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長街燈影亂,幾重高樓銀河間?

且不管人世間有多少酸甜苦辣,悲歡離合;有多少暴風驟雨,驚濤駭浪,時光總是義無反顧地、不急不緩地、分分秒秒地向前流去,從不怪憫、從不懼怕、從不灰心。於是,盈虛坊便在時光的裹掖中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地走進了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

現在,盈虛街頭的棚戶區消滅了,棚戶區裏的老住戶們在城鄉結合部的臨時房中煎熬了五、六個年頭,終於搬進了千辛萬苦造起來的六幢二十六層高樓中。大樓的外立麵一式釉黃色牆磚,窗沿口和陽台護欄邊還鑲嵌了深棕色的裙邊,遠遠望去,醒目、壯觀、氣派。盈虛街尾的幾爿廠家也都搬遷,取而代之的是中外合資的四星級賓館以及高檔酒店式公寓。沿馬路的活動房全部拆除,馬路菜場搬進了街道特為辟築的室內菜場,零散小店合並成四開門麵的大超市。人行道路麵鋪設了菱形彩磚,道邊間隔種上枝葉茂盛的法國梧桐。盈虛街變得寬綽、潔淨、典雅起來。

可是,盈虛坊間人走到盈虛街上,總覺得失落了一些東西。

從前,盈虛坊間人上菜場買菜,賣菜的秤罷斤兩總會再抓一撮添給你,臨走還會殷勤問道,明天需要什麽?趁新鮮的先給你留出來。盈虛坊人下飯館吃飯,服務員不等你開口就泡上壺龍井或鐵觀音,並且把廚師特別推薦的新菜單遞給你,盈虛坊人吃口一向考究,也買得起單。盈虛坊人去煙紙店買肥皂草紙,去糧油店拷老酒醬油,還能享受賒賬的待遇。被小店裏的老板娘講起來,住在盈虛坊的人還會賴你的賬啊?

現在,盈虛坊人明顯感覺到他們的地位遠不如從前了。去室內菜場買小菜,賣菜的多了許多外地口音,麵孔笑眯眯,秤上卻毫不客氣,錙銖必較。去超市買日常用品,收銀小姐的眼珠子隻盯著計價器上的數字。若收了你的大票子,必要對著光照照,生怕你給的是假票。街麵是變得寬綽潔淨了,街上的行人卻疏落了。往來的熟麵孔少了,西裝革履的先生和化妝精致的小姐多了。閑散踱步駐足交談的少了,行色匆匆目不斜視的多了。偶爾也會遇上街對麵的老街坊,互相笑笑,打個招呼。對方目光中再無有對盈虛坊人的羨慕和崇敬,甚至多出了幾分憐憫,擦肩而過時,還會很客氣的說一句:“到我們小區來玩啊!”這讓盈虛坊人覺得難堪和不服,不就是那幾幢鴿子籠般的大樓嗎?至於這般得意炫耀嗎?

開始,盈虛坊人搭足了架子,不屑看一眼那群聳入雲的樓房。新建小區大門口的水泥牆上鑿出五個漢碑體大字:“盈虛新紀元”,盈虛坊人經過那裏時,麵孔上抑製不住露出嘲諷:這小區的名字起得不倫不類,字體也呆板,哪裏比得上盈虛坊牌樓上吳昌碩大師書寫的石鼓文坊名雄健有筋骨?可是,盈虛坊間總有人或這個原因或那個原因去了對馬路新建小區,總會帶回點點滴滴的描摹:新建小區像花園一樣啦,有專供人們鍛煉的場所啦,住在大樓裏一眼可以看到徐家匯啦,冬天太陽好曬到傍晚,夏天風大得用不到電風扇……這些描述聚攏起來,慢慢就扭轉了盈虛坊間的輿論傾向。羨慕新建小區生活環境、住房條件的人多了起來,說新建小區好話的人多了起來,盈虛坊民意不知不覺暗暗形成了針鋒相對的兩派意見。

吳秀英阿姨卻是夾在這兩派意見中左顧右盼和稀泥的人。

吳阿姨畢竟在盈虛坊裏生活了三十多年,不是盈虛坊人也成了盈虛坊人了,她對盈虛坊中的老弄堂老房子自然是有深厚的感情。可是,吳阿姨新近又碰巧成了新建小區的半個戶主。女兒女婿拿到了大樓裏一室戶房子的鑰匙,讓給了兒子一家去住。吳阿姨得空就去大樓看孫女,相幫兒子做掉點家務。所以她又十分體會新大樓房子的優勢。情勢逼得吳阿姨不得不鑒貌辨色,當著曹操說曹操好,當著劉備說劉備好。

