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飛紅屬雞,母親要是熬得了痛,晚兩天生她下來,她便屬狗了。屈指算了,今年實足三十八歲。陸馬年上中學雖與她同級 ,讀書得晚,倒比她年長了十五個月,是屬猴的,今年恰巧虛四十。

陸馬年對自己的生日從來馬馬虎虎,過不過無所謂,倒是對老婆兒子的生日記得分秒不差,每每要大動靜地送禮物,辦酒席,討老婆兒子歡喜。

許飛紅是記得他的好的,年頭上就說了今年是你不惑大壽,馬虎不得,一定要隆重慶祝一下的。

陸馬年的生日和兒子靠得蠻近,也是秋天。兒子今年正好上小學一年級,也正是個由頭。許飛紅原打算兩個人生日並攏來做。日子兩頭借借。去年在銀杏賓館包席,效果蠻好。今年索性多包幾桌,湊個十全十美的整數。陸馬年是千推萬推,總說生日不過是一個數字,為了它這麽開銷實在肉痛。許飛紅心裏麵卻還有一層補償他的意思。原來為了陸馬年跟那個安徽小保姆並排坐著看電視的事,許飛紅雷霆怒火熊熊燃燒了好幾日。不僅辭退了小保姆,還罰陸馬年跪洗衣搓板,睡地鋪,吃了整整三天淨蔬菜。後來還是小保姆的母親陪著小保姆上門說明情況,小保姆哭哭啼啼說叔叔待她像父親一般,從來沒有不規矩的事體。許飛紅才覺得自己這場火發得太性急了。便是想借為陸馬年做四十大壽來撫慰他。

這一年,許飛紅的等大事就是參加競標,爭得盈虛坊地塊。要保證萬無一失,有許多準備工作要做。許飛紅投入了她全部的智慧和熱情,還有巨大的財力和精力。一次次的評估,一次次地談判,絞盡腦汁,費盡心機,終於在最後衝刺中拔得了頭籌,以高於周邊地區百分之三十的地價,取得了盈虛坊地塊五十年使用權。

競標成功那天,相關應酬完畢,已是夜裏十點靠過了。雷傑森扶著腳步有點踉蹌的許飛紅坐上了寶馬車,跟司機嘰咕嘰咕叮囑了幾句。

許飛紅因美夢成真,實在太開心。但凡有人敬酒,來者不拒,一口悶下。這一刻正雲裏霧裏地翻騰呢。雷傑森一隻手悄悄地挽住了她的腰,她格格格笑著推開了他,嗔道:“這麽髒的爪子,滾開!想揩油,你還嫩著點。”身子卻支撐不住,撲倒在雷傑森懷裏,昏昏睡了過去。

待許飛紅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赤身祼體地躺在一張陌生的**,驚嚇地仄起身,團圈看來,像是一間賓館的標準房。正疑惑時,卻一眼看到茶幾上放著的小牛皮公文包,不正是雷傑森平素拎出拎進的嗎?霎那間她什麽都明白了,她沒想到雷傑森竟這般無恥,色膽包天,乘虛而入!她掀開被子,拿起團在沙發上的衣服胡亂穿上身。她聽到了廁所間裏蓮蓬頭沙沙在水聲,還有雷傑森輕快的口哨聲。許飛紅氣得七竅冒煙,攢緊拳頭狠命地捶廁所間的門,一邊罵道:“雷傑森,你這個流氓,你給我滾出來!”

水聲和口哨聲停止了。等了一歇,雷傑森拉開門,他隻在腰間裹了條浴巾,探出半條濕漉漉的身子,涎著臉道:“密斯許,睡得舒服吧?進來洗個澡,我來替你搓背。”

話沒說完,麵孔上挨了許飛紅狠狠一巴掌。許飛紅罵道:“流氓!你為什麽把我拉到你的房間裏來?你究竟對我做了什麽?”

雷傑森不躁不怒,拿塊毛巾抹去嘴角滲出的血絲,竟當著許飛紅麵解開浴巾,套上短褲,一邊不無得意地道:“你難道真不曉得我把你帶到賓館來了?你可是自己跟著我乘電梯上來的呀。我們做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應該做的事,而且,你也很快活,喊得驚天動地的……”

“你胡說!我喝多了酒,什麽都不曉得……我要告你強奸!”許飛紅恨恨地罵著,聲音卻闇啞起來。說最後那句話時,明顯底氣不足了。她是一個成年女人,深更半夜不回家,睡在一個比自己年輕的男人的**。若去告他強奸,人家會相信嗎?這麽一想,她有點泄氣了。意外的失身讓她倍感委屈,軟軟地跌坐到沙發裏掩麵飲泣起來。

雷傑森篤悠悠穿上了睡衣睡褲,便蹲到她跟前,拿餐巾紙替她擦眼淚。她狠狠地打開他的手,他重又拿了張紙巾,她又打開他。他便扶住她的膝頭,柔聲道:“許姐,難道你真不曉得我的心意?難道平素我在你身上用的心思你都沒感覺到?上海灘上那麽多比飛駿公司更優質的企業,我為什麽單挑你們合資呢?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被你的氣度迷住了。許姐,我是真心喜歡你的,能夠和你在一起,是我雷傑森前世求來的福氣啊……”說著,他的手便順著許飛紅的大腿緩緩地往上走去。

許飛紅的身體好像被魔法定住一般動彈不得。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她說過這麽一大堆甜言蜜語。陸馬年在**隻有粗魯的動作,完事後就鼾聲如雷地睡去。她想著雷傑森的相貌堂堂,想著雷傑森的千萬身價,想著公司今後的發展全靠他鼎力相助,她還有什麽力量去拒絕他呢?當她的嘴唇被他牢牢封住,他身上古龍水的氣味溢進她的鼻腔,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去迎合他了。

許飛紅直到次日中午才回家,不料見到陸馬年,虎著臉衝著她道:“昨晚一夜天混到哪裏去了?打你拷機也不回,我差點報110了!”

許飛紅作出喜洋洋的神色,道:“馬年,我們終於中標了呀!”

陸馬年卻無動於衷的樣子,甕聲道:“曉得了,老早有人來賀喜了!”

許飛紅有點心虛,笑道:“公司裏那點人拉我去喝慶功酒,被他們灌醉了,吐得昏天黑地。他們送我去了地段醫院,掛了兩瓶葡萄糖。現在方才清醒點。”

陸馬年是個實性人,立馬相信了老婆的話,急道:“他們怎麽不通知我一聲呀?真好了嗎?要不要再去華山醫院檢查一下?”

“不了不了,真好了。下午就在家休息休息。”許飛紅滿心慚愧,言語輕鬆,眼珠子卻不敢跟陸馬年對一對,道:“你怎麽也沒去店裏看看啊?”

