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忐忑的答道:“是別人送的。怎麽了?”
邵六指著玉璜的下端道:“光潤司專為宮裏做玉器,太宗皇帝素喜玉璜,又在光潤司裏專設了廣平記,單做玉璜。這裏有個廣平記的魚形紋。”
“你是說,這東西是宮裏的?”含光沒想到玉璜的來頭如此大,一時間越發的緊張,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飄渺。
“這是太宗皇帝的親佩之物。廣平記的標分兩種,分魚紋,水紋,魚紋隻有太宗皇帝可用。”
這玉璜的身價隨著邵六的幾句話,瞬間升了數個台階,沉甸甸的貴不可言。太宗皇帝是當今聖上的兄長,商國開國帝君,征戰半生創下不世偉業,問鼎中原十六州,建立商朝與大梁分庭抗禮,二分天下。可惜英年早逝,為安國定邦,帝位傳弟不傳子,更是讓世人驚佩其心胸偉闊。是以,成宗即位之後,對太宗之子康王,恩寵有加,享皇子待遇,王爵世襲罔替。
含光還沒從驚詫中清醒,就聽邵六一聲喝問:“這可是宮裏的東西!究竟是誰給你的?”
“邵公公,這都是多年之前別人送的,真不知道那人是誰。”
邵六正欲追究,突聽身後有人說道:“邵六,這事不必過問了,宮裏的東西流落民間,也不是一件兩件。”
邵六拱手道了聲“是”,便閉著嘴不甘的站在一旁。
夜色之中,看不清霍宸的容色,一丈開外處駕著一叢火,火苗在夜風中搖曳,他的衣衫也隨著風輕飄輕落,人如幻影一般。一時間含光心裏七上八下的亂成一團。這玉璜既是太宗親佩之物,那麽送玉璜之人,必定是太宗身邊之人,不會是他吧?一念至此,她心裏又是一驚。使勁回想幼年時那個人的音容笑貌,奈何卻如水月鏡花一般浮如晨霧之中,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情急之下,她衝口而出問道:“殿下幼時可去過閑雲寺?”
“沒去過。”霍宸答得很爽快,輕飄飄一句話,將含光心裏的重負一下子卸去。她暗自笑自己多想了,貴為太子的他怎麽會在寺院裏住了那麽久,還送自己玉璜。
“怎麽,你很急著找那個人?”霍宸的聲音和風旭日一般,帶著些溫柔繾綣之意。
含光立刻道:“方才聽邵公公一說,才知這玉璜如此貴重,閑雲寺又是皇家寺廟,看來那人定是皇親國戚。含光出身低微,那句兒時戲言當不得真。”
“你放心,本王替你做主,他身份再是貴重,本王也能讓他娶你。”
含光幹笑:“殿下胸懷天下,這等小事不敢勞煩殿下操心。”
“身為君王,便要愛民如子,子民之事,皆不是小事,況且,這一路上你我共過患難,情意非比尋常,無論如何也要讓你得償心願,也算是本王對你的謝意。”
他的話語愈加的情深意重。含光忙道:“還是隨緣最好,萬事不可強求。”
霍宸笑道:“莫非你覺得,還是做本王的良娣更好?”
她頓覺上套,窘迫地低頭施了一禮:“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匆匆轉身之後,她猶自感覺到霍宸的目光還停留在她的背影之上。他否認曾去過閑雲寺,終於讓她放了心,但那種似曾相識之感常常在他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之間流露而出,讓她恍然一怔,她是否見過他?為何她什麽都想不起來?
