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女子夢無尋處。

常天葵覺得自己陡然老了千百年,閱盡了人世蒼桑,洞悉了人心險惡。她不顧兩邊家人的百般勸阻,執意回醫院上班了。

那日早上,馮令丁特地給邢師傅打電話,讓他早點開車來順便送天葵去醫院。天葵卻跳著蹦著逃開了,格格格笑道:“我不坐你的轎車,我不想破壞你的規矩,我喜歡騎腳踏車。”馮令丁看她依舊輕捷玲瓏的姿態,聽她依舊活潑開朗的笑聲,也就放了心,自乘轎車上班去了。常天葵推出輛超役多年的“老坦克”,跟婆婆招呼了聲,就出了門。李凝眉追著她背影道:“不要硬做,做不動,請病假回家!”

常天葵頭也不回地往前騎,心裏麵盛滿絕別的悲涼,每根骨頭每寸皮膚都在痛。她想到馮令丁竟然還有臉開玩笑,道:“天葵,大概是你給天竹紮針紮得太痛了,所以她才報複到我身上來,看到我毛病就發作!”天葵懶得跟他理論,裝作不堪疲憊,倒頭就睡。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丁丁哥哥的臉覺得虛偽得可憎。你還當我是個天真幼稚的小姑娘,以為我會相信你的謊言麽?關鍵在於,她不能再欺騙自己了。從前粒粒屑屑的疑點已經連成了一片,隻是有幾處關節她還需要弄弄清楚。把全部真相弄清楚以後,她會做出她自己的選擇的。想到這裏,天葵眼淚咕嚕嚕地湧了出來。幸而她騎著車混雜在上班族如潮的車流中,沒有人會注意她的表情。撲麵而來的早春清新而凜冽的晨風,將她腮眸的淚珠吹散,細雨般沿途飄灑開來。

傍晚時分,李凝眉接到常天葵打回來的電話,說醫院調她去病房了,隔天便要值夜班,這一段她就住在值班室,不回家了。李凝眉急了,說你身體剛好,怎麽吃得消呢?天葵的理由不容置疑,每日來回跑,豈不更吃力?李凝眉說不過她,隻好勉強應了,心裏總是疙疙瘩瘩,難不成因為孩子流產,與令丁鬧別扭了?待兒子晚上回家,李凝眉把天葵調病房值夜班的事跟他講了,狐疑地問道:“令丁,你跟天葵沒什麽不開心吧?”

馮令丁笑道:“媽,你不要胡思亂想的。天葵有一段不上班了,她的脾氣你還不曉得?恨不得一日當作兩日用,把耽擱的工作全補上。”

李凝眉忖忖,令丁講的不會錯,像天葵那般清水一樣的脾性,要跟她嘔氣都難。這才歇了心。

馮令丁道:“媽,我還要去一趟恒墅。天葵她爸爸日裏給我電話,叫我下班一定要去找他,有要緊事體要跟我商量。”

李凝眉道:“保準又是為他那個改造盈虛坊的計劃。下半天就和你爸爸蟠在書房裏推敲了半日呢!”又怨道:“你爸爸也真是多事,他自己告訴你就是了,偏生要你去常家跑一趟。”

馮令丁笑笑道:“反正近的,跑一趟就跑一趟。”他是曉得父親這麽做的用意的。父親雖則支持常衡步的計劃,可他不會去做沒有把握的事體,更不願意出頭露麵當急先鋒的角色。

李凝眉搖搖頭,道:“這個常老夫子,白日夢永遠做不醒。你想想,就連他們常家自己人都不肯摸鈔票出來做,他還不肯罷休。你還是勸勸他,過過太平日子算了。”

馮令丁不想跟母親耽擱時間,敷衍地應了聲,就出門了。

馮令丁有恒墅大門的鑰匙,自己開了鎖進去。正巧吳阿姨從廚房出來,端著黑漆描金的托盤,盤中一杯白水,一隻白釉小碟,碟中臥著粒藍瑩瑩的藥丸。馮令丁心有些慌,鎮靜道:“吳阿姨,你這是給天竹喂藥去啊?”

