他擋了一劍。現在再想,那不是什麽盜賊,定是宮裏的誰,想要置他於死地。

想到這兒,含光伸手去摸右上臂,那裏還有一道傷疤。手指碰到肌膚,她猛地一怔,怎麽自己未著一縷?她慌忙起身披上衣裳下床。揭開被子的那一瞬間,她眼前一暈,像是被點了穴一般動彈不得,但心裏卻砰然一聲巨響像是炸開了一般。

被單上繡著大朵的垂絲海棠,金線挑的蕊,而身下的那一朵,粉色花瓣上蔭了一片暗紅色血跡。一眼看去,如同雷殛,她一陣天旋地轉,這分明.......她心跳如雷,刹那間又是羞赧又是氣憤。

腰間的一條帶子怎麽也係不好,她胡亂一擰,撩開珠簾走到外間正堂。

寫春和映雪正在正堂打掃,看見含光出來,目光投射過來時,那眼神分明和平素已不一樣。

含光心裏越發的涼,那個猜測已經十之八九,但她還是懷著一絲僥幸,澀著嗓子問道:“昨夜,是誰幫我更衣?”

映雪牽起唇角曖昧地一笑,寫春有些羞怯,答道:“應是皇上。”

含光手指握住珠簾,寂寂無聲的僵立在門邊。一時間,周身如墜冰窟,滿室的春光亦暖不了她心頭的涼意。

“昨夜小姐喝多了,皇上將小姐抱進臥房,讓我和寫春扶著邵公公回去。”

含光手指用力猛地一拽珠簾,嘩啦一聲脆響,急雨敲窗般,珍珠滾落,滿地渾圓跳脫。 一股濕意克製不住,在眼眶間洶湧,她看著地上的珍珠,隻覺得眼前一片白光,錐心般的刺目。

映雪和寫春驚異疑惑,怔然不知所措,被皇上臨幸乃是這後宮三千佳麗夢寐以求,為何她竟然如此?

殿外階下站著一道明黃身影,寫春忙拉了一下映雪的衣角,低聲道:“皇上來了。”兩人閃身出殿,恭迎霍宸。

霍宸揮了揮手,寫春映雪及身後的內侍都悄聲退了下去。

含光恍然未聞,直直的看著走進殿內的霍宸。風神磊落,氣宇軒華,舉手投足帶著帝王之氣。 滿地珍珠,他視而不見,繡著團龍祥雲的龍靴從那珍珠間踏過,緩緩步到她跟前。

她咬著唇,不言不語望著他,心裏委屈又羞惱,還有絕望。他竟然那樣斷了她的後路。

他眉目含春:“你怎麽了?”

“你知道。”她聲音低啞。

“你是說昨夜?”他柔聲低問,一抹笑意在清俊的臉上暈開,眸光如瀚海碧波一般的溫柔深邃。

她咬著唇盯著他。原來,他讓她入宮治病不過是個幌子,隻是想留住她。什麽良娣之事不再提起,原來話中有話,他已經不是太子,自然再沒有良娣一說。她氣惱的想要跺腳,真後悔自己不敢大意,不該留在京城,可是現在一切都遲了。已經是他的人了,還能嫁誰?一刹間,對他真是又愛又氣。

他牽起她的手,聲音溫柔繾綣,“昨夜你喝多了,抱著我,說了許多的話,咱們過去的事,你終於記得了,我不知多高興.....”他的手指輕輕放在她的上臂上,隔著衣料輕輕摩挲,眼中無限愛憐:“你上臂的那道傷痕,是那年為我擋劍留下的吧?除了母後,再沒有人這麽無欲無求的對我好,能為我舍命,那時我就在想,他日我若得了江山,一定會護你一生周全,再不讓人動你一分一毫。”

他連她身上的那道疤都看見了,可見昨夜......她再無一絲僥幸,一顆心直墜下去,無邊無際再也沉不到底。他是帝王,這蒼黃天下如畫江山都是他的,連她,也是他的。她突然生出一股克製不住的氣惱,一拳擊在他的胸口。她常年練武,力氣不小,出拳絲毫不是尋常女子的撒嬌作勢,實打實的用了十分的力氣,帶著怨氣。

