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闊步走了過來,步履生風,衲衣翩飛,狹長的過道十幾丈距離,他仿佛三兩步便跨了過來。
他年約五十,劍眉烏濃,麵色黝黑,靜立在含光麵前,如同一尊羅漢。
含光依稀覺得此人麵善,似曾相識。特別是他的那一雙眼眸,亮的驚人,一視之下,竟有懾人的迫力,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避開鋒芒。
僧人徑直看著含光,目光如一潭深不見底的清水,無波無瀾。
“小魚你回來了。”
含光恍然一怔,小魚這個名字她聽霍宸說過,怎麽這個僧人也喚她小魚?
含光雙手合十,柔聲道:“師父,我叫虞含光。”
僧人哦了一聲,突然對著含光伸出手來,含光下意識的抬起胳膊想擋開他的手,卻沒看清他的手臂如何一晃,竟然繞過她的胳膊,落在她的頭上。含光震驚不已,他竟然能如此輕易的避開扶雲手,所幸他毫無惡意,隻是輕輕撫了下她的頭發。
“小魚,這一次我聽你的話,不再殺人了。”
僧人的話,很莫名其妙,但含光卻毫不反感,也不知為何,心裏竟然隱隱一酸。因為他的眼神,還有語氣,都帶著難言的痛悔,似是滄海桑田,再難回頭是岸,叫人徒生不忍。
含光不知該如何回應,僧人看了看她,轉頭仰望著菩提樹,突然不言不語,狀似神思遊離,如入無人之境。
含光有些奇怪,慢慢退後數步,回到廊下。承影正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僧人,眉宇間也是一團好奇驚訝。
僧人在菩提樹下默立了半晌,然後轉身走了。
含光驚異的和承影對視了一眼,都覺得這僧人舉手投足間,武功深不可測,但看他神態,似像是神誌不清。
過了許久,禪房門開了,霍宸和孤光走了出來。兩人步出後院,來到廟門前。
霍宸施了一禮:“大師留步。”
孤光大師雙手合十:“殿下保重。”
承影和含光一起施禮告辭,孤光大師卻對含光道:“丫頭,你留下。”
含光怔了一下,承影也一愣,但轉而卻是心下大安,此去京城,無疑是龍潭虎穴,勝者為王敗者寇,生死難測,他寧願含光留在寺中,不會有什麽危險。
霍宸帶著承影闊步離去。
含光望著兩人的背影,突然緊上幾步,追了上去。
“殿下請留步。”
霍宸回過身來。
含光急道:“殿下為何不帶著含光一起進城?”
霍宸眸中閃過一族亮光:“你擔心我?”
“我擔心我爹和......”含光的目光越過他的肩頭,承影默立在霍宸身後,一雙眼眸黝黑暗沉,光華燦燦。她很想對他說些什麽,但廟門外站著這許多的人,麵前站著霍宸,她欲言又止。
霍宸卻低聲道:“你方才說擔心你爹,還有誰?”
含光隻好道:“承影。”
霍宸轉身便走,懊惱地想到了四個字:自作多情。
“殿下,多一人便多一力。我和你一起去吧。”
霍宸停住步子,瞪了她一眼:“你留在這裏。”說罷,領著承影出了廟門,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他為何不讓自己去,是擔心自己的安危麽?她心裏一動。其實,她也是擔心他的,隻不過前兩人她可以說得出口,可是他,她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丫頭,你過來。”含光回頭,孤光大師含笑對她招了招手。
“大師。”
“把手伸出來。”
含光依言照做。孤光大師伸出兩指搭上她的脈門。
含光不解:“大師,我沒病啊。”
孤光笑著頷首:“殿下說你心竅不通,讓我給你診診脈。”
含光氣得笑了:“他才心竅不通呢。”
“你這丫頭,和小時候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的,這寺裏來過幾個娃娃,我記得最清的便是你和承影。一個是天賦異稟,一個是活潑淘氣。”
含光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師,幼年時的事情,也不知為何我都記不得了。方才在後院遇見一位師父叫我小魚,好像和我很熟識,可我居然也不記得他了。”
“哦,那是空一師父,你小時候最喜歡他。他迷失了心智,記不住你的名字,便叫你小魚,後來懷宸也跟著叫你小魚,你本來姓虞,這名字倒也貼切。”
原來,那一夜他發燒,叫的竟然是自己。刹那間,她心裏生出一泓春水般的暖意,漣漪**漾,一渦一渦,竟然皆是牽掛。
孤光領著她走進了後院。
“這是懷宸住過的地方,你權且住一段時間,等京中大勢安定,承影再來接你。”
含光住在寺裏,也不知京中情況如何,每日見到孤光大師都想開口詢問,但想到大師年歲已高又是方外之人,閑雲寺又遠在京郊,和皇宮不通音訊,想必他也不知道京城內裏的情況,於是鎮日裏就這麽閑坐著等消息,實在憋得含光幾欲發狂。因為霍宸的成敗,關乎到承影的前程和江、虞兩家的命運,她雖然對官場仕途不關心,但當今世上,江承影和虞虎臣卻是她唯一的親人,因此,她由衷的希望霍宸此番能順利登基,萬事順遂。
在寺中住到第五日,錢琛突然來了。
含光見到他不由一怔:“錢公子你怎麽來了?你沒有跟著殿下進京麽?”