吳阿姨和單根仍住在恒墅底樓,做的生活卻比前幾年輕鬆了許多。關鍵是小姨娘重新回到了盈虛坊,並且正式成為了恒墅的女主人。那年常先生去香港說服常氏家族共同投資改造盈虛坊的工程,卻沒有成功。他的幾位堂兄弟對大陸改革開放的政策仍人許多顧慮,不願意冒這個風險。不過,常先生的香港之行並非一無所獲,他額外收獲了一份遲到的愛情。他從香港回來,身邊平添倩影,守了寡的妻妹成了他的妻子。盈虛坊人總算看到常先生圓滿的結果,都放下了一樁心事。這般姻緣命裏早就注定,隻不過被人世風波阻隔了一段。

傍晚時分,吳阿姨剛替恒墅端整好三菜一湯的夜飯,小姨娘就催促她道:“吳阿姨,這下麵的事體有我呢,你快去幫你孫女做兩隻小菜吧。紅果正是長發頭上,馬上又要參加高考,天天啃麵包怎麽成啊?”

新近,許飛紅在虹口公園附近開出一爿建材分店,一定讓哥哥辭去房修隊的工作,當了分店的經理。甚至不計前嫌,出錢讓嫂子進修財會業務,協助哥哥管理分店財務。許兆紅對自己的小妹真正是感激涕零啊!又送房子,又幫他開店,讓他迅速躋身於腰別BB機,手拿大哥大的有錢人行列,讓他在阿晶跟前撐足了大丈夫的麵子,讓阿晶的父母對他刮目相待,奉若上賓。所以,他們夫妻做生意也是盡心盡力,勤勉巴結。分店生意逐日興隆,他們常常忙得顧不上回家打理女兒的夜飯。小姨娘得知這個情況後,傍晚總放吳阿姨兩個鍾頭的時間去兒子家幫忙。吳阿姨每天夜裏去倪師太後廂房燒香時,都要求菩薩保佑常先生和小姨娘夫妻恩愛合家安康,她相信好人總有好報的。

吳阿姨乘電梯呼呼呼一下子就上了十五樓。頭一次乘電梯時,她站在電梯門口死活不肯踏進去,生怕這大盒子盛了這麽多人,咣,摔下去怎麽辦?是兒子女兒兩邊架著她胳膊,拖她進去的,電梯往上竄時,嚇得閉住了眼睛。現在吳阿姨乘電梯已是如坐轎子那般從容得意了。

許兆紅的家是一個直統間,進門便是開放式廚房,有七、八個平米,還寬勢,放下一張小圓台當餐桌,蠻實惠的。廚房筆直進去,一截短短的過道,側首是衛生間。過道進去便是夫妻倆長方形的臥室,十五、六個平米,裏半間放了一架三門大廚和一張雙人床,外半間是一席三人沙發和玻璃麵長茶幾,敞亮、正氣。落地玻璃窗外是陽台,他們將陽台用塑鋼移窗封起來,做了紅果的房間。雖然麵積不大,對於那間低矮陰暗的三層閣來說,許兆紅一家可謂一步登天了。

許飛紅生意做得紅火,她的飛駿裝潢公司已成了滬上知名品牌。她在西郊買下一幢獨立的三層樓花園洋房,自然不會搬回這一室戶的小套間。“盈虛新世紀”落成後,許飛紅叫陸馬年派出最精良的裝修隊幫公公婆婆的兩室戶裝修得登登樣樣,成了大樓裏的樣板。在喬遷的喜宴上,許飛紅又悄悄塞給婆婆一隻裝有兩萬元現金的馬夾袋,歡喜得陸大娘子把個媳婦誇上了天。隨後許飛紅再提出把分給馬年和她的一室戶,讓給她哥哥一家居住的意願,陸大娘子還能說不同意嗎?