他眉頭一蹙,雖然吃了疼,卻硬生生不閃不避,受了她的“鐵拳”。她仍不解氣連著又在他胸口捶了數下,心裏已經報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惹怒他最好。

他不氣反笑,伸開手臂將她牢牢摟住了。

她越發的惱,在他懷裏擰了半天勁,最終抵不過他的力氣,氣喘籲籲的停了手。一想到木已成舟再沒有後路可退,一顆眼淚悄無聲息地滑了下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頜,用拇指撫去了那顆淚珠,低聲道:“含光,我永不負你。”

因為他的身份,這句誓言猶如天際流星,雖璀璨耀眼,卻遙不可及。她很想把這句話放在心裏,全心全意的相信,但是心裏卻有一絲疑惑倔強地不肯低頭。

他仿佛知道她的疑惑,緊緊地抱住她,“來日方長,日月可證。”

她在心裏緩緩低歎了一聲,但願。

翌日,邵六送含光出宮。一路上綿延不絕的紅色宮牆,像是望不到頭,她心情很是複雜難言,雖然喜歡他,但一想到日後永遠都要困於這座宮城之內,失去羽翼,如履薄冰,她就不由鬱結苦悶。

邵六絮絮叨叨的嘀咕著:“皇上對你可真是好,處處為你著想,怕宮人議論,先將你送出宮去。合著秀女大選再進來,免得落人口舌,說你閑話。你安心等著大選便是。”

含光默然不語,隻是望著腳下的石板路,腳踩上去綿軟無力,像是棉團雲絮。

七月底,皇帝親批選秀大典。禮部昭告天下,凡四品以上官員適齡之女,品貌嘉者,不可私自婚配。

虞虎臣早從邵六口中得知聖意,這兩個月派人日夜守著含光,每日讓她讀書習字,更請了女紅師傅來教她繡花。出乎他意料的是,含光居然沒有反抗,每日沉默不語,便是對著承影,也沒有笑模樣。他知她不想進宮,小心提防著怕她離家逃走,卻不知在宮裏的那一夜,她已是沒有退路了。

中秋前夕,七百餘名秀女聚於繡春宮,紅顏麗質,姹紫嫣紅。雖是秋日,繡春宮裏豔光四射,春意盎然。

含光倦倦的站在角落裏,心裏空落一如深秋原野。紅牆高聳,鬆柏掩映,琉璃瓦映著秋日清輝,天高雲淡。一隻孤雁飛過宮牆,含光癡癡的望著,耳邊教習女官的聲音淡的像是風聲,在耳邊飄忽。

正式選秀的這一天,粗看容貌便除名一百二十六人。其中一名,隻是發色不夠黝黑,另有一名,也隻是顴骨略高而已。秀女容顏一點瑕疵也不能有,真真是萬一挑一。

含光私心裏希望自己不被選上,但若是落選,自己已非完璧,又去嫁誰?她握著拳,指甲掐的掌心生疼。

每過一關,便除名百人,選秀第六日,餘下的二十七名秀女進密室,由太後親自指派的女官驗貞潔。從內室出來的女子都粉麵羞紅,手裏拿著一塊木牌,或是棄,或是留,自有宮女根據木牌將她們領到不同的地方。

含光咬著唇進了內室。三位女官皆是六十許年紀,旁邊另有兩名老宮女,一人捧著簿子,一人記錄。

驗罷,含光穿上衣服,隻聽得女官對那老宮女道:“上臂有疤,腋下無味,完璧之身。棄。”

秀女隻有兩個結果,棄,留。

含光聽到那個“棄”字,心裏一震,細看那三位女官,臉上並無半分異色。兩位宮女也是容色平靜,見怪不怪。

她怔然站在那兒,心裏一陣砰然亂跳,完璧之身?那麽,那一夜,是他故弄玄虛還是他提前對這三位女官交代過什麽?若是交代過,那傷疤也應該一並提及才是,因為身上有疤不可留。他若是存心想要留下她,應該將身體有疤也一並掩飾,為何疤痕之事沒有交代?

