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段日子,常天葵的心靈經曆著血與火的洗禮。常巽姑媽慷慨赴死的事情感動得她吃不下睡不著,精神一直處於亢奮的狀態。報紙上全文登了常巽姑媽的絕筆信,天葵已把這封信背得滾瓜爛熟了。她念著信裏麵的句子,想像著姑媽常巽在那個風雨如晦的深夜抱著戰友的遺孤逃出魔窟,可是凶狠的敵人在背後窮追不舍。姑媽常巽急中生智,將嬰兒送進了尼姑庵。姑媽常巽必須返回常家老宅,因為她有一箱絕密文件藏在老宅。她從邊門跑進老宅後,尾隨而來的敵偽軍便將老宅團團包圍起來了。正如姑媽常巽在絕筆信中寫到的那樣,她寧死也不會讓黨的機密文件落入敵人之手,她寧死也不願做小鬼子的俘虜。她將文件搬入了夾弄,因為她曉得老宅夾弄的青磚都是防火磚。然後,她點火燃著了老宅,讓敵人以為她已葬身火海。姑媽常巽帶著絕密文件躲進夾弄裏,大火燒塌了左右樓房的房梁,夾弄的通風口和出口被封死了。後來姑媽常巽是如何死在夾弄裏的?她沒有食物,沒有清水,空氣也漸漸稀薄起來。她是被餓死的?渴死的?憋死的?可是法醫說她死得很安祥,這才叫做視死如歸啊!讓常天葵倍加感動的還有姑媽常巽對待愛情的態度。她和公公馮景初曾經是一對熱戀的情人。黨派她以曹秀鏞姨太太的身份打入敵偽機關,協助曹秀鏞的工作。她沒有推辭,痛生生扯斷了與馮景初的聯係。為國家、為人民、為反法西斯鬥爭的勝利,她做出了偉大的犧牲。舍小我,顧大我,她的愛才是人世間最熾熱的愛情。

常天葵回想起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裏,自己因為發現了丈夫和姐姐之間的曖昧關係,怨憤、傷痛、憎恨,種種情緒攪得自己心力交瘁,甚至與丈夫分居,甚至不再為姐姐紮針治病。現在,她意識到自己的心胸是多麽狹窄,自己的情操是多麽庸俗,她必須快刀斬亂麻地將這樁事體處理好。她想倘若丁丁哥哥真與姐姐有過戀情,甚至蝘蜓就是他與姐姐的孩子,那麽她就應該爽快地離開丁丁哥哥,讓姐姐跟丁丁哥哥破鏡重圓。倘若丁丁哥哥因為姐姐有毛病而遺棄姐姐,那麽她也會鄙視他,跟他離婚。她會陪伴姐姐和蝘蜓一起快快樂樂的生活。心裏這麽想通了,精神反而鬆弛了,遇到馮令丁也可以心平氣和的交談了。

清明那天,公公婆婆,她和馮令丁,一家人一起去龍華烈士陵園參加了姑媽常巽的葬禮。她看見公公婆婆十指相扣,在姑媽常巽墓前一起深深鞠躬致哀,她很為老一輩的豁達寬容而感動。於是,她嚐試著自如地笑臉麵對馮令丁。她想,不管與丁丁哥哥的婚姻會走到哪一步,畢竟,他是她深愛過的男人啊!

他們走出龍華烈士陵園的時候,常天葵發現馮令丁走路一瘸一瘸的,便問:“你怎麽啦?學老單根呀?”

馮令丁苦笑道:“上回在盈虛坊被洋釘戳了一下,也沒在意,不想傷口一直收不好。這幾天路走得多一點,又有點痛了。”

常天葵板起臉,訓小孩般道:“怎麽可以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啊?洋釘戳了,打過破傷風針沒有?”

馮令丁老實地搖搖頭。

常天葵道:“不行,我馬上帶你去醫院,讓外科醫生給你檢查一下!”