陸馬年道:“我不見你人,我怎麽有心思上班?也虧我在家,多少人給你打電話!”

許飛紅揮揮手道:“都是借道喜想分一杯羹的吧?幸好沒讓我接著。”

陸馬年瞟了她一眼,你父親也有電話,希望與你再度聯手。“

許飛紅點點頭,道:“他那邊的樓馬上就竣工了,我也想到的,還是讓他的建築公司來做盈虛坊,牢靠點。”

陸馬年又道:“兆紅來了好幾隻電話,問他事體,就是不肯講,要你一回來就給他打電話。”

許飛紅恨聲道:“有什麽好事體?準是阿晶又出什麽花頭了。無非又要化鈔票買太平罷了!”

陸馬年哼哧哼哧,欲言又止的樣子。許飛紅橫了他一眼:“還有誰?你講呀!?

陸馬年便竄出一句:“馮令丁也來過電話。”

許飛紅心裏格登了一記,兩隻耳朵哄地燒起來,好像讓馮令丁窺視了她跟雷傑森昨晚的事。強作鎮定問道:“噢,他說什麽了?”

陸馬年不無醋意道:“他有話也不會對我說呀。聽講你不在,就掛了。”

許飛紅一時語噎,尋思不出馮令丁打電話來會有什麽事體?他從來不給她電話的!真想立馬給他回個電話,卻礙著陸馬年,隻好裝出聽過算數不留痕跡的樣子。

這時,俞家小姑媽來喊他們去餐廳吃中午飯了。許飛紅一看餐桌上小菜一隻疊一隻,十分豐富,便道:“喲,今天是什麽日子?弄了這麽多菜!”

小姑媽笑道:“馬年關照的,這一段日子你辛苦了,總算塵埃落定。一來慶賀慶賀,二來給你補補元氣。”

許飛紅霎時間好感動。其實她是在賓館裏同雷傑森一起吃了晚早飯才回來的,肚皮一點不餓。可她做出對這一桌菜垂涎欲滴的樣子,這隻盤子裏搛一筷,那隻盤子裏搛一筷,狼吞虎咽起來。

陸馬年道:“慢點慢點,兒子也不在,沒人跟你搶。”又道:“要不要來一小盅紅葡萄酒?”

許飛紅連連擺手:“我現在見了酒就怕了。”每隻盤子裏一小筷,團圈吃下來,胃都撐飽了,便放下筷子。

陸馬年看看她,稍有疑惑,道:“怎麽一歇又不吃了?”

許飛紅道:“醫生說的,傷過的胃,一下子不能吃得太多。”

陸馬年拍拍額頭,道:“還是讓小姑媽幫你下碗麵條,吃不壞的。”

“我已經吃夠了,歇停會吧。”許飛紅看陸馬年這般心疼她周全她,想著他昨夜尋不到她喪魂落魄的樣子,又是懊恨,又是歉愧,隻想著要回報他,便道:“馬年,競標結束,也好喘口氣了。下午你也索性不去店裏吧,我們一道:去盈虛街銀杏賓館,把你四十大壽的酒席訂下來。

陸馬年苦笑道:“還做什麽四十大壽啊,你看看都猴年馬月了?”

許飛紅轉頭看看牆上掛著的日曆,呀地叫道:“怎麽都十一月啦?”平素在公司,工作時間都由雷傑森排定了,由助理一一通知她,她自己都懶得記日腳。陸馬年的生日和兒子的生日就被她忙忙碌碌地錯過去了。她實在意不過去,道:“不在正日子裏也沒關係的嘛,反正在這個年裏頭麽。”

陸馬年道:“還是省省吧。阿龍生日那天也不是禮拜天,下學我去接他,帶他去肯德基吃了一頓,也算是幫他過生日了。”

許飛紅怨道:“你怎麽不提醒我呢?”

陸馬年道:“一大早寶馬車就把你接走了,十點靠過才回來,阿龍都睡了。想想還是不要提醒你的好,讓你一心一意做項目。”看看她一麵孔的沮喪和悔恨,忙道:“明年再補嘛,明年我是實足四十,阿龍實足八歲,加起來四十八,是個吉利的數字。拿到盈虛坊地塊,接下來的事情有的你忙的了。”

許飛紅被陸馬年一提醒,心裏一下子拱出許多東西,沉甸甸的。暗暗罵自己孟浪,萬裏城牆才起了幾塊磚,哪裏就可以縱情恣欲起來了呢?恨不得搧自己兩下耳光方解恨的。

陸馬年吃了午飯原是要趕去建材店的,關照許飛紅在家好好睡一覺,恢複恢複元氣。許飛紅卻歇不住了,讓陸馬年把她送去公司,她想應該立即著手聘請專家研究盈虛坊重建的規劃,關鍵是要籌措資金。雷傑森總說“放心放心“,叫她怎放得下心?

許飛紅趕到公司,頭一樁事體便是給馮令丁打電話。總是辦公室秘書先接了,很平板的聲音道:“哪一位?馮區長在開會,有什麽事情我們可以轉告。”

許飛紅極不爽,隻得忍住氣道:“我是飛駿.龍仕閣的許飛紅,馮區長曾有電話找過我……”

“許飛紅,你一上午躲到哪裏去了?公司裏沒有,家裏也沒有。”馮令丁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

許飛紅又有點氣惱,又有點興奮,道:“難道我去什麽地方,都要向區長大人匯報啊?”

馮令丁有一瞬的沉默,旋即嗬嗬一笑,道:“我哪有那麽大的權力範圍?不過陸馬年恐怕急壞了吧?聲氣有點不大對頭。”

許飛紅最恨他每每把陸馬年擋在他和她之間,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便直截了當問道:“區長大人找我,有何公幹?”

馮令丁道:“頭一樁,向你賀喜,一舉拿下了盈虛坊。你們的文案做得很出色,我並沒有做什麽工作,大家一致給你投票的。”

許飛紅聽得出他是由衷地為自己高興的,不禁心旌搖曳,好想叫他一聲丁丁哥哥,把持住了,道:“能得到區長大人的青睞,真比拿到項目還高興。你說了頭一樁,那必定還有第二樁囉?”

馮令丁笑道:“你這個脾氣還是當年的小繭子,刮辣鬆脆的。沒有那麽多樁事體,隻是想告訴你,你們公司什麽時候開始做盈虛坊修複原貌的規劃,政府會大力支持你們,可以幫你們聘請一流的建築專家;在融資方麵,也可以讓你們享受一定的優惠政策。”

許飛紅輕快地笑著,道:“原來還是不放心我,變著法來提醒我對吧?那我也要提醒你,關於守宮和恒墅……”

“這個你就不必操心了。”馮令丁幹脆地截斷了她的話,興許身邊來了人,他言語突然變得一本正經了:“就這麽定了,還有個會正等著我。有什麽困難,盡管向舊區改造指揮部提出。”

許飛紅放下話筒,心情一時還平靜不下來。能和馮令丁用平等的身份談論著盈虛坊的改造大計,甚至由他和她一起商量著決定守宮和恒墅的命運,這種感覺對於許飛紅來說,真是太美妙了。這不正是她從小就向往的情景嗎?