吳阿姨神色有點黯然,道:“沒法子,小妹妹不好來針灸,再不吃藥,怕要吵得一家門都睡不好覺。”

馮令丁道:“我正好去三樓找常先生,順便把藥帶上去好了。”說著伸出兩隻手去接托盤。

吳阿姨忙道:“不行的,小弟。大妹妹哪肯服你喂的藥?不揪你打你算是客氣的了。”

馮令丁道:“你放心,吳阿姨,我氣力大,把藥灌下去,她就不會鬧了。”執意要接托盤。

吳阿姨盯著他看了一歇,便鬆了手,笑道:“那就謝謝你了。”又道:“常先生正等著你呢,茶我已經替你泡好了。”

馮令丁端著托盤上了二樓,走進常天竹的房間。天竹一見他便從椅子上蹦起來,馮令丁“噓”了一聲,用腳將門關上了。

馮令丁將托盤放下,天竹就勾住了他的頭頸,麵孔伏在他肩胛上,珠淚點點,嬌喘籲籲,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馮令丁曉得她當人麵要裝瘋賣傻,受了太多的委屈。滿心是對她的愧疚與痛惜,隻是輕輕撫著她的背,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少停,天竹緩過氣來,問道:“天葵她,懷疑我了吧?回去一定跟你吵了吧?”

馮令丁道:“沒有,天葵她單純,她什麽都沒說,她不會懷疑的。”

天竹更狠地拖緊了他,道:“我擔心了一夜天,真怕她們看出了破綻,再也不讓你過來了。”

馮令丁道:“怎麽會呢?我怎麽會不過來看你呢?”

天竹幾乎軟癱在他懷裏,她的手摸索著去解他的衣扣,卻被馮令丁阻止了。馮令丁輕輕扶正了她,艱難地道:“天竹我們不能。我現在是天葵的丈夫,我要對她負責的呀!”

天竹眼珠子裏充滿了傷痛和怨恨,憤憤道:“那麽,誰對我負責呢?你馮令丁難道對我沒有責任嗎?”

馮令丁捉住她的肩膀,道:“天竹,輕點,求你了。我當然會對你負責的,我和天葵向你父親保證過的,一定會對你負責到底的。”

常天竹恨恨地甩開了他的手,吼道:“我不要你這樣對我負責……”

隔著門,忽聽得常衡步大聲喊著:“吳阿姨——吳阿姨——馮令丁到了沒有?一到就叫他上我書房來——”

馮令丁忙道:“天竹,等我忙完這一陣,我們再好好商量,你一定要相信我。快把水喝了,藥片丟了。我上去了。”便匆匆閃出門去。

吳阿姨聽得常先生喊,生怕又弄出什麽事來,有點懊惱方才將藥交給馮令丁了。急急上樓尋他,合巧在樓梯口照麵。

馮令丁以攻為守,道:“吳阿姨,我聽到常先生在喚我。總算還好,藥已經灌下去,你快去幫她躺下吧。”便脫身上三樓書房去了。

常衡步看見馮令丁,那兩顆平素深陷在皺褶中的眼珠子便如出土文物般凸現出來,撣落灰土,上了釉色般燭亮。捉住女婿的手,嘿嘿嘿笑著,不無得意道:“令丁,我們把報告修改潤色了一番。你父親的點子不錯,把重點轉移到曆史意義上來,政府是不是就容易接受了呢?”

馮令丁接過那份二十幾頁關於修複盈虛坊原貌的報告,從頭到尾又看了一遍。這裏麵的許多要點他已經能背出來了。正如常衡步所言,這一次的報告詳盡描述了清鹹豐年間太平軍駐紮盈虛坊,以及抗戰期間,盈虛坊主人又無償捐出自家積穀倉辟作難民收容所這兩件事實,強調了盈虛坊的人文內涵,更具有說服力了。

馮令丁吟著,尋思著如何開口對常衡步解釋政府的意圖。說實在,他是被常衡步的報告說服了的,他卻也清楚地了解區政府財政上的艱難。雖說從1992年起,上海建立推行“兩級政府、兩級管理”的新體製,區政府財政收入有了很大的增長。可曆史上遺留下的危棚筒屋範圍之大,老百姓居住環境之差,舊區改造任務之重,處處都急需政府財力的投入。因此,他預料到常衡步這個報告近期很難被政府列入規劃。

