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許飛紅和陸馬年的兒子六周歲了。小家夥結合了夫妻倆人的優點,雪白滾壯,虎頭虎腦,人見人愛。都說他的名字起著了,將來必定頭角崢嶸,出類拔萃。
陸雲龍生日是在秋天,可陸大娘子才過立夏就開始對兒子嘮叨起來了。陸大娘子的意思,六歲也是個大生日,無論如何要替孫子熱熱鬧鬧做一次生日酒的。你們結婚時沒擺酒,雲龍做滿月,酒席又擺在北新涇。盈虛街上的老街坊啷裏啷聲閑話不少,隻當我陸大娘子勒殺吊死,鈔票不舍得拿出來。這一次,定規要在盈虛街上開席,少講講要十桌酒。親眷朋友,街坊鄰居,方方麵麵都要請到,你們鈔票不夠,我來拿出!
陸馬年吞吞吐吐把這些話傳達給許飛紅聽,許飛紅正坐在乳白漬嵌金邊的歐式梳妝台前化妝,用把不鏽鋼眉鉗修眉毛。她的眉毛原是漆黑緊致,從不需描畫。生了孩子後,眉梢就鬆散疏闊了,隔幾日,必要用眉鉗修整一番。她就在鏡子中翻了陸馬年一個白眼,道:“你媽就是說話喉嚨響點,真讓她摸鈔票出來,手就要抖了。”
陸馬年在建材商店好歹也是個經理了,在老婆跟前仍是唯唯諾諾,陪著笑臉道:“手抖歸抖,為了雲龍,我媽絕對舍得摸鈔票出來的。阿紅,你就順她一次心,讓她在盈虛街上紮回台型吧。”
許飛紅望望鏡子中的自己,胖是胖了點,皮膚仍光滑白皙。眼窩下多了一掬淡淡的雀斑,都是懷雲龍的時候落下的,隻好抹一層粉底霜,再撲一層粉遮蓋些許。早些年許飛紅對自己的相貌很自信,她曉得自己在陸馬年眼中就是巫山神女下凡天仙。生意忙起來,來不及化妝,她也怡然自得。這種自信,卻因陸馬年做了建材店的經理而漸漸消失了。許飛紅難得去一次建材店,偶爾插了次橫檔,便覺出了貓膩。店裏一位安徽打工妹阿桃,長相有點像唱黃梅戲的韓再芬,嬌音婉轉地一口一個“陸經理”,喊得人骨頭酥軟;一對眼珠子流光溢彩地在陸馬年身上打旋,撩撥得陸馬年多少拘板守陳的人,舉止言語也變得輕狂狎昵起來。許飛紅當天下午就將阿桃辭退了,並且關照陸馬年建材店招工,隻招男不招女。
許飛紅對鏡梳妝之際,陸馬年一直立在她背後看著,許飛紅莞爾一笑,嗔道:“你還不去店裏啊?小妖精被我趕走了,店裏麵淡刮刮沒有味道了對吧?”
陸馬年冤枉鬼叫道:“我不是在等你回句話嗎?也好給我娘一個回應啊。順順流流的日子你過膩了,就想作精作怪掀起點風浪來!”
許飛紅看他急吼吼,麵紅耳赤的樣子,噗哧笑道:“你這個人一點幽默不起來。告訴你娘吧,我原就打算回盈虛街給阿龍辦生日酒的,不過,好吉祥倒貼我鈔票我也不會進去的!”
陸馬年立馬歡喜起來,道:“那當然,那當然,我娘也沒講要去好吉祥呀。”
許飛紅道:“聽講那座四星級的銀杏賓館裏有家本幫餐廳,做的小菜味道還蠻正宗的。”
陸馬年猶猶豫豫道:“去賓館裏擺酒席啊?一桌菜起碼比外麵貴兩百塊,還要加服務費……”
許飛紅乜斜著眼道:“喏喏喏,小家敗氣的腔調又露出來了。派派你現在也是總經理頭銜,開奧迪車的主,講出話來比工薪階層還不如!你去跟你老娘講,我就要在銀杏賓館裏給阿龍擺生日酒,鈔票不用她拿出來的。我許飛紅若連兒子的生日酒都請不起,還回盈虛街作什麽?”
陸馬年楞了楞,沒想到老婆這樣坦氣,喜得捉住她圓鼓鼓肩膀,在她粉妝玉琢的臉頰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許飛紅叫起來:“要死啦,人家才化好妝,就要去裝飾協會開理事會的。”連忙拿起粉拍撲撲地補粉。
許飛紅今非昔比。她現在已是飛駿集團公司董事長,其麾下的飛駿裝潢在行業中頗有名聲,她本人也被推舉為市建築裝潢協會的常務理事。近兩年她又牛刀小試,在近郊盤下別人家停工待料的一個樓盤,波瀾不驚地向房地產開發行業進軍了。
為了跟自己蒸蒸日上的事業相匹配,許飛紅一咬牙,化了幾萬塊錢買下一座農民的宅院,將裏麵的平房統統拆除,重新造起一幢讓北新涇鎮上的人們彈眼落睛的三層樓洋房。房子的式樣基本拷貝盈虛坊中的守宮與恒墅,半圓型鑄鐵護欄的陽台、宮殿式卷瓦立柱的老虎窗,鋪了馬賽克帶簷頂的敞廊,還有一座假山玲瓏花木扶疏的園子。內部裝飾采用歐洲古典風格,許飛紅提要求,陸馬年自己設計,並指揮工人們精心打造。寬敞的客廳那一長排通花園的落地玻璃窗,許飛紅執意要鑲嵌花玻璃。陸馬年覺得太不值,嵌花玻璃價錢昂貴,又平白遮去許多日光。客廳連著敞廊,光線原就不暢,何必再圖這點花騷呢?許飛紅明曉得陸馬年講得在理,卻蠻橫地固執己見。原因隻有一個:守宮客廳的落地玻璃窗鑲的就是嵌花玻璃。忠臣曆來勸不動昏君,陸馬年最終隻好服從許飛紅。北新涇鎮上藏龍臥虎地也蟄居著幾位畫家書家,洋房落成時前來賀喬遷之喜,送了一副裝在鑲紅木鏡框中的對子,原是鄭板橋的題畫詩:“得來湖水烹新茗,買盡吳山作畫屏。”掛在客廳裏,雖有點不倫不類,終究於富麗堂皇中增添了些許古雅之意。
房子大了,事情也多了,便覺人手短缺了。許飛紅千挑萬挑,挑了一個安徽打工妹來家做保姆。這個安徽妹妹五短身材,小眼厚唇寬鼻,相貌毫無動人之處,戳在那裏像一截灰脫脫的土俑。許飛紅在保姆介紹所一眼相中了她,領她回來,陸馬年眼烏珠紋絲不動,問都懶得問一聲。俞家小姑媽替許飛紅帶了五年孩子,帶出感情來了,跟許飛紅笑道:“許老板,我對阿龍沒有功勞總有苦勞吧?我也想托你的福,住幾天洋房別墅呢。”許飛紅正是求之不得。小姑媽年歲大了,重生活做不動了,可她赤膽忠心,管管家是最合適不過了。有小姑媽在屋子裏盯著,許飛紅到外頭忙天忙地也安心了。
陸馬年日日開著黑漆鋥亮的奧迪車到幾處建材商店轉轉;下班回家,坐在敞廊的藤圈椅中,二郎腿翹翹,報紙翻翻,抱著兒子逗他玩耍。飯菜端上桌,有人喊他去吃;要洗澡,有人替他放好一池子水。晚上,看電視看得困了,擁著又能幹又漂亮的老婆呼呼入夢鄉。這樣的日子,時間都像巧克力奶糖般融化了。陸馬年對他的人生實在是非常滿足且非常自得了。
陸馬年的父母搬進盈虛新紀元的高樓房,原以為已經高人一等,足可睥睨下塵了。陸馬年領他們來新別墅住了兩日,各到各處便瞠目結舌,歎為觀止。這才曉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回到盈虛街逢人必讚兒子的別墅多少華麗,多少高檔,真比盈虛坊的守宮更守宮,比恒墅不恒墅啊!