馮令丁多麽喜歡天葵來管管自己啊!他順從得像條忠實的狗,跟隨天蔡去了醫院。

馮令丁的腳底板,傷口已經化膿,一隻腳腫得跟高莊饅頭似的。外科醫生給他開了驗血單子,要檢查一下有沒有感染什麽病菌。檢驗科的小護士誰不認得小常醫生?聽講她當區長的愛人來抽血,都跑過來嘻嘻哈哈看西洋鏡一般。常天葵取出一次性針頭,親自替馮令丁抽了靜脈血。血常規做下來,白血球略微有些偏高。醫生給配了口服消炎藥,外敷軟膏藥,叮囑他不能再走路了,起碼在家休息一個星期,還給開了病假條。

馮令丁怎麽可能病假在家休息呢?要組織專家論證盈虛坊改造的新規劃,前麵要準備詳盡的材料,事體多得一百年都做不完。他向常天葵保證,到了機關,就坐在辦公桌前,一步也不走動,打打電話,聽聽匯報總可以吧?天葵隻好批準他去上班,讓邢師傅開車來接他去舊區改造指揮部了。

天葵心口怦怦怦跳,她終於獲得了馮令丁的血樣。蝘蜓的血樣她早一個禮拜就取到了,她跟蝘蜓道:“最近怎麽臉色不好?是不是學校裏飯菜不合口?小姨幫你驗個血,看看缺少哪種微量元素。”

天葵醫學院的一個同學畢業後分配在公安局刑偵技術研究所工作,他們哪裏已經開始引進美國先進的血液DNA識別鑒定技術了。天葵托同學幫她做一個DNA案子鑒定,那同學也很需要血樣做試驗,完善熟練這項技術。

在等待鑒定結果出來的這十天功夫裏,常天葵的心就像懸在一根細絲上的蜘蛛,**到東**到西。雖然她以為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一想到要和丁丁哥哥分開,她還是心痛如絞。

終於到了那一天,在約定的時間裏電話鈴驚天動地作響了,常天葵手抖了老半天才抓起話筒,“喂”了一聲,嗓子又幹又緊。同學卻在對麵數落起來,道:“天葵你烏搞百葉結嘛,疑心病那樣重!這兩個人混身不搭界的……”同學接下來說點什麽,她全然沒有聽見。她用力地笑著,眼淚歡快地流著,蝘蜓不是丁丁哥哥的孩子!世界一下子變得多麽光明美好啊!

快下班的時候,其他科室的一個女醫生來找天葵,想讓天葵今晚上幫她頂一個夜班。醫院裏的同事們都曉得。小常醫生最願意替人值夜班了。可是這次天葵拒絕了,天葵抱歉道:“實在對不起了,今晚家裏恰巧有很重要的事體。”

天葵小時候有媽媽寵;媽媽不在了,有姐姐寵;姐姐生病了,有小姨娘寵。所以天葵一直沒有學會烹飪技術。回家路上,她彎到淮海路光明邨飯店買了一大堆熟小菜,醬鴨醬蹄白斬雞,熏魚熏腸糟豬舌,自己隻煮了一隻榨菜開洋蛋花湯。一碟碟小菜鋪滿桌子,麵對麵還放了一對高腳酒杯。天葵是滴酒不沾的,馮令丁也不會喝酒,應酬時稍抿一兩口就上臉。所以天葵買了兩瓶可口可樂來充酒。一切擺布停當,就等馮令丁回家。

馮令丁還是慣常地滯留在辦公室裏,下個禮拜就要開專家論證會,重新研究製定盈虛坊的改造計劃,馮令丁必須做好應答專家提問的種種準備,常衡步躺在醫院裏搶救,他雖不能言語,可看他那混濁的眼烏珠一刻不停地轉動,便曉得他內心的焦慮與渴求了。馮令丁盼望能做出一份讓老人滿意,讓領導滿意,讓老百姓也滿意的規劃來,也許他是太貪心,太追求完美了。

電話鈴響了,總是哪個拆房地塊又出了什麽問題,這樣的電話他每天不曉得要接多少個。馮令丁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心不在焉地拎起話筒:“哪位?請講。”

“丁丁哥,幾點鍾啦,你怎麽還不回來呀?”

話筒中傳過來的聲音讓馮令丁輕微地震了震:這聲音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已經一年多沒有聽到這樣的語氣,這樣的音調,撒嬌的,親昵的,無限依戀的。他懷疑地看看話筒,小心翼翼問道:“喂,是天葵嗎?”

