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麵無表情,聲音尖細:“虞小姐,太後宣你進宮,轎子等在外麵,即刻動身吧。”

含光本就緊張,一聽太後兩字更是心驚肉跳。

老太監催促含光上了轎子,徑直將她抬到了宮門外。

宮門守衛驗了太監的出宮腰牌,放人進去。

含光跟在幾個太監身後,走進了皇宮內院。紅牆高聳,宮殿威儀,生出一股讓人窒息的壓迫之感。她第一次進宮,但一路上根本沒心思細看宮裏的景致,心裏翻來覆去的在想,太後召見,所為何事?

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到了安泰宮。

老太監放慢了步子,對含光交代了幾句,然後躬身進了殿裏,片刻之後,讓含光進去叩見太後。

含光長吸了一口氣,抬起步子踏上漢白玉石階。

殿內有一股莫名的清香,清淡好聞,依稀像是新雨之後的梔子花。地磚光可鑒人,正中鋪著紅毯,走在上麵悄無聲息,但心卻跳得砰砰作響。

含光低頭走了幾步,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禮。

“起來吧,賜坐。”從丹墀上頭傳來一聲極是平靜溫和的中年女聲,含光謝恩,低頭坐下。

“抬起頭讓哀家看看。”

含光這才抬頭,看向上座。

原來這安泰宮裏坐著的不止一個人,正中鳳榻上端莊秀美的中年婦人自然就是太後,一旁下首的軟榻上還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姿容絕世,風華無雙,一雙美目顧盼生輝,勾人魂魄。她目不轉睛的看著含光,眼中微含笑意,卻又帶著探究打量之色。

含光對著她那雙波光瀲灩的眼眸不由心裏一動,第一個念頭就是,霍宸好豔福。

她身邊還坐著兩個孩子,約莫四五歲,皆是粉妝玉琢,嬌美可愛,一男一女,容貌相像,大抵是龍鳳胎。

兩個小娃娃年歲不大,卻坐的規規矩矩,兩隻小手端端正正的擺放在膝蓋上,雖一臉好奇,卻都抿著小嘴不吭,隻用那亮晶晶咕嚕嚕的大眼睛打量著含光。

含光天性就喜歡小孩,這兩個孩子又生得玉雪可愛,如同軟軟的小糯米團子般,讓人恨不得想抱在懷裏咬上一口。她忍不住對兩個孩子嫣然一笑,心裏在想,這必定是他的孩子了。

太後一眨不眨的盯著含光打量了一番,對那女子道:“這孩子看上去容貌出眾,一身靈氣,難怪他喜歡。”

含光一聽這話,頓時一頭冷汗。

錢瑜含笑道:“所以求太後成全。”

太後笑著問含光:“你今年多大了?”

含光低聲道:“十八。”

“嗯,正當年紀。”

含光趕緊跪在地上,“含光愚鈍,不知太後召見,所為何事?”

太後噗的笑了:“這孩子怎麽還不知道呢?有人思慕你,央哀家做個媒呢。”

含光趕緊就道:“多謝太後,隻是含光母親早逝,父親孤身一人,含光早就立意要尋個人上門入贅,將來好照顧父親。”

太後哦了一聲,讚道:“倒真是個孝順孩子。”然後扭頭對錢瑜道:“看來,這媒人哀家是做不成了。”

錢瑜似有些失望,勉強笑了笑:“虞妹妹孝順父親也是應當的,此事就算了吧。” 太後頗為遺憾的點了點頭:“錢琛那孩子我見過,倒是和這丫頭看著很般配呢,可惜啊。”

錢瑜也頗為惋惜,虞家如今風頭正勁,深得聖寵,若能與虞家結親,她的宮中地位更穩。所以錢琛一入宮來求她說媒,她便當即一口答應。

含光此刻才明白過來,原來不是霍宸,是錢琛,虛驚一場之後,她隻覺得周身都放鬆下來,再看太後和錢瑜,也不覺得緊張了。

太後知道霍宸進京這一路虞家居功甚偉,心裏早對含光青眼有加。眼下親眼一看,又如此靈秀慧黠,便心生喜愛,留著含光說了會兒話,又賞賜了珠玉首飾,滿滿一匣。

含光謝恩之後便跟著來時的老太監出了安泰宮,心裏一塊巨石落地,這才有心思放眼四顧。

太液池碧波微漾,清風致爽,清波橋如同一條玉帶,橫於湖上,中間點綴了幾個小榭,飛簷斜翹,甚是玲瓏。

含光正在觀景,突然迎麵過來幾個人,為首正是邵六。

還沒等含光露出一絲笑,邵六已經板著臉道:“虞含光,皇上召見。”

含光心裏猛一跳,“皇上召我何事?”