許飛紅曉得公公婆婆回盈虛街把她的房子吹得天花亂墜,也隻是不鹹不淡的笑笑。陸大娘子的脾性就是這樣的,你要封她的嘴巴比虎口撥牙還難。況且,許飛紅內心何嚐不想在盈虛街,尤其是盈虛坊的老街坊麵前顯耀她現在事業成功、生活富足的狀況?她已經實現了當初搬離守宮時自己對自己發下的誓言——拚命幹活、拚命掙錢,買一幢跟守宮一樣的毫宅,讓馮令丁對自己刮目相待!丁丁哥哥一定也聽到了關於小繭子發跡的種種傳言吧?他會不會對自己刮目相待呢?他會不會有點後悔沒有接受小繭子的一片情意呢?許飛紅仍不能給予自己肯定的回答。她自己都沒有對自己十分滿意,又如何讓丁丁哥哥對自己刮目相待呢?
許飛紅也請母親、單根爺叔以及哥哥嫂嫂一大家子過來參觀新居。當晚,吳阿姨就打電話過來,興致勃勃道:“小繭子,守宮的李同誌和恒墅的小姨媽都想過去看看你的新房子,你啥時候有空呢?”
許飛紅不假思索,沒好氣道:“我這裏又沒有西洋鏡,也不耍猴戲,有什麽好看的?”斷然拒絕。
吳阿姨知道女兒仍舊耿耿於懷馮令丁娶了常天葵,也不好怪她,隻含糊其辭拖延李同誌與小姨媽。哪裏曉得許飛紅是自慚形穢,生怕讓李凝眉小姨娘這等住慣老洋房的主兒看出破綻,挑她的刺頭。許飛紅常常立在花園裏端詳自家的洋房,從門楣、窗欞、欄柱、簷瓦,一一掃過,精致華麗,幾乎挑不出任何瑕疵。可是,許飛紅的感覺裏,它總是及不上守宮、恒墅的典雅高貴,恰似東施笑顰一般。這才明白一座房子的精神並不能靠各種高檔建築材料堆砌得出來,它是需要住在房子裏的人日長勢久地滋養調理供奉,方能修得正果。在人前,許飛紅總顯得神采奕奕、躊躇滿誌,誰能窺見她內心深深的失望?隻有背著人,兀自長籲短歎,曾經的願景,海市蜃樓般偶爾閃見,這輩子,她還有機會得到它嗎?
許飛紅最近改了一個翻翹式的新發型,烏發堆雲下,正好露出耳垂上兩顆渾圓的白珍珠,她換上一件秋香綠隱格真絲連衣裙,外披米黃寬鬆短風衣,遮住自己略略發福的腰腹。連衣裙的V字領口處於低與不低之間,恰到好處地配上一串顆粒均勻的珍珠項鏈,便顯得端莊嫵媚且不失性感。許飛紅在生意場上結識了不少朋友,這樣那樣的場合中,她時常看到一些個體老板的女人,項間腕間沉甸甸黃澄澄的金項鏈,耳垂指環閃閃爍爍的鑽石寶石,整個人反而被映襯得很黯淡。許飛紅畢竟在盈虛坊守宮住了十多年,她潛移默化地從李凝眉馮畹丁身上學會了大家閨秀內斂容雅畫龍點睛的妝扮風格。每天早上出門前,從頭到腳著意收拾一回自己,也是女人調節心情的好辦法。最後,許飛紅蹬上一雙珍珠白條羊皮鏤空高跟鞋,對著穿衣鏡,後退兩步,又朝前兩步,衣衫飄飄,身線妙曼,依然是一個明眸皓齒的美嬌娘啊!
陸馬年探進腦袋催問道:“我的娘子,你梳妝打扮得夠了沒有?再晚半刻鍾,馬路就要堵死了。”
許飛紅道:“好了好了,就曉得催命樣催!”連忙往耳後噴了噴香水,挎上羊皮銀扣的小坤包。
陸馬年故意大驚小怪叫起來:“阿紅,你才是真正的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呢!那爿肥皂廠戳瞎眼了,不來請你做廣告。”
許飛紅屏住笑,捶了他一拳。陸馬年在許多方麵愚懦窩囊,獨獨在討老婆歡心上表現得非常出色,總是無條件地欣賞老婆,服從老婆,這才使許飛紅能夠容忍他,和他太太平平地過日子。
夫妻倆坐上了他們新換的奧迪車,許飛紅便吩咐陸馬年先送自己到市房地局的建築裝潢協會參加一年一度的理事會。陸馬年曾經幾次建議許飛紅也去考個駕駛執照出來,對許飛紅這般機靈的人來說,還不是像三隻指頭捏田螺般便當?許飛紅鼻孔裏輕輕“哼”了聲,道:“我才不高興當司機呢!”許飛紅的打算,自己的交際圈子愈來愈大,應酬也愈來愈多,索性再買部車,雇個專職司機。陸馬年忙道:“老婆啊,把你交到別人家車子裏我可不放心,反正我也用不到一天到晚盯在店鋪裏的,還是讓我做你的司機吧。”許飛紅曉得他是肉痛養車、養司機的鈔票,嗔道:“讓你享福你不要,所以說瘦馬可肥,阿鬥難扶!”也就由他去了。
正是上班時間,馬路上自行車像黃蜂遷窩一般密密層層。汽車夾在自行車隊陣中完全喪失了優勢,左避右讓,行行停停,跑得跟千年老烏龜似的。許飛紅手雖不碰方向盤,嘴巴卻一刻不停地指揮:“哎哎哎,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吃屁呀?轉到中間道上來呀……黃燈還在閃呢,停下來作啥?衝過去呀……大轉彎,大轉彎,你怎麽直行了呀……”
陸馬年過了馬路,將車靠邊停下,氣鼓鼓地兩手交叉在胸前。許飛紅用力搡了他一把,道:“你瘋啦?我要遲到了呢!”