“是我呀!你到底什麽時候到家呀?“

馮令丁的心髒呼地脹得很大,他的胸堂幾乎都要被撐破了。他激動得聲音都變了形,趕緊道:“天葵,我馬上就回家。你等著,我就回來了。”

馮令丁原打算在指揮部捱個通宵的,所以就讓司機邢師傅下班回家 了。他心急慌忙向值班門衛借了部腳踏車,飛似的踩回家去。

馮令丁跨進家門,迎接他的是一桌豐盛的小菜和一張嫵媚甜蜜的笑臉。馮令丁恍若是在夢中,他屏息靜氣,不敢動彈,生怕驚破了夢境。

天葵卻一跺腳,衝到他跟前,兩隻小拳頭搗蔥般擂他的胸,嘴裏麵嗔道:“怎麽那麽長時間?存心急急我,嚇嚇我對吧?”

馮令丁被久違了的家的感覺包圍了。抬手捋了下天葵珠子般的腦袋,解釋道:“邢師傅回家了,我騎腳踏車回來的,趕得汗都出來了。”便捉住天葵一隻手去摸他汗漬漬的額角。

天葵借勢倒進他的懷裏,聞到他頸窩裏誘人的男子漢氣味,這就是她最依戀最離不開的氣味呀!天葵忍不住伏在他肩膀上哭了起來。眼淚鼻涕都蹭在馮令丁的衣領上。

馮令丁眼眶也是脹鼓鼓的,忍著,托住她柔軟的腰肢,扶她到沙發上並排坐下,吹氣一般問道:“天葵,是我不好。太忙了,老是顧不上你。原諒我,好嗎?”

天葵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哽咽道:“丁丁哥哥,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是我懷疑你,是我故意不理你,是我跟你分房間住。你罵我打我都可以,就是不可以不理我,不可以不回家住,不可以分房間睡。”

馮令丁摟緊了她,生怕她再跑掉似的,道:“我記住了,以後誰再不理誰,誰再故意不回家住,誰再存心分房間睡,就要懲罰誰,當小狗,在地上爬三圈。”天葵破涕而笑,直往馮令丁懷裏鑽。兩個人溫存在一起,都忘了吃飯。稍停,馮令丁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怎麽就一下子打消懷疑了呢?”

天葵便得意地將DNA親子鑒定報告單往他手裏一塞,以示自己有多大能耐。

馮令丁盯著報告單沉默下來,他的心嗖嗖地往下掉。他想原來天葵甚至懷疑到了蝘蜓是他和天竹的孩子,那麽盈虛坊裏肯定有更多的人會這麽猜疑的!

天葵見馮令丁陰沉下來的臉色,心慌慌道:“丁丁哥哥,我太卑鄙是吧?搞這種特務手段。你能原諒我,寬恕我吧?我實在太想曉得真相了呀,恰巧我同學希望有血樣給他們做試驗,我就……”

馮令丁擺擺手,讓她不要說了。他費力地掀起眼皮,憂鬱地看著她,道:“你就把我想像得那麽壞嗎?”

天葵拚命搖頭,她恨死自己了,為什麽傻呼呼把這張報告單給丁丁哥看?丁丁哥一定覺得是受了莫大的汙辱,丁丁哥會怎樣懲罰自己呢?

馮令丁沉默片刻,苦笑一下,道:“天葵,我要是真的跟你想像的那樣壞,你會原諒我嗎?”

天葵還是搖頭,她不曉得丁丁哥的話是什麽意思。

馮令丁頭痛欲裂,記憶的堤壩崩潰了,二十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發生的事體潮水般湧到眼前。

那一年他們馬上就要畢業分配了。他終於鼓起勇氣,給心愛的女孩子遞了張小紙條,約她晚上一起看電影《紅色娘子軍》。他跟她約好的暗號是:等月亮躍上盈虛坊屋脊的時候,他會騎腳踏車經過她家的三層閣,他摁三下腳踏車的車鈴,她聽到車鈴就出門。在出了盈虛街再過三條馬路的雜貨店門口會合,再一起去電影院。他們之所以這麽小心翼翼避人耳目,是因為,那個時候學校紀律很嚴,中學生早戀是被視作流氓行為的。學校裏曾經處理過早戀的男生女生,在全校大會上當反麵教材批判;畢業分配時把他們一個分到內蒙古插隊,一個分到雲南西雙版納橡膠農場,讓他們永世不得見麵。

他跟心愛的女孩子在雜貨店門口碰頭之後,他就跟她說,我們不去看電影了好吧?那個電影都看了多少遍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好嗎?原來這一切都是他反複設想好了的,在電影院裏兩個人話都不好說,有什麽意思?他找到一個公園,很辟靜,很優美。他就想在那樣一種環境中跟心愛的女孩子說說話。女孩子說,天黑了,我害怕。他就安慰她說,有我在,你怕什麽?女孩子雖然有點忸怩,卻還是順從地跳上他腳踏車的後書包架,由他踩著走了。