吳阿姨開門進屋,隻聽得電視機開得咣咣響,卻見紅果獨自趴在長沙發上睡著了,課本散落了一地。吳阿姨搖搖頭,關了電視機,將課本收拾了摞在茶幾上。並不叫醒紅果,自己先去廚房間洗菜、淘米做飯。

吳阿姨存心讓紅果睡個暢,她曉得等兒子媳婦一回來,紅果就睡不成了。阿晶是一心一意要女兒考上名牌大學的。她去日本那幾年,紅果上學沒人約束,中考時差點落榜,還是許飛紅拿出兩萬擇校費,讓她進了一所民辦中學。而恒墅裏的常蝘蜓,看看不聲不響,在人跟前話都說不全的,卻一舉考取了區重點中學的尖子班。守宮裏的陳戈壁愈是了不得,人家以為從新疆調回來的小孩讀書總歸及不上在上海長大的孩子,不料他竟考取了上海人都很難考取的市重點中學,成了盈虛坊中繼他舅舅馮令丁之後的新科狀元。便有人歎道,畢竟還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打地洞呀。阿晶聽了這些閑言碎語愈是不服氣,夜裏被窩中跟許兆紅生氣,怪他當初沒有抓緊紅果的功課。許兆紅肚皮裏也有氣的,當初你去日本榮華富貴去了,怎就不想想沒娘的孩子什麽滋味呢?許兆紅有氣也不會對老婆發出來,女兒是他的心,老婆是他的肝,有了老婆女兒,他許兆紅才活得有味道。他隻是寬慰阿晶,紅果讀不讀重點中學,考不考得上名牌大學,這都無關緊要,我們把生意做好了,紅果的將來就什麽都有了。阿晶肚皮裏嗔道,你的眼界就一灘泥塘淺!你以為你那個妹妹就是公主貴妃一般的人物啦?你還沒見到真正名門閨秀的樣子呢!但是阿晶忍住了,牢騷話沒溢出唇齒,畢竟,許飛紅給了他們一家目前能過上的最實惠的日子。阿晶對女兒有著更高遠的期望,她讓吳阿姨向蝘蜓、戈壁討來重點中學的測驗卷子和複習提綱,每天逼著紅果做題目,夜夜弄夜半鍾聲敲了又敲。

吳阿姨輕車熟道,很快就做好了兩隻小菜,紅燒獅子頭白菜墊底,香菇胡蘿卜炒卷心菜,還起了一鍋榨菜肉絲線粉湯,旁邊電飯煲中的米飯也熟了。便去喊醒紅果起來吃飯,又是拍屁股,又是揪耳輪,好不容易把紅果攪醒過來。心裏麵肉痛,嗔怪阿晶,何苦呢?把個小孩子弄得該睏的時候不得睏,不該睏的時候睏不醒。嘴上卻數落紅果,十七、八的人了,還看這種卡通片!放學回來早點做題目不好嗎?也省得你媽媽回來又要不開心,也省得深更半夜地不得睡覺!紅果就習慣了奶奶的嘮叨,就像電影電視劇裏的背景音樂,隨它自由流淌卻不必去理會它。她卻被奶奶的紅燒獅子頭吊起了胃口,拿了隻菜碗,盛了半碗米飯,嚓嗒嚓嗒就搛了兩隻獅子頭壓在碗邊。又開了電視機,盤腳坐在沙發上,一邊吃飯一邊看日本卡通連續劇《名偵探柯南》。吳阿姨把蔬菜碗端到她麵前的茶幾上,又關照一句:“給你爹娘留兩隻獅子頭啊。”紅果從小就好胃口,現在已經長得齊她爸爸眉額高了。

吳阿姨便動手收拾灶具,接下來守宮、恒墅還有很多生活等著她呢,她總是見縫插針,充分利用每分每秒時間。

這時候門鈴突然響了。許紅果本能地以為是父親母親回來了,啪地關了電視機,抓起一本課本放在膝蓋上,做出一邊吃飯一邊用功的樣子。

進門的卻是恒墅的老鄰居沈家姆媽。

沈家姆媽便是占著恒墅的花園至今不肯搬遷的那幾戶釘子戶中最難纏的一戶,落實政策小組的工作人員把她家門檻都快踩斷了,她不是裝聾作啞地不理睬,便是尋死尋活地吵相罵,你們有錢人家是人,我們就不是人啦?你們住了洋房還要有花園,就想把我們趕到馬路上去呀?共產黨不是講為勞動人民撐腰的嗎?怎麽倒幫小開講話了呀?落政小組的人真正拿她沒辦法,又生怕強硬一點,弄出人命來,隻好拖著。幸好恒墅主人通情達理好說話,常先生心裏念念不忘的是整座盈虛坊的改造,對自家的花園並不十分在意。