“我那兒知道。”邵六白了她一眼,仰著頭小孔雀般的走了。

含光剛剛安放好的心肝又開始忐忑不安起來,默默跟在邵六身後,一邊尋思霍宸的用意,一邊在想,自己何時得罪了邵六,為何每次見她都是這麽的冷淡倨傲。

邵六徑直將含光領進了禦書房,霍宸處理完政務之後,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裏。邵六打了個手勢,殿裏侍候的內監宮女便悄無聲息的退到了門外。

含光朝裏麵飛速掃了一眼,依稀見龍案後一團明黃,便跪下施禮。不急不緩的腳步聲從龍案後響起,她心裏便也隨著那腳步聲開始跳,越跳越急。腳步聲到了跟前,一雙描金黑靴在她眼簾之下。

他伸手托起了她的胳膊,力道不弱,她就勢站起身來。

近在眼前的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明黃,隨著視線上移,八寶立水、如意頭、蝙蝠、五爪金龍盤於五色雲間,再往上,便是一張清俊的臉,比月前清減了些,越發顯得輪廓明晰,堅毅剛愎,容色似比前些日子多了些深沉。

含光刹那間陡然生出一種敬畏,也說不出他那裏變了,或許是因為這一身龍袍,襯得他尊貴英氣,但也生出俯瞰睥睨的居高臨下。她下意識的就不敢多看,視線又挪到了他胸前的團龍上。

他挑起她的下頜,逼她和他對視。“可曾想我?”一句話說的輕描淡寫,卻讓她瞬間紅透了臉。

他見她不答,微微一笑:“嗯?”

她越發羞窘,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坐下說話。”他按著她的肩,讓她坐在書案旁的一張軟榻上,然後就勢坐在她身邊。

兩人中間,也就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她低垂著眼簾,渾身繃緊像隻一張拉開的弓。來時這一路,她心裏轉過無數個念頭,已經準備好了說辭,隻等他發招。

他第一句話倒是很家常。

“這玉匣是母後賞你的?”

“是。”

“朕叫你來,也是想賞你一件東西。”

他攤開手,遞到她眼皮下。她一見他掌心裏的那件物事,頓時麵紅過耳。

他麵露得意,一副看著魚兒落網的眼神,笑得神清氣爽:“這隻玉璜,朕讓人找了小半個月,方才尋到,幸好沒丟。”

一招製敵。

她頓時亂了陣腳,緋紅著臉道:“那日是含光一時情急,胡言亂語編排了皇上,皇上隻當時聽個笑話就好。我方才瞧見了錢貴妃,真真是絕代佳人,我是個女人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眼冒金星。”

霍宸重重咳了一色。

含光滔滔不絕:“就連這門口的宮女,都比我溫柔好看,皇上你守著這麽多美人,就別嚇唬我了。過去我做的那些子錯事,雖然不記得了,如今一並給你賠罪。”

說著,她便從坐著變成跪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上麵半晌沒動靜。她偷偷抬眼,隻見他一臉不悅,眉頭皺著。

“起來說話。”

含光起身,再坐下去的時候,離他更遠了。

他瞥了她一眼,換了個話題,“陳年舊事就不予追究了,聽林禦醫說,你正在籌備承影的婚禮?”

“是。”

“朕初初聽說,還以為你要偷偷成親呢,心想你膽子不小。”

含光臉色又紅了,心說,我是沒合適的人,不然一定趕緊的嫁了自己,免得被你惦記。

“你多大了?”