“舅舅,”按理,馮令丁早該改口稱常衡步“爸爸”了,可他還是習慣著畹丁姐喚他“舅舅”。馮令丁喝了口茶,斟酌著措詞,道:“你的報告論點鮮明,論據充分,剖析深入淺出,的確很有價值啊。”稍頓,旋即道:“可是,政府現在實在騰不出手來做這件事體。”看常衡步激動地要說什麽,忙抬手製止了他,道:“舅舅,我想哪一天帶你到那些危棚筒地塊去轉一轉,也許你就會理解我的心情了。作為公管城建工作的區領導幹部,麵對居住環境那樣窘迫的老百姓,我心中的愧疚難以言表。市委市政府已下了決心,決不能把棚戶筒屋帶入下一個世紀。任務很緊,壓力很大。倘若我們不是全力以赴地做好這項工作,老百姓會指著鼻子罵我們的!”

常衡步騰地站起來,在書桌和沙法之間來回走了兩圈,立在馮令丁跟前,點著他的鼻子道:“那我現在就要罵你,你們拆除曆史,消滅曆史,那就是曆史的罪人。老百姓也許為著眼前的利益會對你們歌功頌德,我相信,過了三五十年,他們也會罵你們的。”

常衡步聲音本就瘖啞,加之情緒激動,這段話講得斷斷續續,卻在馮令丁心中引起很大的震動。自從進入建委工作,馮令丁就有意識地翻閱了許多世界各國有關城市建設的資料。美國聖菲市完全保留印弟安人的建築風格;意大利羅馬古城修舊如舊;法國巴黎老城區不允許出現六層以上的樓房;瑞典斯德哥爾摩保留了城市最中間0.8平方公裏的老房子,如今卻成了這個城市的驕傲。

此刻,馮令丁腦袋中兩種觀點爭論得非常激烈,哪一方也說服不了對方。卻絕處逢生,馮令丁終於想到一個法子,無論會得出怎麽樣的結果,總不失有群眾基礎。原來,各區縣的人大、政協會議即將召開,舊城區的改造方案要經過代表、委員們的充分討論,並在會議上表決通過。何不將常衡步的報告捅到人大、政協會上去,如若能獲得一定數量代表委員的支持,自己便可理直氣壯地向區委區政府進言進策了。

馮令丁將這個想法告訴常衡步,常衡步猶疑道:“我現在不是人大代表也不中政協委員。畹丁倒是人大代表,可她一直反對我的計劃。莫非令丁你願意做我的代言人?”

馮令丁道:“我現在的身份,隻代表你的意見恐怕是不妥的,但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列席小組討論。你現身說法,更有感染力。隻需有十人以上同意你的觀點,便可作為代表方案遞交常委會討論,那時我便可發表意見了。”

常衡步瞪著眼珠子尋思片刻,噴笑出來,拍著馮令丁的肩膀道:“好,你小子當官當得還有點模樣。古人言,仁者在位仁人來,義者在朝義士至。令丁,舅舅看好你,一定能成就一番事業的。”

馮令丁離開恒墅時,吳阿姨一直送他出門。馮令丁問道:“吳阿姨,天竹吃了藥,睡得還安穩嗎?”

吳阿姨瞟了他一眼,道:“你說你把藥給她灌下去了,我進去看見藥還在碟子裏放著呢。不過奇怪了,藥沒吃下去,人倒睡得安安穩穩的了。”