許飛紅冷靜下來,她想她應該盡快地將馮區長這一番話傳達給公司管理層的幹部們聽,使大家明確目標,統一認識。她首先要找的自然是副總經理兼財務總監雷傑森。可是公司裏找不到雷傑森,助理說,雷總今天壓根沒到公司來過。許飛紅十分氣惱,上午他把她送回家,囑她好好休息一天,說公司裏的事他會安排妥當的。他竟然沒回公司,坐著寶馬車去哪兒了呢?當著員工們的麵,許飛紅又不好發作,隻有隱思。原想召集中層幹部開個會的,也暫時取消了。

許兆紅的電話卻追著她到了公司裏。兆紅在話筒裏的聲音又啞又沉,帶著哭腔喊道:“小妹,你到哪裏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你快來救我!”

許飛紅心呼地懸到喉嚨口,道:“哥,定定心,慢慢講。你怎麽啦?病了?又撞人了?”

許兆紅道:“我,我打人了……現在在派出所裏,你快點過來,否則他們就要把我抓進去了。”

許飛紅也不多說了,問了派出所的地址,就掛了話筒。猛一想,寶馬車被雷傑森坐著雲裏霧裏不曉得跑哪裏去了。已來不及生雷傑森的氣了,隻得給陸馬年打電話,讓他趕過來接她去派出所。

許飛紅到了派出所,先找負責的民警了解情況。聽後驚駭萬分:許兆紅拳打致傷的人竟是黃榮發!原來自許紅果去日本留學後,許兆紅發覺阿晶三日兩橫頭去歌廳舞場娛樂,每每弄到深更半夜回家。許兆紅對阿晶罵也罵了,吵也吵了,阿晶也幾次三番下保證不去了。可是,隔一段,阿晶會接到一個電話,又偷偷去了夜總會。許兆紅發覺後,不吵也不罵了,開始暗中跟蹤阿晶。終於被他跟蹤到了一間KTV包房。許兆紅踹開門闖進去,看見阿晶被一個男人抱著坐在膝蓋頭上。許兆紅不分皂白揮拳就打。若不是阿晶在旁邊死命拉扯,那男人恐怕會被許兆紅揍死的。等歇住手,許兆紅才發覺這個男人竟是黃榮發!當時,是KTV包房的保安打110報了案。黃榮發被送往醫院驗傷,結論是已構成輕傷。派出所便拘留了許兆紅,阿晶也被請來當作現場證人。許兆紅對著阿晶吼叫道:“你跟他們說呀,那個流氓企圖強奸你,你給我作證呀!”可是阿晶隻是嚶嚶地哭泣,什麽話也不說。

許飛紅跟派出所民警提出,先要跟阿晶談談。民警同意了,並希望許飛紅相幫做做當事人的工作,讓她說出真相。

許飛紅見了眼泡皮哭得像爛桃子似的阿晶,想著哥哥為了這個女人已經蹲過一次牢,這次又站在監牢的門檻上了。不覺悲憤交加,真想掄起手來搧她兩記耳光。她怒目圓睜,斥道:“你不要哭哭啼啼裝可憐相,你要害死兆紅,當初為什麽還要跟他結婚?你想搭上黃榮發就有榮華富貴享了?白日做夢吧!要讓黃榮發的麻皮老婆曉得,不破了你的相才怪呢!”

阿晶便停止啜泣了,怯聲道:“小妹,當著兆紅的麵我也不敢講,講了他非把黃榮發殺了不可。”

許飛紅性急道:“你快講呀,你跟他怎麽會勾搭上的?你究竟圖他點什麽?難道我們許家對你還不夠仁義嗎?難道現在的日子你還不知足嗎?”

阿晶又哭了起來,邊哭邊道:“你們許家對我的恩德我是記在心的,就是為了報答你小妹,我才不得不……”

“你什麽意思?你這還算是報答我們呀?!”許飛紅聽不下去了,氣恨地打斷她。

阿晶抽泣道:“黃榮發講,我若不跟他,他就要毀了飛駿公司。他說,說飛駿公司沒有他,在裝潢業根本站不住腳跟的。還講,還講……”

“還講什麽?你倒是吐出來呀!”許飛紅跺了下腳。

“還講你,你,你早跟他有一腿了!”阿晶說這句話聲音小得跟蚊蟲哼哼,被許飛紅聽到,卻如悶雷轟然炸響,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一句話。

許飛紅心裏麵驚濤駭浪般翻騰了一陣。想到她跟黃榮發從前那段見不得人的關係若被陸馬年曉得,那個實性子人會氣成什麽樣子?若被馮令丁曉得,他又會如何看待自己?許飛紅不禁打了個寒戰。她暗暗責怪自己的疏忽,當初飛駿公司開張時,請了黃榮發出席剪彩儀式,還特為安排阿晶專職陪伴他,才讓這漁色之徒有了可趁之機。她漸漸冷靜下來,前後尋思一番,便問阿晶:“你要對我講真話,那個王八上蛋,沒有用場的對吧?”

阿晶點點頭。每次黃榮發早泄,汙穢不堪,令人作惡。

許飛紅已經有了主張,鎮定地關照阿晶,“記牢了,對警方一口咬定是黃榮發企圖強奸,這樣才能救兆紅。其它事情都由我來擺平。”

次日上午,許飛紅拎了大包小包一大堆營養補品,包裏自然還裝了一厚疊鈔票,讓陸馬年開車送她去醫院探望黃榮發。

黃榮發住了一個單間,門口放了幾隻花籃。醫院裏隻道他是被無理取鬧的流氓打傷的。

許飛紅推門進去,黃榮發的麻臉老婆板著麵孔道:“許飛紅,你用不到演貓哭老鼠的假戲。黃主任對你,對你們公司幫了多少忙,你們就這樣恩將仇報啊?”

許飛紅自己端了凳子在病床跟前坐下,笑而不語,先將手中的禮品一一放在床頭櫃上;又從包裏取出那疊子鈔票,往麻臉老婆手中一按,才笑道:“我這不是負荊請罪來了嗎?黃主任,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裏好撐船。高抬貴手,放我哥一碼。”

黃榮發頭上斜紮著繃帶,弄得半張人臉半張鬼臉似的,嗔道:“許飛紅啊許飛紅,你那位哥哥神經正常不正常?就為了那樣一個女人,又不是什麽清白人家出來的,竟跟我翻臉……”突然意識到老婆在跟前,連忙刹口。

許飛紅偷眼看麻臉老婆臉拉得很長,氣鼓鼓地不言語。她自然已經聽到種種風言風語了。決定要點點他們的死穴,便道:“黃主任,我哥是個沒文化的粗人,你跟他計較,不是降低自己身份了嗎?再講了,事體傳開來,我哥皮厚,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可黃主任你,有地位有身份,攤上這種傳聞,總不大好吧?”