翌日早起拔營之時,天氣陰沉,眾人就著熱水吃過幹糧,便匆匆上路。天色一直陰沉,直到辰時也不見日頭露麵,又過了一會兒,竟飄起雨來。
春雨貴如油,潤物細無聲,山野春色籠在一片霧蒙蒙的霏霏細雨之中,如水墨丹青。但沒有雨具的時候,無人有心去賞這春日雨景,越發急著趕路。
片刻功夫,含光身上便被淋得濕漉漉的,十分難捱。
道路兩側曠野無邊,都是良田,也沒個避雨之處,霍宸疾馳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在路邊不遠處看見一個山神廟,下意識的就看了兩眼。
邵六最擅察言觀色,立刻道:“殿下,這雨一時也停不住,殿下身上還有傷,還是先去避一避雨吧。”
霍宸點點頭,率眾人到了山神廟。山神廟不大,勉強站得下幾十個人,其他人圍著山神廟站了一圈,在屋簷之下避雨。
霍宸進了廟裏,對邵六道:“既然這裏有山神廟,必定不遠處便有村落,你和虞虎臣帶幾個人去村子裏尋些鬥笠蓑衣,再弄些柴火過來,支起火讓大家把衣服烤一烤。記得給人銀兩。”
邵六便和虞虎臣去了。
含光進了山神廟,窘迫的抱著胳臂。濕衣悉數貼在身上,輪廓畢現,婀娜有致。幸好廟裏有座山神像,含光躲到了神像之後。不想,霍宸也轉到神像後,含光微微有些緊張,卻見他脫了外衣伸手披在了她的身上,擋住了一身旖旎春色。
含光低聲道謝,臉色卻悄無聲息的紅了。
他已不是少年,自認也見過無雙秀色,但眼前的她卻如細雨海棠,清麗無儔,活色生香。他有些恍神,見慣了她俏皮英爽,難得一見的羞澀溫婉竟是如此的動人心魄。
曖昧至極的凝視被一連聲的噴嚏打斷。接著是大家的一眾哄笑。霍宸也笑了笑,走到了山神像的前頭。
錢琛紅著臉,滿麵羞色。一眾武人之中,他一介書生,文靜秀雅,隻是噴嚏聲震入雲。
過了許久,虞虎臣和邵六回來,將裹在蓑衣裏的幹柴拿出來,在廟裏架起了兩堆柴火,眾人圍上去烘烤衣服,又燒了些薑湯禦寒。
雨停之後,照例是馬不停蹄的趕路,天色昏黑時到了維州府。洛青城拿出通關兵符,讓人立刻去稟告刺史和州尉。
不多時,刺史和州尉一前一後匆匆趕來。誠惶誠恐將一眾人馬迎進城中,妥善安置。霍宸領著洛青城,承影含光和邵六等人宿在州尉府。
晚飯時分,霍宸麵色有些不好,眉宇發青。
州尉李明琪小心翼翼道:“殿下莫非身體不適?”
霍宸扶著額角,勉強笑了笑:“白日裏淋了雨,此刻有些頭疼發熱。”
李明琪立刻起身:“下官立刻去請大夫來。”
霍宸對邵六一頷首:“你陪著李州尉一起去。”
邵六明白,立刻緊跟著李明琪出去,以免他在大夫的身上作什麽手腳,眼下形勢危急,任何人都要防備。
李明琪走後,霍宸對承影招了招手,俯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承影點頭應是,心裏暗自佩服霍宸的心思縝密。
過了一會兒,李明琪領著一位大夫進來。
大夫把了脈,又讓霍宸解開衣服,看了看傷口。然後開了藥方,留下傷藥。
霍宸回房休息,邵六親自去後廚給他煎藥,讓含光守在房中。
含光不見承影,便問邵六:“承影去那兒了?”
邵六放低了聲音道:“他和洛將軍去守著李明琪的後院。”
含光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霍宸為何不住在刺史府而選擇州尉府,若是李明琪萬一有什麽異動,後院住著他的家人,可為人質。
入夜之後,霍宸高燒起來,麵色通紅。邵六又急又怕,不停的絞著麵巾為他擦汗,又急著去後廚給他熬藥,忙得腳不沾地。
霍宸燒的昏昏沉沉,時睡時醒。含光見他出了許多的汗,便將杯子遞到他的唇邊。
他吞了幾口水,看著她目光迷離,輕輕喚了聲:“小魚。
含光心裏一動,隻覺得這個名字無比的親切熟悉,似乎這個名叫小魚的人,似曾相識,或是和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無意識地在心裏念了念這兩個字,竟然生出一絲親昵之感。
“小魚。”霍宸又呢喃了一聲。因為高燒,他麵呈緋色,目光也有點癡癡迷迷的意味,含光看了一眼,竟心裏一跳,不敢再看,忙低眉避開他的目光。不料視線剛一挪開,手就被他牢牢握住了。他掌心滾燙,但手掌卻是異常的有力。含光甩了一下,竟沒掙開。
含光被他盯得臉上發熱,手也被他握住不放,別扭的恨不得一巴掌拍暈了他。但她不敢,也不忍。眼下他發著高燒,想必是燒糊塗了,把她當成了心上人或是愛妃?