他記得那一夜的月亮是彎彎的,細細的,很像他心愛的女孩子掩抑不住的笑容。

那個公園在城郊結合部,周圍幾乎沒有樓房。稍遠處就是夜幕中深邃的麥田,麥苗剛及腳踝長,隱隱可聽得蛙的鼓嗓和狗吠,還有潺潺的流水聲。

公園已經關門,可是他曉得公園的圍牆有一處倒塌了,很容易翻進去。前段時間,他們一群男生到公園來釣魚,他發現了這段缺口,就記在心裏了。

那時他們太年輕了,他們的字典裏還沒有凶殘與醜惡,他們以為遊客離去的公園裏隻有樹木和花草,正是他們談情說愛的好地方。他們年輕的心被剛剛生發出的愛情鼓脹得無法安寧,他們需要傾吐,需要愛的表示。可是,在學校、在家裏、在弄堂,在一切有人的地方,除了眼神的碰撞,他們再不可以有任何表示了。這對於熱戀中的青年男女來說,是多麽殘酷,多麽難熬啊!

他一手推腳踏車,一手握住女孩子柔若無骨的小手,不管她如何掙紮,他都不肯鬆手。因為周圍隻有樹木和宿鳥。他們沿著圍牆走去,走了不足五十步,就看見那個缺口了,有一米多寬,及人肩胛高。透過缺口能看見公園裏密層層的樹木,流水的潺潺聲愈發清晰了。

他將腳踏車靠在斷垣下,手一撐便上了斷牆頭。他蹲下,朝她伸出手。他手長,使勁一拉,她也借勢攀上了斷牆頭。牆裏麵樹叢稠密,又沒有燈光,黑洞洞不知深淺。開始她死活不敢跳,他便告訴她,下麵是個土坡,坡上麵都是落葉,很厚很厚,摔也摔不痛的。原來他早就勘探好了,於是,他們手拉手一起跳了下去,果然,腳下竟是十分鬆軟。

牆裏的山坡上是一片水杉林,他們手拉手地在林子裏走了一陣。水杉高且挺,所以林間並不逼仄。他們都很奇怪,看上去那樣細的一灣牙月,薄薄的光竟能穿透密匝匝的樹葉。林子裏沉澱的月光多了,反倒比林子外透亮了。他們行走在月光中,竟有一種身臨童話之境的感覺。他們平日渴望的不正是這樣一種寧靜祥和的環境嗎?

他腿長步子大,她要跟上他就得碎步小跑。他的腳步聲是“殼嚓殼嚓”的,她的碎步聲是“切嚓嚓切嚓嚓”的,兩種聲音合在一起,好像京戲舞台上跑圓場的鑼鼓經。她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忒兒——唰啦啦啦,驚了一窩麻雀。

他們終於鑽出了林子,腳下是“之”字形的下坡石階,他們歡快地跳著跑下石階,麵前豁然開朗,一麵闊大的碧湖安靜地臥在他們眼前。湖水在夜色中是古銅色,風拂過,,水麵漣漪**開去。

因周圍沒的樓房,天際特別開闊,月牙顯得小了,淡了,隻是模糊的一道指甲印。反倒是湖裏的月亮更清晰,離他們更近,伸手可及。

他們就在湖邊的石階上並排坐下,一時間都被眼前的景色震攝,說不出話來。撥剌——湖裏的魚兒翻上來吸了口氣;瞿、瞿、瞿——山坡間蟋蟀還在夜鬥。

他看她整個身子在瑟瑟地發抖,便脫下自己的軍便裝披在她肩上。她問他:“你不冷嗎?”他趕緊道:“我一點不冷,不信你摸摸我的手。”

便去捉她的手。她卻被火灼著似的逃開了。他有點掃興,道:“你為什麽這樣討厭我?”她搖搖頭,道:“不是的,我怕……”他說:“不要怕,沒有人會看見我們。”便朝她身邊挪了挪,低低道:“讓我親你一下,行嗎?”她猶豫地道:“會出事嗎?”他笑了道:“傻瓜,親一下會出什麽事?”她實在不忍心拒絕他,哀求道:“就親一下額頭,好嗎?”他默默地點點頭。於是她就將眼簾合上,麵孔仰了起來。小小的一瓣,在夜色中發出初蕾般的清香。他的呼吸粗重起來,小心翼翼用雙手捧住了那片帶著露水的花瓣。