錢琛微微紅著臉對著含光施了一禮:“虞小姐,進了京城之後,殿下命我去找一個人,帶過來給小姐看病。”
含光又好氣又好笑:“我好好的那裏有病了?”
錢琛淺笑:“這個在下就不知了,禦醫林大人正在外麵和孤光大師敘話,等會兒進來為姑娘診治。”
含光扶額,這霍宸到底是什麽了,好好的為何說她有病?她從未覺得自己身體有何不適,長這麽大也幾乎沒生過病。
錢琛和含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含光心想他既然從京城來,又是錢良娣的親弟,想必對京城形勢有所了解,便問:“錢公子可有殿下的消息?”
錢琛籲了口氣:“京中這幾日,可真是風雲變幻,雲詭波譎。”
含光情不自禁懸起了心。
“因虞將軍和洛將軍的人馬皆不得進入皇城,殿下入京之後,將三百人馬留在皇城之外,貼身隻帶著張大人京畿營的百名親衛進宮,到了太液池的清波橋,突然被禦林軍圍在橋上,情況萬分危急,幸好這時,虞將軍帶人由密道進了皇城,兩下接應,前後伏擊,將禦林軍首領秦照嵐拿下。殿下還以為是康王指使,後來查明秦照嵐是被安王收買,假借康王之名謀反。皇上進了安泰宮,見了太後,拿到傳國玉璽,又命張大人接手了禦林軍,擒住了安王。大家都以為大局已定,不想第三日乾儀殿上殿下召集群臣,康王卻突然拿出一份先帝諭旨來。”
錢琛說到這兒歇了口氣:“諭旨是先帝成宗寫成太宗的,言明自己百年之後要歸位於太宗之子康王。諭旨上的日子是成宗元年,太宗駕崩的前一日。”
含光急問:“然後呢?”
“當時乾儀殿亂成一團,來京吊唁的藩王和朝臣立刻分為兩派。太宗皇帝乃開國帝君,在朝臣藩王心中威望如堯舜。諭旨傳於朝臣之手,的確是成宗筆跡,且諭旨上蓋的也是傳國玉璽。”
含光驚道:“你是說,那諭旨是真的?”
錢琛掩著嘴唇咳了一聲:“怎麽可能是真的。殿下當即傳了翰林院的梅翰林。他乃當世金石書法大家,用祖傳的法子驗出諭旨上的字乃是新近所書。但康王堅稱諭旨為真,是太宗皇帝臨終之前親手交與他。”
“殿下又傳了太宗皇帝臨終前值守的宮人,及太宗嬪妃,皆證實太宗駕崩之前,已昏迷月餘,不曾召見康王。”
“有些朝臣及藩王麵色不服,殿下又親筆寫了幾個字,傳於朝臣及藩王看,竟與成宗的筆跡一模一樣。殿下道,筆跡可模仿,玉璽也可偷蓋,但太宗駕崩數年,這諭旨顯然是康王作假。當即命人拘禁了康王。”
錢琛一臉傾慕:“殿下臨亂不懼,處事冷靜睿智,當機立斷,真是仁智過人。”
含光暗暗舒了口氣,錢琛這一段話波瀾起伏,峰回路轉,可想當時情勢的驚心動魄。所幸塵埃落定,他已經順利登基。她心裏不禁為他歡喜。
說話間,月門處出現一個人影,錢琛一撩袍子站了起來,對含光道:“林禦醫來了。”
來人青衣長衫,高挑清雋,看了一眼含光,突然麵色通紅,如遭雷擊。
含光也是錯愕無語,這真是冤家路窄.......