陸馬年道:“你在旁邊囉哩囉嗦,攪得我腦袋一盆漿糊,再下去一頭撞到公交車屁股上,我們夫妻雙雙見閻羅王去得了!”
許飛紅白了他一眼,道:“你算是鬧罷工啊?”
陸馬年強脾氣難得發,真發起來也是不依不饒的,道:“交通規則一點也不懂,亂發什麽條頭?大轉彎,大轉彎,你沒看見那是單向道,不好大轉彎的呀?要麽你把嘴巴封起來,要麽你自己來開!”
許飛紅倒是更喜歡他有脾氣的樣子,像個大男人了。便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講話就是了。快走吧,你也曉得的,這個會對我們飛駿裝潢至關重要。”
陸馬年恰到好處地收蓬落帆,得勝地橫了她一眼,道:“那你就適適意意眯一歇,到了我喊你。”便發動了車子。
市建築裝潢協會雖隻是個行業協會,卻憑借剛剛興起的房地產熱而頗受關注。它又直接屬市房地局管轄,得天獨厚,占據了市中心一座老式花園洋房,鬧中取靜,是一付超塵脫俗的姿態。
許飛紅是這個協會理事會中唯一的女性,好比萬綠叢中的一朵紅牡丹,原就引人注目;加之她紅顏動人卻又豪爽灑脫有大丈夫風度,更是獲得了一些事業有成的紳士們的擁戴與嗬護。
許飛紅踏上石階,走過一段鋪著紅氈墊的回廊,走進裝飾排場的會議室,立即被先到的男士們圍攏起來。
“許小姐,幾個月不見,更不敢認了,還以為是哪個電影明星誤入我們的會場了呢!”
“許董,聽講你悶聲不響接下了花錦城的樓盤?大手筆,有魄力啊。幾年後高速一通,那地方樓市肯定火。”
“許老板,你不要金屋藏嬌嘛。你老公做裝修聞名遐邇,請他來給大家介紹介紹經驗啊!”
……
許飛紅措置裕如地酬對應答,談笑風生。她的第六神經卻感覺到有一對眼珠牢牢地粘在她的後背脊上,她曉得這對眼烏珠來自坐在長條會議桌上橫頭的那個人。其實,她一進門,餘光就掃到了這個人。她是故意先冷落他一陣,吊吊他的胃口。她每每想起這個人就覺得膩心,作嘔,恨不得朝他那張鍋蓋似的麵孔上揎上一拳。可她卻不得不想方設法籠絡他,讓他心甘情願地盡他能力幫助她。
許飛紅和眾人周旋的一陣,終於做了一個優美的轉身,迎著那個人走了過去,同時伸出一隻玉手,糯答答笑道:“黃主任,你看你一聲令下,我們手頭有再要緊的生意也要放下,統統聚在你的麾下了。”
原來此人便是當年許飛紅中學裏的那位工宣隊黃榮發黃師傅,前兩年他從市建委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來,擔任了建築裝潢協會的會長。不過,他仍然喜歡別人稱他為“黃主任”。
黃榮發五指粗短的手一把捏住許飛紅的手,哈哈哈笑起來,道:“小許啊,方才我一直在觀察你,你現在不僅生意做得好,口才也愈發流利了。我看這一等男士中沒有一個及得上你的呢。”話音落下,手卻不肯鬆開,捏得愈是用力。
旁邊便有人附和,道:“許董才是人中之鳳,女中魁首嘛。”
許飛紅不動聲色,親昵卻不失端雅,道:“你們不要把我捧到雲裏下不來了,還不是靠改革開放政策好,還靠你黃主任的大力扶持呀!”話鋒不露痕跡地一轉:“近來師母身體好些了沒有?那藥若管用,隔日我再讓人送幾盒過去。”
許飛紅一提“師母”,黃榮發的手便鬆開了,有點不自然地笑道:“她那個毛病,要根治也難。近來倒是胃口開了,各式各樣東西都能吃了。”
許飛紅很認真道:“誰講不能根治啊?你首先要有信心,你有信心了師母才能有信心,精神因素對治療毛病有很大作用的嘛。黃主任,你也不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呀,現在女兒也進了重點中學,你要抽點時間多陪陪師母,帶師母出去玩玩,散散心嘛。”
許飛紅的這一番話,外人聽聽家長裏短的,其實是棉裏藏針,關節之處一一點到,隻有黃榮發心裏有數。
盈虛街上的老街坊隻看到過報紙上飛駿裝潢公司的大幅廣告,隻看到電視裏許飛紅為慈善基金會捐贈大筆錢款時的光輝形象,隻道這位當年的“賣魚西施”撞了大運才發了橫財。多少人下海經商,大多血本無歸。哪怕好吉祥的石老板,做生意可算是開天辟地的老前輩了。如今也隻是硬撐個門麵,慘淡經營而已,哪裏有許飛紅這樣地左右逢源,一馬平川啊。又有誰曉得許飛紅為實現自己的夢想,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心靈扭曲情感撕裂的沉重代價?
當初,許飛紅決然放棄經營多年、輕車熟路的水產生意,改做建築裝潢,家裏沒一個理解她讚同她,她是以“離婚”要挾陸馬年辭了公職與她一起打理公司的生意。盈虛街上許多人都講許飛紅做事輕狂,不知天高地厚。陸大娘子捶胸頓足,斥責她將兒子拖入苦海。萬一生意失敗,夫妻倆人一道去喝西北風。連吳阿姨也提心吊膽,暗暗為他們捏了把汗。許飛紅卻胸有成竹,水產生意是辛苦生活,不需什麽技術,入行的人愈來愈多,利潤也愈來愈薄。那時室內裝潢方才起步,卻並不是人人都做得下來的,需要一整套的技術。許飛紅手中卻有陸馬年這個寶,陸馬年在房修隊蹲了那麽些年,室內裝潢樣樣會做,而且做得上乘。
許飛紅萬萬沒想到,飛駿公司剛成立,她便與黃榮發狹路相逢了!她化了一筆錢,托朋友務必請到市建築裝潢協會的會長來參加她的開市慶典,並擔任剪彩嘉賓。朋友果然把那位會長請來了,許飛紅興致勃勃迎出去,卻愣住了,那位赫赫有名的會長竟然是黃榮發,這個惡俗無信,聲色犬馬的小人!