他們都期待著享受那人間瓊漿,可他們命中注定沒有那個福份。

他們先是聽到了踢踏踢踏的一陣腳步,緊接著就有幾束手電筒光照在他們的麵孔上。他們一驚,慌忙分開了。他們的眼珠子被強光罩著,隻隱約看見三個黑漆墨托的人影戳要他們麵前。她驚恐地叫了一聲,把臉撲在他胸口。

他覺得身軀中被灌進了石膏似的動彈不得,喉嚨幹涸得像口枯井。他狠性命地鎮靜自己,僵硬地扶著她站了起來。

那三個人中間有人打了個呼哨,輕浮地笑道:“這娘們還蠻漂亮。”

他憤怒了,終於發出了聲音,道:“你們想幹什麽?”

對方中一個獰笑道:“你問我們?我還想問你們呢。深更半夜的,你們到這裏做什麽流氓活動?”

他有點心虛,道:“我們,我們是學生,現在大概七、八點吧,也不是深更半夜呀。”

對方道:“學生?哪個學校的?公園早關門了,怎麽進來了?”

她用手暗暗擰他的腰,他曉得她的意思:萬萬不可說出學校的名稱,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他猶豫著,腦袋像生鏽一樣。

此刻那三人的手電筒已經熄滅,月色中他們看見了三個人手臂上的紅袖章,暗暗叫苦,竟遭遇上工人糾察隊了。他決定改變策略,爭取死裏逃生。便勉強一笑,道:“爺叔,我們是北新涇鎮上的學生,聽講這裏山後邊有道缺口,一翻就翻進來了。”

“小赤佬門檻賊精,當我們戇大。還是老老實實坦白,究竟在搞怎麽樣的流氓活動?”

“沒有沒有,爺叔,我們真的什麽也沒有做,隻是講講閑話。”他急得語無倫次。

她卻急中生智,拖住他的胳膊道:“哥,我好冷,我們還是回家吧,媽要尋死我們了。”

三個人卻粗魯地笑起來,一個道:“小姑娘倒是另有一功,吹牛皮麵孔也不紅。”另一個趁勢道:“兄弟,我先把小姑娘帶到那邊去審問,你們兩個先看牢這隻小赤佬。”說著便動手來拉她。

他混身冷汗像泥漿一般漉漉地淌下,拚命求懇道:“爺叔,爺叔,我們真的什麽也沒有做呀,她真的是我的親妹妹呀……”

她死命攀住他的胳膊,腳底板抵住石階。可她那樣的弱小,哪裏強得過那三個身材強壯的男人?她被拖離了他,仍是掙紮,開始罵道:“流氓,你們才是流氓……”

他心痛得要命,不顧一切要衝過去保護她。可守著他的兩個人中的一個從工作服口袋裏抽出把彈簧水果刀,叭地打開了,用刀鋒逼住他的下巴,冰涼冰涼的。他的手腳像被人捆綁住了,眼睜睜看著她被那畜牲拖開去。她細細的身子在被夜露打濕的石板路上拖出一條彎彎扭扭的痕跡。

那人拖著她直往杉樹林子裏鑽,他明白了他的企圖,狠性命推開水果刀的人。可他被另外一個人仆倒在地,那個人用膝蓋頂住了他的背脊,又用一隻手掐住他的頭頸。他抬不起頭來,隻聽得杉樹葉子嘩啦啦嘩啦啦地落下來,落葉中夾著她微弱的氣息:“救命——抓流氓——救命——”

他被另外兩個人強製著,麵孔被壓在水泥地上,隻有一隻眼睛可以瞄到湖麵。湖裏的月牙,倒垂著兩角,像是她慟哭的臉!