一位女官見含光神色迷離怔忪,還以為她被棄心裏難過,便寬慰了一句:“姑娘顏色本是萬裏挑一,隻可惜這身上有疤,無法留侍。”

含光拿著一塊木牌出了內室,早有內侍驗看了棄字木牌,便將她領到一旁,合著方才棄出的另五位美人,一同領出了繡春宮。

踏出永安門便是木樨園,滿園桂花飄香,沁人心脾。

含光一路上滿心疑惑不解,那一夜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到底有沒有......

突聽身後傳來一聲:“虞小姐留步。”

含光回身,隻見太後身邊的柳公公帶著兩個小太監走了過來。

含光屈身施了一禮:“柳公公。”

柳宣卻慎重的回了一禮。

此舉讓含光立時心裏一驚。他身為太後身邊的三品近侍,竟然對自己行禮!

“太後口諭,虞家護駕有功,忠誠恭謹,特封虞含光為禦侍尚儀。”

含光心頭巨震,出宮的歡欣喜悅瞬間消散無形。豔日之下,眼前似乎晃著一片白光,顯得柳宣麵色越發白淨,仿佛沒有血色一般。

柳宣露出豔羨的笑:“姑娘還不謝恩。禦侍尚儀可是從二品,是皇上隨身女官,前途無量。”

柳宣見她神色落寞,隻道她是選妃落選,心中失意,便又近了兩步低聲道:“禦侍尚儀貼身隨侍皇上,小姐這般好顏色,何愁沒有機會,反倒比那些新進宮的份位更高,進階更快。”

柳宣在宮裏活了三十六年,早已人精一般,眼前這位選秀落選,卻得太後親自提名破格留下,又冊封為禦前女官,太後心思自是昭然若揭。是以,柳宣引著含光往安泰宮謝恩,語氣早已與兩月前不同,露著巴結奉承之意。

含光卻是如墜冰窖,短短一刻間的起落曲折,如潮湧潮落一般。

到了安泰宮,柳宣通報之後,含光低眉邁進殿中,違心的跪謝太後恩典。

平身之後,卻見太後身邊還坐著一位女子,容色略顯憔悴,但氣度不凡,端莊高貴。

安泰宮的掌儀姑姑謝安華站在含光身邊道:“還不參見皇後娘娘。”

原來是皇後薛婉容,含光再次跪下施禮。

薛婉容道了聲免禮,聲音羸弱憊懶,聽上去中氣不足。

太後溫言道:“哀家一直關注著繡春宮選妃,本來對你寄予厚望,哪知.....禦侍尚儀,本是宮中得力親信女官一步步曆練才得以榮升此職,你初進宮闈,需得事事小心謹慎,不要辜負了哀家對你的厚望。”

含光心裏並不願意,卻不得不再次謝恩。

太後微一頷首:“安華,你領她去乾明宮。”

薛婉容的目光一直隨著含光的背影,直至她出了安泰宮才道:“母後,這位便是虞虎臣的女兒?”

太後屏退了眾人,對薛婉容道:“正是。她會落選,哀家倒是很意外。眼下大局初定,虞虎臣身處要職,又一心盡忠,巴巴的送了女兒進宮選妃,若是落選,隻怕他麵上不好看。再說,安王雖然已經除去,但康王仍舊拘禁在宮外,這宮裏頭還有安王,康王的人。康王一日不死,哀家這心裏一日不得太平。哀家留下虞含光,倒不是她父親一片忠心,她本人的花容月貌,而是她的一身本領。宮裏雖有拱衛司,但後宮之內,宮闈之間,總是照應不到的地方,她隨身侍候皇上,萬一遇見居心叵測之人,可以保護皇上。”

薛婉容點了點頭:“母後思慮萬全。”

“聽說此次選妃,錢瑜的表妹令狐菡是最出挑的,姿色不在錢瑜之下。”

薛婉容神色頓時不自在起來,強笑道:“兒臣這些日子身子不好,母後又讓錢瑜暫領後宮之事,所以,選妃的事兒臣就交給了錢瑜,隻等大選初定之後,再和皇上一同看看怎麽封賞妃位。”

太後麵露不悅:“我讓你將養身子,無非是想讓你早日誕下皇嗣,不是讓你自怨自艾,撒手不管。這後宮之事,權且交與錢瑜處理,讓她去得罪人去,你隻管坐山觀虎鬥便是,等她將後宮打理的順風順水,你再接手。隻要你生下皇嗣,她再得寵,也越不過你去。容兒,你記住,莫說君恩似水,便是尋常男子的心,也是朝三暮四把握不住,唯有子嗣,才是後半生的依靠。”

薛婉容低聲道:“兒臣明白,可是皇上他不到中宮來,我又有什麽辦法?”

