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三章 掙一輩子麵子卻總遇到打臉事情的宋學仁(一)
方麵闊臉大耳的人,說話做事給人麵子叫賞臉;臉麵本來極為普通,幸得別人庇護賞的麵子卻誤以為是自己臉麵的自然光,等別人賞賜的成分退質消去變得臉麵無光便心生怨恨;臉型瘦削尖下頦麵色昏暗的人,既無臉麵賞給別人又無人給自己賞臉,隻好去自己掙麵子。宋學仁自稱掙了一輩子麵子。
老大在家裏通常是受老小尊敬的角色。宋學仁卻不然。他不但在自己一奶同胞弟兄姐妹中排行老大,而且在一爺公孫二三十個兄弟姐妹中排行也是老大。他在童年時代,受到過爺爺短暫的恩寵,等於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安裝了一種特殊的程序,渴望受到尊寵、享受尊寵。恩寵就是可以跟著爺爺坐在小方桌旁,享受吃小灶的尊寵生活。在吃不飽的年代裏,這屬於至高無上的尊寵。好運無常。他的保護神爺爺,在他剛剛進入少年時代起就去世了,從此回到父母身邊,便開始了受氣的人生。白天遇事受氣晚上躺在**想弄明白究竟,結果不但沒想明白,反而落下個睡不著覺的毛病,看上去長的黑瘦模樣,整天愁眉苦臉,越想在大小家族中說話算數,越是受人排斥,越發招惹氣受。他不明白,自己是老大反被老大誤,他天然從爺爺那裏獲得的尊寵地位,在失去庇護後的反傳統時代,頃刻變得煙消霧散,他卻依然停留在那種天然尊寵的觀念之中,渾然不知如何去維護嗬護老大的地位。
本來沒福之人,卻渴求享福,對他來說,爭取享福的努力反倒成了受氣的機會。
遠在異地的大伯去世,趕去奔喪,一屋子人他卻張口打麻將,被同宗小弟嗬斥道,打什麽打!姑姑八十大壽。壽宴上他成了主角,勤張羅活躍氣氛,又要清唱拿手的歌曲,反被自己妹妹阻攔。落得好沒麵子,當場惱羞成怒與妹妹翻臉。異地的叔家大妹妹張羅親屬大聚會,他也應邀趕去,卻因老輩不睦與兄弟姐妹鬧個不愉快,遭到眾多兄弟姐妹搶白圍攻,幸得吳為宋柔一力周旋,沒有當場鬧翻。
他職場上不得誌,先在一家大廠車間工作,寫得一手好字,包下車間的黑板報。卻就此止步,沒有得到重用提拔。後來父親找關係去了鐵路部門當上熱線列車員,感覺沒有多少油水可撈,自己要求當行李員,列車途經水果產地海濱城市。可以利用職務之便,倒騰些海產品水果時鮮和緊缺的煙酒,日子一度過的挺活泛滋潤,還能打點關鍵要害人物,動意要提拔,卻因倒騰東西被檢查組查處,雖然保住了崗位。罰款卻免不了,更重要的是提拔的事情卻泡了湯。後來被調到最偏僻的線路當上了車長,責任大沒有什麽油水,幹來幹去自覺沒有意思,剛出五十歲,鐵路裁員就提前退了下來。
又逢家事不如意。他小時受到恩寵,使他觀念特傳統,卻一連生下兩個姑娘,與媳婦商量,決心生下第三胎。不料又是個女孩,而且還是智障。他的叔叔知道了,說道,這樣的事情不能怨別人,是自己下的種。
承蒙上天垂顧,也是大姑娘格外爭氣,宋學仁的外孫中考、高考一路全市名列前茅,考到境外的重點大學,學費全免。真應了那句老話,福不雙至,外孫考上大學的年底,已經七十高齡的老伴,總覺得胸悶氣短、渾身乏力、腰腿疼痛,漸漸發展到走路都要弓著腰,多少年一直背著的飯鍋,也不得不放下了。一家人逢年過節和和睦睦歡天喜地相聚的場麵,也因此變得漸漸地人丁稀落了。
