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英阿姨在盈虛坊做了近四十年保姆,盈虛坊間人提起她無有不嚼她幾句好的。勤快、厚道、規矩,急人所難,守正不撓。聖賢不以貧富論,娥眉君子手須男。吳阿姨常常以此**,日子過得再辛苦,再勞累,也總是歡歡喜喜,勁頭十足。
可是最近,卻有兩樁事體讓吳阿姨心中有愧,走在弄堂裏,總覺得有人指著她背脊說長道短。
這頭一樁,便是女兒買下了守宮的事體。坊間人長久沒看到馮家人在弄堂裏走動了,一打聽,才知道煌煌守宮竟不聲不響地改朝換代了。人們茶餘飯後喜歡拿守宮女主人起話頭,講她精,講她刁,講她橫不好豎不她。其實,是因為盈虛坊人特別注重她,才時不時地要提起她。她的守宮換了姓氏,盈虛坊人一時還轉不過彎來。特別是盈虛坊的新主人竟然是吳阿姨從鄉下拖出來的女兒許飛紅,許多人都不服氣。你許飛紅何能何德?不過趁改革開放政策好,多賺了幾張鈔票,你有什麽資格做守宮的主人?遇到吳阿姨言語間不免流露出種種不滿。害得吳阿姨學做祥林嫂,碰到人就一遍一遍解釋其中原因。我們小繭子也是沒有辦法呀,無論如何要幫李同誌這個忙的。你們總講李同誌氣量小,我看盈虛坊還有誰能像李同誌那樣識大體、明大義的?全是為了替那個不爭氣的陳家進還清賭債,減輕罪行,她眉心不打一個折,便要將守宮賣了。若小繭子不接這個盤,一時三刻誰還肯化上千萬塊鈔票去買一幢舊房子啊?
馮家的變故通過吳阿姨的宣講傳遍了整座盈虛坊,甚至也傳到盈虛新紀元裏麵去了。人們讚歎李凝眉的襟懷豁達,單薄女子竟有如此俠義心腸,自然也減少了對許飛紅的譴責和不滿。
這樁事體還在一定程度上幫了動遷組的大忙,這是馮家人和吳阿姨都沒有料到的。原來有一部分猶豫和觀望的居民一聽到馮家離開了盈虛坊,都講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看來盈虛坊氣數已盡,到頭來總要搬,不如早點搬吧。受這種輿論影響,短時間內竟有多戶人家爽氣的跟動遷組簽了約。
馮畹丁雖然搬到浦東上鋼十邨居住,可她仍是盈虛街道的幹部,每天總要化一個小時倒兩部公交車趕過來上班。動遷工作正進入白熱化階段,街道裏委會幹部首當其衝,唾沫水不曉得耗費了多少。跑斷腳骨,喊啞了嗓子。看到這樣的效果,馮畹丁多少的一點安慰。她聽講吳阿姨被人誤會受了委屈,專揀了個中午時間,拎了一袋白木耳,一袋山西小紅棗,便去恒墅探望吳阿姨。
吳阿姨剛好洗好飯碗從廚房出來,看到馮畹丁真就像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實際上馮家搬離盈虛坊也不過頭兩個月功夫。
吳阿姨定規要幫馮畹丁下一碗鹹菜肉絲麵,她曉得馮畹丁工作忙得不大有時間適適意意吃中飯的,大都買兩隻菜包子填飽肚子算數。馮畹丁鼻根酸嘰嘰的,硬拖住她,道:“吳阿姨,今天我真的吃過了,你不要客氣嘛。”
吳阿姨這才坐下,問道:“李同誌馮同誌在那邊還住得慣吧?”
馮畹丁深歎了一記,道:“哪裏會有住守宮裏愜意?都是我拖累了他們。”
吳阿姨道:“李同誌自己情願做的事,決不會怨你的。我曉得她,從來就是一隻熱水瓶,外麵冷冰冰,肚皮裏熱騰騰,你看我跟她做了這麽多年,從來沒有紅過麵孔吧?”
馮畹丁點點頭:“現在請了個鍾點工幫忙洗洗衣服,做一頓夜飯。過兩年我退休,一定好好孝敬他們。戈壁這孩子懂事,說了,學了本領,要給外公外婆造一座比守宮好得多的洋房。”
吳阿姨心想畹丁姑娘像自家人一樣,問問也不要緊,便道:“陳家進的事體有著落了吧?欠人家鈔票還清爽了,還會判幾年呢?”
馮畹丁麵孔陰沉下來,道:“聽律師講,十年官司總是逃不掉的。他若還算個人……”一下子哽咽住了,抿緊了嘴。
吳阿姨忙道:“畹丁姑娘,你想想你們戈壁多少有出息呀,人生一世總歸有得有失的。我看陳姑爺從前也是正派的人,都是生意場上的人把他帶壞了的。經一經牢獄之災,說不定浪子回頭金不換呢。”
馮畹丁已經回轉神來,道:“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是做人是做鬼,就看他自己選擇了。”搖搖頭,笑道:“吳阿姨,不去講他了,單根爺叔最近怎麽樣?還到電話間去呀?”