往事不堪回首,這他鄉遇故知的滋味真是很銷魂。
話說當年,含光及笄之後,虞虎臣也曾找了山下鎮子裏的媒婆說親,不料對方一聽要入贅上山為匪,寧死不從。虞虎臣一氣之下劫了個進京趕考的書生,不想這一位卻更是剛烈!上吊投河撞牆絕食,十八般武藝上全也不肯委身。
含光被他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折服,背著虞虎臣讓承影送他下了山。記得臨走的時候,含光好心好意送了他銀兩,他卻極有骨氣的擲在地上,咬牙切齒道:“我林晚照不受嗟來之食。”當時含光默默撿起銀子,還讚歎了一句:“林公子你真是太貞烈了!”
含光做夢也沒想到還有與他重逢的一天,林晚照更是如此,震驚之餘羞憤交加,一張俊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生生要咬碎了銀牙。那一段讓人羞愧糾結的曆史,被他壓在心裏整整兩年,眼下一下子被含光的驟然出現給揭開了......
錢琛對兩人的反應很是莫名其妙,看看林禦醫,又看看含光,訕訕問了一句:“二位認識?”
含光率先擠出一絲笑:“林公子,好久不見。”
林禦醫頗想裝作健忘,也努力想大度地擠出一絲笑來,可惜隻落得嘴角一抽。
含光大大方方的笑著:“林公子不是要進京趕考的麽,怎麽成了 禦醫?”
林晚照本不想多說,但一想眼前這位是霍宸親自讓他來診治的人,得罪不得,便別扭著說道:“科考之時有幾位考生突然昏厥,我施針救治,後科考落第,被太醫院院使看上,知曉我出身醫術世家,便求了先皇恩典,破格將我錄入了太醫院。”
含光笑道:“林禦醫,可真是無巧無不書呢。”
錢琛不明所以,笑著問道:“二位竟是舊識?”
含光點頭。林晚照赤紅著臉,堂堂男子被人劫色,實不是件光彩事,他生怕含光口無遮攔將兩人相識的經過細述一遍,便匆匆將隨身藥箱放在石桌上,對含光道:“在下先為虞小姐請脈。”
含光將手腕放下。林晚照搭上兩指,立刻變得麵色嚴肅,狀似神醫。
含光望著他一臉板正目不斜視的模樣,由衷道:“林公子,幸虧當年你沒提及自己會醫,不然我還真不放你走呢。”
林禦醫手指一抖。
含光忙道:“林公子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虎頭山正缺醫師。”
錢琛好奇道:“林公子去過虎頭山?”
含光點頭:“嗯,曾小住了幾天。”
林禦醫的臉色立刻白裏透紅,那幾日真是不堪回首......
過了許久,這脈才診完,林晚照又細細詢問了一些含光的日常飲食及身體狀況,然後,陷入了沉默。
含光拉下袖子,笑嗬嗬道:“林禦醫,我沒什麽病吧。”
林晚照卻沒回答,澀澀的擠出一個幹笑,提起藥箱對錢琛道:“錢公子,我先去配藥。”
含光本想送一送他,但見他一臉不自在,便停住步子,讓錢琛將他送到了前院。孤光大師特意安置了兩間禪房給錢琛和林晚照二人住宿。
錢琛回來後,見含光沉思不語,以為她擔心自己的病情,便好心寬慰道:“虞小姐不必憂心,聽殿下說,這位林禦醫家傳淵源,開了一家百草堂的藥鋪,如今已有上百年光景,他外公又是苗醫,醫術高明。所以林禦醫才被院使看上,特意求了先帝讓他入太醫院。”
“可是,我不覺得自己身體不適,殿下為何非說我有病?”