麻臉老婆有點急,道:“許飛紅你不好撒手不管的,這種惡劣影響,你必須負責清除掉!”

許飛紅聽出了轉機,笑了道:“我哪裏會撒手不管呢?其實也蠻便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對派出所隻講是一點誤會。我們自己不敲鑼打鼓,旁人也就沒有戲看了。”

麻臉老婆翻了丈夫一個白臉,道:“好了,我作主,就照小許的意思做。自己拉尿不嫌臭!你不要臉我還想清清白白活幾年呢!”

這樁事情就這樣解決掉了,許家不過是又化掉點錢財。事後,許兆紅捉住妹妹的手痛哭了一場。許飛紅曉得他是難過阿晶對他的不忠,便道:“哥,我老實告訴你吧,那個黃榮發是個假男人,阿晶並沒有失身。她熬著不講也是害怕黃榮發報複我們飛駿公司。這樁事體往後大家不提,跟阿晶好好過日子吧。”

雷傑森先生帶著那輛寶馬車失蹤了整整三天,許飛紅便在油裏火裏煎熬烤煮了三天。陸馬年幾次勸她報警,說這小子不定是個大騙子。可許飛紅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她是不敢相信也不願意相信,自己付出的一切難道真會化為烏有?

第四天上午,當雷傑森突然出現在總經理辦公室門口,許飛紅差一點控製不住自己,撲進他懷裏咬他捶他。她卻隻是冷冷地看著他,冷冰冰道:“為什麽要玩隱身遁形這一招?是僅僅顯派你的本事高超呢?還是想以此要挾我點什麽?”

雷傑森仍是一派溫良恭儉讓的姿態,笑道:“密斯許,什麽事竟會引動你發這麽大的火氣?我以為,”雙手撐著桌角,身子前傾湊近了許飛紅,放低了聲音道:“我以為你會在家適適意意休息二、三天再來上班的嘛!”

許飛紅麵孔騰地燒紅了,她想起那個晚上在雷傑森的房間裏的情景,身子發熱,心卻揪得緊緊的。便正色道:“請你放尊重點好吧?我記得你說過,你會回公司安排一切的。可你回到什麽地方去了?”

雷傑森站直了身子,玉樹海風一般,揚了揚眉,道:“我為我們的項目融資去了呀!”

“什麽?你一個人融資去了?”許飛紅驚愕地問道。

雷傑森篤悠悠在沙發上坐下來,歎口氣,道:“你曉得我這三天跑了多少路?昆山、蘇州,最後跑到了南京。通常是晚上跑路,日裏找人洽談。你去問問司機,這三天我睡過一個囫圇覺沒有?總想回來能聽到幾句好聽點的話吧?不想還惹你生這麽大的氣,我這是何苦來著?”

許飛紅肚皮裏的火氣早化作水般的柔情,因在公司裏,又不好有熱情的表示,嬌嗔道:“怪誰呀?誰叫你不打聲招呼,來個電話總可以吧?”

雷傑森道:“我是想給你個意外驚喜。事情還沒做,也不曉得做成做不成,便想還是不張揚的好。” 許飛紅忙問:“這麽說來,你這趟跑得有收獲的了?”

雷傑森拍了下沙發把手,笑道:“豈止有收獲,收獲很大呢!”

許飛紅合掌站起,又坐下了。脈脈含情道:“傑森,你為我們的項目立了大功,我真不曉得怎樣感激你呢。”

雷傑森眼烏珠定定地望著她,不無挑逗道:“許姐,你是曉得怎樣謝我的。”

許飛紅再一次燒紅了臉,她恨自己怎麽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動不動就臉紅?強製住情感,壓低聲音,道:“傑森,我希望我們在工作的時間裏不要羼入其它的東西。”說罷,坐穩了,笑道:“你談談看,你是怎樣一座座攻克堡壘的?讓我分享一下你作為勝利者的喜悅。”

雷傑森用極其平淡的口吻道:“我去拜訪的幾家公司原來都跟龍仕閣有業務往來的,龍仕閣願意跟他們合作是抬舉他們了,他們豈有拒絕的道理?不過嘛——”停停,瞟一眼許飛紅,“他們竟無一例外地反對修複盈虛坊舊貌的規劃……”

許飛紅嚇了一跳,道:“你把我們的規劃創意書給他們看了嗎?”

雷傑森道:“當然給他們看的。你不要急,先聽聽他們的意見嘛。他們說,盈虛坊並不是很著名的曆史遺跡,那樣的老城區在他們那裏俯拾即是,既沒有多大紀念意義,又白白浪費了許多容積率,算下來,以後幾乎不會有什麽回報。這種虧本生意,誰會願意掏鈔票做?”

許飛紅強硬道:“不行,我是答應了馮區長,恢複盈虛坊原貌,把盈虛坊做成一座人文景觀。他們不同意這個規則,我們就不同他們合作。馮區長說了,政府會支持我們,我們可以向銀行貸款。”

雷傑森哈哈哈大笑起來,揉著眼角,道:“密斯許,我說你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吧?太天真了。政府怎麽支持我們?政府會拿出鈔票來嗎?憑你飛駿公司的資質,銀行會貸多少款給你?恐怕修複盈虛坊一個角落都不夠!”

許飛紅狐疑地盯住他,道:“為什麽說是我飛駿公司的資質?我們現在已是飛駿.龍仕閣公司,以你龍仕閣在香港的赫赫聲名,難道還貸不到足夠的款項嗎?”

雷傑森再次哈哈地笑起來,笑得許飛紅很惱火,道:“傑森,我並不認為我的話這麽值得你笑話,你是不是在掩飾什麽?”

雷傑森收住笑道:“密斯許,我還是笑你幼稚呀!你怎麽一廂情願地認為我們龍仕閣的老板會同意修複舊貌的規劃呢?”

許飛紅怔忡了一會,她記憶中雷傑森從來沒說過龍仕閣大老板有什麽反對意見呀。便反問道:“難道你們董事長反對這個規劃?“

雷傑森鄭重道:“我請示了我們大老板,他認為這個規劃風險太大,必須提交董事局討論決定。”

許飛紅心情陰晴晦明了好一陣,想想希望並沒有完全破滅。但道:“那好吧,我們馬上組織人把各方麵材料整理一下,但願能夠說服龍仕閣董事局啊!”