馮令丁懸著的心撲通落定了,輕輕地長長地籲了口氣,早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幾天後,區政協、人大會議相繼召開了。馮令丁稍微利用了一下職權讓常衡步作為列席代表參加了小組討論。可是,常衡步的遊說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隻有五、六位來自大學和文化單位的代表在常衡步的報告上簽字。那一段,傳媒上屢屢報道“危、棚、筒”地區老百姓居住環境的艱難,區長在做區政府工作報告時,含著眼淚向全體代表呼籲:舊城區的老百姓在等待、在期盼、在呐喊,何時才能告別“危、棚、筒”,跨入新天地?作為人民的公仆,我們不能再等待了。拖拖拉拉,猶疑觀望,都是對老百姓犯罪!我們必須抓住千載難逢的改革開放大好時機,加大舊區改造力度,打一場新時期的淮海戰役,盡快把目前還居住在棚戶筒屋中的老百姓解放出來,向人民群眾還情還債,決不把這貧窮落後的麵貌帶進21世紀!掌聲雷動,代表們群情激奮,一致通過了區政府舊區改造的規劃和步驟。在這樣的氛圍中,常衡步提出恢複盈虛坊曆史舊貌的提案顯得那樣微不足道,甚至有了解他底細的人認為他是借改革開放之機行重建家業的私人目的。馮令丁也因此受到區長、區委書記的嚴厲批評,一是批評他明知故犯,違背人民代表大會程序,擅自讓常衡步作為列席代表進入會場;二是批評他在執行區政府舊區改造的戰略規劃中態度曖昧,搖擺不定。鑒於這兩點,原議定出任舊區改造指揮部總指揮的他,降級擔任舊區改造指揮部副總指揮,總指揮改由區長兼任。

常衡步得知自己的提案被擱置,打入冷宮,沮喪之下,獨自離開恒墅,搬入那間屋頂隱藏著殘缺的觀世音得道圖的三層閣居住,做出的姿態便是誓與盈虛坊共存亡。

馮令丁實在很為老丈人身心健康擔憂,更擔心真到盈虛坊折遷之時,常衡步會不會采取更激烈的行為?於是,他硬著頭皮去恒墅拜望小姨娘,希望小姨娘能夠勸回常衡步。

恒墅裏雖然接二連三地有變故,小姨娘卻總是淡定從容,嫻雅沉靜得如同一塊翡翠。她用透明的玻璃杯給馮令丁泡了杯眉尖茶,還丟進幾粒殷紅的枸杞,捧著先是養眼,喝了愈是養心。小姨娘就是能把枯燥瑣碎的日子用極簡單的方式讓它有聲有色起來。望見馮令丁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淺笑著,麵孔朦朧月似的,道:“令丁,就讓他在那裏住幾日又何妨?一日三餐吳阿姨會給他送過去,餓不到他。功名利祿都看輕了,偏就一座盈虛坊放不下,這是他一世的心痛。我拜托倪師太了,由他麵壁參禪,倪師太會解他心結的。”

馮令丁稍許定心些,便告辭出來。他從三樓走下樓梯,在二樓的過道上停頓了下,望一眼天竹的房門,心想:還是等這樁事體忙定了,再來撫慰她吧。便拔起腳,蹭蹭地下樓了。

馮令丁回到守宮,見父親母親畹丁姐都在客堂間候著,曉得他們也是為常衡步擔心,便將小姨娘的話回複了一遍。

李凝眉先一個歎道:“難怪盈虛坊老住客都講,常衡步就是盈虛坊,盈虛坊就是常衡步。幸虧現在改革開放了,否則不曉得又會給他戴上頂什麽派的帽子。”

馮畹丁蹙起眉尖道:“明天我抽空去一趟三層閣,一定要勸舅舅回恒墅去。這次我們街道仍舊要配合動遷小組工作。要是舅舅領頭做釘子戶,盈虛坊的動遷工作就很難推行下去,讓我怎樣再去做其他居民的工作呀!”

馮景初正在翻閱當日的晚報,像是隨口道:“時不至不可強生也。古人雲,明怨因時而變,知者隨事而製。明明是一樁造福後人的好事,隻因時機不對,反倒引出許多事非。畹丁你去看他,說我求他一副對子:不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什麽時候寫好了,我去恒墅取。”

馮畹丁揣摩到父親的意思,便點點頭。

這邊李凝眉卻另有思慮,拉住兒子道:“令丁,天葵好些天沒有回家了,打過來電話都是工作忙啊病人多啊。哪有忙到家都可以不回來的道理?明天下班你去醫院看看,無論如何接她回家,啊?”