“殿下說你遺失幼時記憶,像是中了毒,所以才讓林禦醫來為你診治。”
含光低頭哦了一聲,心裏有點半信半疑。
一路同行,錢琛明顯地感覺到霍宸對虞家父女及江承影的重視信任,此番回京還特意讓他尋了林晚照來給含光治病,更可預見將來虞家的風光。看著眼前容色明媚清麗無儔的含光,他不禁心神一**,心裏升起一個念頭。
過了半個時辰,林晚照進了後院,手裏端著一罐子藥湯。
含光便問道:“林禦醫,我當真是中了毒?”
“虞小姐雖是陳年舊疾,但我配些解毒清血的藥,再輔以施針,無甚大礙,放寬心便是。”
林晚照說得有些含糊,因為時過多年,光憑診脈,根本無法確定含光體內是否有毒,但霍宸讓錢琛送了一張方子給他,讓他照著方子上的東西,尋求解毒之法。他對應著方子配藥,到底含光是否中過毒,他配的藥又能否解了這毒,他並無把握,所以不肯正麵回答。
這一罐子藥湯含光喝得苦不堪言,追著林晚照問道:“這藥裏放了什麽,苦得我舌頭都快碎了。”
“有黃連苦膽等。”
含光苦笑:“林公子,你是不是借機報仇呢?”
林晚照正色道:“醫者父母心,我對虞小姐毫無成見,何來報仇一說,當日種種我已悉數忘記。”
含光偏著頭,笑了笑:“真的麽?”
林晚照臉色一紅:“自然是真的。”
“那你見到我咬牙切齒滿麵通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當年我怎麽樣了你。”
林晚照恨不得捂住含光的嘴,生怕一旁的錢琛聽出什麽端倪。
還好,錢公子素來大智若愚,心裏滿滿當當都是某個讓他心神**漾的念頭,沒有注意到含光的話。
接下來的半個月,林晚照每日上午送一罐藥湯來,下午為她施針。含光初時半信半疑,但隨著時日過去,她看著寺院裏的一景一物,腦子裏會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場景一晃而過,懵懵懂懂的像是想起了點什麽,她不由得也開始相信霍宸的話來。看來自己真的是曾中了毒,但為何霍宸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錢琛來閑雲寺時,霍宸並未交代要他留在寺院,但他心裏自打有了那個念頭,便也不急著進京,在寺中住了下來,每日來找含光閑話。含光也正悶得無聊,錢琛言語有趣,又見多識廣,博聞廣記,和他在一起,含光也能紓解一下心裏的焦慮。
錢琛即想多了解含光,又想讓含光多了解自己,便有意的引著話題。聊著聊著便聊到了長姐錢瑜,說起她當年如何名動京城,從數十位京城名媛中脫穎而出,成為東宮良娣。
含光聽罷驚訝不已,她還以為宮裏選秀隻是看臉蛋和身世,實沒想到程序竟然如此繁複,不僅要飽讀詩書,會琴棋書畫,竟然還要脫光了衣服,驗看身體肌膚、聞體味,夜裏還要宮人陪睡三日,看睡姿是否文雅,是否會夢靨驚了聖駕.....如此種種,選出來的嬪妃真真是萬裏挑一。
錢瑜雖是良娣,但那時的太子妃薛婉容是皇後的侄女,並非經過層層遴選脫穎而出,所以無論容貌才學,都遜了錢瑜一籌。放眼東宮,錢瑜才是第一美人兒。
含光聽出錢琛言辭之間,對長姐極是敬重愛戴,便出於禮貌也隨著他誇了幾句:“聽錢公子這麽一說,含光真想見一見令姐是如何的傾國傾城。”
錢琛便略帶羞澀,低聲道:“等回了京城,虞小姐定會見到。”
含光對他突然湧上來的羞澀有點莫名其妙,但也沒放在心上,心裏卻在掛念著虞虎臣和承影。
半月之後,含光終於等來承影。見到他的那一刻,含光喜不自勝,攀著他的肩膀孩童般蹦了幾下。
一旁的錢琛咬著手指,心裏直冒酸泡,隻恨那個肩膀不是自己的。
兄妹倆一見麵,就旁若無人,眼裏隻看得見對方。
“義父讓我來接你回京。”
“爹還好麽?”