吳阿姨心裏格登一記,開頭就猜畹丁姑娘是為這樁事體來的,兜了老半天,還是兜回這樁事體上來了吧?拱起顴骨堆著笑,道:“他實在是在電話間蹲慣了,一日不去,像丟了魂似的。聽講過了年工程隊就要來拆房子了是吧?索性拆了,他也好死心了。”
原來,盈虛坊的動遷一開始,單根頭一個跟動遷組簽了約。這兩年電話間的工作愈來愈清閑,盈虛坊幾乎家家戶戶都裝了電話,又有了大哥大,二哥大,BP機。動遷組對單根很照顧,算麵積時把外邊的工作間也算進去了。這樣,單根就可以在近郊的盈虛新城分到一室戶的套間。動遷組把單根的事當作早簽約早得益的樣板到處宣傳,偏偏有人提出疑義,道:“怕不是單根夫妻倆跟動遷組連檔模子做出戲給大家看的吧?單根夫妻後路老早留好了,所以吳阿姨就沒有簽約,對吧?”
這正是最讓吳阿姨傷腦筋的事體,也是她在盈虛坊人跟前抬不起頭,不能亮出喉嚨理直氣壯講話的症結所在。被眾人描繪成這般刁鑽促刻的鬥筲小人,吳阿姨恨不得不做這世人了。
去年春上,動遷工作才開始,吳阿姨便跟單根商量好,要相信政府的政策,不提任何條件,馬上跟動遷駔簽約。吳阿姨租賃的三層閣,麵積雖小,戶口簿上的人口卻不少,兒子一家搬去盈虛新紀元住,戶口並沒有遷走,磚頭加人頭,毛估估,一套兩室戶總分得到。吳阿姨跟兆紅講好了,把這兩室戶和單根分到的一室戶全讓給他們夫妻,他們想合並起來調成三室大套間也好;不合並,等到紅果學成回來,一室戶就讓給紅果住。吳阿姨和單根就住盈虛新紀元的房子,他們年紀大了,和老街坊住在一起,熱鬧點,交通方便點,看毛病容易點。許兆紅和阿晶對母親這樣的安排也很樂意。自發生兆紅痛打黃榮發的事體後。雖然家裏人口風咬得緊緊的,總有點風言風語從其它渠道溢露出去。兆紅原就動了搬離盈虛街的心念,盈虛坊動遷正是個機會,何況還能換成三間頭的大套房子。現在他們也買了一輛桑塔納轎車,夫妻倆一起考出了駕照,所以路遠一點對他們來說已不成問題了。
不料吳阿姨卻碰到了無法逾越的難題,三層閣上現在正供著一尊活菩薩,他就是常先生常衡步啊!
本來,吳阿姨跟單根講好兩人一道去動遷組簽約的,前一夜便去三層閣拿戶口簿和房產租賃證明,順便跟常衡步打個招呼,笑道:“常先生,你在這裏住了大半年了吧?修行麽也修得差不多了吧?冬天冷,夏天熱,又沒有抽水馬桶,多少不方便呀。我明天就要去跟動遷組簽約,政府很快就要來拆這裏的房子了。”
常衡步忽然竄起來,像隻矯健靈活的猴子,一把從吳阿姨手中奪過戶口簿和房產租賃證,把它們塞進自己中式棉襖的斜插袋裏去了。
吳阿姨嚇了一大跳,想去把東西搶回來,卻又不敢去碰常衡步。常先生已是古稀老人,近兩年,怎麽愈發瘦得骨頭外麵隻有皮似的,腰背也漸次彎曲,萬一碰倒了,戳痛了,吳阿姨哪裏擔當得起?心裏急,也隻好陪著笑臉道:“常先生,你想玩把戲,禮拜天我讓戈壁、蝘蜓過來陪你玩。快把東西還給我,明天一早我和單根就要去跟動遷組簽約的。我們應該配合政府的工作對吧?”
常衡步哼哼地冷笑了幾聲,道:“吳阿姨,算算你年紀沒我大,腦袋怎麽就糊塗了?這頂上有幀觀世音像的,你忘記啦?你這麽一簽字,他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房子拆掉了。你就不怕菩薩會報應你嗎?
吳阿姨雖然也燒香拜佛,但她有她自己的處事準則,道:“常先生,我總聽倪師太說,菩薩是教人寬心,不是搞封建迷信。我沒有做對不起良心的事體,我不怕報應的。你還是把那兩個本兒還給我吧。”
常衡步一下子激動起來,手指著屋頂,哆嗦著叫道:“它不是封建迷信,它是藝術,是價值連城的藝術品!你曉得什麽叫藝術嗎?它比房子,比鈔票,比金銀財寶都珍貴。你吳秀英住在這裏,你就有責任保護它。你竟然要想出賣它!你還說自已沒有做對不住良心的事體嗎?不要以為這世上真沒有因果報應,誰不尊重曆史,將來必定要受到曆史的懲罰!”