沈家姆媽看見吳阿姨的兒子搬進簇新簇新的高樓,心裏麵羨慕得不得了。她的兩個兒子單位裏都分到了房子,也都是煤、衛齊全的公房,隻是坐落於城郊結合部,便都不肯搬走,都擠在油毛氈搭起的簡屋裏,就等著什麽時候盈虛坊開始動遷,按戶口他們好多分幾套大樓房子。沈家姆媽心裏掂掂份量,吳阿姨講講是個勞動大姐,可她的兩個老東家都是有頭有臉的重要人物,都是有資格對盈虛坊的未來指手劃腳的人;最要緊還是吳阿姨奶大的馮公子,現在成了區裏麵直接掌握盈虛坊命脈的負責人。所以沈家姆媽拚命跟吳阿姨套近乎,三日兩頭找吳阿姨打聽盈虛坊動不動遷的消息。

紅果一見是沈家姆媽,隨手又開了電視機,而且把音量調得很高,震耳欲聾的。吳阿姨隻好把房門掩上,嗔給沈家姆媽聽:“看看能長能大的小姑娘,一點也不懂事體。”

沈家姆媽自己找台階下,笑道:“現在小孩子都是這樣的,報上不是都在講小皇帝、小皇帝的。你家紅果還算懂事的了。”

吳阿姨也煩沈家姆媽牛皮糖一樣粘牢自己,更煩她的自私,算盤珠撥進不撥出。便道:“沈家姆媽,馮家小弟現在也不住在盈虛坊,算算我也有頭兩個月沒見到他了。”言下之意,關於動遷的事體我也不曉得什麽。

沈家姆媽熱絡的相幫吳阿姨擦鍋摞碗,十分體已的口吻,道:“吳阿姨你不要客氣嘛,誰不曉得馮家公子吃你的奶長大的,你可當得半個娘了。”

這句話講得吳阿姨心裏舒服,也不好再推辭,道:“上趟不是替你打聽過啦?小弟講的,需要改造的舊城區很多,什麽時候動遷到盈虛坊,還要看各方麵條件成熟了沒有,你急也急不出來的嘛。”

沈家姆媽道:“叫我怎麽能不急呢?孫子孫囡像吃了發酵粉一樣日長夜大的,房間裏實在撐不下了呀。這兩天弄堂裏還在傳一個消息,都講現在動遷,老房子裏的住戶都要搬到鄉下去住,造起來的新房子統統賣給有鈔票人家。吳阿姨你最清爽了,我嫁進盈虛坊三十多年了,兩個小孩都是在這裏出世的,我是死也要死在盈虛坊裏的呀?”

吳阿姨還是頭一回聽到這個消息,肚皮裏也驚了驚。遲疑道:“不會吧?這裏動遷的人大多數搬回來了嘛。要麽我碰到天葵,托她帶口訊,幫你問問小弟。你麽,急也不要急,弄堂裏人杜撰點新聞出來解解厭氣,也說不定呢。”

沈家姆媽千謝萬謝,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巧克力塞給吳阿姨,說是送給紅果吃的。吳阿姨橫豎推不掉,隻好拿到房裏給紅果了。

等紅果吃完飯,吳阿姨把小菜收攏放在蒸鍋裏,黃豆大的小火溫著,等到兒子媳婦回家就有熱菜熱飯吃了。關照了紅果幾句,便同沈家姆媽乘電梯下來,出了大樓,回盈虛坊了。

到了盈虛坊大牌樓門口,吳阿姨跟沈家姆媽道聲再見,蜇進電話間,去喊單根一道回恒墅吃夜飯。幾年下來,單根仍舊沒有把恒墅裏那間房子當自己的家。隻要吳阿姨不在恒墅,單根就轉回電話間裏孵著,直到吳阿姨來喊他。吳阿姨數落過他多少回,也曉得他改不了,隻好隨他去。

兩口子並沒有直接回恒墅,卻彎進支弄,來到吳阿姨從前住過的三層閣。自許兆紅一家搬出三層閣,這裏便一直空關著,房租月月都由常衡步先生代付。常先生拜托吳阿姨時常到三層閣看看,通通風,以防藏有觀音圖像的屋頂黴變脫落。天氣晴好的日子,吳阿姨總是一大早就來三層閣打開老虎窗。屋子沒住人,多少總有點陰濕。

吳阿姨叫單根到倪師太後廂房裏等她,自己攀上三層閣,關好老虎窗。團圈看看,將往日的局促人生又咀嚼了一通,這才下樓。正在灶頭間忙碌的二樓舅媽,前客堂娘娘,亭子間嬸嬸呼地上來圍住了她,都有點心急慌忙的樣子,呱呱喳喳問道:“吳阿姨,盈虛坊動遷真的要我們統統搬走啊?他們棚戶區的人倒好搬回來住大樓的,憑什麽要我們搬到鄉下去啊?”