太後鼻子裏哼了一聲:“你這般端著架子不肯服軟示弱,難道要他九五之尊,放下身架低聲下氣哄你不成?你那些子聰明勁都哪兒去了?兩下子僵著,吃虧的到底是你。”

薛婉容點頭答應,眼中卻是蓄了一汪眼淚,當著太後的麵卻又強忍著咽回了肚子裏。

太後見她珠淚盈盈甚是委屈,便又軟言溫語安慰了幾句,讓她回去歇著。

出了安泰宮,薛婉容對心腹宮女碧蓮道:“初選定了幾個?”

“定了十六個。”

薛婉容咬了咬唇,聲音驟然低冷:“把每個人的來曆都查清,再來回稟本宮。”

謝安華一路引著含光至乾明宮,路上大致將禦侍尚儀之職所轄具體職責講述一遍,說完又道:“禦侍尚儀原本是太宗皇帝所設,皇上登基之後,此職空缺,太後屢次要從安泰宮女官中挑個品貌出挑的過來,都被皇上辭謝了。所以,禦前之事當前都是邵公公在處置,你有不明白之處,去問邵公公便是。”

含光點頭應是。

謝安華將含光領到乾明宮西側的明月軒,早有宮人等候在殿前施禮。

“參見尚儀。”

含光一看,竟是映雪和寫春。

謝安華道:“按例,禦侍尚儀住在明月軒,可用一名宮女。太後恩澤,將寫春映雪都撥給你。尚衣局已經趕製朝服,明早便會送來。”

明月軒閑置了一些日子,謝安華一走,寫春和映雪便忙著打掃宮室。含光四處打量了一下明月軒。這是乾明宮西側的一處宮室,小巧別致,寧靜素雅。院裏種著幾株桂花樹,此刻正是清秋氣爽,花香沁人,令人心曠神怡。

翌日一早,尚衣局的宮女送了連夜趕製的朝服過來,含光穿戴後之後,便匆匆趕往至和殿。此刻正是早朝時分,遠天如青黛,依稀透著一線晨曦。

至和殿階下恭立著文武官員,含光一眼瞧見了身著朝服的父親和承影。

父親露著興奮,目光在她的朝服上來回打量。而承影看的卻是她的眼睛。他素來喜怒不言於色,但眼中的那一抹情愫卻是史無前例的明顯,含光心裏不知是何滋味,微微垂下眼眸,站在霍宸身後。

龍椅上的他,一身朝服光華璀璨,襯得天子容儀不怒而威。他聲音沉穩,麵容嚴肅,處理政事,果斷利落,有一種浩然朗闊之氣。

含光一陣微微的恍惚,心裏的數個畫麵倏忽間一一閃過。

閑雲寺裏那個清傲的少年,虎頭山那個落魄的“美女”,小鎮上送她桃花斬的木頭,珠簾前說永不負她的天子。

他似乎覺察出她的視線,突然側目看了她一眼,目光如電,恍然讓她心神一動,忙垂下了眼簾。

下朝之後,含光和邵六等人跟隨霍宸去禦書房侍候。

鬆山新墨,散著一股清淡好聞的香氣,含光磨好墨,站在一旁,厚厚的奏折堆滿了龍案,書房中靜默無聲,宮人的腳步,仿佛都是飄在塵埃之中,含光連歎一口氣,都覺得仿佛要打破這份靜默,硬生生的忍住了。

處理完政事,霍宸從龍案後站起身,對邵六揮了揮手:“你們退下吧。”

邵六等人躬身退下,含光跟著邵六正欲出去,隻聽霍宸道:“尚儀留下。”

含光停住步子:“皇上有何吩咐?”