吳阿姨被常先生的氣勢震撼了,關鍵在於她從來就是相信常先生,敬重常先生的,她哪有資格去跟常先生爭論?再講,她根本講不出理由去駁斥常先生呀!
吳阿姨不敢再向常先生索討戶口簿和租賃證了,她想回去跟單根商量再定篤。
單根是比吳阿姨更能體會常衡步此刻的心情的,當年他掃弄堂的時候,曾經多少次陪同常衡步在盈虛坊中縈繞徘徊,他曉得盈虛坊的長巷短弄就如同常衡步身體裏的血脈一樣寶貴!他曉得常先生是希望政府修複盈虛坊的原貌。當年,常先生把常家的工廠以及盈虛坊的大半房產上繳給了國家,幾十年來,他就憑教書掙工資養活一家人。所以,常先生決不會是利欲熏心,圖謀複舊的奸宄小人,他所主張的事體總歸有一定道理的吧?讓單根和吳阿姨左右為難的是:拆遷工作的動員報告是馮令丁副區長在居民大會上做的,馮家畹丁姑娘作為街道負責人也不辭辛勞一家家的打招呼,希望大家配合政府做好盈虛坊的改造工程。在馮令丁馮畹丁與常衡步之間,他們很難取舍。商量了大半夜,他們決定采取折中的辦法:單根第二天仍然去動遷組簽約;吳阿姨暫時按兵不動,看看形勢再說。
吳阿姨沒想到她的按兵不動會在盈虛坊居民中間引起那麽強烈的反響。她雖然隻是馮家常家的保姆,可盈虛坊人早把她當作馮家常家的一員了。於是就有人往舉報箱裏投了舉報信,說你馮副區長的奶媽為什麽頭上長角,可以不簽約?還有人指著馮畹丁的鼻子罵道:“把你們馮家自己的人動員好了,再來動員我們吧!
吵得最凶的就是住在恒墅花園旁邊筒屋裏沈家姆媽一家了。動遷的紅線恰恰就劃到他們這一排人家,他們原本就對把守宮、恒墅劃出紅線有意見,獅子大開口地跟動遷組討價還價。再看到吳阿姨也不去簽約,索性放出話來:她吳秀英什麽時候落筆,我們也什麽時候簽名。我倒要看看,吳秀英那一間三層閣能換到多少麵積的房子呢。不就是讓姓馮的吃了她幾口奶嗎?
吳阿姨後悔也來不及了,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吐不出。一方麵為自己牽累了馮家姐弟而內疚;同時她也擔心,自己遲遲不去簽約,弄到後來,會不會分不到滿意的房子了?當然,最讓她難堪的,還是盈虛坊人背後的點點戳戳,閑話是愈講愈難聽了。吳阿姨也曾去倪師太那裏搬救兵,然而倪師太端坐在團墊之上,閉目合掌,任吳阿姨問什麽,她都不作聲。正在灶頭間忙碌的前客堂娘娘告訴吳阿姨,倪師太最近在“辟穀”,不會跟吃葷腥的人講話的,你隔一段再來吧。吳阿姨跟小姨娘歎苦經,希望小姨妨能把自己的難堪告訴常先生,讓常先生體諒自己,把戶口簿和租賃證明還給自己。小姨娘歎了口氣,道:“這老頭子神經搭錯了,上回我說了他一句,他一整天不給我開門,送去的飯菜都端不進去。我想來想去,隻有找他女婿來,隻有馮令丁能夠解開這隻死結。”
吳阿姨正是無計可施,萬般無奈之際,馮畹丁拎著白木耳和小紅棗來看她了。她想,馮畹丁找她的真正目的,一定也是為了這樁事情,逃也逃不過的。她和常衡步又是親戚,不如挑明了的好。便愁起麵孔道:“畹丁姑娘,我是急也急死了,拖了你們工作的後腿,還讓別人家指桑罵槐的。可我有什麽法子呢?”當著馮畹丁,她也不好埋怨常衡步,委婉道:“我看常先生平時對你蠻牽記的,你幫我去勸勸你舅舅好吧?他對政府的規劃有什麽意見可以跟政府提出來嘛,不要把我的戶口簿租賃證扣住呀。我們小老百姓,上頭怪罪下來,擔當不起的。”
馮畹丁也正想來調查這樁事的,因為動遷組裏有人提出疑問:吳阿姨的戶口簿租賃證為什麽會在常衡步的手裏?現在吳秀英夫婦住在恒墅裏,常衡步倒又搬去三層閣。會不會是吳秀英為了報恩,與常衡步主仆聯手演了一場苦肉計?馮畹丁將這層意思委婉地表達出來,吳阿姨嘭地跳起來,手掌拍著胸脯呯呯響,急赤白臉道:“天地良心啊,我吳秀英怎麽樣的人,你們到現在還不相信啊?”