吳阿姨肚皮裏暗忖,看來沈家姆媽聽到的消息並非杜撰的了!隻好苦笑道:“我又不是市長區長,你們問我,我問誰去呀!”

那幾個仍不放過她,緊逼道:“你的幹兒子不是區長嗎?你好去問問他的呀。吳阿姨,你是不擔心了呀,大樓裏有了一套房子。你總歸要為老街坊講幾句公道話吧?”

吳阿姨隻好答應她們,碰到馮令丁一定幫她們打聽個實在。這才得以脫身,蜇進了倪師太的後廂房。

倪師太正在吃夜飯,單根就坐在她旁邊,東一搭,西一搭地跟她說閑話。倪師太舉起手中的筷子點點單根,笑道:“吳阿姨,你是怎麽**這塊榆木疙瘩的?現今人也挺括了,嘴巴也巧了,會哄人開心了。”

吳阿姨瞟了單根一眼,赫然一笑,道:“倪師太,那還是你**的呀!”湊上去看看倪師太的飯碗菜碗,是羼了小米的白粥,就鹹菜豆板酥,外加半隻皮蛋。吳阿姨便不高興了,道:“今天夜飯是輪著哪家做的?就這麽虛應故事的呀?”原來倪師太的兩條腿一年不如一年,站久了也支撐不住。她的眾多香客商量出個法子,請她一幢房子裏的幾戶人家輪流幫倪師太做飯燒菜,工錢就從香客們捐的香火銅鈿裏出。

倪師太卻道:“是我讓她們這般做的。你看我牙都鬆動了,稍硬點的東西也都嚼不爛。臨睡前吃點粥,不傷胃。”

聽師太這般一解釋,吳阿姨也就罷了。點了三柱香,供在觀音繡像跟前默默祈禱片刻。回頭道:“師太,你這裏有關於盈虛坊動遷的消息沒有?怎麽聽外麵人講,盈虛坊的人都要搬走,這裏要造高級公寓賣鈔票啊?”

倪師太依然粉白麵團的麵孔像瓷器一般不改神色,隻道出一句話:“山高自有客引路,水深自有渡船人。”

吳阿姨聽了,心有穎悟,不再追問。待倪師太放下筷子,吳阿姨順便把兩隻碗涮淨擦幹,便跟單根一起,告辭出來。

待他們這麽一圈回到恒墅,常家人早已吃罷。吳阿姨問小姨娘,小妹妹回來吃飯了吧?小姨娘道:“天葵來了電話,病人多,趕不及了,叫不要等她吃了。吳阿姨便將剩小菜熱了熱。她和單根總是蟠在廚房間吃飯,撐開一麵折疊小方桌,兩張小板凳麵對麵坐著,蠻樂胃的。時不時還會替單根溫一小盅特加飯。

兩人飯畢,單根不習慣到客廳跟常家人一道看電視,他情願獨自回房聽他的半導體。吳阿姨收拾了廚房,跟小姨娘打個招呼,就要趕去守宮做生活,合巧在門口碰到常天葵。吳阿姨忙道:“哦喲小妹妹,你還沒吃飯吧?小菜也沒有了,我去給你下碗榨菜肉絲麵好了。”

常天葵連忙攔住她,有氣無力道:“在醫院吃過一點的,我不餓。吳阿姨,你忙你的去吧。”

吳阿姨想著她方才對沈家姆媽等的許諾,話到唇尖沒有放出來。看看常天葵疲憊不堪的樣子,原來新鮮的蓮子臉過了季節一般,又黃又皺。暗忖:隔幾日再托她吧,這麽日日兩頭奔波,哪裏吃得消啊。便道:“小妹妹,我方才上去看過了,大妹妹神氣不錯。紅棗銀耳羹我就焐在小砂鍋裏,不要忘掉吃哦。”