去醫院再三檢查,最終確診為晚期肺癌。知道她心理焦脆惜命,隻好瞞著她,動了手術,術後化療卻反胃折騰得厲害,大靜與姨們商量,隻好用上自費藥物。
意外的災難反而被宋學仁誤作掙麵子的寶貴機會,他的老大意識又格外地強烈起來,以為憑著自己老大的名分,同誰說了這件事還不給個麵子,結果滿心期盼地說了一圈,聞訊的親人們隻是約略表示意思,並無想象的熱烈回應,使他再度進入失眠高峰期,心髒病頻發,說話漸漸語無倫次,隻好走上賣房子的道路。
禍不單行,老伴術後出院,用上藥物,加上孩子身邊親人們一力維護,剛見好轉,二姑爺事發被抓進去,落得個傾家**產,二姑娘領著孩子隻好回到家中,如同雪上加霜。
整個親友圈中,宋學仁認為惟一尊重他給他麵子的就是老妹夫吳為。當親人們聚會時,他也時常讚賞吳為,這年頭要讓人打心眼裏佩服一個人,難。其實,吳為這個人,尊重的不隻是老大,他這個人就是得理也要讓人三分。
宋學仁對吳為抱怨一家人不尊重他,總是與他唧唧咯咯。
吳為勸道,大靜對這個家太說得過去了。
宋學仁也肯定道,我不是挑她對這個家,我氣的是,她怎麽一點麵子也不給我,常常當眾質問我,讓我下不來台。又埋怨大靜有餘力沒有使出來。
吳為道,父母和兒女,互相之間是不對等的,父母可以為了兒女舍棄一切甚至生命,我寫的兩部小說,寫來寫去,都把當父親的寫死了,我內心深處就有為孩子舍命的情結。我們當男人的,對妻子,當父親的,對孩子,就應該有甘願付出一切的心理基礎。願意做,而不是讓人家逼著做。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你做的也可以,提出賣房給大嫂治病,姑爺被抓,姑娘和外孫無家可歸,自然歸到你這裏,你也沒有說什麽,這就是孩子們的依靠。再有,家庭不是講理的地方,而是講感情的地方。
宋學仁聽了,也覺得有道理,道,你們去了南都,離家裏太遠,遇到什麽事情,想同你們商量商量,也沒機會。你們回來了,我總想找你嘮嘮。你又總有事。
這件事吳為可不敢說破,宋學仁一打來電話,宋柔就擔心他來了太磨嘰,就推脫吳為有事出去了。他卻總覺得老妹妹妹夫是個依靠。也是多年養成的。他們這個家族遇到什麽事情,都是吳為宋柔出來熱心張羅。
宋柔終歸放心不下,這天早上,就對吳為道,今天我們都沒有什麽事情,給老大打個電話,嘮嘮。又嫌他來了磨嘰,就說,等下午再打。中午過後,兩人出去買了幾個菜回到家中收拾幹淨。給宋學仁打電話,讓他過來。
宋學仁來到宋柔的家,免不了叨咕他家中的事情,又埋怨親屬不搭攏不上心。宋柔擔心吳為說些不著邊際的,一個勁兒給他使眼色。聽著老大說就是了。
吳為道,家分開後,大嫂這邊有大靜照顧,二姑娘那邊她們母子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你解脫出來了,成了最自由的人了。
宋學仁哼了聲,道。我還自由了,到老了,房子沒了,老伴得了這樣的病,二姑娘和外孫沒地方住,還有個殘疾累。我還能沒事?
吳為道,至少不用你天天跟著忙乎。
宋柔也道,大嫂那邊,如果不是大靜照顧,你還不得天天拴著。能離開嗎?
吳為道,我們上次去你們家,看大嫂那個樣子,說讓她放下心養病,卻看她心裏堵的一點縫都沒有,那個病還能養好?