“十八。”

“虛歲都二十了吧?在京裏,你這歲數都是老姑娘了,像你這樣的,可是不好找。脾氣也不怎麽好,動不動的動刀舞槍,河東獅你知道麽?我看你將來和她有一拚。”

她怔然看著他,心想原來邵六的毒舌,敢情都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不操心自己,反倒操心別人,承影人家那是年少英雄,又相貌周正,身為拱衛司同知,娶妻易如反掌。你呢?年歲又大,性子又野,勉強模樣還過得去。太後為你保媒,你居然還謝絕,這心高氣傲也要有個度,挑剔過頭了,可真是嫁不出去。”

含光:“.......”

他攏了攏袖子,漫不經心道:“你想找個什麽樣的且與朕說說,念在你一路護駕有功的份上,朕替你做主。”

她聽到這兒,突然心裏一喜:“皇上你的意思是,那件事就此作罷?”

他挑了一下眉:“什麽事?你說納你為良娣的事?”

她連忙點頭。

他歎了口氣:“良娣的事就算了。”

她喜極,當即眉開眼笑的謝恩。

他瞥了一眼她的笑靨,心裏有些不爽,問道:“想嫁給什麽樣的人?”

“我還沒想過。”

霍宸皺眉:“趕緊想吧,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急,朕都替你急了。”

含光:“......”

“承影的婚事準備如何了?”

“都準備好了。等國喪過了,就迎娶新人。”

“哦,既然這樣,那你這段時間就住到宮裏吧。林禦醫天天兩頭跑,也委實辛苦。”

含光被驚嚇的險些跳起來,“啊,不用不用。我都好了,林禦醫不用再去給我診治。”

“是麽,你都想起了了?”

“差不多。”

“那你知道邵六為什麽對你不滿?”

含光一愣:“為何?”

“那你還是沒想起來,還是得讓林禦醫繼續給你治。你就住在安泰宮的後殿吧,林禦醫每日給太後請平安脈,隨便給你瞧病,一舉兩得。”

含光哀哀的看著霍宸。

霍宸抿了口茶水,似笑非笑:“你怕什麽,朕又不會吃了你。太後挺喜歡你的,居然賞賜了這麽多東西,她一向節儉,今兒可真是大方了一回。”

含光:“皇上......”

霍宸揮了揮手:“朕政務繁忙,你下去吧。邵六會安置好一切。”

含光恍恍惚惚的出了禦書房,掐了自己一把,這不是夢吧?

邵六等在門口,見含光出來,便衝著她一偏頭,“走吧。”

含光重又回到安泰宮,邵六先進去稟告太後。片刻之後,將含光領了進去。

錢瑜已經離去,太後歪在榻上,背靠引枕,身邊多了一個韶齡女子,眉目如畫,氣宇清華,腳旁臥了一隻通體雪白的波斯貓,鴛鴦眼一隻碧綠一隻幽藍,玲瓏剔透。

含光上前重新見禮。

太後直起身笑道:“起來吧,再要拘禮倒顯得生疏了。方才聽邵六說,皇上將你安置在安泰宮,這樣正好,你從宮外來,又生得這般伶俐乖巧,正好陪哀家說話解悶。”

身邊的女子嬌嗔道:“母後是嫌棄阿寧說話無趣嘍?”

太後笑著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吃得哪門子幹醋,難道你不想多個玩伴?”

邵六陪著笑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虞含光會武功,還能幫公主上樹抓貓。”

含光瞅了一眼邵六,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

永寧笑嘻嘻的望著含光:“你會武功?回頭教教我。”

含光輕笑:“公主金枝玉葉,我怕累著殿下。”

太後道:“可別教她,本就性子刁蠻,回頭嫁了駙馬,再鬧出什麽痛毆駙馬的事兒來。”

殿內的宮女內侍都噗噗輕笑出聲,永寧臉色緋紅,“母後就知道取笑兒臣。”

太後抿唇笑道:“寫春,映雪,你們領著虞小姐去後殿,好生侍候,不可怠慢。”

含光謝恩出來,被寫春,映雪引著從側殿進了後殿。

平素偶有太後娘家女眷來此,若是太後留下住宿,便宿在安泰宮的後殿。

放眼看去,後殿正堂明亮開闊,碧紗櫥外立著一架蘇繡屏風,繡著花開富貴,內裏兩間臥房,收拾的精致潔淨,珠簾玉鉤,金玉滿堂,一派雍容大氣,富麗堂皇。

映雪在碧玉雙螭爐裏燃了香,清淡好聞的香氛混著午後充盈陽光,暖暖的催人欲睡。

寫春給含光上了一盞新茶,輕聲道:“小姐若是無事,可以小憩一會兒。我和映雪候在外麵,有什麽事隻管吩咐。”