馮令丁含糊道:“媽,這一陣我也是應接不暇的。明日我給她打電話,叫她回來給你看看!”事實上,常天葵不回家,馮令丁倒覺得輕鬆。他害怕麵對常天葵清徹透明的雙瞳。

這以後的幾個月時間裏,馮令丁滿腦子被舊區改造工程塞滿了。全區幾十萬平方公裏的危房棚戶筒屋,數片地塊,同時開工。舊區改造指揮部的燈通宵達旦地亮著,不分晝夜,沒有休假。千頭萬緒,條分縷析。成立機構,製定每個步驟的細則,一項項定人定點地落到實處。馮令丁雖說是副總指揮,實際上具體工作全由他牽頭,他索性就住在指揮部辦公室裏了。

舊區改造很重要的一環便是招商引資。守株待兔太耗時日,指揮部商定主動出擊,召開一個房地產商的務虛會,向他們傳達區政府關於舊區改造工程的多種優惠政策,歡迎他們積極參與各地塊的招投標工作。指揮部通過建委、房地局、裝飾協會方方麵麵的評估舉薦,篩選了二十多家資質好品牌好的房地產開發公司,鄭重向他們發出了邀請函。

忙忙碌碌之中,紛紛紅紫漸成塵,夏木陰陰正可人。

區領導非常重視這場務虛全,安排在午後兩點召開,由舊區改造指揮部副總指揮馮令丁主持。晚上,區委書記區長將親自出馬宴請這批房產商。

近午時分,馮令丁接到母親的電話,說是陳戈壁考取了同濟大學建築係,父親和畹丁姐準備晚上設宴慶賀,天葵已答應晚上請假回家,常衡步也同意走下三層閣前來赴宴。母親懇求的聲音,道:“令丁,今朝你是無論如何要回來吃這頓賀宴的呀!”

馮令丁卻身不由已。區委書記區長設宴招待房地產商,這一場招待酒會意義非同尋常,他這個舊區改造副總指揮豈能缺席?隻好跟母親擺明了事情輕重,再三致歉,並托母親轉達他對外甥的祝賀。

為了表示政府招商引資的誠意,區長指示馮令丁要提早恭候在會場門口,不要讓房產商們感覺到政府官員總是高高在上。馮令丁便隨便抓了兩隻菜包子啃啃,先期到了會場。一一檢查了會場的布置,擺放的鮮花,茶水,點心,擦手濕紙巾,做記錄的紙箋和筆,都妥當了,才去休息室的沙法上眯著眼靠了片刻。一點半光景,秘書來叫他了。馮令丁連忙打起精神,跑到會場大門口迎候貴賓去了。

總以為那些老板們開會肯定拖拖拉拉不會準時,不料馮令丁才趕到大門口,便有客人到了。其實房產商們全部都很看重舊區改造的機遇,誰不想在這樣的大好商機中分得一杯羹?

馮令丁迎接了幾位房產商老板,互遞名片,應景地寒暄一番,恭請他們入座。這時,一輛銀灰色流線型的寶馬車從橢圓型花壇旁邊的車行道滑行過來,輕巧地停在大門口。車門推開,先下來一位氣度不凡的紳士,一米八十的身架,穿一套米灰色意大利名牌西服,金絲邊眼鏡憑添幾分儒雅。他稍稍彎了腰,優雅地伸出手臂,便從車門中接出一位女士來。那女士挽著高髻,穿一襲真絲寶藍職業裝,勾勒出豐盈迷人的曲線。戴一副蛤蟆大墨鏡,遮去大半張麵孔,珍珠耳墜夾著一彎紅唇,挑起的一縷自信的淺笑。馮令丁就覺著這女士形態非常眼熟,一時卻記不起來在哪裏遇到過?女士一手挽住紳士的手臂,倆人款款走到馮令丁跟前。女士笑道:“馮區長,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不認得我啦?”