那黃榮發一見許飛紅,縱聲大笑,笑得麵孔如張蒲扇索索抖,搶上一步兩巴掌捧起許飛紅的小手,長久不肯放開,道:“許飛紅啊,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不過,當初我就識得你是女中英豪了,對吧?”說著手中悄悄用了把力,洋洋得意的笑容,好似漁夫撒開了網,就等著魚兒自己往裏麵鑽了。
許飛紅的聰明,在於她能及時認清局勢,辯明厲害,排除情感上的障礙,做出行為的準則。這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十分難能可貴的。盡管她心裏對黃榮發厭惡憎恨鄙視,可她前後一思量,馬上調整情緒,像個天真的女孩子般歡呼起來:“黃師傅,原來是您呀!又能夠在您的領導下工作,真是太好了!”
當天晚上,許飛紅備了份精致卻不張揚的禮物——兩隻書本大小的高檔禮盒。一隻盒子裏是一根皮爾卡丹男式腰帶,腰帶扣是14K金鑲碎鑽的;另一隻盒子裏是一條細細的足金項鏈,做工十分考究。這兩隻盒子是她的敲門磚。她先給黃榮發家打了個電話,卻是黃榮發老婆接的,很警惕的聲音,問道:“你找誰?”
許飛紅很恭敬道:“黃榮發會長在家嗎?”
對麵聲音立馬變得很不耐煩,道:“黃榮發不在,有事體明天到辦公室去找他!”
許飛紅忙道:“你一定是師母吧?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啦?我是許飛紅呀!”
“哪個許飛紅?”
“從前在盈虛坊,我母親天天替你們家買小菜的……”
“噢——你是吳阿姨的千金啊?”對方終於記起來了,仍未放鬆警惕,道:“這麽晚了,你找黃榮發……”
許飛紅愈是謙恭,道:“師母,黃會長不在家沒關係,你在就行。我有點東西帶過來,方便嗎?”
對麵的口氣顯然親切起來,道:“什麽東西啊?許飛紅,我們是從來不收受別人家禮物的喲!”
許飛紅道:“不是禮物,不是禮物,一點點小心意罷了。師母,我馬上就過來。”
這正是許飛紅想要的機會,趁黃榮發不在家,先跟黃榮發老婆交朋友。
許飛紅這一步走得很準,那位退休在家閑得發慌的環衛工人對許飛紅帶去的兩件禮品愛不釋手,欣然收受。這以後,許飛紅隔一段便會陪黃榮發老婆逛逛南京路淮海路。黃榮發老婆挑中什麽衣物,許飛紅就搶著付鈔票。每年,許飛紅都要組織公司員工外出旅遊,每次都邀請黃榮發老婆同行。很快,她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莫逆之交。黃榮發老婆甚至把夫妻之間最隱秘的事情也告訴了許飛紅。黃榮發一直患有早泄的毛病,結婚好幾年她都懷不上孩子,便悄悄抱養了遠房表妹超生的女兒。養女蠻乖巧,和她也貼心,到底種氣差點,讀書讀不大進。馬上要考高中了,她正為這事犯愁呢。女人們閑聊之間的話,許飛紅卻記在心中。托人找關係,付了一筆數目不菲的讚助費,將黃榮發夫婦的女兒送進了一所重點高中,這讓黃榮發的老婆對許飛紅心悅誠服,感激不盡。
許飛紅巧妙地躲開了黃榮發張開的網,卻讓黃榮發不得不為她開綠燈。飛駿裝潢兩屆評上市裏信得過家裝企業,規範服務達標企業,又率先通過了國際質量體係的認證。許飛紅深刻領會了名與利的微妙關係,飛駿裝潢出了名,生意便源源不斷找上門,利潤愈做愈大,名聲也愈來愈響。
市建築裝潢協會的理事會一上午也就結束了,中午的聚餐安排在錦江飯店,老板們都有自備車。許飛紅想給陸馬年打電話,卻被黃榮發叫住了,道:“許飛紅,我曉得你是不敢學開車是吧?搭我的車過去好了。”眼烏珠狡黠地躲在拱起的笑紋後麵。
許飛紅略猶豫,辦做出十分高興的樣子,坐進了黃榮發的車子。
從協會的小洋樓到錦江飯店不過十多分鍾路程,許飛紅卻像煎熬了很久很久。黃榮發臃腫的身體貼著她,散發著口臭的嘴巴湊在她耳邊喋喋不休地說著自以為幽默的段子。車廂裏雖然開著空調,許飛紅仍是一陣一陣地冒汗。她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忍受感官上的痛苦,根本沒聽進黃榮發在講點什麽,卻還要時不時地笑笑,點點頭,表示很著意他的言語。待到車子開進了錦江飯店,許飛紅趕緊鑽出車門,竟像死囚獲大赦般輕鬆。
許飛紅暗忖,決不能再給黃榮發揩油的機會了!席間,趁去洗手間的機會,給陸馬年的拷機發了訊息,叫他立即開車到錦江飯店樓下等她。
飯局結束後,黃榮發果然又招呼她坐他的車子回去,許飛紅笑道:“哪敢總是打攪黃主任呀,陸馬年來接我了。”
黃榮發掩飾著明顯的失望,對陸馬年道:“小陸,方才我替你當了一回護花使者,現在完璧歸趙了噢!”
陸馬年木知木覺哪裏曉得其間隱情,又是從前中學裏的工宣隊頭頭,又是如今飛駿裝潢的頂頭上司,愈發恭敬,連連道謝。
回去這一路,許飛紅破天荒閉緊了嘴巴,一言不發,隨陸馬年繞東繞西走哪條馬路。平素陸馬年最惱許飛紅在他開車的時候瞎指揮,今日她不出聲了,又覺得煙冷清清怪無趣的。便道:“老婆,怎麽啞巴了?”
許飛紅沒有回應,陸馬年從反光鏡中瞄了她一眼:許飛紅呆墩墩坐著,眼珠子飛出窗外,不曉得落到哪個旮旯裏去了。陸馬年寧願她吵他煩他,最不喜歡她躲進自己的心靈世界。好像跟他遠隔千山萬水似的。他便“啪”地擰開車上的無線電台,港台歌手的粵語歌轟然塞滿了小小的車肚,震耳欲聾的。
許飛紅伸手關了電台,沒好氣道:“吵死了,鬼哭狼嚎似的!”
陸馬年笑道:“阿彌陀佛,總算沒有啞掉啊?”
許飛紅突然道:“馬年,回頭你跟馮令丁打個電話,約他出來吃頓飯。”
陸馬年這下承受不住了,叫起來:“怎麽?方才你懶得跟我講話,原來是在想他呀?露餡了吧?”
許飛紅正色道:“看看你長一埋大一埋蠻登相,怎像人家裹腳女人牽絲攀藤地纏不清?我在想飛駿公司怎樣才能參與盈虛坊的動遷改造,就想到了馮令丁。他若肯抬我們一把,飛駿真就可以青雲直上九重天了!”