含光起身進了內室,推開窗戶,隻見天色湛藍,層雲萬裏,一隻飛鳥從空中掠過,入了青穹。望著那隻小黑點漸不可見,高飛遠離,她微微歎了口氣,憾然自己此刻雖歸心如箭卻身無雙翼。

百無聊賴之極,她倦然躺下,心思浮浮沉沉的不知該想些什麽,卻總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他。恍恍惚惚中入了夢。不知睡了多久,窗隙中透進一股子冷風,將那直垂到地磚地上的鮫紗輕輕拂起。

寂寞深殿,悄然無聲,地磚平滑鑒人,倒映出一個朦朧人影,一時間似夢非夢。她恍了下神,清醒過來。隔著薄如蟬翼的鮫綃輕紗,隻見熟悉的身影身著一襲深藍衣袍,幽藍如深海。

她挑開鮫綃帳,跪了下來:“皇上。”

“起身吧。”

他仔細打量著她,似是第一次初見。

她心中惴惴,隻覺得他一雙眼眸熠熠生輝,仿佛是烈日熾焰,烤得渾身都熱了起來。

“朕來給母後請安,順道來看看你可住得慣。”

“皇上,我能說住不慣麽?”

他道:“不能。”

她:“......”

“等會兒林晚照過來給你施針,你今日的藥還沒喝吧?”

“沒有。”

霍宸坐了下來,眉目清和,唇角含笑:“你知道我為什麽想讓你記起那些事麽?”

“不知道。”

他握起她的手放在膝上,側目盯著她玉白肌膚,柔聲道:“因為,在閑雲寺的那半年,是我這輩子最愉悅的一段時光。沒有勾心鬥角,沒有提心吊膽,沒有算計謀害,還認識了你。自小見慣了心機算計,你和別人都不一樣。”他頓了頓,眸光裏閃過一絲溫情脈脈的情愫。

再沒有什麽話語比這一句更讓人心動,喜歡一個人,隻因為這世上她獨一無二,萬千人海,一眼便能看出來。她也不例外,聽到這句話,心裏便在想,我和別人那裏不一樣?

“我那時就想,這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傻的人呢?”

她當即把手抽了出來。這天下最不動聽的情話,氣得人想要跳腳。

他重又握在手裏,莞爾一笑:“再後來,我就覺得和你這樣的傻丫頭在一起,很好。不用防備,不用算計,一直提著心,有一天突然放下來,那種釋然、輕鬆和快意,你是永遠都不會懂的。這段日子,我後來時常回想懷念,不過我也知道,永遠也不會再有了。”他情意綿綿地望著她:“我就想讓你想起過去,有個人可以和我一同分享回味。”

含光正色道:“皇上,你可以和邵公公一起分享回味......”

極煞風景的一句話立刻讓他的心情從和風旭日變成烏雲滾滾,他一言不發,起身離去。

眼見皇上不見了身影,寫春才小心翼翼的走過來,神秘兮兮的問道:“小姐方才可是衝撞了皇上?”

含光含笑搖頭:“沒有啊。”

映雪好心道:“小姐剛進宮,一言一行都要千思萬想,千萬不能惹怒了太後,皇上,皇後,永寧公主,錢貴妃,還有,邵公公,柳公公......”

含光哀哀的望著映雪那張小嘴一張一合,跟說快書一般霹靂巴拉報上了數十個人名,頭都大了。

不大工夫,林晚照來了。

藥湯照例是苦的讓人肝腸寸斷。施針也好不到哪兒去,小半個時辰不能動彈。

含光愁道:“林禦醫,這藥喝了一個月了,怎麽還不見好?”

林晚照麵無表情,“虞小姐總聽過一句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那什麽時候能好哇?”

“這個,不好說。”

含光欲哭無淚,自己一日想不起舊事,霍宸便一日不放自己出去,這可如何是好?