承影笑了笑:“很好,如今是禦林軍首領。”
含光驚了一跳:“那你呢?”
“我,拱衛司同知。”
“這是什麽官職?”含光皺起眉頭,心裏暗惱霍宸小氣,承影一路舍命護送,為他擋了多少刀劍,竟然封了個聞所未聞的小官。
承影素來不喜張揚,牽了牽嘴角,不知如何說。
一旁冒酸水的錢琛,忙道:“恭喜江大人。”
承影臉色一紅,對江大人這個稱呼十分不適。
含光不解的看著錢琛。
錢琛笑道:“虞小姐有所不知,這京城的兵力分外城,皇城,還有宮裏。外城便是葉繁鎮京畿大營,負責守衛京城。皇城內歸禦林軍統管。而護衛皇宮,保護皇上的親衛便是拱衛司了。同知一職僅次於拱衛司指揮使,常伴君側,近水樓台先得月。不知多少世家子弟綠了眼睛想往拱衛司裏擠呢。”
含光這才明白這拱衛司的地位,拍手喜道:“哥,恭喜恭喜。”
承影淡淡的笑了笑,也不見有什麽大喜之色。
含光便調侃道:“哥是不是因為沒當上指揮使,所以不大高興?”
承影忙道:“不是。指揮使乃是皇後的兄長薛明暉,我何德何能承擔此職?咱們即刻回京,義父已收拾好了故居。”
含光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前院:“哥,那裏還有位故人。”
“誰?”
“林晚照。”
承影一怔,立刻想起了往事。
“如今他是禦醫,殿下讓他來給我治病,說我忘了許多幼時之事,是中了毒。”
承影一驚:“你中了毒?”
“林禦醫說無礙。”說著,含光扭頭對一邊苦巴巴候著的錢琛道:“錢公子,麻煩你去叫他一聲,我們一起回京吧。”
過了一會兒,林晚照帶著東西來到後院,四人一起去向孤光大師告辭,然後乘著承影帶來的馬車回到了京城。
數年未回京城,依稀還是舊日模樣。馬車進了熙承門,錢琛下車去娘舅家,林晚照問清了虞家所在也告辭而去,言明翌日再上門施針。
回到虞家故居,天已昏黃。新買的奴仆將屋子打掃的幹幹淨淨,井井有條。含光卻沒有回家的感覺,心裏滿是物是人非的傷痛和酸澀。處處都留著童年的回憶和母親弟弟的影子,可惜天人永隔,而如今,虞虎臣東山再起,是否會重演昔日一幕?她心裏沉甸甸的歡喜不起來。
虞虎臣直到夜色已深才回來。
含光本以為父親榮升為禦林軍首領會容光煥發,誰料他一臉憔悴灰暗。
她奉上一杯熱茶,關切問道:“爹,你累了麽?”
虞虎臣擺了擺手,坐在太師椅上仔細打量著這樁舊宅,突然落下淚來。含光十分驚詫,這十幾年來,從未見過他掉過淚。就算是當年聽聞母親和霄練的死訊,他也隻是雙目赤紅,數日不曾說話而已。
虞虎臣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對承影道:“上街打酒去,要十斤西風烈。”
含光輕聲問:“爹,你怎麽不高興?”
“高興,爹怎麽不高興。”虞虎臣放聲大笑,但含光卻聽得心裏不是滋味,總覺得他笑得牽強造作,極不自然。
虞虎臣長長歎了口氣,拍了拍含光的肩頭,“含光,爹盼著這一天,盼了七年了。”
含光低頭不語,她從沒盼過這一天。
過了一會兒,承影提著兩壇酒進來。
虞虎臣站起身走到院子裏,對承影道:“去廚房把碗都拿來。”
承影應了一聲,將廚房的碗悉數抱到院子裏的石桌上。
虞虎臣將酒壇開封,將碗一個個攤開,一碗一碗的滿上。
含光不解其意。
虞虎臣端起一碗酒,對著夜空:“大鵬,大哥敬你一碗。”
他仰頭一飲而盡,然後將一碗酒潑灑在地上。
“玉林,大哥敬你一碗。”
虞虎臣再次喝幹一碗,又將一碗酒潑在地上。
含光眼看父親連著喝了數碗,上前想要勸阻。
虞虎臣一把擋開了她的胳膊,就著廊前的燈,含光赫然發現他滿臉是淚。
“爹,你怎麽了?”