陸馬年不以為然道:“你就是念念不忘個盈虛坊!盈虛坊究竟動不動遷,還沒個準頭呢。”
許飛紅道:“盈虛坊已經劃入改造範圍,方才開會時黃榮發特為告訴我的。政府一時拿不出許多錢,現在有新的政策,利用地塊級差招商引資,居民一般都不回遷,開發商品房。區裏馬上要召集各大房產商開務虛會,公開招標。這樣的肥肉,多少人眼紅?所以我才急嘛。”
陸馬年是覺得飛駿公司現在日子蠻好過的,有必要大動幹戈地折騰嗎?便道:“要吃盈虛坊這塊肥肉,以我們現在的財力,恐怕還搭不夠吧?不要弄得蛇吞象,吃不下吐不出,便梗在喉嚨口噎煞。”
許飛紅翻他一個白眼:“說你像裹腳女人吧?做事情前顧後瞻的,什麽事也做不成!當初不是我逼你辭去房修隊的話,你能開上奧迪車嗎?你能住上小洋樓嗎?”
陸馬年吃癟,因為許飛紅講的都是實情。可他心裏就是不願意去求馮令丁,轉而又尋出一條理由,道:“我去請馮令丁,保證碰釘子。誰讓我和他曾經是情敵?”
許飛紅心想:他若真是你的情敵,我還會嫁給你呀?隻道:“你不要借機推脫,這飛駿公司也有你的份吧?”
陸馬年道:“我不是推脫,你也不想想,從前在學校,人家都講我是馮令丁的書童,從來是他指揮我的。我怕我一個電話過去,他一口回絕了,不就把路堵死了?我給你推薦一個人,由她去請馮令丁,保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許飛紅道:“什麽人有這樣大的麵子?”
陸馬年道:“你母親呀。馮令丁吃她奶長大的,這點麵子總要給的吧?”
許飛紅沒好氣嗔道:“縮頭烏龜不出趟!”心裏麵忖忖,他講的還真是道理,馮令丁無論如何不會不給吳阿姨麵子的吧?
許飛紅曉得母親每日晚會去哥哥家相幫燒兩隻小菜,特為提早點去盈虛坊新紀元候她。現在許飛紅真是千年難得去一趟盈虛街了。一來生意繁忙,又有了阿龍,實在軋不出時間跑老街坊串門。二來,盈虛街也沒有她的落腳地了。母親與單根爺叔住進了恒墅,許飛紅是打死也不願踏進恒墅門一步的;盈虛新紀元中的一室戶亦已經轉到哥哥嫂嫂名頭下麵。雖講哥哥對自己感激不盡,話講得情真詞切:“小妹,這裏真正的主人,還是你。什麽時候想回盈虛街住,我和阿晶打地鋪,大床讓你跟陸馬年睡。”許飛紅也是識相的人,從沒有跟陸馬年一道回去住過,兩對夫妻擠在一間房裏總歸有點難堪。有兩次,她抱著阿龍回盈虛坊看母親,就在哥嫂處宿一夜。頭一次,哥嫂還是蠻客氣的,真把大床讓給她和阿龍。再次去住,阿晶麵孔上的笑容就像得了麵癱似的難看了。許飛紅鑒貌辨色,就此再也不去打擾哥哥嫂嫂,愈發懶得回盈虛街了。
許飛紅給紅果買了一大堆巧克力,麥乳精,蜂蜜,水果,雜七雜八的吃食。紅果七月份就要參加高考,許飛紅和阿晶一樣,對她寄予了厚望。聽母親講,父親當年高中畢業,回鄉裏當了小學教員,已經是四方山村唯一的秀才了。許飛紅希望紅果成為許家第一個大學生。
許飛紅還保留著一把盈虛新紀元一室戶的房門鑰匙,開門進去,紅果卻已經在家裏了。許飛紅驚訝道:“紅果,你們放學這樣早啊?”
紅果道:“上午上輔導課,下午自修,我就回家來了。”
許飛紅道:“為什麽不在學校裏複習?有不懂的地方還好請教老師。”
紅果撇了下嘴,道:“學校裏吵死了,哪裏複得進?”看到姑媽手中那許多吃的,紅果高興地在許飛紅臉頰上啄了一口,迫不及待剝開了一塊巧克力。紅果胃口從來就好,吃什麽都好滋味,所以人長得肉鼓鼓的,一張麵孔像紅富士蘋果般可愛。
許飛紅看著她狼吞虎咽的樣子,笑道:“慢點,又沒有人跟你搶食。”停停,又問道:“紅果,你若考上大學,想讓姑姑送你什麽禮物?”
紅果側了腦袋,道:“姑姑,上回石開運叫了幾個同學到他家裏去唱卡拉OK,神氣活絡現的。姑姑,我也想要一台帶兩隻話筒的CD機,在家裏就可以唱卡拉OK了。”
許飛紅道:“這有何難?姑姑一定給你買。不過這兩個月你一定要安心複習迎考哦!考不好,姑姑隻好請你吃麻栗子了。”
許紅果從小跟姑姑親近,無話不談。撅了嘴道:“姑姑,要考上怎麽樣的大學才算好呢?考一個大專,你送不送禮呀?”
許飛紅捋了一把她圓圓的後腦勺,笑道:“你就這樣沒誌氣啊?姑姑當然希望你能夠考上交大、複旦囉!”
許紅果大驚小怪地叫道:“姑姑,你怎麽跟我媽一樣貪心啊?我還以為你很瀟灑的呢!”
許飛紅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你隻要用功了,姑姑就會獎勵你。滿意了吧?”
許紅果智商不高,情商卻超高,乖巧機靈,馬上道:“謝謝姑姑,姑姑就是比媽媽好。”
許飛紅喜歡紅果,很大原因是覺得紅果性格很像自己。勾起食指愛憐地刮了她一下鼻子,道:“話講得蠻中聽,誰曉得將來姑姑能不能享你的福?”
許紅果一張巧嘴接口令般回得快,道:“姑姑,現在哪裏還稀罕我呀,姑姑有阿龍了嘛。”
許飛紅開心地格格笑起來,笑住了,問道:“最近你爸爸媽媽的生意還好做吧?”
許紅果搖搖頭,道:“我也不曉得店裏麵生意好不好,隻曉得爸爸媽媽老要吵架。怕給我聽見,就關到廁所間裏去吵,把肥皂盒子都摔裂了。”
許飛紅一驚。其實她基本不過問哥哥的生意,也從不要求哥哥分利給總公司,她是一門心思相幫哥哥過上好日子的。忙追問:“他們為什麽吵架?生意虧了?被人騙了?”
許紅果皺了眉頭道:“我也搞不大清楚。好像爸爸不讓媽媽禮拜天去跳舞,吵到舞場去的。媽媽講生意全被爸爸搞咂了。爸爸講,寧願不做生意,也不想戴綠帽子。姑姑,我倒蠻喜歡綠顏色帽子的,夏天戴戴,很涼快。
許飛紅想笑,卻笑不出來。
言語間吳阿姨正巧進屋,見了女兒,自然是歡喜的,笑道:“小繭子,是哪陣風把你個大忙人吹來啦?我索性多做兩隻小菜,你就在這裏吃了夜飯吧?”