宋學仁道,你這話說的對,她哪能想得開?她也太愚了。不是我當我老妹妹麵說這話,女人都是這樣,考慮問題和男人站的角度不一樣。
吳為笑著,衝著宋柔道,她可非常靈啊。
宋學仁想說什麽,卻沒有再接話。
宋柔道,那天大靜去醫院取化驗單,看複查效果,我們兩個趕去,同大靜在馬路上嘮了兩個小時。事先我還對他說,話點到為止。
吳為接過去道,是啊,大嫂得這個病,我們兩個在南都就說,大嫂信這個那個的,遇到這樣的事情,能不能想得開,看著家裏這個樣子,會不會考慮放棄治療?回來一看,根本想不開,真要信的人,不會怕死也不會怕病。現在治療使用的藥物,醫保還報銷不了,按照這樣的方案治下去,能治多久啊?我當時對大靜說了,癌症就是吞噬金錢的魔鬼,麵對魔鬼是不是掌握了隻有上帝才能賜予的降服魔鬼的法寶。
宋學仁聽了,氣道,前幾天大靜還說呢,等這個療程過去了,還要采用高級化療法呢。手術剛結束還沒出院呢,大靜看她媽用化療法反應太強烈,不願看她媽遭罪的樣子,聽別人說有這樣的進口藥物,還問了她當醫生的同學,她的同學聽了,還驚訝道,你家什麽條件,能用這樣的藥物啊?然後也沒有同我商量,就去找她三姨,做主就買了那樣的藥物。
宋柔道,大靜是考慮她媽,她三姨是考慮給她姐治病,這樣的心情可以理解。
宋學仁道,我也考慮,為了治好老伴的病,下決心賣房子,也要給她治病。
吳為道,大嫂的妹妹過去做買賣,家裏有錢,又給大嫂天天買一隻參吃補身子,她會拿錢支持大嫂治病的。
宋學仁道,她?還不得我拿錢。
宋柔道,這個話我們也不好說,那天我們對大靜說的意思是,心思盡到,量力而行。
吳為道,藥治不死病、死病無藥醫,人都有無奈的時候,不留遺憾就行,現在很對人麵對癌症都采取了很理智的態度。
宋學仁道,你們不知道,我同她過了幾十年了,心太愚了。
吳為道,她信這個那個的,興許能悟出什麽,一旦悟出來了,說不上哪天會突然說出什麽話,讓你們大吃一驚呢。她要想開了,你們就都解放了。她信這個那個,過去是想放下這個那個負擔,讓自己輕鬆,免得受到良心譴責,現在趕上她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看看她自己能不能把自己的事情也放下。
宋學仁聽明白吳為的意思,格外敏感道,你說這話可是誤解了她,她信這個那個可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想放下什麽負擔。
吳為聽了,也不好進一步說破,於是道,我就研究人的精神活動程序,她現在是不是還在找她的主啊?
宋學仁道,看到她給主跪下,主啊,主啊。我不管她信什麽,我沒好意思問她,你現在缺的就是錢,你的主能給你錢啊?
吳為道,為了幫她解脫出來,你得關心她的精神活動,想法找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同她嘮呀。
宋學仁道,一張口就犯頂,話一出口就帶刺。我都這樣了,大靜她們還嗆著我,衝我說,我就管我媽,誰管你?還指責我,同孩子說話,注意點被傷著他們。
宋學仁又道,連我都不尊重,我是她們什麽人?
說到尊重的話題,引起了吳為的好奇。吳為問道,你小的時候,爺爺挺寵著你護著你的,當時怎麽護著你的?每次吃飯時是不是爺爺自己一個小方桌,就讓你一個坐在他旁邊跟著享受小灶,吃香的喝辣的?
宋學仁聽了這話,明白了話意,透露出自得的微笑道,大靜也總問我,是不是小時她太爺把我寵壞了。
吳為道,我覺得有道理,你小時爺爺把你寵得太高,後來你放不下來了,假如從小就同那些兄弟姐妹吃喝在一起打鬧玩耍,你心態平和,就不至於象現在這樣了。搞的自己想回到那堆兄弟姐妹中還放不下當老大的架子回不去了。
宋學仁道,大娘當時還放話,誰叫自己沒生下個兒子,也好讓爺爺寵著。
吳為本想說,尊重不是要來的,是做出來的,人家自然會尊重你。但考慮這樣說不是又傷害了老大十分顧惜在意的自尊,恰在這時,宋柔使了個眼色,並說道,吃飯了。
吳為陪著宋學仁喝了幾瓶啤酒。
吃完飯又嘮了一會兒,吳為勸道,天很晚了,趕緊回去吧。宋學仁還開玩笑道,怎麽,攆我走啊。看看天色的確黑下來了,於是起身道,回去。
兩人也穿上衣服忙送下樓,張羅打車送他,他卻執拗地堅持步行走了。
吳為看他興匆匆走去的樣子,讚道,這個老大,還是有股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