雖然飛駿.龍仕閣公司改造盈虛坊地塊的規劃還沒有定局,盈虛坊的動遷工作卻在次年春上頭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盈虛坊多少年來平靜得近乎凝固的日子終於被打破了,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的,畢竟是大勢所趨,也曉得政府歸根結底是為百姓造福,政策法規又鐵釘板地放在那兒,動遷工作漸漸地納入了正常的渠道。

香港龍仕閣集團董事局遲遲未有動靜,許飛紅不敢貿然跟馮令丁溝通,也害怕他打電話不定期來訊問,聽到電話鈴響就緊張。偏生馮令丁一直也沒有電話過來,許飛紅心裏又生出疑惑莫非他忘記了這樁事情?還是別有變故?真正是又盼花轎到,又怕當媳婦,成天的提心吊膽。

這一日,許飛紅從公司回家,因為擔著心事,身子格外疲乏。稍微扒了幾口飯就躺下了。才迷糊一歇功夫,就聽得樓下俞家小姑媽響亮而熱絡的聲音:“外婆,外公,這麽晚了,你們怎麽會過來的呀?夜飯吃過沒有?坐坐坐,我去喊阿龍他娘。”

許飛紅一愣,俞家小姑媽向來是隨著阿龍稱呼人的,難道是母親和單根爺叔來了?慌忙起身下樓,中途遇上小姑媽,神色凝重道:“是吳阿姨和老單根兩個。你娘麵色不大對頭,不曉得有啥事體呢!”

許飛紅走進客堂間,堆出笑臉道:“媽,單根爺叔,怎麽也不先打個電話,好叫馬年去接你們過來呀。”

吳阿姨沒好氣道:“我倒是想舒舒服服坐小車來的,就怕良心被狗吃了的恩將仇報!”

許飛紅驚詫道:“媽,好端端的你怎麽指桑罵槐起來?出了什麽事體?你倒是明說嘛。是不是鈔票不夠用啊?”

吳阿姨斥道:“你現在腦袋裏除了幾張紅紅綠綠的鈔票就是幾牧叮令咣啷的銅板,你還有一點人情吧?你還有一點良心吧?”

許飛紅平白無故吃母親一頓夾生飯,冤枉死了。一跺腳,朝著單根叫道:“單根爺叔,我媽吃了炮杖啦?火氣這樣大呀?”

單根幹幹地咳了聲,道:“小繭子,你是不是要收購守宮和恒墅啊?”

許飛紅怔了怔,方才明白母親是為此事大動肝火,不覺好笑,道:“媽,我們公司買下了盈虛坊五十年的使用權你曉得吧?這是政府舊區改造大工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你曉得吧?做盈虛坊項目我們要耗費多少人力財力精力你曉得吧?我頭腦都要軋扁了,你還要來給我添亂。求求你少管閑事好不好?”

吳阿姨立在女兒跟前,手指點住女兒的鼻尖道:“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還算是閑事啊?許飛紅你不要以為你媽是給人做娘姨的,好騙騙的。我是把事情都搞清爽了,才來跟你理論的。原本守宮和恒墅根本不在動遷的紅線裏麵,不曉得你動什麽腦筋,鼓掇小弟勸說李同誌出讓守宮。害得他們母子日日吵夜夜吵。李同誌放出話來了,任誰給她千萬,萬萬鈔票,她都不會出讓守宮,除非她一根繩子吊死在守宮大門口!”

許飛紅聽母親這麽一說,曉得馮令丁為了滿足她的願望,竟然敢跟他母親,盈虛坊中出了名的精明女人李凝眉反臉!許飛紅當然清楚馮令丁從小到大對她母親的依戀與順從,所以她心裏波瀾起伏起來。

陸馬年原是在“監督”阿龍做功課的,聽得樓下喧嘩聲,便和兒子一起跑下樓來。陸馬年趕緊給吳阿姨端椅子倒水,阿龍滾進吳阿姨懷裏,扭著身子道:“外婆,你不要生氣嘛,阿龍給你講故事,阿龍給你吟唐詩。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吳阿姨摟著阿龍道:“阿龍最乖,最聽外婆的話。外婆跟你講,做人最要緊的一點就是仁義兩個字。什麽叫作仁呢?就是要有惻隱之心,做事要多為別人家想想。什麽叫做義呢?就是要有羞恥之心,不要去做千人指萬人罵的事情。仁義的人決不會乘人之危去謀取自己的利益,仁義的人頂頂要緊的一條就是知恩圖報。忘恩負義,那是連畜牲都不如的!”

阿龍道:“外婆,我們老師都教我們,最要緊是學本領,有了本領將來才能找到好工作,才能賺到很多鈔票。”

陸馬年拉過阿龍,搧了他一記頭皮,輕輕道:“大人講話,小孩不要亂話三千!”

吳阿姨調轉頭直盯著許飛紅,一字一句道:“小繭子,今天媽這麽老遠的路趕來找你,就是要討你一句回話,再不要去動守宮恒墅的歪腦筋,那是傷陰節的事體。你還是積點德,讓我老太婆再過幾年安穩日子吧!”

許飛紅不作聲,心裏麵嘀咕:你仁義了一輩子,還不是幫人做娘姨?要不是我掙得動鈔票,我們一家門能過安穩日子嗎?

吳阿姨曉得女兒強頭倔腦不認輸,她也橫了一條心,今天一定得製服小繭子,否則她怎樣麵對馮家常家老東家?怎樣再在盈虛街上做人?便硬撬撬地立起身,道:“你今天若不答應這樁事體,我隻好跟李同誌黃泉路上做伴道了。你給我一根粗點的繩子,要不我就一頭撞在門牆上!”

陸馬年連忙推搡著許飛紅,一邊道:“媽,阿紅答應了呀!”

吳阿姨道:“馬年你不要為她打掩護,我耳朵沒有聾,我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許飛紅被陸馬年戳著腰眼避不掉了,氣鼓鼓道:“難不成我還會去搶去奪啊?”又在喉嚨口輕輕咕噥了幾句:“尋死尋活的,做給誰看啊!”

單根忙對吳阿姨道:“秀英,小繭子已經表態拉倒了,你也好消消氣了。”

吳阿姨長籲了口氣,雙膝一軟,骨碌跌坐在地上。

陸馬年忙去攙她,道:“媽,媽,你不要緊吧?要不要去醫院?”