她一時好奇,低聲問道:“小魚是誰?”
他沒有回答,依舊凝望著她,目光炯炯,似是想要穿過她的眼眸看進她的心底。但最終,他似乎有些失望,眸光漸漸淡了下來,微微閉上眼睛,又昏睡了過去。
含光托著他的身子慢慢放平在**,這時,邵六端著藥湯輕步走過來。
“殿下好點了麽?”
“還燒得厲害。”
邵六放下藥湯,上手輕輕碰了下霍宸的額頭,頓時眼眶都紅了。
“來,我扶著殿下,你來喂藥。”
含光捧著藥碗,坐在床邊。邵六在霍宸身後扶著他的腰身,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
含光舀了一勺藥湯,吹了幾下,送到霍宸唇邊。
霍宸昏昏沉沉的將頭扭到一邊,含光又將湯匙湊過去,霍宸仍舊緊閉著唇。
邵六帶著哭腔道:“殿下多少喝一點,不然這麽燒下去,可怎麽受得了。”
含光喂了幾次都喂不進去,一時急了,將碗往床邊一放,捏著霍宸的下頜,把湯匙往他口中一塞。可惜,湯藥隻灌進去幾滴,大部分都流了出來。
邵六也急了,瞪著眼睛就訓道:“你怎麽喂的呢?竟敢灌殿下,萬一嗆住殿下,看你幾個頭夠砍的!”
含光也著了急,反口回道:“那你來喂啊!”
邵六氣得直翻白眼,反了反了......果然是野丫頭,無法無天,京裏的王爺見了他還低聲下氣的巴結討好來不及呢!竟敢頂嘴。
“拿嘴喂!”
含光一怔,當即臉就紅了,氣道:“邵公公素來最擅長侍候人,你怎麽不拿嘴喂?”
邵六又翻了個白眼,哼道:“你又不是沒幹過。”
“我什麽時候幹過了?”
邵六癟著嘴道:“以前在閑雲寺,你拿著殿下的杯子喝水,殿下素有潔癖,便要將那杯子扔了,你個小心眼子的,撲上去啃了殿下的嘴唇,還說,讓你幹淨,讓你不吃別人的口水,這下讓你吃個夠。”
含光那裏肯信,紅著臉反駁:“胡說!”
“哼,等殿下醒了你親自問啊。”
“我早問過了,殿下根本沒去過閑雲寺。”
“切,我陪著殿下在寺裏住了小半年,我還不知道。當初見麵,我還真沒認出來你,要不是殿下說你是虞含光,我還真不相信。幹巴瘦的黃毛丫頭,如今也長的能看了。”
含光羞惱不已:“你,你就胡說八道吧,我虞含光敢作敢當,做過的就敢認。”
“你荼毒殿下的事,可不止這一件,多了去了,哼。你就裝糊塗吧你,你怎麽不裝失憶啊?”
含光氣道:“誰裝糊塗了,我壓根就沒做過。”
“殿下洗澡的時候,你拿個彈弓將殿下的浴桶打了個窟窿。這事你指定是死也不會認了。”
含光瞠目結舌,臉上發燙,她竟會做出這麽剽悍的事麽?
邵六哼道:“怎麽,沒話說了吧?”