許飛紅道:“媽你不要忙,馬年現在去看他爹媽了,等一歇就會來接我。阿龍從幼兒園回來找不見我,要鬧的。”
吳阿姨道:“你不要把阿龍慣壞了,男孩子丟丟放放反倒好。”
許飛紅馬上反擊道:“那你從前怎不把哥哥丟在鄉下,把我帶在身邊呢?”
吳阿姨悶了一口氣,道:“你今天特為跑過來找媽算老賬啊?”
許飛紅便招呼紅果:“吃夠了吧?做功課去,我跟外婆講點事體。”便推搡著吳阿姨出了房間,關上房門。
吳阿姨道:“發生什麽事了?弄得我心裏七上八落的。”
許飛紅道:“媽,你盡管定定心心聽我講嘛。小事一樁,碰到馮家你那位幹兒子,就說我想請他吃頓飯。你出麵,他總該賞臉。”
吳阿姨疑心地望著她,道:“你又要出什麽花頭?大家都成了家,各人過各人的日子,何必再去招惹他?讓陸大娘子曉得,能把你脊梁骨戳破。”
“媽,你想到哪裏去了呀!”許飛紅跺了下腳,便一五一十把自己要請馮令丁吃飯的道理敘述了一遍。
吳阿姨聽清爽了她的意思,搖搖頭道:“小繭子啊。你現在有得好了。常言道,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騎馬莫輕平原地,收帆好在順風時。莫再折騰,好歇停了!”
許飛紅嘟了嘴道:“真正是別人求我三春雨,我求別人六月霜。托你幫點忙,倒弄出一大堆閑話來糟蹋我!”
吳阿姨歎了口氣,道:“他現在也不常回盈虛坊,碰上了,我跟他說說看。說得上說不上我也不敢打包票,畢竟人家今非昔比,官愈做愈大了嘛。”
許飛紅抖開笑紋,撲在母親肩上,道:“媽,你不要直統統跟他講嘛,就說老同學聚聚,我做東。你曉得如何花花他的,對吧?”
吳阿姨嗔道:“就你會花人,我們是勞動人民,花七八搭的閑話講不來的!”
許飛紅笑得愈發歡,道:“媽,盈虛坊的人不是都講我最像你的嗎?”
吳阿姨長歎一聲,道:“媽哪裏有你能幹?一輩子做娘姨的命。你是像你爸爸。你爸爸從前心比你還要大,隻是生不逢時,總算老來有點車運了。有時候,半夜裏醒來,想想還是為你們捏把汗。那邊房子造起來,萬一賣不出去,你們父女兩個的本錢不都賠光了?”
原來許飛紅在近郊投資的那個樓盤就是包給父親所在的建工隊做的,她看他們在盈虛新紀元的生活做得蠻上乘。畢竟她初涉房地產,有父親相幫,她便無後顧之憂了。
許飛紅心裏麵想:要是父親母親複合,他們一家團團圓圓該多美滿?這種意思她自然不會說出口,隻道:“媽你何必白白犧牲這些腦細胞?其一,我沒有把全部本錢都投進去;其二,爸爸造出來的房子一定賣得出去。你該操心的倒是哥和阿晶的事,怎麽?聽紅果講他們吵得厲害?”
吳阿姨又是一個長歎,道:“阿晶總歸是去過日本的人,打扮得比較招人眼目。兆紅的臭脾氣你也曉得,聽了弄堂裏人的風言風語,回來就跟阿晶鬧。”
許飛紅道:“媽,依你看來,阿晶她在外頭真有招蜂惹蝶的事?”
吳阿姨道:“矮人看戲何曾見?都是隨人說短長。我看阿晶對紅果管教得蠻緊,像個當娘的樣。也不年輕了,又是她自己要跟了兆紅的,想來不會再有別的想頭了吧?”
許飛紅點點頭,眼下她要一門心思攻克盈虛坊這座堡壘,無暇關顧其他,也隻相信母親的分析了。便探出後窗戶朝大樓底下望望,馬年的奧迪車已經停在樓底下了。關照母親一有馮令丁的消息就打電話通知她,說著匆匆下樓去了。
許飛紅在焦急卻充滿希望的情緒中等待了三、五日,吳阿姨終於給她打電話了,卻是個壞消息:馮令丁竟然婉言謝絕了她的邀請!許飛紅像被人用鎯頭“咚”地敲了一下,一陣暈眩。想不到馮令丁這般絕情,這般不給她麵子!懊惱,怨恨,絕望,無地自容,百感交集,好一歇轉不回神!
吳阿姨聽不到對麵的聲息,曉得女兒氣悶了,忙替馮令丁辯解,道:“小繭子,他倒不是故意搭架子,讓你難堪。聽他講,他當副區長的頭一天,就給自己和手下的人立了規矩;辦事要公開、公正、公平,一律不參加任何樓盤的落成典禮,不接受房產商的任何邀請;包括吃飯,娛樂,旅遊,反正要人家化錢的事情都不能參加。他說他不能為了你破了規矩……”
“媽,你就不用浪費唾沫的!”許飛紅打斷了母親,叭嗒掛斷了電話。心中恨恨道:“馮令丁,你要樹立你清官的光輝形象!就如此六親不認了啊!對馮令丁徹底地失望,卻愈發激起她拿下盈虛坊項目不可抑製的欲望。
許飛紅已經得知馮令丁將召開有關盈虛坊改造項目的務虛會,她想她的第一步就是一定要擠進這個會議。許飛紅手中的王牌就是黃榮發,區裏麵關於盈虛坊的改造方案,一定會去聽聽他這外前任建委副主任的意見的。
黃榮發老婆小時候出天花,落下了一臉白麻子,這最是她的心病。許飛紅東打聽西打聽,打聽得香港有整容醫院磨平麻臉很有經驗。便替黃榮發夫婦辦好了赴香港考察的通行證,又托朋友聯係好整容技師,親自送他們夫婦登上去香港的飛機。
黃榮發相貌愚蠢,腦袋卻不笨,他自然明白他應該回報許飛紅什麽東西。便挑明了跟許飛紅道:“小許啊,我曉得你想參與盈虛坊的改造工程,不過,單憑你們飛駿公司的實力和資質,恐怕很難拿得下這個項目。你現在最有效的途經,就是找一家實力雄厚的外企,搞一個合資公司去參加投標競爭,這對你來講並不是什麽難事吧?”