單根撫著吳阿姨的背脊道:“不要緊,不要緊,你媽是太緊張了。馬年,就是要煩勞你送送我們回去了。”

過了個把月,雷傑森帶來了龍仕閣董事局的決定,董事局推翻了原來修複盈虛坊原貌的規劃,另起爐灶,要在盈虛坊地塊造八幢二十六層精裝修高檔樓宇,將盈虛坊打造成全區地標式建築。

許飛紅無法兌現自己對馮令丁的承諾,自然也無法要求馮令丁兌現對自己的承諾。加上當中還夾著母親這堵無法逾越的障礙,許飛紅終於徹底打消了收購守宮恒墅的念頭,一門心思投入到新盈虛坊藍圖的規劃中。

最能見證盈虛坊曆史變遷的要數占據了東北向天根三位的那兩棵纏繞縱葛了數百年的古銀杏了。

盈虛坊從春上頭開始了大動遷。至夏日,陣頭雨一場接一場,年久失修的下水管道又開始腸梗阻,弄堂常常成水澤。即將離開故土的盈虛坊人不免有點人心惶惶,好像老天在預兆什麽似的。已經與動遷小組簽了合同的人家都說,今年水多,水流千裏,看來老天爺是想叫我們動動了。沒有簽約的人家卻道:“水漫金山,必有惡鬥。莫非是土地爺警告我們不要輕舉妄動?也有人仍去倪師太屋裏燒香聞卦。倪師太閉目合掌道:“是你們自己心裏有疙瘩,不要借老天替你們說話。陣頭雨哪一年不下?弄堂裏積水也積了許多年了嘛。”便有人道:“倪師太你到底動不動?大家眼烏珠都盯牢你呢。”倪師太念了句“阿彌陀佛”,道:“我倒是想挪挪地方,可惜挪不動了。你們不要急,我會走在你們前麵的。”

這一日又是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隨即陣頭雨腳千軍萬馬地奔馳而過。這場雨下了不過二十幾分鍾,待雨過天放晴,卻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像積水一般在盈虛坊裏漫延開了。方才雨前那幾下悶雷竟然將古銀杏一株鉛桶粗的分枝攔腰截斷了!盈虛坊間人聞訊,紛紛跑出家門朝東北方向望去,果然,古銀杏遮天敝日的枝葉陡然減去了一大片,就覺得東北向的天空寬闊了許多。

這一次,不管是已經簽約的人家和沒有簽約的人家都開始驚慌失措了。坊間人家從來視古銀杏為盈虛坊的命根,命根斷枝,豈會是好兆頭?簽了約的人家開始後悔動得太快,沒簽約的人家愈發猶豫觀望,不肯輕易落筆。動遷工作陷入膠著狀態,幾個星期都沒有一戶人家簽約。

這幾個星期,馮畹丁作為街道副主任,協助動遷辦公室的工作,磨破了嘴皮,愁白了鬢腳,工作成效甚微。她現在的身份比較尷尬,跑到人家屋裏,開口沒說兩句話,人家就用不信任的眼光支住她,道:“馮主任,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痛啊。你們家守宮若是也要動遷呢,你會爽爽氣氣搬了就走嗎?”馮畹丁心裏很沮喪。前幾個月,許飛紅意欲收購守宮,小弟回家做母親的工作,當時馮畹丁心裏真希望繼母能夠答應下來。這麽些年住在守宮,馮畹丁從來沒有高人一等,睥睨下塵的感覺。反倒見著別人家住房簡陋逼仄的,常生出許多歉疚和抱愧,跟人說話也底氣不足似的。

馮畹丁將古銀杏折斷,人心浮動,動遷工作難度加大等情況一一跟舊區改造副總指揮馮令丁作了匯報。馮令丁稍作思考,道:“既然古銀杏樹是罪魁禍首,那我們就從古銀杏入手解決問題吧。”於是,馮令丁特地去上海園林局請來了古樹保護小組的專家,請他們為盈虛坊古銀杏樹會診。四、五個園林專家圍繞著碩大的古銀杏踏勘查驗了兩天,終於找出那分枝折斷的真正原因。原來這枝幹內裏已被蟲蛀空,雷雨天稍受震動,隻是加速了它的斷裂。園林專家們索性將殘留的半截壞枝截去,打了藥水,在主杆上塗了石灰,以防蟲害漫延。最後,又在古銀杏周圍修築了一圈石欄,豎起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市級受保護古樹第七十九棵:盈虛街古銀杏。”

借古銀杏石碑揭幕時機,馮令丁要盈虛的動遷小組召開一個居民座談會,有簽約居民的代表,也有準備簽約的居民代表,也有猶豫觀望的,甚至還有發誓與盈虛街共存亡的人。聽說馮副區長要來解決問題,許多沒有選上代表的也都擠到會議室來了,椅子不夠坐,後來的人就站著。

馮令丁看到有位大爺擠在門口,踮著腳往裏張望。便站起來,招呼道:“大家讓一讓,讓那位老大爺進來。”

馮令丁把自己那張椅子讓給大爺坐了,自己站著,好讓後排的群眾也能看見自己。便道:“大家都是老街坊了,廣義上說,我們都是一家人,對吧?所以,我很理解大家的心情。人人都想改善居住條件,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要動遷了可以去住煤衛齊全正氣敞亮的公房了,卻又多出了許多猶豫徘徊。人要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故土,總不是那麽輕而易舉的事,對吧?”

居民們有人發出會心的笑。也有人問道:“為什麽盈虛街前頭動遷,臨時房熬幾年,都可以搬回來。我們為什麽就不能搬回盈虛坊?”

馮令丁道:“這個問題提得好,我正想向大家解釋。現在,改造舊區的成本要比前幾年翻了幾倍,隻有依靠房地產開發籌集資金。其實,我們新建的盈虛新城,環境像花園一樣,房型也比盈虛新紀元好得多。動遷組準備組織大家前去參觀,保你們會喜歡的。”

又有居民道:“馮區長,我們已經簽約了。可有人說愈屏到後來,政府的政策會愈寬鬆,我們支持政府的工作,反倒吃了虧。我們想來想去想不通。”

馮令丁道:“誰說愈屏到後來愈有好處的?政府製定的法規條律不是都張貼出來了嗎?我們決不會讓先簽約搬遷的老實人吃虧的。”

有一個聲音從人群背後竄出來:“你說話算數嗎?你敢立下字據嗎?”

馮令丁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一邊大聲道:“我說話算數,我也敢立字據。我們的工作需要廣大居民監督,指揮部還設立了二十萬元的舉報資金。”

有人帶頭鼓起掌來,會場上的氣氛真像家人聚談般融洽起來。

這次座談會以後,盈虛坊的動遷工作打開了一個新局麵。

馮畹丁一直很佩服小弟的工作方法,看似不溫不火,卻總能不溫不火地把問題解決了。在馮畹丁看來小弟的氣質更接近詩人,又帶點憂鬱。他大學中文係畢業,應該在學校裏教書,或者去當自由職業的作家。馮畹丁把這個想法告訴馮令丁,馮令丁淡淡一笑,道:“舊區改造是一首最恢弘最有氣魄的詩。”姐弟倆雖非一母所生,感情卻一直和諧,工作上搭配得也很默契。這時候,他們都沒有預感,都沒有意識到守宮這個大家庭也將遭遇電閃雷鳴,也得麵臨分崩離析。