虞虎臣低頭不答,過了半晌才哽咽道:“你趙叔他們都死了。來,含光,承影,過來敬酒。”
含光大驚失色:“爹,你是不是喝醉了,趙叔他們怎麽會死?”
“死了,都死了......”虞虎臣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頹然落寞,死灰一般。
含光呆呆的望著父親,不願相信他的話,心裏但卻無比清晰的知道,他們是真的死了,不然父親不會如此。
這些跟著父親從驚風城殺出血路,跟著父親在虎頭山落草,又跟著父親進京招安的血性男兒,一眨眼人都沒了?他們抱著光宗耀祖改換門楣的雄心,卻落得客死京城的下場。
她心裏刀刺一般,眼淚忍不住泫然而下。
虞虎臣一碗一碗的狂飲,衣衫盡濕,臉上也分不清是眼淚還是酒水,最終酩酊大醉,吐了半夜,又哭了半夜才沉沉睡去。
含光夢遊一般慢慢走出父親的臥房,頹然坐在回廊前的台階上。夜涼如水,淒清月輝中,庭院裏彌漫著濃烈的酒氣,耳邊依稀響起眾人昔日在虎頭山上的縱情狂笑,轉眼間人去如燈滅,空餘生前身後虛名,再沒有機會去思索一個值不值得。如若重新選擇,他們是否會後悔當日招安?
承影低聲道:“含光,人總會死。趙叔他們,皇上會嘉獎,商國誌上也會留下一筆。”
含光眼含淚水:“哥,你說人是高高興興的活著好,還是為了一個虛名死了好?”
承影良久未答。
“哥,你說爹會後悔麽?”
“義父不會後悔。”
含光側目又問:“那你呢?你會後悔麽?”
承影沉默,無言以答,如有後悔,也隻有一件,可惜卻是永遠也開不了口的遺憾。
含光緩緩歎了口氣,起身走進了臥房。
翌日一早,含光醒來去看虞虎臣。他宿醉之後,臉色更加不好,眼中血絲遍布,眼皮也腫的老高,盡現老態。
含光心裏又是不忍,又是擔心,勸道:“爹,今日在家歇一天吧。”
“不成,京城尚未安定,我脫不開身。有件事,你替爹去跑一趟。”
“什麽事?”
“當年你江伯父給承影訂了一門親事,是太常寺柳大人的女兒,這一晃多年,也不知柳小姐是另嫁他人,還是守著婚約。你替我去看一看,江伯父不在,承影的親事,我得替他操著心。”
含光點頭答應,吃過早飯便出門買好禮物,帶著新來的管家老胡,一起到了東城。
虞虎臣隻記得柳家住在東城的哨子胡同。含光便和管家從胡同口開始打聽,終於問得柳家住處。
含光上前叩門,一個小廝開了門問道:“姑娘找誰?”
含光忙道:“我是江承影的妹妹,來拜訪柳夫人。”
小廝說了句稍等,關上門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門重又打開,小廝請含光進去。
含光從管家老胡手裏接過禮物,道:“你在門房處等我。”
含光隨著小廝進去,穿過回廊到了正廳,屋裏已經坐著一位夫人,年約四十,眉目清秀,神色甚是激動。
小廝站在門口,小聲道:“這是我家夫人。”
含光忙上前施禮,遞上禮物。
柳夫人接過東西放在桌子上,迫不及待就問:“你是江承影的妹妹?他人在哪兒?”
含光言簡意賅把這幾年的情況大致說明,柳夫人瞪著眼睛聽著,半晌才反應過來,忙道:“姑娘請坐,請坐。”
含光坐下,柳夫人這才想起來讓人上茶上點心,一時間手忙腳亂的甚是抱歉:“姑娘見諒,我實在是太意外了,一時慌了神,失禮失禮。”
“伯母客氣了。不知柳姐姐她.......”