“你過來。”

霍宸繞過屏風,到了後室暖閣。暖閣是皇帝小憩之所,內裏床榻桌椅一應俱全。他半倚在龍榻上,眉目含笑,望著她,伸出手。

她隻好慢慢上前了兩步,對他伸出的手裝作沒看見,心裏猶如擂鼓。

他伸手將她拉到跟前,懷著她的腰,將她放在腿上。她臉上發熱,對這種習慣實在無所適從。

他長出口氣,在她耳邊柔聲道:“這下,朕可以放心了。”

“放什麽心?”

“怕你逃了。”

含光低眉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心裏悶了許久的疑惑,卻是不問不可。

“那晚,到底......”她紅著臉,問不下去了。

他笑道:“那晚,是我讓邵六在酒裏放了點藥。”

果然是!她頓時惱了,跳到地上忿然瞪著他。

霍宸笑道:“我將你抱到**,解了衣衫,不過,我並未對你如何,隻是仔細看了看。”

她隻覺得耳根都要燙了,他卻笑得越發開懷。她緊緊咬著唇,很想伸手將他一臉的笑揉捏**。

“你別怪我,選秀極嚴,我總要看看你的身子心裏有數才行。再說,你小時候也看過我,我看回來也不為過。**那血痕,是我劃了手指,就是想讓你誤以為生米煮成熟飯,不然,這兩個月你隻怕早就不知所蹤,跑得不見人影,豈會安安生生的等著大選。”

“你!”她又羞又惱,叉腰就想發作,卻又悻悻的念起這不是在虎頭山,是在禦書房,於是懊惱地跺了跺腳,拿他無可奈何。

他被她的模樣逗笑,隻覺得這隻炸毛的小貓發現自己上當之後的樣子實在是無比的可愛。

“我知你身上有疤肯定選不上,所以就去找了母後。此事我不便出麵,這宮裏人多眼雜,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對你的心思,不然就會給你招來嫉恨。尚儀雖不是後妃,但我可以時時刻刻見到你,也好過那些選上的秀女,稍稍出挑些便要被人惦記嫉恨,等過些日子,風平浪靜了,我再封你為妃。”

“過些日子,你放我出宮可好?”

他蹙眉不悅:“你的身子我都看過了,你還想怎樣?”

含光又是羞惱又是無奈,忽然心裏想起了一件事,頓時眼前一亮,心情豁然開朗起來。

她生性明朗,有什麽事麵上都掩飾不住,霍宸見她轉瞬間容色明媚,正欲問她何事開懷,忽聽殿外邵六奏道:“皇上,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求見。”

霍宸蹙了下眉,走出暖閣,道:“宣。”

一陣環佩叮當,清香嫋嫋。

薛婉容和錢瑜一前一後走了進來。薛婉容華發高聳,頭戴九翼金鳳,鳳口銜一顆東珠垂在光潔如玉的額間,映得她一雙剪水雙眸盈盈水潤,她本就身姿消瘦,略顯素淡的妝容倒顯得風姿楚楚,有西子之韻。

錢瑜身著淡緋宮妝,一隻白玉簪挽住如雲秀發,上麵隻插著一朵七彩寶石鑲嵌的金芙蓉,光華奪目。她生來玉肌冰膚,淡緋、流金越發襯得她活色生香,嫵媚多嬌。

麗人站在眼前,一如幽蘭,一如牡丹,相映生輝,各有風姿。含光默默看著兩人,又看了看霍宸,心裏越發生出一股悵然,如此美色,我見尤憐,何況是他?

後宮最不缺的,便是美色。可是紅顏彈指老,隻有心計才能讓人立於不敗之地,才能保住榮華富貴與半生榮耀。縱使君恩不在,也不至於被人遺忘輕賤。

薛婉若與錢瑜走上前,盈盈施禮:“參見皇上。”

霍宸言簡意賅:“免禮,何事?”