馮畹丁連忙摁住她的肩膀,讓她坐下,道:“我當然相信你囉,我也曉得我舅舅他的強脾氣。這樣吧,我跟你一起去趟三層閣,看看能不能勸得動他。”
吳阿姨依然是氣鼓鼓的,騰地站起來,道:“去,現在就去,倒是鼓對鼓,鑼對鑼地當麵說清楚的好!”
吳阿姨蹬蹬蹬腳頭實重地跑上樓跟小姨娘招呼一聲。小姨娘追到樓梯口關照道:“你們要跟他好好地解釋,他這個人吃軟不吃硬的。”
馮畹丁跟著吳阿姨爬上三層閣,房門緊閉著。過道裏點了一盞鬼火似的壁燈,勉強讓人看清門板上貼了一張紙條,上麵狂草寫了四個字:“恕不接待”。
馮畹丁看著又好氣又好笑,抬手捶門,一邊喊道:“舅舅,我是畹丁啊。你開開門,我們有話好商量的。”
門像啞巴的嘴巴,沒有一絲聲音。
吳阿姨也開始捶門,帶著哭聲道:“常先生,我求求你,開開門,當著畹丁姑娘的麵把話講講清楚。否則人家當是我幫你在演戲呢!”
樓梯拐彎處的亭子間嬸嬸探出腦袋對她們道:“你們用不到硬敲的,老先生不會開門的。”
馮畹丁不甘心,又拍了幾下,對著門縫喊:“舅舅,你是不是非要令丁親自來敲門,你才肯出來呀?那好,你等著吧!”
門裏忽然有一陣窸窣聲,門底縫隙中塞出來一隻牛皮紙信封。馮畹丁撿起來,湊到壁燈下去看。封皮上粗筆寫著:“煩交馮令丁副區長親閱。”邊上還有一行小字:“吳阿姨沒有幫我演戲,是我利用了吳阿姨。”
馮畹丁不敢拖延,急忙趕去舊城區改造指揮部,將牛皮紙信封交給馮令丁。馮令丁拆開信封,抽出一疊雙線條信紙。原來是一份關於三層閣屋頂那幀觀世音得道圖在陰、晴、雨不同的氣象裏細微變化的詳盡記錄,並附有具體的剖解與分析。
盈虛坊的動遷工作斷斷續續,磕磕碰碰,持續了將近一年。區裏麵同時開始動遷的三、四個地塊,盈虛坊的工作是推進得最緩慢的,居民簽約率也是最低的,而投訴箱中的投訴信卻是最多的。投訴信中有好幾封矛頭直指舊區改造指揮部副總指揮馮令丁,有的說他放任自己嶽父公然破壞動遷工作,有的說他包庇自己的奶媽至今不跟動遷組簽約。區長看了這些舉報後非常惱火,把馮令丁叫去,狠狠批評了一頓,責令他在春節前必須把舉報信上提及的問題一一解決掉,春節過後再不簽約的,一律下達強遷通知書。
馮令丁向街道裏委會幹部了解了事情的經過,還親自找吳阿姨詢問原由,才搞清楚舉報信中提及的兩個人兩樁事其實是一樁事涉及了兩個人,而症結還是在頑固不化的老嶽父身上。處理這樁事體最大的困難還是在馮令丁心裏。他理解嶽父的心情,特別是看了常衡步關在三層閣裏記錄下的屋頂古畫隨氣候變化的報告,他覺得很有文物的價值,確實值得保存。那麽,在盈虛坊那些雜亂分布的危房筒屋裏,會不會還隱藏著老盈虛坊遺留下的種種痕跡呢?正因為這個原因,馮令丁遲遲不忍心做出強遷的決定。
馮令丁帶著常衡步的這份記錄,特別抽時間趕去浦東上鋼十邨拜會父親馮景初,希望聽聽父親的意見。
馮景初捧著那份報告看了許久,又許久不出聲。馮令丁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待著,心裏焦急,隻好不停的喝茶。喝光了又倒,倒滿了又喝,直喝到茶色跟白開水一樣為止。
馮景初終於開口了,問道:“令丁,你跟我把話說到底,盈虛坊還有沒有可能暫時不拆?還有沒有可能按照常衡步的規劃進行改造?”
馮令丁緩緩地搖搖頭,頭頸發出吱哢哢鏽了般的聲音,道:“區裏已下了最後限令,春節過後,工程隊就要開進每一片改造地塊。我們的計劃是到年底前拆平全區的危棚筒屋,盈虛坊不能做拖拉機。”
馮景初突然就噴笑起來,道:“這拆房子造房子的事體怎麽也可以像部隊練兵那樣聽口令,起步走,向右轉,立定?每個地塊的情況都不一樣,特殊地塊就應該特殊處理嘛!”