“吵什麽?”霍宸迷迷糊糊的說了一句,邵六頓時閉了嘴,小心翼翼道:“殿下,該吃藥了。”
含光重又端起碗,將湯匙送到霍宸唇邊,霍宸皺著眉頭喝完藥,對邵六道:“你下去吧,留她在這兒。”
邵六對含光瞪了一記不滿的眼神,收拾了藥碗悻悻的退下,臨走時又對含光威脅道:“小心侍候。”
屋子裏安靜下來,霍宸昏昏沉沉的睡著,氣息有點粗。
含光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望著跳躍的燈火,心裏回旋著邵六的那些話。她無論如何也沒法相信這些事都是自己曾做過的,按說她那時已經九歲,大小事都應該記得清清楚楚才是,這些事為何一點印象也沒有?莫非是邵六栽贓?可是他栽贓這些又對他何益?難道隻為了逞口舌之快?
她滿心疑惑,坐在那裏苦思冥想卻一無所獲,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支著桌子睡了。這一睡便到了天光大亮,邵六推門進來的輕微響聲將她驚醒。
邵六手裏捧著一大碗藥,小心翼翼的走進來。
“殿下醒了麽?”
含光輕輕搖頭,邵六躡手躡腳的走到床邊,正欲伸手去探霍宸的額角。霍宸睜開眼睛,輕咳了一聲。
邵六立刻道:“殿下,藥熬好了。”
霍宸支起身子坐了起來。邵六立刻招呼門口候著的丫鬟端著熱水進來服侍霍宸洗漱。邵六親自給霍宸束發,然後對含光一頷首:“把藥拿過來。”
含光捧起藥碗送到跟前,霍宸卻沒有接的意思。莫非還要喂?含光眨了眨眼,隻好舀了一勺湯藥送到霍宸的口邊。霍宸施施然張口吞了,模樣斯文貴氣。高燒過後,他的眼窩比平時深了些,愈加顯得眼神清亮深邃。含光心裏擱著邵六的那些話,雖然不信,卻不知怎麽莫名的就有點心虛,不敢看他的眼睛,隻盯著湯匙。
他的唇色也比平素略深,看著看著,她又想起了邵六的話:“撲上去就啃了殿下的嘴唇.......”
手一抖,湯匙險些送到他臉頰上。
邵六咬著牙又開始毒舌:“怎麽喂的呢,也不看著點。笨成這樣,你那是手指頭麽?”
含光氣得想瞪他一眼,不想一抬眼就碰上了霍宸的目光。他眉長入鬢,目如點漆,眼眸中那種溫柔的親昵,讓她臉紅心跳。湯匙送到他的唇邊,她就慌不迭的把眼簾垂下了。
喝過藥,邵六扶著霍宸躺下,又萬分體貼的問道:“殿下想吃點什麽?我立刻去做去。李州尉一大早的就候在外頭,惦念著殿下的病情,要不要讓他進來?”
霍宸點頭:“你去熬點粥去,讓李州尉進來。”
邵六應了一聲,將門口恭候了一個時辰的李明琪喚了進來。
李明琪誠惶誠恐的進了屋子,在床前深施一禮:“殿下好些了麽?”
“好多了。”霍宸半靠在床頭,和李明琪說了幾句家常,以示親民仁愛,又詢問了維州的軍防事宜,便讓李明琪退下了。
李明琪一走,屋子裏就剩下了兩人,含光也想找個借口告退,可是霍宸身邊又不能離人,她隻好站在一旁,低眉看著地磚,心裏跟裝了個小兔子似的,噗通噗通亂跳。邵六的一番話,不論真假,已經在她心裏激起了漣漪,此刻麵對霍宸,再難從容鎮定,那些事若是真的,那麽,他一定記得,思及此,她越發的局促羞窘。
他起身走到她跟前,一雙軟靴就在眼皮下,鼻端隱隱聞見他身上的藥草清氣。她緊張的恨不能鑽入那地磚下遁去。
他故意盯著她,好整以暇的看著她臉色由白轉粉,這才笑道:“地上有銀子麽?怎麽不敢看我,莫非是想起了那些虧心事?”
含光無奈,隻好硬著頭皮看了他一眼,他目光炯炯,含著幾分揶揄。她又是臉上一熱,直覺昨夜邵六的那些話,他應該是聽見了。她天性灑脫,隨性自由,雖然覺得這事有點羞澀,但悶在心裏胡亂猜測也沒有什麽結果,眼下無人,不如直接問個明白。
“殿下,你不是說,你沒去過閑雲寺麽,為何,昨夜邵六說他陪你在寺裏住了小半年?”