漸漸地,她的聲息沒有了,隻有杉葉落下的嘩啦啦的聲音,這聲音鋪天蓋地,將他淹沒,世界仿佛已經天老地荒。

不曉得過了多久,一定比一個輪回還長。他漸漸地感覺到手腳的存在,感覺到自己還有意識。他翻身坐了起來。壓住了的兩個人已經不見了。

他呆呆地坐了一歇,忽然想起了她,嗖地跳起來往杉樹林裏跑去。他看見她無聲息地躺在枯葉層上麵,衣裳被撕爛了,**在外麵的皮膚傷痕累累。他抱住她,拚命喊她,她卻沒有一點知覺。他不曉得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將她拖到自己背上,跌跌衝衝翻出圍牆。他讓她橫坐在腳踏車的前檔上,一手托住她,一手把住龍頭,踩起來就往醫院衝。他曾看到過離公園不遠有一家地段醫院,醫院門口有急診的紅牌子。

他將她送進了醫院急診室,值班護士立即將她送進了急救室。他在走廊裏焦急地踱過來又踱過去,時不時地朝急救室緊閉的門縫裏張望著。過了一段時間,一個護士從裏出來了,他連忙迎上去,問道:“小姐,方才那個病人醒過來了沒有?”

護士瞟了他一眼,道:“還在搶救。她是你什麽人?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你去填一下病曆卡。”

他的腦袋像被小錘子當地敲了一下,這一霎那恐懼攫住了他的心髒。他想到消息傳到學校裏去以後會有怎麽樣的後果,他想到人們會用怎麽樣的眼光看他,他還想到倘若人們不相信有那三個戴紅袖章的人存在,他就是百口難辯了!於是他脫口而出,道:“小姐,我不認識她。我下班回家路過那裏,看見她躺在路旁邊,就趕緊把她送過來了。她的書包在這裏,你們查查看,會不會有姓名地址。”

護士接過書包,道:“同誌,你是救了一條命了!扭頭回到急救室裏去了。

他的心怦怦怦地好像要蹦出喉嚨口。他緊緊咬住嘴唇,別轉身跑出醫院,跨上腳踏車氣也不喘地騎回家了。

這樁事體除了她,大概隻有天上那眉亦步亦趨隨著他的彎月曉得了。

聽罷馮令丁冗長的沉重的敘述,常天葵已經哭成了淚人兒。她並不是為了自己悲泣,她是為姐姐哀傷。姐姐曾經受過如此非人的磨難,那麽多年了,卻沒有人為她分擔,沒有人為她解開心結。天葵恨自己無知,怨自己懵懂,當然,也怪丁丁哥哥,為什麽對自己瞞了這麽久?!

馮令丁敘述完這段往事,就好像把長在胸口多少年的腫瘤摘掉了。他從隆起的肩胛中拔出麵孔,眼窩青灰,麵頰劍削,一下子老了十幾歲。他抽出幾張餐巾紙遞給天葵,很困難地咧咧嘴笑笑,道:“天葵,你現在看清楚我是怎樣一個卑鄙的怯懦的人了吧?你是不是鄙視我,唾棄我了?你應該鄙視我,唾棄我,;連我自己也鄙視自己,唾棄自己!”

天葵不停地擦眼淚,哽咽道:“丁丁哥,我沒有鄙視你,唾棄你,你也不要這樣自責。每個人都有軟弱的時候,我也有過很卑鄙的念頭。就是看到你和姐姐的那一回,我甚至後悔替姐姐治病了。其實我曉得,你是為了贖罪,為了照顧姐姐和她的孩子,才跟我結婚的,對吧?”

馮令丁痛苦地望著她,低聲道:“天蔡,可是我現在,是真心愛你的,你要相信我……”

天葵用手掌捫住耳朵,道:“丁丁哥,你不要再安慰我,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愛姐姐,姐姐也愛你!”放下手掌,歇了口氣,又道:“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什麽時候曉得姐姐毛病好了呢?”

馮令丁麵色愈發陰沉了,道:“就是我們旅行結婚回來的那天……也許你姐姐從來沒有神經病,她是覺得被歹徒汙辱,沒臉見人,才裝神經病的!”

常天葵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不會的,不會的”,想到去為姐姐治病,往她身上紮那麽多的針,還要不停地旋轉,按捺。姐姐神誌若是清楚的,她該用多大的毅力忍受針紮的疼痛啊!這麽一想,眼淚水又止不住落下來。

馮令丁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忍不住要去摟她,卻被她用力推開了。馮令丁頹喪地道:“我曉得的,你還是不會原諒我,寬恕我了。”

天葵抬起淚眼,道:“丁丁哥,其實我真的不怪你,我隻是想,既然姐姐沒有毛病,既然你們是那樣相愛,我就應該把你還給姐姐!”