柳夫人當即含淚道:“可憐湘君一直還在等著他呢。這些年他生死不明,音訊全無......”說著,便忍不住掉下眼淚,極是委屈。
含光心裏澀澀的不知說些什麽才好。這些年父親躲在虎頭山落草為寇,哪敢給京城通信,還以為柳家早已自動解除了婚約,幸好來問了問。
這時,從屏風後也傳來壓抑不住的低泣聲,含光知道,定是柳湘君也得知了消息,忍耐不住想要聽聽。
“伯母放心,我回去稟告父親,及早定下婚期。”
柳夫人拿出帕子拭了眼淚,歎道:“唉,當下國喪,再快,也得三月之後了。”
她是恨不得今日就把女兒嫁出去。柳湘君已經二十周歲,左右鄰居都私下議論。她為這事不知和柳同吵鬧了多少回,偏生柳同是個認死理的迂腐之人,對名節看得比命還重,就是不肯將女兒另嫁他人,反而以貞節牌坊望門寡來教育她不重名節,沒有廉恥之心。眼看著如花似玉的女兒老在閨中,真如日日鋒芒刺眼,利刃剜心。如今一聽承影終於有了消息,激動狂喜之下,她已經全然失了方寸,又是哭又是笑,待得含光走了,她才想起來也不曾回禮,不曾留她吃飯,也沒問清住處,頓時懊惱不已。
含光等到虞虎臣回來,便把白日之日告知了父親。
虞虎臣聽罷,進了裏屋。過了一會兒,他拿著一個小盒子出來,遞給含光。
“當日在虎頭山,爹也積攢了不少錢財,走的時候,大部分都留給了山上的弟兄,這些是留給你和承影的。爹忙得脫不開身,這婚事你去置辦,先去買個好宅子,再買些傭人,家裏的東西你看著添置,都要最好的。你江伯父是我的生死之交,又救過你的命,爹把承影當成親兒子般,這婚事一定要大辦。餘下的銀子,你收著,將來做你的嫁妝。”
含光接過盒子,心裏百感交集,這麽多年來,第一次真切的感到父親的疼愛。
“爹,柳夫人很急,這日子你看定在什麽時候?”
“等承影回來,我與他商議商議。”
夜裏承影回來,虞虎臣和他商議婚事。
承影木呆呆的坐著,不發一言,良久說了一句:“全憑義父做主。”
“那好,這幾日你抽個時間,咱們父子倆帶著禮,上門去見見你嶽父,定下日子。”
承影低頭嗯了一聲。
含光對操辦婚事毫無經驗,便將老胡夫婦叫到屋裏請教。老胡以前在大戶人家當過管家,幫著當家主母操辦過婚事,還算有些經驗,便對著含光從頭說起。
含光一聽婚禮如此繁瑣複雜,忙拿了紙筆,一邊聽一邊記,老胡兩口子足足講了半個時辰,含光寫了滿滿兩張紙。
兩人走後,含光就著單子開始掰著算盤估計預算,等大致心裏有了譜,夜也三更了。她伸了伸腰身,正要去睡,突然聽見院子裏有動靜。
她打開房門。夜月如水,一道身影矯如遊龍,手中長槍銀光飛舞,空靈恣肆,如一枝巨筆卷起疾風在夜色中狂草淋漓。
承影的槍法淩厲迅猛,似乎在發泄著一些無法言明的情愫。那種雷霆萬鈞卻隱忍不發的氣勢,如同山雨欲來風滿樓,雲海漫天,猙獰奔湧。
含光默默看著,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失落。他成了親,便再也不會和她住在一個院子裏,再也不能每日見到他。他從此屬於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為他操持家事,為他生兒育女......分享他的喜怒哀愁,與他攜手白頭。
她似乎看見一個女子挽著他的臂膀,漸行漸遠,路旁是如絲綠柳,花團錦簇。她依稀看見他對著那女子溫婉的低頭。突然間一層水霧蒙上了眼簾,模糊視線看不清他的身影,隻是一團模糊,仿佛從此他在她的生命裏也將漸漸的模糊遠去。這種歲月無情偷換流年的傷感讓她黯然神傷,終究失去,不可挽回。她不忍再看,想要關上房門。
“含光。”他停了下來,站在廊下,勁拔英挺,如同他手中的長槍,有力貫蒼穹淩雲之勢。