薛婉容抬起頭來,含笑道:“皇上,大選初定十六名秀女,特來請皇上定奪。”

霍宸默了一刻道:“明日辰時,將秀女帶至安泰宮,我與母後一起決定。”

錢瑜雙手呈上一本冊子,“皇上,這是此次秀女的名冊,請皇上過目。”

霍宸接過,隨手放置在龍案上,淡淡道:“朕知道了。”

薛婉容和錢瑜見霍宸沒有敘話的意思,便識趣的告退。

霍宸坐下來,翻開那本冊子,看了看,然後抬起目光。

含光垂著眼簾盯著足前的一塊地磚,神思遊離。

“你說,留幾個好?”

“皇上若喜歡,都留下便是。”

霍宸便笑:“你是吃醋麽?”

含光又好氣又好笑,回了聲:“不敢。”

“那你說,留幾個好?”

含光隨口道:“那就留十二個。”

“為何?”

含光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加上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後妃正好十四人,皇上一月在每人宮裏留宿兩次,雨露均沾,彰顯公平。”

“那你呢?”

含光登時臉色緋紅,心說管我什麽事。

他上前擁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朕有你就夠了。”

她隻覺耳根都被他的呼吸熏的熱了,一時間心亂如麻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他抬起她的下頜,低頭吻上了她的唇。她僵在他的懷裏,唇上一片灼熱,仿佛一條離水之魚,被他吸幹了水分,唯有相濡以沫。她心知自己不能抗拒,但仍然存了一絲僥幸,既然沒有和他木已成舟,那麽她還有一條路可走。

翌日辰時,霍宸下了早朝,徑直從至和殿到了安泰宮。太後,皇後,貴妃早已等候殿內。霍宸坐在太後身側,眾人見禮歸坐之後,太後對謝安華道:“安華,你將秀女帶來。”

秀女一早候在偏殿,聽到傳喚便魚貫而入。為示公平,秀女皆統一身著粉色宮妝,頭上除卻一隻玉簪,別無他物。便是讓皇上看清水去雕琢的天然之色。這些萬裏挑一的美人,便是素顏布衣,已是豔光四射,不可方物。

太後看的頻頻點頭,對錢瑜道:“貴妃好眼力。”

錢瑜恭敬的回之一笑,心裏卻是苦澀難言。她的“盡心盡力”,那一眼不是心頭滴著血?可是太後皇上麵前卻還要強顏歡笑,以示賢德。

霍宸掃了一眼秀女,站起身從謝安華手中鎏金盤裏拿起一枚玉如意,放在了一名秀女手中。秀女立刻粉麵含羞,屈身謝恩。

那隻鎏金盤裏放了十六枚如意,霍宸卻隻送出了四枚。太後略帶不悅,道:“皇上應多開枝散葉以定國本。隻選四個未免太少,哀家瞧著這些女娃個個不錯。”

霍宸淺淺一笑:“母後,眼下國事繁忙,兒臣無心後宮之事,選妃並非僅此一回,日後再說吧。”

太後點了點頭,賞賜了餘下的十二名秀女,命人領出安泰宮,送出宮外。中選的四位美人仍舊暫住在繡春宮,隻等霍宸臨幸之後再封妃位,安置宮室。

錢瑜見表妹令狐菡雀屏中選,心裏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嫉妒,隻是臉上掛著在銅鏡裏練過千百次的盈盈一笑,端莊大度,雍容華美。

霍宸回到禦書房處理政務,含光在一旁磨墨,有點心不在焉。

霍宸提筆批著奏折,低聲道:“你知道為何選這四人麽?”

含光一怔,回過神來。

“不知道。”

“都是有功之臣的女兒。”

含光哦了一聲。

霍宸放下筆,盯了她一眼,“你今日心不在焉的,想些什麽?”

含光忙道:“皇上,含光有些想念父親。”

“你不日每日都能見到他麽?”