霍宸勾起唇角笑道:“去閑雲寺的不是太子霍宸,是懷宸。”
“懷宸!”含光聽到這個名字,腦中赫然出現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可是卻依舊記不得他的麵容,和眼前的霍宸倒是依稀氣質很像。
“生我之日,父皇夢見辰星入懷,所以我小字懷宸。”
原來真的是他!含光心裏暗暗懊惱自己誤打誤撞居然自投了羅網。怪不得他那日一聽自己要嫁給閑雲寺的木頭,就笑眯眯的一口答應。
“父皇即位之後,立我為太子。魏貴妃之子,小字安郎,長的粉妝玉琢,聰明伶俐。我也頗喜愛他,時常領著他玩耍。一日,他滑入太液池,我將他救起。不想,他卻對父皇說我推他入水,我百口莫辯,魏貴妃又添油加醋,不肯罷休。父皇震怒,說我心性狹隘不能容人,將我送入閑雲寺思過。”
成宗皇帝的皇位是長兄太宗所傳,心裏對“兄友弟恭”幾個字最是敏感,是以,魏貴妃母子才有此一計。
“寺中生活單調清苦,我被圈在後院裏,委實難過,還要抄佛經。承影專心學武,從不到後院來,隻你猴子似的到處亂跑。我初時最是煩你,後來卻覺得你比我見過的所有女娃都好,從不扭捏作態,也沒有心機,豪爽大方,心地良善,衣衫上的饅頭屑都兜到樹下的螞蟻窩前。”他笑眯眯的望著她,柔聲說起往事,她恍惚間覺得好似就在眼前。
“真沒想到多年之後你我還能重逢,若不是見了你爹,聽到你的名字,我真沒有認出你來。” 霍宸笑眯眯又道:“更沒想到,時過多年,你對我還如此念念不忘,將我視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意中人,還非我不嫁。當年的那些作弄戲弄,莫非都是為了讓我牢牢記得你?”
含光臉色紅了,“不是,當年那些事我全都忘了。”
霍宸一怔:“你真的全忘了?”
“我隻依稀記得有這麽個人,其他的都不記得了。那晚我一時情急,便拿了閑雲寺的少年做擋箭牌。卻沒想到就是太子殿下。”她羞窘地低著頭,心裏懊惱自己的壞運氣,生平難得撒謊,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這下可好,如何收場?
隻是擋箭牌?他的笑容消逝在臉上,神色莫測,似是山雨欲來前的一天雲山。
她索性放開膽子迎著他的目光道:“請殿下改變心意。含光確實不想進宮。”
“你難道一點都不曾心動?”
“我早知殿下身份,怎能心動?”
“隻因我是太子,所以你不肯?”
含光微微點頭,若他不是太子,一切自然不同。可是他的身份無法改變,以後也隻會離她更加遙遠。
他沉默不語,半晌沉著臉道:“你可以出爾反爾,本王卻是君無戲言。既然已經答應了成全你,就一定要成全你。”
含光急了:“殿下騙人,明明說過沒去過閑雲寺。”
霍宸哼道:“是你騙人在先。再說,去閑雲寺的是懷宸,不是太子霍宸,算不得騙。”
“那好,我要嫁的也是懷宸,不是太子霍宸。”
霍宸氣結,含光卻笑道:“耍賴皮,你那裏是我的對手。”
霍宸沉著臉,山雨欲來。
含光忍著笑,風淡雲輕還不忘調侃:“殿下可別把身上的傷又給氣得炸開了。”
這麽一說,霍宸的臉色就更陰了,周圍氣流都帶著一股殺氣。
含光暗笑,走到一旁淨手洗臉,洗罷再看霍宸,還在“目露凶光”。
她對他笑了一笑,好心好意走到床邊去疊他**了一夜的被子,想讓太子殿下消一消氣。不料她剛彎下腰身,就感覺到身後有動靜,剛一轉身,就被霍宸出其不意地撲了個仰麵朝天,嚴嚴實實的被他壓在了**,還不及反抗,雙手手腕被他握住往兩側一壓,然後就覺得脖子上一熱,有一種酥酥麻麻的又癢又痛的感覺。
他竟在咬她!