這一天,馮畹丁落班回家,走進門廊,就看見吳阿姨從廚房探出半截身子,朝她擠眉弄眼,但見唇形變化,卻聽不清聲音,不曉得她說點什麽。她疑惑著,吳阿姨便伸出手指點點客堂間的門。馮畹丁一步跨進客堂間,父親和繼母都在,還有一個人——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霎那間她心如突兔,腿卻僵硬,呆立著不動了。

陳家進看見她,站了起來,動了動嘴,朝她討好地笑笑。這笑令馮畹丁很不習慣。從前陳家進的笑永遠是尊貴而高傲的,總帶點嘲諷的意味。他的衣衫也有點邋遢,衫衣灰不溜丟,褲子皺巴嘰嘰,腮幫上青茬茬一片。從前陳家進多少講究儀表,哪怕在新疆建設兵團下大田勞動,收工後也要將自己收拾得山明水秀的。總之,隔著幾年歲月看陳家進,馮畹丁明顯感到眼前的陳家進已經不是當年的陳家進了。

馮景初看他們夫妻尷尬對視著不說話,忙打破僵局,笑道:“畹丁,家進下午三點靠過就到家了,想差吳阿姨去喊你,家進說不要打擾你工作。”

李凝眉給畹丁也倒了杯茶喜孜孜道:“我已經給戈壁學校打了電話,叫他禮拜天無論如何要回家。”

馮景初道:“你媽媽就是性急,她是自己想戈壁了。家進準備把公司業務逐步轉移到內地,先回來摸摸市場行情。香港不久便要回歸祖國,這步棋走得及時啊。”

馮畹丁壓根不曉得陳家進究竟做什麽生意,也插不上嘴,隻淡淡一笑,心想,“你還曉得回來呀?”

吳阿姨端著一托盤小菜進來,笑道:“開飯了,開飯了,臨時抱佛腳,添了兩隻菜。還算好,昨夜剩下半隻烤鴨,湊隻盤子。女婿是嬌客,陳先生又難得回來一趟。我作主了,燙了一壺花雕。李同誌要講就講我吧。”

李凝眉暗暗瞪上她一眼,道:“吳阿姨囉裏囉索,嚼蛆了!給家進接風,當然要備酒的,我怎麽會講閑話呀!”

畹丁便道:“再等等小弟吧。”

馮景初道:“不用等他,哪天夜裏準時回來吃夜飯啦?”

於是四個人四個方向坐定,斟了酒,碰了杯。應是團圓的酒,卻因陳家進的躲閃,馮畹丁的冷淡,任馮景初李凝眉如何挑起話語,搧動情感,飯桌上的氣氛還是像餿粥一般稠不起來。

馮畹丁心裏已經拿定的主意,既然你還認這個家,我就盡到我妻子的責任。關於你在香港的所作所為,你不用主動說,我也不會問。你瞞得過一時,瞞不過一世吧?於是為陳家進放好洗澡水,找出他去香港前穿的睡衣睡褲擺在澡缸旁邊。陳家進洗澡的時候,馮畹丁一直在考慮今晚怎麽睡覺的問題。傳聞畢竟是傳聞,她總不能不讓他上床。可心裏麵疙瘩不解,她是不願意同他有任何肌膚之親的。思來想去,趕緊躺下,裝作睡著。

陳家進這個澡洗了很長時間,馮畹丁真的迷迷湖湖睡著了。睡了一陣,被拖鞋的踢蹋聲弄醒,是陳家進從浴室出來了。馮畹丁倏地緊張起來,要是他上了床動作起來怎麽辦?她該怎樣抵禦他反抗他?陳家進躡手躡腳上了床,仰麵筆直地躺下,身體與她隔開一隻拳頭的距離,一動也不動。稍停,便揚起輕微的鼾聲。與妻子分別經年,久別重逢,這個男人竟什麽動作都沒有!這又讓馮畹丁氣憤起來,看來人們關於他在香港有種種傳聞並非空穴來風。馮畹丁側過身到床沿邊,讓自己身體與他盡量隔得遠些。她用拳頭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

陳家進回上海十多天,一直盤桓在守宮裏,幾乎足不出戶。翻翻報紙,看看電視,至多到花園裏散散步,到廚房跟吳阿姨吹噓幾句香港的繁華。日子一長,馮畹丁肚皮裏打鼓了。不是說回來摸市場行情的嗎?一天到晚蟠在屋子裏,怎麽曉得市場行情啊?卻拿住架子不去問他。李凝眉憋不住了,背後頭問畹丁:“家進在上海的生意究竟辦得怎麽樣啦?”畹丁冷冷道:“我也是聽你們說的,他想回來做生意,他卻從來沒對我透露過一個字。”

馮家人對陳家進滿腹疑惑,可誰也不願做難人當麵問問他。大家都悶在肚子裏猜啞謎。

過了個把月光景,夏末秋初的一個傍晚,派出所民警領著兩位香港警署的警員敲開了守宮的門。他們看見正在花園裏拎著水壺澆花的陳家進,當即向他出示了逮捕證,罪名是涉嫌詐騙。

直到此時,馮家人才如夢驚醒,如雷轟頂。

原來,陳家進在香港公司經營不善,陷進了賭博的泥潭。在一年多時間裏,他在賭場輸錢3000餘萬元。愈是輸錢愈是罷不了手,陳家進便以“高出銀行利息兩三倍”的優惠條件,編造種種理由向周圍朋友借錢。所借大筆錢款很快也被他賭輸了。債主追債,陳家進無力還債,隻好逃回了上海。

警方闖上門抓人,這對守宮來說是奇恥大辱。馮景初有一段時間甚至不願意坐轎車上班,生怕讓人戳脊梁,一清早便溜出弄堂搭公交車去了。馮畹丁實在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她實在想不通年輕時那樣朝氣蓬勃那樣有理想有抱負的陳家進如何墮落成一個可恥的罪犯?她撐不起身子,在**躺了兩天。第三天爬起來的時候,自己覺得身子輕得一陣風便能吹倒她;照照鏡子兩鬢白發已多於黑發了。

不久,陳家進聘請的律師專程來守宮拜訪當事人的家屬。他告訴馮家人,陳家進在香港倒是注冊了一家古玩拍賣公司和一家典當行。因為經營不善,兩家公司實際上隻是個空殼子。拚拚攏攏湊起來,也隻還掉了小一半的債務。律師說,倘若家人能為他湊齊歉款還清,陳家進便可以獲得從輕或減輕處罰。否則,因為涉案金額特別巨大,律師對審判結果也沒有把握。

馮畹丁冷峻又悲愴地道:“我們都是工薪階層,這麽大一筆巨款,不要說看,就是聽也是頭一次聽到。就算把我連皮帶肉地賣掉,也不可能湊起這麽多錢來呀。他自己造下的孽,由他自己去承受吧!言畢,淚如雨下,轉身跑上樓去了。