馮令丁很費力地道:“爸爸,我已經努力過了。現在動遷辦公室的投訴箱裏,已經有不少投訴我的信件……”
馮景初道:“好,我懂了,我理解你,馮副區長。我提一個建議,決不會妨礙你的政績。”
馮令丁聲音已是筋疲力盡,卻仍清晰,道:“我不能同意,你這樣看待我們的工作。你以為我們抓進度,趕時間就是為了建立我們的政績?你錯了,爸爸,如果你跟我們一起到那些危棚筒屋地塊去聽聽老百姓的呼聲,你也會有種緊迫感,恨不得一夜天就推倒那些危棚筒屋,替老百姓造起寬敞明亮的新居。”
馮景初沒有馬上接口,讓兒子稍微平息一下心情。稍停一歇,才道:“令丁,爸爸並沒有指責你們的意思,從事城市建築的領導者,是需要具備詩人的氣質,需要有**和想象力。不過,支撐**想象力的,還是科學的態度。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不要急著對盈虛坊拆屋平地,特別是常家老屋那一片地。馬上打報告給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文物保護工作部,請他們派人來實地察看那幀觀世音圖像。必須以區政府或者舊區改造指揮部的名義正式打報告,否則人家不會重視的。前幾年上過報紙,有什麽用?隻當是花邊新聞。對了,勘察以後,要求他們出具權威鑒定報告。其它事情,皆要等到這份報告出來後方可謀劃啊。”
馮令丁一拍大腿,站起來就要走。父親到底曾經滄海,老謀深算。這樁事體早應該著手進行了。去年開人代會遞交常衡步修複盈虛坊的提案時,若附有權威部門的科學鑒定,那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了。走到門口,他回頭道了句:“爸爸,這個主意,你早點提出就好了。”
馮景初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凡事有規律,瓜落蒂熟、水到渠成。”
馮令丁一路上左右斟酌,若以區政府的名義出報告,就得層層討論研究,恐怕頗費周折,想通過也難。不如以舊區改造指揮部的名義發函,區長雖然兼任總指揮,卻隻是原則性的指導。日常工作都由他具體負責。給文保部門打報告的事,他完全可以拍板。
馮令丁一回到舊區改造指揮部,就讓辦公室秘書起草文函,並派人直接送往市文物管理委員會,文保工作部去了。
幾天後,文保部門有了複函,先說了幾句感謝他們提供線索的套話,卻道:“春節前諸事煩忙,人手不夠。過了年才能派有關專家前來勘察,囑他們仔細保護現場。
這一個春節,馮令丁是在期望、焦慮、煎熬中忐忑不安地度過的。不僅僅是操心盈虛坊拆遷的事,他和天葵的夫妻關係也讓他傷透腦筋。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和天葵沒有同床共眠了。正巧舊區改造全麵鋪開,幾乎每天都要工作到深夜,他倒有大半的時間就睡在指揮部辦公室邊上的休息室裏。偶爾被母親硬逼著回家去,當著眾人的麵,他和天葵說說笑笑,不露任何痕跡。可是到了睡覺的時間,天葵總會找出這個病人那個病人種種理由,趕回醫院上夜班,好像醫院裏隻有她一個醫生似的。
自母親賣掉了守宮,他和天葵搬回他們長寧路上的公房,事情反而簡單得多,因為他們再不用在家裏人麵前裝模作樣了。也沒有誰正式提出夫妻分居,他們自然而然地就一人住了一間房子,互不幹擾。馮令丁推測,天葵一定已經撞破他和天竹的關係。他看著她不再光潔、不再新鮮的蓮子臉,看著她單薄的身子柔葦般彎折,心裏的痛惜與自愧無以言表。好幾次,他都想闖進她的房間,把她擁進懷裏,向她和盤托出他和她姐姐的真實關係,向她傾述自己情感上的無奈和傷痛,求得她的寬恕和理解。可是,每每事到臨頭,他都退縮了,他沒有勇氣向她坦誠自己曾經的軟弱和卑鄙,他更沒有辦法在她們姐妹倆中間作出選擇。他愛天竹也愛天葵,他不想傷害她們中間任何一個。他隻有逃避,借口動遷工作太忙,一日日地推延。他曉得總有一天他要麵對這個抉擇,他卻期望能有奇跡發生,讓他躲開這種剜心裂肺的抉擇。
大年初一,他們一起去浦東跟父親母親和畹丁姐拜年,在那裏吃了一頓中飯。年初二,常天葵說要回盈虛坊給她父親和小姨娘拜年,問馮令丁去不去?馮令丁哪裏敢同時麵對天竹天葵兩個人?心虛虛地笑道:“我就不去了吧。你爸爸肯定要纏著我問那觀世音圖像鑒定的事情,我也沒辦法回答他。你代我跟他,跟小姨娘拜個年,多帶點禮品去。”天葵嘴角拂過影子般的冷笑,獨自出門了。
年初三下午,區裏麵有一個區級幹部的團拜會,請柬上言明每個人都要攜配偶一起出席。馮令丁隻好硬著頭皮敲開天葵的房門,把請柬遞給她看。他已做好被她一口回絕的準備,不想她竟答應了。還回房間換了身喜慶些的衣服,上麵是梅竹圖案,大紅織錦鍛斜襟夾襖,下麵是一條裙式黑薄呢長褲,外披黑絲絨長大衣。讓馮令丁看著,驚豔地怔忡了好一會。
團拜會上,天葵無疑是最漂亮、最有氣度的女性。區委書記、區長都來向她敬酒,感謝她對馮令丁主持舊區改造工作的大力支持。天葵的答謝俏皮而誠懇,完全是一派恩愛夫妻賢惠妻子的樣子。接下來,舞會開始。天葵身材高挑,舞姿輕盈,又成了舞場上眾人矚目的公主,區委書記、區長輪流邀她上場。她與馮令丁更是配合默契,旋轉中兩人都達到了忘我的境界,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他們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一點靠過了。馮令丁心裏充滿著對妻子的依戀,又喝了幾口酒,有點把持不住。看見天葵要進自己的房間,便叫了聲:“天葵!”