含光又驚又羞:“你仗勢欺人。”
霍宸道:“哼,你小時候怎麽欺負我的,看我以後怎麽一點一點的討回來。”
“大丈夫要心胸開闊,睚眥必報不是君子行徑。”
“我偏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說著,他一低頭便親了下來,毫不憐香惜玉,更不纏綿悱惻,說是啃亦不為過.......
這種突襲實屬罕見,含光初次碰見,一時亂了手腳,雖說邵六證據確鑿說她啃過霍宸,可她印象全無,於是乎當下這一吻,算是她第一次和一個男子親吻,驚悚得似被攝取了七魂六魄一般,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昏昏然竟忘了反抗掙紮。唇上一片滾燙灼熱,生出一顧莫名的顫栗之感,沿著咽喉直達心扉,心跳得砰然作響,快要從胸口蹦出來。
也不知是過了一刹,還是許久,她突然反應過來,開始掙紮,但她雙手被掣,又被他牢牢壓在身下,竟然施不出半點力氣,扭動之間,不僅是嘴唇失守,連帶著臉頰也被他親了個夠。
含光急喊:“邵公公。”
霍宸這才放開了她,然後一臉得意的笑,寓意明顯,耍嘴皮子沒用,動真格的方顯英雄本色。
她拿起袖子使勁蹭了蹭嘴唇,這一動作重重地傷了太子殿下的自尊心,向來是他嫌棄別人的口水,她竟然!他暗暗咬牙,有朝一日,瞧我不拿口水將你全身抹一遍。
她氣惱被他非禮,卻又無從投訴,更不能反擊,隻能用眼刀抗擊。 霍宸像隻老貓,亦或是一隻睡虎,用瞅著小獵物的眼神,和她無聲的用眼刀過了數招。屋子裏霹靂巴拉的火星繚繞,硝煙彌漫。
過了一會兒,邵六一路小碎步捧著食盒進來,突然覺得屋裏氣場不對,便將一碗清粥,四樣小菜拿出來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望著太子殿下,眼怎麽都綠了,是餓的麽?......
“殿下,粥和菜都是我一手做的,已經試吃過。”
霍宸淡定的撩袍坐下,對邵六道:“給虞姑娘也端一碗粥來。”
邵六驚異的哦了一聲,躬身又退回去,不大工夫,又端了一碗粥來,放在桌子上,眼光像錐子一樣來回在含光的唇上紮洞。
“虞姑娘,你唇上破了皮,莫非是上火?”
含光嗯了一聲,就見霍宸似笑非笑的眯著眼,一副薑太公釣魚的模樣。她心虛的紅了臉,低頭心說:太子殿下,等回了京城,咱們就青山綠水後會無期吧。這一路上,我且忍你一忍,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被啃了幾口麽,我隻當是被沈三娘養的狗舔了幾下罷了。
吃過早飯,李明琪引著刺史劉宣過來請安。
霍宸言簡意賅對兩人交代了幾句,便吩咐邵六立刻啟程回京。
劉宣挽留道:“殿下身體尚未康複,不如在府中再修養幾日。”
霍宸搖頭。
含光知道他歸心似箭,京中局勢一觸即發,他這會兒恨不得心生雙翼飛回去。
眾人出了州尉府,和虞虎臣會合之後,便出了城門上了官道,一眾人馬浩浩****朝著京城而去。
一路上含光刻意避著霍宸,和錢琛,承影走在一起。
錢琛飽讀詩書,滿腹經綸,沿途見得風光人物,引詩據典張口便來,言辭華美,意蘊悠長,讓含光豔羨不已,看著錢琛的目光便帶著傾慕佩服。
錢琛自小到大,見到的女子寥寥無幾,無非都是姐姐錢瑜那般的大家閨秀,從沒見過含光這樣的女子,如曠野之風,野山之泉,讓人心胸遼闊暢快。