馮令丁從聲音聽出來了,驚訝道:“許飛紅,是你呀?”她故意在雷傑森先生麵前表現出與區領導有著不同凡響的關係,旋即道:“馮區長,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香港龍仕閣集團的首席代表雷傑森,現在也是我們飛駿.龍仕閣房地產開發公司的財務總監。”

馮令丁公事公辦地與雷傑森握了握手,心中無端地不很喜歡這位財務總監,不喜歡他過於奶油的麵孔,不喜歡他牽扶許飛紅時過於親昵的舉動。

許飛紅把塗著藕色珠光蔻丹的手抬到馮令丁麵前,馮令丁笑著輕輕握住了它,柔軟油膩,令他心動。慌忙嗬嗬嗬笑道:“許飛紅,我們班級裏你是做得最出色的了。上回你寄給我的材料我都看了,希望你在這次舊區改造的大工程中有所建樹啊!”

許飛紅的手指綣在丁丁哥哥的掌中,所謂十指連心,她不由得心旌搖曳。隻礙著身邊的雷傑森,才戀戀不舍地抽回玉手,深望了馮令丁一眼,道:“那還得你區長大人多多關照啊!”那樣的眼神,那樣的語氣,連雷傑森都看出了端倪。他倆人走進會場時,雷傑森湊著許飛紅耳朵道:“密斯許,你和那位副區長曾經有過一腿吧?”許飛紅把持住情緒,正色道:“傑森,我們隻是老同學,老鄰居而已,請你不要做不著邊際的遐想。”

自許飛紅接到區政府的邀請函起,她就開始為這一天的著裝打扮精心設計了。為了彌補小時候的遺憾,她一直留著長發,燙成波浪形狀。這次卻決定梳一個高髻,配上她豐潤的杏臉,既現代又古典,馮令丁一定會欣賞的。她將衣櫥裏箱子裏春夏兩季的衣服統統翻出來,一件件試穿,前後左右地照鏡子,一遍遍問陸馬年:“這件好吧?這件不俗氣吧?”問得陸馬年火氣辣辣地翻上來,道:“你他媽為了個馮令丁,就這樣折騰得慌啊?再穿紅戴綠也快四十多的人了,你不怕丟人,我還要張臉皮呢!”

許飛紅朝陸馬年厚墩墩的背脊上猛擊一掌,道:“我說你這個人腦筋有毛病是吧?公司裏大事體從來不管,就曉得牽絲攀藤尋呴勢。我老早跟你講過,要拿下盈虛坊的改造工程,這趟務虛會便是機會,我當然要打扮得出類拔萃,不同凡響囉。你要不放心,就跟我們一起出席會議去呀!”

陸馬年恨恨道:“你去出你的風頭吧,我才不跟那個娘娘腔同車合汙呢!”

許飛紅又好氣又好笑,道:“你怎麽跟刺蝟似的,碰到什麽蟄什麽的。莫明其妙又跟雷傑森較什麽勁啊?”

陸馬年道:“什麽爛茄子臭冬瓜,我一根手指就好摔他個嘴啃泥!講講是香港大老板,怎麽自己連部車子都買不起?天天鑽到你的車子裏揩油!”

原來合資公司成立後,許飛紅聽從雷傑森建議,添了部寶馬,配備了專職司機,不再搭陸馬年的奧迪車上下班了,這也讓陸馬年耿耿於懷。

許飛紅沒好氣道:“你講話難聽不難聽?什麽叫揩油啊?雷傑森在香港自然有車。公司剛成立,他也要看看我們拿得到什麽項目,有沒有在上海做大的強的可能嘛。”

陸馬年已是強弩之末,氣籲籲道:“人家不是說女為悅已者容嗎?參加政府召開的會議,我勸你還是穿得樸素點,收斂點好。”

陸馬年這句話倒讓許飛紅聽進去了,便專程到真絲商廈定做了一套深寶藍的職業裝。

那一日,許飛紅取了新衣興致勃勃地回家,準備在丈夫麵前好好展示一下。她推開客廳的門,卻看到陸馬年跟安徽小保姆並排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陸馬年一條胳膊還搭在小保姆的肩胛上!許飛紅氣不打一處來,隨手將裝衣服的包朝他們擲過去,罵道:“陸馬年你不是人,我在外麵忙得頭頭轉,你倒好,在家裏跟鄉下人吊起膀子來了,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

那安徽小保姆嚇得逃到廚房去了。陸馬年卻仍坐在沙發裏,翹起二郎腿,篤悠悠道:“老婆,原來你也會吃醋的呀!”