天葵扭回頭看著他,問道:“有事嗎?”
馮令丁沒有勇氣伸出手去抱她,隻說了句:“謝謝你。”
天葵朝他淡淡一笑,進了屋,輕輕地將門掩上了。
馮令丁麵對薄薄的一扇門,卻似麵對千仞懸崖陡壁,難以逾越。
年初四一大早,馮令丁就去舊區改造指揮部上班了。雖說機關一般都休息到年初五,可是,舊區改造拆屋平地工程即將開始,還有許多瑣碎的工作等著他去處理。臨出門前,他跟天葵打了個招呼,遲疑道:“事情太多,恐怕,晚上又不能回來……”
天葵低垂著眼簾,道:“你忙吧,下午我也要去醫院值班的。”
春節長假一過,文保部果然派來兩位古畫研究專家,爬上三層閣勘察了半天。馮令丁和常衡步在一旁緊張地等候著。未了專家說,還必須候著陰天和雨天再來勘察一番,所以還得過一段時間方能給出準確的鑒定。馮令丁和常衡步雖是急,也急不出其它辦法,隻好等。
舊區改造拆屋平地的工程卻不能等,必須按照原定計劃推進。舊區改造指揮部召開了聲勢浩大的誓師大會,建築工程隊帶著大型機械轟轟隆隆開進了幾乎已是空城的危棚筒地塊。
盈虛坊已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居民搬走了,還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不到的人家零零散散分布於上坊下坊各支弄,形成一個個孤島。其中比較集中的全是下坊常家老宅地麵上的幾戶人家,家家的眼睛都盯著吳阿姨的三層閣看動靜。按指揮部的計劃,應該向孤島人家發送強遷最後限期的通知了,可馮令丁叫工作人員把盈虛坊那幾張強遷通知先壓一壓,晚幾天再發。他要等,等文保部門的鑒定報告。他一直懷揣僥幸,期盼有奇跡發生。也許是他的誠心感動了上蒼,奇跡終於發生了。
馮令丁要拆房工人先從上坊的空屋子拆起,下坊常家老屋附近那一片暫且不去動它。工程進行了半天便被迫停頓下來。馮畹丁氣咻咻地跑來找副總指揮,道:“小弟,你這樣安排不行啊,上坊那幾戶沒搬走的人家攔住鏟車不讓動了,指責他們為什麽不先拆下坊,還說這裏麵有陰謀,要到區政府去告狀呢!”馮令丁已無計可施,趕到現場,臨時抽調一部鏟車去下坊作業,隻暗中叮囑工人,控製進度,小心推進。
鏟車工人在下坊作業了不過一個多小時,便從一處舊房的台階下起出了一塊長1.4米、寬70厘米、厚20厘米的大理石碑。拂去碑麵上覆蓋的層土碎石,便有一行字顯露出來,是小篆體的“常氏積穀倉”五個字,下款有行小仿宋楷字“民國十六年立”。鏟車工人不敢輕舉妄動,立馬喊人去請馮副總指揮過來。
早有人奔上三層閣向常衡步通報了事體。常衡步幾乎是滾下三層閣樓梯的。見了石碑他腳骨一軟便跪下了,竟不顧碑上滿是泥屑灰塵,哆哆嗦嗦地爬了上去。他個頭本來不高,人老了,愈發縮得短小,整個身子正好卷縮在碑上,將那五個字全部蓋住。忍了一會,實在忍不住了,竟然號啕失聲。這哭聲仿佛是從曆史隧道中傳出來的,悠長而淒厲。
馮令丁正和街道裏委幹部在商議如何盡快做通“孤島”人家的思想工作,敦促他們盡早簽約,盡早搬走,盡量不動用強遷手段。聽講從下坊真挖出了東西,馮令丁彈起來就走,馮畹丁也連忙跟了上去。
常衡步一見他們兩個,就跪在石碑上朝他們咚咚咚地搗頭,老淚縱橫道:“令丁,畹丁,求你們了,讓他們不要再挖了!”