轉眼間,含光在宮裏已經住了五日,每日晨昏兩次去向太後請安,幾乎每次都能碰見永寧公主承歡膝下,嬌顏如花。

含光自幼喪母,看著太後對永寧的疼愛真是羨慕不已,回到後殿便無意間對寫春映雪提了幾句,不想寫春卻低眉嗤笑一聲。映雪眉目間也浮起一絲不屑。

含光這幾日和寫春映雪玩得如親姐妹一般,寫春和映雪也不避她,躲在裏間對她悄聲嘀咕了幾句內情。

原來永寧並非太後親生,她自小喪母,被魏貴妃養在膝下,如今安王謀反已被正法,魏貴妃自縊身亡,永寧公主生怕自己因魏貴妃之事而受牽連,每日都來太後跟前請安討好,聽說太後喜歡貓,便重金購了一隻波斯貓來討太後歡喜,而太後為示自己心胸大度,更對永寧慈愛有加。外人眼中,和睦一團,勝於親生。內裏麽,誰又知道誰有幾分真心.......

含光聽到這兒,不由心裏一怔,這宮裏的事情,果然樁樁件件都不是表麵看去那麽簡單,於是,心裏越發的想要急著出宮。

這日送走林晚照,含光正欲在後院中活動活動拳腳,突然前殿在太後跟前侍候的柳公公走了進來。

“虞小姐,公主喚你有事。”

含光怔了一下,跟著柳公公走到前殿,隻見永寧正一臉急色等著廊下,身後跟著兩個宮女,一臉惶惶之色。

含光施了一禮:“公主殿下。”

永寧跺著腳道:“含光,我記得邵六說你武功很好,你看,勝雪不聽話又跑到樹上了,她們怎麽逗它也不下來,你幫我捉它下來。”

含光一怔,順著永寧的纖纖玉指一看,果然,那隻名叫勝雪的波斯貓,正悠然愜意的趴在一棵梧桐樹上。

“含光,你用掌風將它震下來。”

掌風震它下來......你當我是雷公電母麽?含光扶額,幹笑道:“公主,我雖然會些功夫,但也隻是刀槍拳腳,這飛簷走壁,隔空打物,我實在是無能無力。”

“那,你會爬樹麽?”

含光看了看自己身上太後賞賜的胭脂羅裙,繼續幹笑:“我,不大會。”

“哎呀,那怎麽辦。”

含光立刻道:“公主,我哥哥江承影,在宮裏當差,公主派人將他叫來,他是神箭手。”

永寧立刻捂著心口:“不要射它。”

“不是射貓,是讓哥哥用彈弓射那樹杈。”

永寧哦了一聲,回身對柳公公道:“速去叫人。”

不大功夫,承影來了,一身飛魚服,腰佩繡春刀,英氣勃勃,風神俊朗。

含光見到他,百感交集,同在宮裏,見一麵卻如此不易。

承影手裏拿著一隻鐵彈弓,對著勝雪所在的樹杈,一顆彈珠發出去,嘭地一聲,枝杈猛一搖晃,勝雪喵的一聲就往回跑,承影又是一顆彈珠,追著勝雪,隻見哧溜一聲,勝雪跑到樹幹上,眼前一道青影閃過,承影蹭蹭幾步淩空一躍,接力踩了幾下樹幹,便將勝雪抓到手裏,然後輕飄飄落到了地上。

一氣嗬成,快如閃電。

永寧怔怔的看著承影,微微紅著臉,接過勝雪。

含光趕緊對承影擠了擠眼睛。

承影走到她跟前,還不及開口說話,含光就苦巴巴道:“哥哥救我。”

承影手握刀上,急道:“他對你怎樣了?”

“我也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對,非要讓我記起幼年的事。你趕緊回去對爹爹說,讓他裝病,然後我好回去照顧他。我在宮裏快憋死了。”

承影欲言又止,最終道:“好,你等我消息。”

過了幾日,含光卻等來一個讓她做夢都想不到的消息。

那日下午,邵六把含光叫到太液湖邊,說承影找她。

含光興衝衝趕去,遠遠看見湖邊柳煙嫋嫋,一個高挑的身影負手立在樹蔭之下,一湖碧水,兩岸青綠,承影俊逸得像是畫中之人。

含光滿心歡喜,到了跟前就問:“爹怎麽說?”