含光心裏的酸澀愈加的濃烈,嗓子哽著一團澀楚脹痛。
兩個人沉默著,隔著一團夜色,看不見彼此的容顏,但卻心意相通,知道對方在想什麽。這是十幾年朝夕相處的一份默契,但很快會有一個人來隔斷這份默契,她不舍,卻知道這是必然。
她眼中噙著淚,卻對著他笑。從此以後,他有了家人,多了一個人來愛他,以後還有有更多的人來愛他。她該為他高興,可是為什麽那團水霧漸漸濃鬱,結成了水珠,順著臉頰滑下。
她明明想要對他說一聲祝福,但嗓子哽得說不出話來。
“含光。”他隻是叫她的名字,卻什麽也不能說。她聽得出這兩個字背後的千言萬語,但她知道他不會說出來。
有些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而有些事知其可為而不為之。
萬裏青穹,大江東去。
翌日,含光開始帶著老胡四處找尋合適的宅子。天色擦黑才回到家裏,進門就聽見丫頭說有一位客人等了她整整一天。
含光不知是誰,闊步走到正廳,看見林晚照施施然站起身來。含光扶額,歉然一笑:“哎,我全給忘記了。”
林晚照笑意清淺,語氣卻不輕:“虞小姐,這治病不能間斷。”
“那煩請林禦醫將藥方留下,我讓下人去買藥煎藥。我這一段時間恐怕每日都不在家,不敢再這麽耽擱林禦醫的時間。”
林晚照不卑不亢道:“這個,虞小姐定個時間,我過來就是。煎藥可以找人代勞,這施針,必須我親自才行。皇上交代的事情,微臣不該敷衍。”
“這個,看來隻能晚上了。”
林晚照略有點不自在,“白天不成麽?”
“白天我要出去買東西,我這頭一次操持婚事,也是一團亂麻,忙得不知東西南北。”
林晚照一怔,她要成親了?
自這日起,含光便四處看房子。因承影在她心中重之又重,所以她看宅子也極是挑剔,直選了半個多月,才看上一家。 虞虎臣和承影看過之後,便定了下來。
含光買了幾個下人將宅子修葺一新,便開始往宅子裏添置東西。大到家具,小到碗筷,事無巨細,皆是盡心盡力親力親為。
這日,含光帶著兩個小丫頭來到錦繡莊挑綢緞。據說這是京城最好的綢緞莊,達官貴人的家眷都喜歡來這裏。她自是挑那最好的,因是辦喜事,綢緞都選了紅色,小丫頭抱在懷裏,紅彤彤一團喜慶。
含光買過正欲離開,突見店外走進來幾個人,其中一位正是錢琛。
錢琛見到含光臉色一喜,“真巧,虞小姐也在。”
含光道了個萬福:“錢公子。”
錢琛便指著身旁的兩位女子道:“這是我舅母、表妹。這位是禦林軍首領虞將軍的女兒。”
含光見了禮,便要告辭。
錢琛看著小丫頭懷裏的紅綢緞,本是無心的問了一句:“這是你買的?”
“嗯,準備辦喜事。”
錢琛臉色一變。
“含光先告辭了。”
錢琛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突然進了店裏對舅母道:“舅母,我有事先走一步。”
回到家裏,已是晌午,含光吃了飯,翻著單子,盤算這下午去買什麽。
突然大門外一陣喧嘩。含光走出去一看,隻是老胡神色惶惶的進來。“小姐,宮裏來了幾個人,要宣小姐進宮。”
含光腦子一懵,怔在原地。是誰宣她進宮,霍宸麽?難道他還惦記著讓她入宮之事?眼下是國喪期間,禁止婚嫁,他身為天子,又豈能冒著天下之大不韙納妃?況且,這一個月過去,他也沒什麽動靜。她一直認為他當時為了拉攏挾製虞虎臣,才讓她入宮,如今天下已定,她自問自己既不是大家閨秀又不是小家碧玉,更不是傾國傾城,何等美色他沒見過,何至於非她不可?
含光心裏忐忑不安,到了正廳,見到的卻不是邵六,是一位年約六旬的老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