馮畹丁扶住他的肩膀,搖撼著道:“舅舅,舅舅,你不要這樣好吧?你要支持我和令丁的工作,對吧?我們會請工人把這塊碑搬到恒墅裏去保存好的……”
常衡步瘦瘠的身體裏不曉得哪裏來這麽大的能量,猛一推,竟將畹丁推得朝後趔趄幾步,差點仰麵跌倒,幸虧馮令丁接住了她。常衡步指著馮畹丁罵道:“你好不懂事啊畹丁,你母親就死在這片瓦礫中,你還使著勁叫他們挖、挖、挖,你不心疼你娘啊?”
馮畹丁從未見舅舅發這麽大的火,呆在那裏不知如何是好。馮令丁攙扶著常衡步下了石碑,低聲道:“舅舅,我的意思,應該讓他們繼續挖。你想想,如果沒有三層閣頂上的觀音圖,如果今天不把這石碑挖出來,人們怎麽來認識盈虛坊的價值呢?也許,繼續挖下去,還會有更多的東西重見天日呢?”
常衡步顯然被他說動了心,不再吵鬧,不再吼叫,隻默默地圍著石碑走了一圈,仿佛在尋找遺落的東西。少停,他讓工人把石碑翻一個麵。工人隻盯著馮令丁看,馮令丁示意他們動手吧。
三個工人合力,吭唷一聲,把石碑翻過來了。常衡步撲上去,用衣袖抹去碑背麵的濕泥。還有幾隻百腳蜈蚣索落索落在爬,他也將它們撣開了。大家湊攏去看,碑背麵也刻著一排字,是魏體,“盈虛坊難民收容所”,下款是幾個數字:“一九三八年,八.一三”!
馮景初聞訊從浦東趕過來,已是近黃昏。馮令丁領他去看已搬至恒墅門廊裏靠著的大理石碑。馮景初一個字一個字吃心吃肺地看過來,眼珠子潮答答的,道:“是這塊碑,當年我在難民所門口見到過的。我還問過常巽,為什麽不另外豎一塊難民收容所的碑?就刻在積穀倉碑的背後,太簡陋了。常巽說,她父親捐出大筆錢款給抗日軍隊添置槍炮彈藥,現在連再購置一塊大理石碑的鈔票都湊不出來,隻好舊物利用。”
馮景初擦著碑感傷良久。他一定是想起了當年與常巽一起作為學生救國會的成員,到難民收容所服務時的點點滴滴。待他抬起頭來的時候,馮令丁看到父親滿臉的淚珠子。父親用手一捋,唰,甩在大理石碑上,一串驚歎號似的水漬。
馮景初拉回了思緒,問道:“令丁,文保部對觀音圖的鑒定還沒出來嗎?”
馮令丁道:“還沒有。我幾乎天天一個電話去催的。”
馮景初道:“再打一份報告,這塊碑也向他們申報一下,絕對可以算上等級保護的文物了。”
馮令丁點點頭。他們父子再次返回拆房現場,隻見常衡步緊緊跟在鏟車後頭,大聲指揮著:“慢點,慢點,輕點,輕點。”而馮畹丁又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伸出兩隻手護著他,嘴巴裏不停念叼著:“當心,舅舅!舅舅,當心!”
馮令丁勸常衡步回恒墅休息一下,常衡步執意不肯。於是,他們也隻好陪著他留現場,看著那些板牆油氈屋頂一片一片地倒下,灰塵一團團揚起。他們心中也有許多東西一片一片倒下,卻又有許多東西一片一片升起。
暮色張牙舞爪地吞噬著殘敗的盈虛坊,西邊的屋脊缺損了許多,所以他們還能看到半輪燈籠般的落日正歇在犬牙交錯的瓦礫堆上。
馮景初道:“天要黑了,看不清了,令丁,好停工了。”
馮令丁道:“工人分日夜班的,要趕進度嘛。我讓他們點亮夜班的照明燈……”話音剛落,但聽得脆生生的“當啷”一聲,整座盈虛坊都好像震動了一下,那枚橙紅的落日忽地沉沒了,工地上倏地陰暗了一層。
鏟車司機疑惑道:“什麽東西?這樣硬?鋼鏟怕撞裂了吧?”
常衡步首當其衝踩著廢墟跑過去,就聽他顫抖的又啞又扁的嗓子喊道:“蛇弄!是蛇弄!”
馮景初馮令丁對視了一眼,他們曾經聽常衡步百十遍地介紹過蛇弄建築的精巧與神奇。他們攀上剛剛鏟下的還揚著灰塵的瓦礫堆,馮令丁的腳板被斷木上支著的寸把長的洋釘戳了一下,來不及查看傷口,一蹺一蹺地跑過去。
拆去了附蓋在上麵的木樁水泥牆粉油毛氈等雜物,一段青磚夾弄赫然**在暮色中,弄底的青石條泛著幽幽的寒光!