她隻等聽他的好消息,可惜卻聽承影道:“他說,眼下京城尚不安定,他身居要職,不能為了私事而欺君罔上。”

含光一臉明媚瞬成冰瑩之色。

承影有些不忍:“爹說你安心在宮裏住著,不會有事。”

怎會沒事?霍宸的心意已是路人皆知,虞虎臣不會不明白,可是他卻仿佛樂見其成。父親難道真的忍心讓自己成為宮中的一枚棋子,助他一路青雲?

“含光,還有件事——”

“什麽事?”

承影遲疑了一下,道:“柳家,不知為何突然主動提出解除婚約。”

含光一怔:“當真?”

承影點了點頭。

在承影下落不明的時候,柳同仍舊堅持一女不得二嫁,眼下承影聖眷正濃,柳同為何如此?含光不解:“真是奇怪。”

“我也覺得奇怪。”

兩人站在湖邊沉默了一會兒,含光歎了口氣:“你去忙吧,我回去了。”

素青羅裙款款隨風,她的背影窈窕婀娜,漸行漸遠。他悄然目送,明知自己不該慶幸柳家的退親,但那一味不為人知的喜悅卻充沛在心胸之間。

含光沿著湖邊的柳蔭慢慢踏上清波橋,徐徐步下台階。虞虎臣的態度出乎她的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他當年可以為了全自己忠烈聲名而棄家人之不顧,今日也一樣可以。她苦苦一笑,眼波抬起,隻見一行人擁著一道明黃身影朝著清波橋而來,此刻已避之不及,她隻好硬著頭皮下橋,迎上去施禮。

“你們退下。”霍宸揮了揮手,身後的幾名內侍立刻退散到數丈之外。

他上前兩步,扶起她,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我正想去看看你。”

“皇上政務繁忙,不敢勞皇帝惦念。”

她恨不能轉身跳進太液池潛水而去,雖是青天白日,可是單獨麵對他,她總是不由自主的緊張,他和往日已經不同,貴為天子,可以為所欲為。比如眼下,他堂而皇之的握著她的手,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

“方才我見到承影,你是來找他的?”

“是,他對我說,柳家退親了,皇上,我想出宮到柳家問問究竟。”

她心知希望渺茫,卻十分期盼他能恩準。

他眉目淡雅的笑了笑:“不必了,回頭朕再賜他一門更好的親事。”

含光頓時無話可說。柳家退親無緣無故,必有內情,是否與霍宸有關?但細看他的容色,卻看不出什麽端倪,隻是一味的深沉寧靜。

霍宸站在柳蔭下,眯起眼眸眺望著平展如鏡的湖水,自言自語般說道:“那一日,朕重回宮中,帶著承影等人從這清波橋去安泰宮,被秦照嵐率人截住清波橋兩端,危急之時,虞愛卿領人趕到解圍......那一日,這湖水都染紅了。朕當時便想著日後怎麽封賞這些人。虞愛卿和承影自然好說,就是怎麽謝你,讓朕頗為苦惱。”

說到這兒,他轉過頭來,柳蔭下笑意盈盈,眉眼間的溫柔堪比太液池的湖水。她恍然如被淹在水裏一般,心裏悄然湧起一些莫名的情動,但她立刻冷靜的掐去了那些柔如柳絲的情愫。

“我不要封賞。”

“朕一定要好好賞你,我能給的,絕不會吝嗇。”

他話裏有話,似在許諾,或是承諾,這更讓她心慌,忙道:“皇上,林禦醫想必此刻已經到了,我先回去了。”

他鬆開手笑了笑:“嗯,你去吧,等那一日想起來往事,來告訴我。”

含光匆匆回到安泰宮,林晚照給太後請過平安脈,正候在後殿正堂。

一見他,含光頓覺嘴苦。想起方才霍宸的眉眼與笑意,她直覺自己應該立刻離開這裏,可是治不好自己的舊疾,他卻不肯放自己歸去,父親端出一副不聞不問的架勢,她能依靠的唯有林晚照的醫術了。

紮過針,含光一本正經道:“林禦醫你可千萬及早將這病治好,不然.....”。

林晚照抬頭瞥了她一眼。

含光心一橫,豁了出去:“不然,我就求皇上賜婚,這樣你給我瞧病,可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這個**的威脅讓林禦醫騰的一下臉紅過耳,手裏的銀針盒子也被打翻了。