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守宮裏的人是猛然間發現秋天到來的。早晨起來,院子裏鋪滿了焦黃的落葉,台階上起了白白一層薄霜,花壇裏隻剩下三二枝雛菊,因孤單而黯然分神。

李凝眉一大早起來,裝束得整整齊齊,胳肢窩夾了一隻黑皮小坤包,悶聲不響,獨自出門去了。沒有人曉得她要到哪裏去,也沒有人問起她要到哪裏去。各人都有各人要忙的事,何況大家心情都不好。

李凝眉午後兩點轉回了守宮。囑咐吳阿姨多燒幾隻小菜。隨後她就開始給兒子馮令丁打電話,一遍打不通,再撥;秘書說馮區長太忙,沒空接電話。她火了,道:“你們跟他說,他媽得了急病,再忙今晚上也要回家吃夜飯!”啪地摔下了話筒。

秘書將這個話傳達給馮令丁,馮令丁曉得母親沒有要緊的事,不會這般無理,便將工作調整了一下,匆匆趕回守宮去了。

馮令丁看到桌上七葷八素堆滿了小菜碟子,甚至還有壺酒盅,驚訝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呀?”

馮畹丁木然地搖搖頭。馮景初神色凝重,道:“聽你媽的。”

李凝眉將吳阿姨從廚房硬拖出來,摁著她坐下。然後一一斟了酒,她自己雙手端起酒盅,舉至自己下眼瞼高處,一對依舊精精神神的眼珠子就擱在酒盅沿口上,團圈看了一遭,忽然就把一盅酒灑在地板上了。

“媽!究竟發生什麽事了?”

“李同誌,你作啥呀,嚇人絲絲的。”

李凝眉一臉的莊重,道:“我是祭一祭守宮的屋神,我李凝眉畢竟跟它相處整整五十年了!”

馮景初同樣舉起酒盅,將酒灑在地板上。馮畹丁馮令丁不曉得父親母親葫蘆裏賣什麽藥,兩人麵麵相覷。

“令丁,”李凝眉轉而道:“你上回說的,有一家飛駿.龍仕閣公司要想收購守宮,這樁事情,你代我去問問他們現在的想法,要快,我等回音。”

馮令丁驚訝道:“媽,你同意轉讓守宮了?”

馮畹丁已經意識到她的意圖,慌道:“媽,你千萬千萬不能動這個腦筋!”

吳阿姨也道:“李同誌,小繭子是昏了頭,我已經罵過她,她不會再來動守宮的腦筋了。”

李凝眉道:“小繭子不來買守宮,那我可要賣給別人了!你馬上去問問她,到底想不想買?我的價錢是1000萬人民幣。今天我已經去房管所詢問過了,守宮值這個價,少了我就不賣了。”

馮畹丁急得直跺腳:“媽,你賣了守宮,我們一家子住哪兒去呀?”

李凝眉心平氣和地道:“我和你爸商量過了,你爸爸辦了退休手續,設計院增補給他一套房子,在浦東楊高路上鋼十邨。路是遠了點,不過空氣比這裏新鮮多了。三間臥室,有一間吃飯的小廳。我們三個帶戈壁搬過去住,綽綽有餘了。令丁有他自己的房子,那裏就沒有他和天葵的份了。”

馮畹丁悲慟地看看馮景初,馮景初朝她點點頭,笑道:“你媽媽決定的事,我也攔不住她。”

那天夜裏,李凝眉鄭重地向馮景初說出她的決定,賣守宮替陳家進還賭債!馮景初當時的震驚和感動不亞於此刻的馮畹丁。他無限愛憐地對李凝眉說了一句話:“阿眉,你是上蒼送給我的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馮畹丁走到李凝眉麵前,一下子跪下了,哽咽道:“媽,這守宮,它是你的**呀!”

李凝眉眼梢擺得像水平線一般平,無風無浪地道:“守宮嘛,它就是一幢房子。可家進,是一個人。”

吳阿姨在一旁雙手合一念叨起來:“阿彌陀佛,李同誌大慈大悲,賽過救苦救難的觀世音!”

悠忽間,一年時光又匆匆過去了。近年底,許飛紅與馮家辦妥了買賣守宮的所有手續,她終於如願以嚐地拿到了守宮的房產證。事實上,為了湊足買守宮的這千萬元鈔票,她忍痛轉讓掉兩爿市口不錯的建村商鋪,還從銀行貸了一部分款。

許飛紅並不催促馮家盡快搬出守宮,她並不急著要住進守宮,她隻是要圓她兒時的一個夢。

陸馬年問她,什麽時候派裝修隊去守宮做裝潢?她慌忙道:“不不不,守宮不要裝潢了,裝潢了就不是守宮了。”

馮家人是守信譽的,半個月之後就搬離了守宮。

馮家人走得悄無聲息,乃至十天半月了盈虛坊間人還不曉得守宮已經換了主人。

李凝眉把一大串鑰匙托吳阿姨交給許飛紅,並要吳阿姨告訴小繭子:這些鑰匙絕對是原配的。吳阿姨捏住鑰匙,隻是抹眼淚。李凝眉道:“不要用眼淚水送我好吧?我們總還要走動的呀!你也有這點年紀了,是好歇歇了。你女兒多少有出息,你好好享享清福吧。”

拿到鑰匙那一天,許飛紅獨自悄悄地去了守宮。

已快冬至了,那風便開始剌骨砭肌起來。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盈虛坊顯得冷冷清清,拍電影搭出的布景一般。

許飛紅深吸口氣,踏上紅磚卷瓦的門廊,在那扇鑲著彩色玻璃的柚木大門前靜靜地站了一歇,就像阿裏巴巴麵對著藏滿珠寶的山洞。隨後,她將鑰匙插進已經有點銅鏽的鑰匙孔,芝麻開門!呱嗒,清脆的一聲,沉重的柚木門便遲緩地洞開了。

小繭子頭一次跟著母親走進這扇大門時,穿著花布衫,頭上頂著羊角辮,麵頰紅通通的,是一個可愛的灰姑娘。

過道長悠悠、暗黝黝的,家俱搬空了的房間顯得陳舊破敗,扶梯的漆水已經斑駁,廁所的浴缸和洗水池遺留著褐紅的水漬,敞廊的地磚也已殘缺不全了。

園子裏草木凋零,泥土凍裂,枯枝枒在灰沉沉的暮靄中顧影自憐。

守宮已經不是小繭子心中藏著的守宮,隻是她化重金買下的一座大房子。

許飛紅奇怪自己為什麽沒有夢想成真後應該有的欣喜若狂?她甚至有那麽一點點的後悔——守著一座沒有丁丁哥哥的空房子,對她來說,究竟還有什麽意義?

風霜何事偏傷物,天地無情也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