常天葵軟塌塌地送給吳阿姨一張笑臉。

吳阿姨趕到守宮收作廚房,李凝眉便站在她身旁唧唧咕咕發牢騷:“想不到盈虛坊有點人眼皮子那樣淺,看到新造的房子光鮮點,就眼紅了,以為蹲在裏麵樣樣都好了。豈不知那種大樓一塊塊預製板吊吊上去拚拚攏來的,風大一點搖搖晃晃。看看也嚇絲絲的,怎麽好住人?還要寫信到上頭,拚命要求動遷,弄得我們也沒有安生日子好過。一直想把守宮重新裝修一下的,現在弄得一動也不敢動了。”

吳阿姨是曉得住在大樓裏刮風房子不會搖晃,頂多塑鋼移窗的玻璃吱哢吱哢響響。不過她決不會去糾正李同誌,她一邊洗碗,一邊附和道:“就是呀,他們以為電梯乘上乘下快活得很。有一趟,我們紅果早上去學校,電梯卡在半當中不動了,一電梯的人都是急了上班去的呀。等到修電梯的來,一時三刻也弄不好,隻好把他們一個個拉出來。趕到學校,人家一節課也上好了。你說說看?”

李凝眉便道:“回頭你去跟我那位親家翁講講,不要二百五兮兮,去幫那點人當出頭鳥。我曉得他的心思,一心一意想修複早前的盈虛坊,也想借點群眾的力量。他不要捏鼻子做夢了,人家是想拆了盈虛坊造高樓!”

吳阿姨便笑道:“我哪裏好去數落常先生啊!”扭頭看看李凝眉:“李同誌,你為啥不直接去問小弟弟?他總歸有點消息透露給你吧?常先生還讓我到你這裏打聽動靜呢!”隻字不提外麵的傳聞,生怕愈發讓李同誌煩心。

李凝眉麵孔卻愈發拉得窄了,道:“世人隻道養兒防老,我看養兒子不如養女兒。我已經個把月沒看見令丁了,他現在心裏麵隻有恒墅,哪裏還顧得上守宮!”

吳阿姨倒要為馮令丁打抱不平了,道:“李同誌這你可是冤枉小弟弟了。聽講他又升了級,當了副區長。還聽講他這個副區長比區長還厲害,拆房子造房子的事統統歸他管,可想是有的他忙的了。再講,他現在又不住在恒墅,好幾個月都不見他人影。那邊小妹妹每天總是獨個人回來,替大妹妹紮針的呀。”

原來,馮令丁與常天葵結婚住進恒墅,講起來是相幫吳阿姨一起照顧常天竹和常蝘蜓。他們倆工作都忙,早出晚歸的,實在也幫不了吳阿姨多少。反而時不時受到常天竹的騷擾,提心吊膽,夜不成寐,苦不堪言。盈虛坊人都說,常天竹得的是花癡病,恒墅中除了他父親常衡步,是不能再住其他男性的。待常衡步與小姨娘從香港回來,恒墅中重新有了管事的女主人,馮令丁就動了搬出去恒墅的心念。李凝眉自然希望兒子搬回守宮,可常天葵卻向往兩人獨處的小世界。國家按行政級別給馮令丁分了一套三居室的公房,就在離盈虛街不遠的長寧路上。於是,馮令丁常天葵就此搬離了盈虛坊。

吳阿姨講的道理,李凝眉心裏是清楚的,兒子搬去長寧路上的公房居住,也是征得她首肯的。開始,兒子星期天還跟媳婦一起回守宮住上一夜,跟父母聊聊天。自市裏麵實行“兩級政府,兩級管理”的新體製,兒子的擔子愈發重了,工作愈發忙了,哪裏還有什麽休息天?李凝眉算得是個開明的母親了,兒子工作做得好,有出息,她自然也是高興的。隻是這一段她心裏憋得慌,動遷盈虛坊的傳聞愈來愈真切,攪得她向來自有主張的人也亂了方寸。她想跟丈夫商議對策,馮景初卻笑她杞人憂天。馮景初主持的設計項目愈來愈多,應邀參加的各種會議也愈來愈多,外出講學、出國考察,在天上飛的時間也愈來愈多。他忙自己的事體都忙不過來,哪裏有閑心陪老婆發幽古之情、作憑吊之歎?李凝眉也曾希望馮畹丁能成為她的同盟軍,可是馮畹丁無法理解繼母的煩惱。在她看來,李凝眉的生活已經十分完美,丈夫兒子都是那樣出色,又都對她恭恭敬敬、言聽計從。既便盈虛坊動遷牽涉到守宮,政府也一定會有相應政策,大家也都要按政策辦事嘛。李凝眉在守宮找不到知音,隻好逮住吳阿姨發發牢騷,排遣排遣鬱結於心的擔憂。吳阿姨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卻也無法給她一個滿意的結局。李凝眉長長幽吐了一口悶氣,轉了話題,道:“也真難為天葵了。天竹病得太久,恐怕很難完全治愈。現在又是春發頭上,像她那種毛病頂容易發作了。吳阿姨,你要關照天葵,萬不得已還是要給天竹吃藥的,叫天葵自己當心自己的身體。”