經黃榮發這麽一點撥,許飛紅豁然開朗。黃榮發到底當了這麽些年的領導幹部,站得高,看得遠嘛。近幾年,她也碰到過幾位從香港台灣過來的企業家,也有意思與她的飛駿公司合資。她卻總是猶豫,總懷疑人家別有用心。陸馬年更是堅決反對,我們辛辛苦苦打拚出來的事業,憑什麽拱手出讓,掛人家的牌子?許飛紅終於認識到自己是那樣目光短淺,心胸狹窄,缺乏現代企業家的雄圖大略。要實現自己心裏麵暗藏著從未泯滅過的美麗的願景,她必須要有孤注一擲、破釜沉舟的勇氣與膽略。
許飛紅先不與陸馬年商議,因曉得他吃飯怕噎,行路怕跌,寧可濕衣,不肯移步的迂腐,不如省點口舌,先做起來,做成了,給他一個既成事實。
許飛紅嚐試著聯絡先前與她有過交往的幾家港商台企,卻都沒有成功。做生意搶得就是時間,人家不會耐耐心心地等你回心轉意。正一籌莫展期間,黃榮發夫婦從香港回來,給她帶來一個意外的驚喜。原來黃榮發在港期間結識了香港龍仕閣集團公司的首席執行官雷傑森先生,言談間得知龍仕閣集團老板早有意涉足內地房地產業,黃榮發便向他舉薦了飛駿建築裝潢公司。許飛紅沒想到黃榮發也會有此俠義之舉,感激之餘,適當地給了他一點無傷大雅的甜頭嚐嚐。
許飛紅先入為主地對這家港資企業有了良好的印象,;在為這家公司的名字中有個“龍”字。許飛紅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兒子阿龍給她帶來的好運氣。另外,她對龍仕閣集團的首席代表雷傑森先生印象不錯。雷傑森儀表堂堂,氣度優雅,先就讓她暗自欣賞。又聽他自我介紹,從小在英國長大,畢業於牛津大學建築係,前幾年才到香港發展事業。愈就對他有了幾分景仰。雙方交談的十分融洽,有關合資諸方麵事宜商議得也很順暢。雙方各懷著好感,又都急於求成,都作了相應的讓步。新成立的合資公司冠名為飛駿.龍仕閣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由龍仕閣老板任董事長,許飛紅任常務副董事長兼總經理,雷傑森為副總經理兼財務總監。讓許飛紅頗為滿意的是也為陸馬年了爭取到一頂副總經理的帽子,並兼任工程部總監。
滬港合資飛駿.龍仕閣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成立慶典非常隆重而熱鬧,各大媒體都作了或長或短的報道。許飛紅施展渾身解數請來了市、區兩級建委、房地局的相關領導出席慶典,卻故意不給區裏分管城建的副區長馮令丁發請柬。事後,許飛紅將報紙上有關飛駿.龍仕閣的報道剪下來,一並寄給了馮令丁副區長,並附了封親筆信,明確表示飛駿.龍仕閣希望承建盈虛坊改造工程的意願。
丁丁哥哥,小繭子將以事實向你證明:她雖是個娘姨的女兒,可她的人格也是尊貴而驕傲的,她有能力靠自己的努力建造起比守宮恒墅更壯美的樓房。
整一個夏天,許飛紅忙得席不暇暖、饑不及食,卻忙得意氣風發,熱情高漲。
新開張的飛駿.龍仕閣公司在繁華地段的上海賓館內租了一個樓麵做辦公地。許飛紅原是想把飛駿裝潢的樓麵辟出一半給飛駿.龍仕閣用,既省下一大筆租金,她又可兼顧兩邊的生意。可雷傑森先生不同意,他嫌飛駿裝潢地處城鄉結合部,太偏僻;且兩層樓房又是農民住房改造的,太寒酸,與飛駿.龍仕閣公司的身價不相配。雷傑森先生嘴角噙一絲恭敬卻不無諷意的微笑,道:“密斯許,你不要心痛這筆租金,將來它會為我們贏來百倍甚至千萬倍的利潤。生意場上都是勢利眼,誰會相信一個連象樣點的辦公樓都租不起的公司做大生意?”
雖然雷傑森先生的口氣讓許飛紅聽著有點不大舒服,可是許飛紅還是認同了他的說法,人家畢竟是牛津大學的高材生嘛。
現在許飛紅大部分時間蹲在飛駿.龍仕閣這邊,公司才開張,可以說是千頭萬緒,針頭線腦的事都得關顧到。而飛駿裝潢那頭她也不放心全丟給下邊人去做,一星期還得抽兩個半天去巡視一下。馬不停蹄地兩頭奔波,恨不得有孫悟空的吹毫分身術。
這天傍晚,陸馬年開車到上海賓館接她回家,看她累得耷頭耷腦的樣子,也於心不忍。但陸大娘子已幾次打電話催問他了,眼見兒子生日一日日逼近,不得不講了。便道:“阿龍的生日酒到底做不做啊?你忙不過來,發句話,我去辦就是囉!”
許飛紅一愣,朝車窗外望去,華山路兩旁粗闊的梧桐樹葉橙黃紅褐,果然變得色彩斑斕起來。風徐徐拂過,葉片一陣一陣落下來,滿世界洋溢著窸窸沙沙的秋聲。秋日原來就在她忙忙碌碌之時悄然降臨了!
許飛紅以手撫額,軟軟地笑道:“真是忙昏頭了!馬年,先去盈虛街走一趟,到銀杏賓館把阿龍生日酒席訂下來,省得你媽指著我背脊說瞎話。”
陸馬年想為母親辯解幾句,想想隻要老婆肯將酒席包下,兩邊矛盾就迎刃而解了。自己講話又不靈光,何必去討嫌呢?便興致勃勃地開車,直往盈虛街去了。
銀杏賓館座落在盈虛街裏麵原來的色織廠的舊址上。賓館的三樓是銀杏苑中餐廳。坐在餐廳大堂,隔街便可與盈虛坊那兩棵枝葉蒼茫的古銀杏遙遙相對,頗有雅意。想必賓館也是因此而得名的吧?
許飛紅包下了大堂沿窗的六隻圓台麵給兒子過生日。她跟陸馬年道:“給你媽四張圓台麵安排她的客人,總歸說得過去了吧?每張桌子是坐十個人亦或十二個人全由她看人頭再定。你看呢?”
陸馬年當即給母親打電話詢問。陸大娘子一聽真就進賓館辦酒,又不要她摸出一個銅板,自然是歡喜不已,道:“夠了夠了,我說要十桌麽,也是講講氣話的。你媳婦財大氣粗,也是給我們陸家撐世麵呀。”
陸馬年沒料到事情這樣順暢,他是最怕家裏麵雞零狗碎鬧矛盾,讓他夾在當中受閑氣。便討好許飛紅道:“你們家這邊隻兩桌啊?太擠了吧?再加兩桌嘛!”