含光忍著笑正色道:“反正林禦醫就看著辦吧。”

林晚照趴在地上撿起針,提起藥箱,慌慌張張道:“虞小姐,我明日上午再來。”說完,背著小藥箱落荒而逃。

一夜春雨瀟瀟,翌日醒來,滿庭落紅。

林晚照這一次來,卻是先施針。藥煎好之後,他端到含光麵前。

含光拿起湯匙嚐了一口,好似和平時味道不同,便抬起眼簾想問一問。林晚照的神色看上去很緊張,和平時淡漠的樣子截然不同。

“林禦醫,你怎麽了?”

林晚照慌忙移開眼神,“啊,沒什麽。”

“這藥怎麽和平時的味道不同?”

“我新加了一味藥。”

“你是被我昨日的話嚇住了吧?”

林晚照臉色一紅,低眉不語。

含光笑曰:“我昨日和你開了個玩笑。今日不同往日,你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我也不再是虎頭山的女匪,你還怕我用強不成?”

林晚照收拾好藥箱,低頭道:“虞小姐的病我自會竭盡全力。”

自從林晚照添了一味藥之後,含光嗜睡多夢,夢裏常常浮現一些幼年光景,每次醒來,回味夢境,竟如回憶往事一般真切。

這日,她從午後直睡到下午日落半山,醒來之後滿身是汗。夢裏閑雲寺的一切都曆曆在目,懷宸的一顰一笑清晰無比,連邵六說過的往事都在夢裏一一重現。心裏的漣漪匯成波瀾,懷宸的影子和霍宸漸漸合二為一,說不出是喜還是憾。

她走出房間,叫來寫春,問道:“我想晚上請邵公公來這裏喝點酒,宮裏可允許?”

寫春怔了一下,說道:“宮人禁酒,不過小姐身份特殊,邵公公又是皇上麵前的紅人,我去問問。”

寫春放下手裏的針線活,出了後殿,過了許久才回來。

“小姐,方才我去見了邵公公,他說晚上過來請你喝酒。”

天色漸漸晚了,宮裏上了燈,遙望開去,便如廣袤黑海之中泛出的星星點點漁光。。

邵六果然如約前來,還帶了一壺酒。

含光笑著站在廊前:“邵公公,裏麵請。”

寫春和映雪在桌子上擺了幾碟小菜。

邵六也不客氣,倒了兩杯酒,對著含光一舉杯:“今日怎麽想起請我喝酒?”

“皇上一心想讓我憶起舊事,可是年歲久遠,吃藥施針也沒什麽成效,我想請邵公公講些閑雲寺的事,或許我能回想起來。”

“哦,閑雲寺裏的那些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邵六喝了幾杯酒,便對著含光說了起來。

漸漸,兩人將那一壺酒喝盡,含光迷迷糊糊的望著眼前燈下的邵六,心想,原來那夢裏的事,竟然都是真的。原來,和霍宸在一起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她終於想起來了,可惜,心裏卻是那麽的悵然,一直苦苦被理智壓抑著的情感借著酒意揮灑而出。

邵六的聲音漸漸像是一團霧氣,飄渺渙散,含光閉上眼眸,長長歎了口氣,他若隻是懷宸多好.....這便是有緣無分麽?她喃喃在心裏低語:我不能對他動心,我不能......

他給不了舉案齊眉,她放不下海闊天空。所以,那些不該有的情愫應該揮劍立斬。

這生平第一次的砰然心動,開的燦爛明豔,灼灼其華,卻是一場無果之花。她心酸憾然,卻又覺得別無選擇。

恍惚之中,身後有個人靠了過來,對著她耳邊說了一句:“你喝多了。”

她想說我沒喝多,我隻是心裏難受,我明知道那個人不能喜歡,我明明對自己說不能動心,卻由不得自己的心......

身子輕了起來,似是被人抱起,裹在一團溫軟之中,那團溫熱像是被陽光曬過的棉絮,舒服之極,她抱著那團溫熱蹭了蹭,過了一會兒,卻又偏過頭去,用手擋開了,太熱,她想要涼快些。

一念之間,好像是夏日的風拂起了衣衫,肌膚驟然涼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