吳阿姨點頭道:“李同誌,這你盡管放心好了,那頭兩個姑娘也都是在我手裏長大的。小妹妹總要醫院裏落了班,才能到恒墅來給大妹妹紮針,我每趟都燉好紅棗銀耳湯給她接接氣。不過……”尚不及說出“不過”兩字的下文,就看見馮畹丁拎著兩隻熱水瓶走進廚房,忙迎上去接過水瓶,道:“畹丁姑娘,就曉得你要下來衝開水的,銅吊子裏水馬上就要開了。你把空瓶留下,我替你衝好了送上去。”

馮畹丁意不過,道:“吳阿姨,上回給紅果帶回去的卷子,什麽地方做不出的,盡管過來,叫我們戈壁教她。”

吳阿姨道:“你看看,戈壁比我們紅果還低一級,都在做大學裏的卷子了。畹丁姑娘,這就是你前世修來今世福啊。我們紅果要有戈壁這點腦子,我睏夢頭裏也會笑醒的。”

待馮畹丁上樓去了,吳阿姨轉過臉對李凝眉道:“畹丁姑娘這幾天可是憔悴得很呢,李同誌,看上去倒還是你嫩相呢。”

李凝眉搖搖頭,道:“你叫她怎麽嫩相得起來?陳家進黃鶴一去不複返,聽講在香港弄到一大筆遺產,做公司發大財,卻從來不提接畹丁戈壁過去團圓。”

吳阿姨稍稍遲疑,弄堂裏有人傳言,陳家進在香港另外有了女人,這種話她實在說不出口。便道:“我聽講陳家進在香港的遺產官司鬧得沸沸揚揚,陳家進其實沒有分到多少遺產呐。”

李凝眉擺擺手道:“這種事體,你曉得的,我是不好去兜底打聽的。好在畹丁工作蠻順利,又做區人大代表,又提拔了街道副主任,再加上戈壁這孩子爭氣啊!”

吳阿姨點點頭,歎道:“天也有晝夜陰晴,人也有吉凶禍福。畹丁姑娘將來會有好報的。”

李凝眉重拾前言,道:“你方才說了個 ‘不過’,不過下麵有什麽文章呀?”

吳阿姨笑起來,道:“李同誌,什麽事體都瞞不過你嘛。我是說,那邊小妹妹看起來太瘦弱了,麵孔黃渣渣的,胃口也不大好。”

李凝眉蹙眉凝神盯著吳阿姨看了一歇功夫,忽然道:“她會不會是有喜了呢?”

吳阿姨怔了怔,道:“哦喲,我倒沒想到這上頭去,倒是有點像的。”

李凝眉眼珠子頓時像上了釉般有了生氣,急道:“天葵給天竹紮針,這時候還不會走吧?吳阿姨,廚房間馬虎點弄弄算了,我跟你回恒墅看看天葵去。”

吳阿姨匆忙把碗筷歸整停當,問道:“要不要跟馮同誌招呼一下?他若要喊你起來呢?”