許飛紅曉得他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仍多給那個小保姆幾百塊鈔票,當晚便將她辭退了。

許飛紅就穿著新做的職業裝出席了務虛會,不想效果出奇地好,端莊素淨典雅,反添了幾分貴族氣和書卷氣。老板們的眼光都粘在她身上了,其中當然也包括馮令丁吧?許飛紅美滋滋地想著。

務虛會進行得很順利,馮令丁作為舊區改造政府方的負責人,一一出示了需要改造地塊的總麵積、總戶數,總拆遷量以及可造建築容積率,以後可能獲得的最大利益,等等。政府這樣公開、公平、公正的態度讓房產商們的積極性大大提高,獻計獻策,氣氛非常熱烈。馮令丁覺得今天自己的口才發揮得前所未有的高超,每句話都會掀起一陣波瀾。他感覺得到,有一對美麗的火辣辣的眼珠子幾乎分分秒秒地盯在自己臉上,這才使他精神振奮,妙語連珠。

會議至五點靠過結束的,馮令丁便請房產商們到貴賓室稍事休整,六點鍾準時開宴。

馮令丁正與某個房產商攀談,眼角餘光卻掃到一個深寶藍的影子,忙叫道:“許總留步。”

許飛紅立定了,雷傑森已跨前兩步,又退了回來。

馮令丁匆匆結束了與那位房產商的交談,調過頭來道:“許總,我有幾句話,想同你個別交換一下意見,你看能不能給我一刻鍾時間?”

許飛紅稍稍一偏腦袋,笑道:“當然可以囉,不勝榮幸呢。”

馮令丁便拿眼珠子斜了斜雷傑森。

許飛紅踮了腳跟,湊到雷傑森耳邊笑著說了幾句。那雷傑森禮貌地朝馮令丁欠了欠腰,別轉身走開了。

當隻剩下他和她麵對麵時,馮令丁卻不敢直視許飛紅的眼睛了。那對眼珠子從來不掩飾她對他的愛戀。

許飛紅看他一下子局促起來的樣子,忍俊不住,道:“馮令丁,你不要再許總許總地叫了好吧,弄得我混身起雞皮!”

許飛紅的坦率讓馮令丁自然了許多,笑道:“場麵上總要叫兩聲的嘛。”

許飛紅耐不住了,道:“跟我說什麽事啊?神神秘秘的,不會要向我求愛吧?”說罷用力地格格格笑起來。

馮令丁也笑了,道:“我敢吧?陸馬年不要跟我決鬥啦!”

兩個人同時想起了少年時代的許多往事,不勝喟歎,相對無言了幾秒鍾。

許飛紅瞟見雷傑森就在離不遠處的走廊中徘徊,便催道:“到底什麽事?但說無妨。”

馮令丁道:“你真打算競標盈虛坊地塊嗎?這裏可是黃金地段,寸土寸金啊!”

許飛紅眼珠子騰地發亮了,道:“當然囉,而且是勢在必得。你願意協助我一臂之力嗎?我可不想賄賂你,我們公司有這個實力。”

馮令丁道:“我曉得你有實力有魄力,你的最大的優勢還在於你從小在盈虛坊長大,對盈虛坊很了解,很有感情。用不到你賄賂,我會投你一票的。”

此一刻的許飛紅,好想攀住丁丁哥哥的肩膀跳起來喲,她隻是密密笑著望著他永遠迷人的麵孔。

稍頓,馮令丁問道:“你一定不會忘記常衡步吧?就是恒墅裏的常伯父。”

許飛紅乜斜著眼道:“不就是你的嶽丈嗎?我當然記得他。倒是一位菩薩心腸的老人,可惜有點神經質,老是一圈一圈地兜弄堂。”

馮令丁道:“你曉得他為什麽要日複一日,一圈一圈地兜弄堂嗎?你曉得他有怎樣的心願嗎?”