“外臣不得進內宮,雖每日在至和殿上見一麵,卻說不上一句話。”

“後日便是中秋佳節,按例會在暢景苑設宴款待重臣,到時你再找個機會與他敘話便是。”

含光應了聲好,心裏興奮不已。

接下來的兩日,含光本以為霍宸會臨幸那四位美人,卻不見他有何動靜,邵六每日呈了玉牌,卻不見他翻牌。

中秋之夜,皇上在暢景苑賜宴重臣是太宗皇帝傳下的舊例。薛婉容借口身體微恙,將後宮之事悉數推至錢瑜身上。錢瑜身邊尚有一對幼兒需要照顧,又要掌管後宮瑣事,每日忙得身心交瘁。她心知薛婉容存心便是讓她操心勞累,早日色衰不得聖寵,心裏又怨又氣,卻又不敢抱怨半分。薛婉容不僅落得清閑,還落了個賢德容人的好名聲,她卻是勞心勞力明裏暗裏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想到此,錢瑜一陣煩躁,拿起象牙梳用黃金指套在梳齒間一根根捋過,眼眸裏閃過一絲狠厲。

是夜,皇帝駕臨暢景苑,夜宴正式開始。

太後、皇後皆是華衣盛妝,端莊高貴,錢貴妃攜一對雙生子,坐在皇後身側,光豔華美,氣宇卓然。

含光站在霍宸身後,發現宮筵上有一位年約十歲的男孩兒,拘謹的坐在錢貴妃身側。含光在乾明宮當值已有四五日,卻不曾見過這個男孩,他生的眉目清秀,但眸間不見天真靈動,略帶瑟縮老成之氣。

此刻暮色漸濃,殿內點起了一排排蜜燭,隔著花窗透出搖曳燈光,苑中華燈高掛,異彩紛呈,處處流轉著明麗雍華之象。苑外宮樂悅耳肅穆,聲音飄渺似有似無,像是天外清音。席間,彩衣宮女身姿翩躚,手奉珍饈源源不斷呈上桌來。

天公作美,當空一輪朗月滿如銀盤,清輝萬裏,照著苑內一派盛世華章,君臣同慶。

酒過三盞,霍宸便讓祝酒官行酒令以助雅興。

文臣史官自是求之不得,借著酒令即興賦詩,歌功頌德。虞虎臣一介武官,對此自然隻有讚賞聆聽之份。而有些文臣素來看不起武將,又因虞虎臣近來風頭正勁而心生嫉恨,言辭間故意扯著虞虎臣不放,意欲讓他賦詩出醜。

虞虎臣含笑推辭,不動聲色。但含光對父親了解甚深,眼見他笑著隻是一邊唇角翹起,心知他其實已是怒極。

含光見祝酒官走到附近宴席,便移步過去,低聲道:“雲公公,煩請告知我父親虞虎臣,請他到苑角西門處,我和他說幾句話。”

雲公公道了聲好。過了一會兒,含光見他走到父親那一桌,對父親耳語了幾句,父親抬眼朝著含光看過來,含光對他點了點頭。

虞虎臣便借口出恭,起身離開了宴席。

含光對邵六道:“邵公公,我去和父親說兩句話,片刻就回來。”

邵六嗯了一聲:“速去速回。”

含光匆匆繞過宴席,走到苑角西門,卻不見父親身影,她在西門處等了一會,仍舊不見人來。

含光心裏疑惑不已,但她身為禦侍尚儀,不可久離,隻好先回到筵席,抬眼再看,父親的位置卻是空的。

含光心裏疑惑,得空又問祝酒官:“雲公公,我父親可去了西門?”

雲公公一怔:“我已經告訴虞將軍了,怎麽他沒去麽?”

含光有些焦急,再次跑到西門卻仍舊不見人影,而筵席上,虞虎臣的位置仍舊空著。

含光焦慮不安起來,霍宸似有覺察,將邵六叫到跟前說了幾句,邵六望了一眼含光,便匆匆離開了筵席。

月上中天,宴終人散。官員謝恩辭去。外臣不得留宿宮內,今夜因中秋夜宴而推遲宵禁,宮門落鎖遲了一個時辰。宮門禁衛按照宴請名冊清點官員,卻獨獨缺了虞虎臣。當下,禁衛即刻稟告上來。

霍宸一怔,立刻讓承影帶人去找。

含光心急不已,過了許久,才見承影神色匆匆趕來,附在霍宸耳邊低語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