麵對先人傑出的的創作,他們內心充滿著敬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有一名工人沿著夾弄往裏走了一段,忽然驚恐地大叫一聲,跌跌衝衝跑出來,道:“裏麵有、有、有……”
“到底有什麽?慢慢講!”
“裏麵有一付屍骨!好怕人呀!”
馮令丁馬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吩咐工人們把守現場,不準任何人走近蛇弄。
他讓馮畹丁送常衡步回恒墅,常衡步卻甩開馮畹丁的手,佝僂的腰背挺直起來,蹣跚的步履變得矯健,他昂揚地走回三層閣去了。
於是,馮令丁、馮景初、馮畹丁一起轉回動遷辦公室,馮令丁當下就撥了110報警電話。馮景初提醒他,還要給文保部門打電話,請他們盡快派人來盈虛坊勘察現場。馮令丁生怕文保部門已經下班,馮景初生氣地抓起話筒,道:“我直接給管委會主任打電話,這麽重要的遺跡,加班加點也應該!”
盈虛坊拆房工地驚現古老夾弄和一付屍骨的消息,一經媒體披露,便引起了社會各層麵的關注。
市公安局刑偵隊派出最有經驗的法醫對屍骸進行了檢驗。法醫報告說,屍骸逞平躺姿勢,像是在很安祥的狀態下去世的。屍骸為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未曾有過生育跡象。因時隔太久,無法查找屍源。
文物管委會文保部門的專家進入夾弄勘察,在夾弄深處發現了一隻上了鎖的鐵箱子。專家們將鐵箱帶回實驗室,在技術處理過的環境中打開了箱子。箱子裏竟然保存了抗戰時期打入76號特務機關的地下黨小組收集到的敵偽絕密情報,在這些情報的上麵,有一封署名常巽的地下黨員寫給上級領導的絕筆信,信中寫道:她的戰友,優秀共產黨員曹秀鏞及夫人因叛徒出賣被捕,受盡酷刑,壯烈犧牲。他們有一子一女先期被親戚轉移出去,剛出生不久的女嬰已送至盈虛庵涵清師太處隱藏,這女嬰身上有曹夫人血寫的遺書,女孩名喚曹梅玉。最後,這位署名常巽的地下黨員向組織表達了她視死如歸的決心!敵人已經包圍了我,寧死也不會讓黨的機密落入敵人之手,寧死也不做俘虜!大火已經燃燒起來了,在這熊熊的火光中,我已經看到抗戰勝利的曙光。!
常衡步先是為蛇弄的現世而過度興奮,後又為姐姐獻身的慘烈而過度悲傷,一喜一悲,竟突發腦梗阻,被緊急送到醫院搶救。
吳阿姨得以取回了她的戶口簿和租賃證,當下與動遷組簽下了搬遷合約,如願以償分得盈虛新城兩室戶新居。
倪師太聞知終於尋得常巽屍骸,突然就從團墊上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從裝飾觀世音繡像的鏡框背後取出當年綁於嬰孩腹間的血書,拜托吳阿姨轉交給馮畹丁。做完這樁事後,她又重新盤腿坐下,合掌頌經,為常巽超度。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倪師太麵對著常巽所描觀世音像,靜靜地圓寂了。
文物局文保部專家對盈虛坊所現觀世音得道圖、積穀倉大理石碑以及基本保存完好的青磚夾弄做出了科學鑒定。青磚夾弄及觀世音得道圖屬於市一級保護文物,積穀倉大理石石碑屬於市二級保護文物。區委、區政府和舊區改造指揮部召開緊急會議,做出重大決定:盈虛坊拆房平地工程暫停操作,由舊區改造指揮部挑頭組織專家論證,重新製定改造的規劃。
一個多月以後,曹秀鏞烈士和常巽烈士的墓碑在龍華烈士陵園舉行揭幕紀念儀式。曹秀鏞的兒子曹梅石、大女兒曹梅寶專程從加拿大飛回上海癸奠父母英魂。他們與失散五十餘年的小妹曹梅玉相逢了。哥哥姐姐看著小妹花白的鬢腳,憔悴的麵容,想像著她的坎坷人生,不禁唏噓喟歎。他們說出多少年來的願望,要接小妹去海外生活,手足團聚,共享天倫。可是,曹梅玉婉言謝絕了兄姐的好意。她說,她已習慣了那個叫作馮畹丁的女人的生活,她現在是馮景初和李凝眉的女兒,她離不開他們,他們也離不開她。
兄妹三人在曹秀鏞夫婦的墓前三鞠躬,獻上一大捧夭夭灼灼的鮮桃花。
在他們旁邊,常巽烈士墓前,紫色的勿忘我花如煙如霧,有老少兩對夫婦正靜默致哀。
曹梅玉對兄姐道:“我們也過去癸拜她一下吧,沒有她,就沒有我馮畹丁啊!”
於是他們三人移步過去,與那兩對夫婦站在了一起。
此日正值清明。
微雨輕灑芳塵,醞造可人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