李凝眉道:“用不到的,他一心鑽在圖紙裏麵,早把我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於是兩個人出了守宮門,急步往恒墅走去。

常天葵果然還在天竹房中。為了深化針炙效果,她總在大姐姐身上盡量大時間地留針。近半年,天竹的病情好轉許多,不再吵鬧,有時候都能自己吃飯了。天葵認為這就是針灸的好處,所以再忙再累,她一天都不肯放棄對姐姐的治療。

小姨娘也在天竹房中陪天葵聊天,見吳阿姨領著親家母進來,連忙立起來,要倒茶,端糖果。李凝眉阻止她道:“都自家人,用不到客氣。我晚上也不能喝茶,否則一夜到天亮睡不著了,我隻是來看看天葵的。”

天葵受寵若驚,道:“媽,怪我不好,好多天沒過去看你……”

李凝眉顯得寬容大肚道:“你們忙,媽曉得的。”先看了看天竹,天竹靜靜地坐在藤椅上,雙目合閉,紋絲不動。她人比從前胖了許多,長年居屋,膚色白皙,若不是頭頂心和手臂紮滿了銀針,還真像一尊觀音佛呢。便歎了句:“天竹看上去哪裏還像個病人?”眼烏珠轉到天葵麵孔上,道:“反倒是你瘦了,氣色暗沉,是不是——?

小姨娘自覺有責任,歉愧道:“天葵是太辛苦。我是想讓她不要天天過來的,可又擔心天竹停了針,毛病會複發……”

天葵忙道:“姨娘你放心,據我觀察,姐姐的病情正在逐步好轉。我順帶便彎過來,並不覺得吃力。”

李凝眉卻湊近了天葵,道:“媽看你的氣色,會不會有喜了?”

天葵的小臉騰地紅了,遲疑道:“不會吧——?我好像沒什麽感覺嘛。”

李凝眉追問道:“你的節育環取下了沒有啊?”

天葵忸怩地點點頭。原來天葵跟馮令丁才結婚那兩年,因常衡步去了香港,他們要照顧天竹和蝘蜓,決定暫時不要孩子,便采取了避孕措施。後來,常衡步伴著小姨娘回到恒墅,他們又搬出了盈虛坊。李凝眉便希望兒子媳婦快點為她添個嫡嫡親親的孫子,幾次催促常天葵把節育環取出。

李凝眉胸有成竹道:“這兩個月經期還準嗎?”

常天葵搖搖頭:“這個月已推遲十天左右了,不過,我的經期從來就不正常……”

李凝眉不待她說完,下命令道:“明天,上班時就去查個尿樣,媽等著你的好消息呢!”

常天葵曉得拗不過婆婆,隻有答應她。

李凝眉非要等天葵替天竹收了針,又看著她喝下一碗紅棗銀耳羹,才和她一起離開恒墅。吳阿姨要送李凝眉回守宮,天葵道:“吳阿姨你歇著吧,我順便送媽過去就行了。”

常天葵是騎腳踏車來的,便推著車先送婆婆回守宮。這部腳踏車還是從前馮令丁騎的那部十八吋猛鋼永久牌,馮令丁如今上下班都有轎車接送,用不上腳踏車了。常天葵便拿過來自己騎了上下班。她人雖瘦弱,腿卻長,喜歡騎男式車。畢竟老牌子貨真價實,用了近二十年,車身漆水已經剝落,鋼圈仍是挺括。

到了守宮門前,常天葵的意思,索性進去看看公公。李凝眉卻道:“你還是走吧,令丁該到家了吧?”

天葵抬腕看看表:“說不準的。區黨代會做出決定,化五年時間基本完成全區老房棚戶簡屋的改造任務,他就沒有一天早回家了,常常弄到半夜三更的。”

李凝眉心裏麵格登一下,看來盈虛坊是逃不脫要動遷了!唯一的希望,守宮並不是危房簡屋,能不能網開一麵幸存下來呢?想問天葵,轉而又放棄了。不能讓天葵替自己煩心,還是等哪天兒子回來再問吧。便道:“你跟令丁說,怎麽樣都抽空回來一趟,媽有事體找他。”

天葵猶豫著,欲言又止。因為姐姐幾次三番地騷擾,丁丁哥哥都害怕回盈虛坊了。不過當著婆婆的麵數落姐姐的不是,又覺得不厚道。天葵最終隻點了點頭。

李凝眉又道:“明日媽等你的消息,尿樣出來,不管是陰是陽,都要告訴針的。”

天葵“嗯”了聲,撩起細即零丁的長腿上了腳踏車。

李凝眉立在守宮紅磚卷筒瓦的門廊裏,追著她纖弱的背影喊:“天葵,騎慢點,慢點——小心啊——”這聲音和著腳踏車“赤浪赤浪”的鏈條聲,在月色溶溶,夜風習習的長巷短弄中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