他自幼嬌養,這般馬上顛簸,長途跋涉,本覺得苦不堪言,但有含光在身邊,竟也不覺得累倦,暗地裏心生好感,隻覺得含光一顰一笑都如春山杜鵑,明豔奪目。
沿途驛站霍宸都會寫一封信件,讓驛使快馬晝夜不停送至京城。
第八日眾人趕到金陵,傳來一個驚天震地的消息,成宗駕崩。
所有人聽到這個消息都心裏糾緊,局勢瞬間險惡起來,虞虎臣等人並不知曉京中內幕,隻知道康王攝政,意欲圖謀不軌,但霍宸心裏明白,宮裏的角鬥遠非如此簡單,除了一個康王,還有魏貴妃之子安王,隻怕正蓄勢待發,等著坐收漁人之利。
霍宸越發心急如焚,夜間隻歇息一個時辰,日夜兼程兩日之後,大隊人馬趕到京郊。
京城三十裏外的葉繁鎮,駐守著京畿大營兩萬人馬,保護京城安危。京畿營素來是和禦林軍同等重要的角色。營裏俱是軍中百裏挑一的精兵強將。京畿營統領張廣輝,原是太子太傅,自幼傳授霍宸弓馬騎射和拳腳功夫,與霍宸情同父子。是以,一進葉繁鎮,不光是邵六喜形於色,連一向冷麵的洛青城也露出欣色,崩了一路的心弦,總算是可以稍稍安放些了。
霍宸率領眾人進了京畿大營,張廣輝一早接到消息,早已等候多時,命人安置了隨行人等,便立刻和霍宸進了內室密談。
半個時辰之後,霍宸從內室出來,臉色卻越加的嚴峻。
含光以為他會立刻帶兵入城,不料霍宸走到她和承影麵前,卻道:“你們隨我去一趟閑雲寺。”
含光和承影俱是一怔,成宗駕崩,儲君之位不穩,為何不先去京城力挽狂瀾安定大局?
霍宸沉著臉,闊步出了營房,張廣輝派了十五騎貼身親衛護衛,快馬朝著城郊西山而去。
半個時辰後,一座氣勢雄偉的寺院出現在落霞之中,背後是輕煙繚繞的西山七峰。
含光踏進寺院,心裏百感交集,一別數年,不曾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回到京城,還能來到閑雲寺。
守門的僧人聽聞是太子殿下駕臨,立刻將霍宸迎進寺院,去通報主持。
片刻之後,孤光大師手撚佛珠走了出來。
含光和承影見到孤光大師皆是眼眶一熱,立刻跪地見禮。
霍宸合掌:“大師安好。”
孤光捋須歎道:“懷宸,你終於回來了。”這一聲輕歎,似是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之後的一記清風,帶著絲幽涼的感喟,包含了千言萬語,聽在霍宸耳中,自是別有一番滋味。
孤光大師扶起承影含光,看著兩人有點麵熟,卻又不大確定,便問道:“這二位是?”
承影道:“我是江承影,她是虞含光。”
孤光大師恍然,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笑道:“一晃七年,都長大成人了。”
霍宸對孤光大師道:“大師,我有一事求問。請大師尋個方便之處。”
孤光大師伸手引路,將霍宸領到後院一處禪房。
霍宸回頭道:“你們守在外麵。”
含光和承影一左一右站在門外,看著似曾相識的地方,不由相視一笑,都帶著絲滄桑感慨。菩提樹一如當年枝葉如蓋,而彈指一刹,時光已是七年。
寺院靜得不似人間。後院禪房,正是當年霍宸住過的地方,含光不由自主向裏走了幾步,心裏依稀在想,是不是故地重遊,會記起點什麽?
青牆碧瓦,木門銅環,好像記憶中來過。含光正向再往裏走走,忽覺一側過道裏有人,側目看去,一個僧人正看著她。隔著十幾丈的距離,那僧人的一雙眼眸精光四溢,眸光犀利,仿佛一隻利箭破空而來,竟然看得含光心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