許飛紅嘴角挑起一絲嘲諷的笑,道:“他有了你這位當大官的乘龍快婿,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嗎?”

馮令丁曉得她在怨他,一笑以避之。便將常衡步希望修複盈虛坊原貌的計劃簡要地描述了一下。

許飛紅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免有點氣惱:怪不得方才給我戴了那麽多高帽子,原來你是想利用我幫常家做事啊?沉下臉,不置可否。

馮令丁看她一下子沉默下來,略理了理思路,道:“搶救曆史文化的工作應該是政府的事,可我們區急需改造的地方太多,難度太大,政府有限的資金隻能投資到最需要的地方。所以,希望具有文化意識且目光長遠的房產商加入到這樣的事業中來。或許三年五載看不出它有多大的經濟利益,其實,除了它的人文價值,它潛在的經濟價值也是很大的。譬如,開發成旅遊景點,做成高品味的藝術品市場,等等……”

許飛紅忽地莞爾一笑,道:“好了,等我拿到盈虛坊地塊以後,再來聽你做大報告吧。你放心,我會優先考慮常伯父的計劃的,屆時,恐怕還要聘請常伯父做我們的顧問呢。”

馮令丁沒想到許飛紅這麽爽快就表了態,久懸於心的一塊石頭撲通落了地,情不自禁捉住許飛紅一隻手,道:“那我真要代常衡步謝謝你了。”

許飛紅倒是很想永遠讓他這麽捏著手,可她曉得雷傑森就在不遠處盯著這邊看呢。便把手收了回來,裝作被捏痛了的樣子甩著,笑嗔道:“用那麽大的勁作什麽?還不到謝的時候嘛。公司的事也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還要請人評估,還要開董事會討論。另外,我還有一個附加條件呢。”

馮令丁因自己的失態有點尷尬,忙道:“什麽條件你說吧?”

許飛紅道:“開會時你介紹盈虛坊的地形圖,卻將守宮和恒墅劃在紅線外麵了,這是為什麽?”

馮令丁道:“這很簡單,舊區改造指的是那些危房棚戶筒屋,守宮與恒墅房子結構那樣好,自然不屬於改造範圍囉。”

許飛紅道:“可是,倘若要恢複盈虛坊的原貌,便不可不包括守宮與恒野吧?所以,如果我能中標獲得盈虛坊工程,我希望是一座完整的盈虛坊。也就是說,它必須包括守宮與恒墅!”

馮令丁沉吟片刻,一橫心,道:“隻要你決定按常衡步的規劃做項目,我一定說服他們出讓守宮與恒墅。”

“一言為定!”許飛紅接口令似地答得又快又響,止不住踮起腳跟往上拔了拔身子。這是她內心激動的表露,海市蜃樓的願景竟就逼真地擺在眼門前了,稍一伸手便可攬到它了!

雷傑森終於走了過來,抬腕看看表,極有禮貌地欠了欠腰,道:“你們談話的時間已經超過一刻鍾了,聽講書記和區長已經到達了宴會廳。”

馮令丁同樣禮節性地伸出手臂,微笑地作了個“請”的姿勢。於是三人並肩朝宴會廳方向走去。

沒走幾步,雷傑森不無挑釁地開了口,道:“馮區長,我也是道聽途說,不知當問否?”

馮令丁目光直視前方,微微含笑道:“請講。”

雷傑森道:“聽說馮區長架子獨大,從來不屑與我們這些充滿銅臭味的房地產商人坐在一張圓台麵上。這麽看來,我們真是三重有幸了。等會席間,我一定好好敬敬馮區長,一醉方休!”兀自哈哈哈地笑起來。

馮令丁耐心地等他笑夠了,而後道:“雷傑森先生是貴客,我一定奉陪。今天是我們區政府請各位吃飯,共商舊城改造大計。人以義來,我以身許嘛。倘若是你雷傑森先生做東,想以杯酒謀利,恐怕你就沒有這麽好的福氣了。”說罷,加緊了步伐,便將那兩位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