“天葵——”馮令丁痛心地叫道。

天葵往他身邊靠了靠,捉住他的手,道:“丁丁哥,你不用擔心我的,我總歸是你和姐姐的小妹妹嘛。姐姐受了那麽多苦,丁丁哥,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讓她以後的日子開開心心,你能做到嗎?”

麵對天葵仙女般美麗無邪的麵孔,馮令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傷痛地點了點頭。

隔日,常天葵下了班就去盈虛坊了。盈虛坊大多數人家都已經搬遷,有一部分房子已被拆除,到處是斷壁殘垣,千瘡百孔。因為要等待政府有關部門的重新定位與規劃,拆房子的工人也都陸續撤走了。整座工地冷冷清清,凋敞荒涼。野貓在廢墟中竄出竄進。

守宮和恒墅雖然還完好無損,卻因失去了周圍房屋的依托和對比,也顯出了些許頹敗和萎瑣的落拓氣象來。唯有古銀杏,今春的枝葉長勢特別繁茂,華蓋愈發龐大,像是使出渾身解數要挽回盈虛坊的敗勢似的。

天葵走進恒墅。因父親在醫院染病,吳阿姨和老單根已搬去盈虛新紀元居住,園子裏的人家也撤去了幾戶,恒墅裏廊落岑寂,空殼子似的。天葵走上樓梯,蹬蹬的腳步竟會有回響聲。她的心莫名地跳得很重,很快,便靠在扶手上停了一歇。

小姨娘聞聲迎了出來,詫異道:“天葵,今天怎麽得空來的?在這裏吃夜飯吧,總是我一個人端飯碗,數著米粒也咽不下去。”

天葵笑道:“姨娘,不要忙,隨便下碗麵就可以了。”又指指姐姐的房門,道:“她吃過了嗎?”

小姨娘點點頭,道:“最近蠻好,好像曉得我天天要去醫院,忙不過來,聽話得不得了呢。你先去看看她,我幫你弄飯去。”

天葵深吸口氣,推開房門。天竹背對著門坐在藤椅中,襯著素花的窗簾,她的姿態像陳逸飛畫中幽謐的深閨女子。

“姐!天葵輕輕地,卻又是重重地喊了聲。

天竹薄薄的肩膀蟬翼般動了動,又定住了。

天葵忍住眼淚,走過去,伸出胳膊圈住了天竹的肩背,將麵頰貼住天竹的後腦,“姐,你不要再裝了,丁丁哥都告訴我了!”

天竹的身軀僵硬得如同岩石一般,沒有氣息,沒有血脈。

天葵決心要用自己的至誠去治療姐姐心裏無邊的傷痛。她將臉往下移一點,伏在天竹的肩胛上了。

姐,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是我不好,我不該跟丁丁哥結婚的。要是我早點曉得你和丁丁哥的事體,我決不會和他結婚的呀!你也不要怪丁丁哥,其實他非常愛你,他一點也不愛我,隻把我當作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妹妹。他隻是為了照顧你,照顧你的孩子,才和我結婚的呀!現在我們已經商量好了,我和他明天就去民政局辦理離婚手續。我要把丁丁哥完完整整還給你,我要幫你們舉辦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把我們所有的親戚朋友都請來。姐,你喜歡哪一間屋子做你的新房呢?我覺得,你還是和丁丁哥住到長寧路上的公房裏去,那裏的人不會知道從前的事,這樣你就可以坦坦然然和丁丁哥過日子了。我嘛,就搬回恒墅陪爸爸和小姨娘。爸爸的毛病你不用擔心,他現在神誌很清爽,隻是左半邊不能動作。我會用針灸幫他恢複功能的呀。姐,你會允許我經常來看望你和丁丁哥嗎?我一定會想你們的,還有蝘蜓,我也想她。我還是你們家庭中的一員,對嗎?你放心,我和丁丁哥之間不會有什麽疙瘩的,因為,丁丁哥愛你,我也愛你,姐,你答應了嗎?你接受我的道歉嗎?你回答我一下好嗎?

天葵忽然覺得有滾燙的東西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一滴,又是一滴,一滴一滴接連不斷,把她的手背都打濕了。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次日傍晚,小姨娘從醫院轉回恒墅,馬不停蹄就為天竹做夜飯,糯米紅棗粥、肉鬆、皮蛋、醬瓜,外加兩隻赤燒包。端整好了,用托盤盛著上了樓,喊著:“天竹,開飯了!”一邊推開門——屋裏卻沒有天竹的人影。

天竹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