許飛紅冷冷道:“不用了,我們家哪能跟你們陸家比?主推客勤,人丁興旺的!”其實,她早已細細盤算過,母親和單根爺叔,哥嫂一家,單根爺叔女兒一家,甚至可以加上單根爺叔的親家兩翁婆,正好湊成一桌。況且哥嫂能不能出席目前還是個問題。紅果參加高考失利,隻被一所職業專科學校錄取。哥哥的意思,小姑娘大專讀讀可以了,畢業後,飛駿公司裏總有女兒的位置嘛。阿晶卻不肯罷休,中國名牌大學考不進,就要送紅果去日本讀大學。兆紅一來舍不得女兒遠行,二來去日本上學學費不菲,他也心痛這筆鈔票。夫妻倆日日為此事爭吵,許飛紅正想法子為他們調停。另外一桌酒,許飛紅是單為父親一家留出的。她征詢母親意見,吳阿姨是明理之人,爽爽快快同意了。吳阿姨也提出一個要求,她想請兩位女東家,守宮李凝眉和恒墅小姨娘,外加街道的張阿姨,她們都在危難之際出手相幫過自己的恩人。許飛紅這回不僅不反對,還補充了三個人,蝘蜓和戈壁,外加馮畹丁。許飛紅內心實在很想讓馮家人和常家人看看自己目前豐盈優裕的生活狀況。
阿龍生日這天,許飛紅為自己請了兩個鍾頭事假。合資新公司中推行嚴格的管理規章製度,作為總經理的她必須身體力行。這些都是雷傑森帶過來的現代企業管理新理念。
許飛紅下午三點就從公司回到家裏了,她需要充足的時間梳妝打扮自己,還要收拾一下阿龍。從幼兒園接回家的阿龍通常跟隻泥猴沒什麽區別,徹徹底底給他洗了澡,換上新買的白襯衣和深灰西裝短褲,領口別上領結,足下皮鞋鋥亮,神氣活絡現的樣子。陸馬年坐在一旁欣賞煥然一新的老婆和兒子,自己卻仍舊是平素裏拖出拖進的一件砂洗平絨墨綠的夾克衫。許飛紅要他去換西裝,係條領帶。陸馬年死活不願意,說穿西裝跟遭綁架似的,係領帶就像吊死鬼了。
終於收拾停當,他們留下安徽小保姆看家,俞家小姑媽也換了身清爽的衣服,牽著阿龍的手,有她在,阿龍就不會鬧。一家人山青水綠的黑暗麵盈虛街,頗有點衣錦還鄉的意味。
正是下班高峰時刻,大馬路小馬路都像腸梗阻一般壅塞,他們的車停的時間比跑的時間多,駛進盈虛街已是長天與暮靄一色,落霞與霓虹燈齊飛了。
汽車掠過盈虛街新紀元的門口,許飛紅一眼瞥見哥哥一家三人正從小區裏走出來,心裏麵一歡喜,忙喚陸馬年停車。
許飛紅下車迎了上去,叫道:“哥、嫂子,正巧一道進去。上車吧,擠一擠好了。”
許兆紅和阿晶前幾天還吵得差點離婚,剛和好,還有點別別扭扭。倒是紅果並不因高考失利有些許頹喪憂悒之態,仍是活登登地撲上來,拉住許飛紅一條胳膊,笑道:“小姑最好,謝謝小姑。”
原來還是許飛紅一橫心,向哥嫂表態,隻要嫂子替紅果聯係妥當日本的大學,紅果去日本留學費用她全包了。這才讓哥嫂化幹戈為玉帛,一家人歡歡喜喜來參加阿龍的生日酒會。許飛紅是聽說恒墅的常蝘蜓考取了華東師範大學心理學係,她決不能讓盈虛坊的人看許家人的笑話!
許兆紅忙道:“紅果,你跟小姑上車去。我和阿晶走走過去,又沒幾腳路的。”也是一種夫妻和好如初的表態。
許飛紅一家車先到銀杏賓館,才下車,恰巧看到吳阿姨陪同盈虛坊中守宮恒墅一撥人過來了,雙方便矜持而客套地互相招呼著。
李凝眉丹鳳眼梢放得平平展展,略有點誇張地笑道:“這位美人兒就是紅果嗎?從前在守宮園子裏呱呱亂跑的醜小鴨,原來是隻白天鵝呀!”說得從來無拘無束的紅果也忸怩起來。忽然她就往許飛紅跟前湊湊,壓低了嗓問道:“小繭子,聽講你要資助紅果到日本留學去呀?辦妥了沒有?”
許飛紅心裏直惱母親嘴快,麵上卻水波不驚,坦然道:“也談不上資助囉,化不了幾個錢的。已經差不多了。”
旁邊小姨娘拽過阿龍橫看豎看,嘖嘖言道:“小壽星好神氣,跟他娘活脫勢像,將來也是個大老板。”
許飛紅聽聽她們的言詞,注意力象煞都在小孩身上。可她感覺到她們的眼珠子時不時轉到自己身上滾幾滾,又慌忙收了回去。許飛紅愈發驕傲地挺胸吸肚展示自己豐滿亦不失苗條的身材,故意拉住馮畹丁問長問短。
陳戈壁已經比馮畹丁高出半個腦袋,卻仍不出趟,半邊身子縮在他媽媽背後,偷眼張望紅果。紅果卻已經跟常蝘蜓腦袋湊腦袋地嘀咕起來。兩個小姑娘自小學畢業後就難得有機會碰麵,少小時結下的友誼使她們之間沒有絲毫芥蒂。
這時候,從盈虛坊方向飛馳過來一群腳踏車,許飛紅心髒地震般轟隆一跳,當即便堰歇了。那群腳踏車為首的騎車人正是馮令丁!
無論有多少時間沒見著他,無論此刻街燈的光線如何昏灰,無論他混雜在多少人當中,許飛紅總能一眼就認出他!
“舅舅!”陳戈壁抬起手指了一下,眾人都扭頭看去。許飛紅渾身的肌肉岩石般地僵硬,動彈不得。
腳踏車隊經過銀杏賓館時並沒有減速,陣風般地掠過去了。
吳阿姨歎道:“李同誌,像小弟這樣當官的我從來沒見過。巡撫微服私訪嘛,官轎也總歸在前頭候著的,哪裏像他,自己踏腳踏車的。”
李凝眉不無自傲道:“已經好多天了,日日領著區政府跟城市建設有關部門的負責人下去檢查各處危房舊裏的情況,方才一定去過盈虛坊了。”
吳阿姨道:“盈虛坊真的要動了呀?”
李凝眉迅速瞟了下許飛紅,公事公辦的口吻,道:“工作上的事,我是從來不叼擾他的。”
許飛紅的眼珠子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群腳踏車直至暮色密合的筆直的街盡頭,馮令丁永遠飄逸傲岸的身影像一條冬眠長久的草蛇,突然蘇醒過來,狠狠地在她自以為滿足的心上咬了一口。
這一個晚上,銀杏餐廳賓客如雲,作為小壽星的母親,許飛紅滿麵春風,光彩照人,妙語連珠,竭力為兒子的生日酒會營造歡快的氣氛。可是,她心中被蛇咬過的那個玉米粒大小的傷口卻一直淌著血,隱隱作痛。
依舊,依舊,人與梧桐俱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