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爺嗬嗬笑道:“我是求之不得了。活了這把歲數,就三個去處還沒有見識到。”將手往上一指,“第一個是天上,我這輩子是沒那個福的了,甭指望能見識得上,甚至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也沒這個機會。第二嘛,就是咳……那個遲早會去的。第三就是龍王爺的水晶宮了……”

關天養知道老太爺說的第二個去處就是幽冥地府,也就沒有追問,隻笑道:“水晶宮有什麽好去的?”

“你不是靠海吃飯的人,自然不懂得咱們瓊州人對南海的感情。都說不羨天,不羨地,隻求在水晶宮裏坐一席。海上討飯吃的人不必看老天爺的臉色,隻要龍王爺慈悲,那就有好日子過;龍王爺一發脾氣了,那,哎,那可真是沒發說……”

老婆婆給關天養摻完了水,馬著臉斥道:“就像嚼舌,就你嚼舌。回頭龍王爺派個夜叉,把你叉去堵海眼……”氣衝衝地走了。

老太爺卻得意地笑道:“我堵了海眼,你以為龍王爺就看得上你麽……”老婆婆聽了這話,回過頭來,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這才去了。

關天養也嗬嗬地笑了起來,覺得這老夫妻的生活模式很有意思。

抽完一杆煙後,老太爺神情又低落了下來,望著夜空,眼神幽冷幽冷的,“靠飯吃飯的人苦呐,真的很苦……都指望風調一些,雨順一些,可這幾年……”說到此處,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關天養納悶地道:“這幾年情況很不好麽?”心下卻在猜想,南海天氣異常,是不是與在在南海三島作亂的惡蛟有關係。那頭惡蛟潛入無窮淵,不知為何就擁有了極強的法力,離宮傾盡其力都將其降伏不了,可見其實在強大得很,能為禍一方也就不足為怪了。

老太爺又拿起草鞋編了起來,“可不是?以前有離宮守護,除了六七月間的台風,其餘幾個月幾乎都平靜得很。隻要打得上來魚,百姓的日子就會好過。這五年來,不論是哪個月,就沒消停的時候……”才說到此處,砰的一聲炸響,直震得山搖地晃,屋宇顫動,擺在櫃架上的一隻古董陶碗也應聲崩裂成了碎片。

關天養神情一變,搶出屋去,抬頭望天,隻看到黑沉沉的天空中閃電如蛇一般躥來躥去,低得似乎觸手就能抓下一兩條來,頗有些詭異。這情形不由得令他想起了龍山鬼魔出世之後的場景,心下一緊,暗道:“莫不成南海無窮淵下也封印了一隻鬼魔?”

老太爺倒是平靜得很,顯是習以為常了,望著天空道:“風從虎,雲從龍,可不是龍王爺在天上作法麽?看吧,等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暴雨就會來了。進屋吧,萬一龍王爺看你不順眼,一道閃電劈下來,可是活不成了。”

剛進屋坐下,屋外便如點燃了鞭炮,劈劈叭叭響成了一片。關天養端起的茶碗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就笑道:“喲嗬,這雨說來就來呀……”話聲還沒有說下,就已成鋪天蓋地的嘩嘩之聲,好似天河傾泄,直要將九州陸沉一般。

霎時間,關天養呆住了。

長這麽大,他何曾見過這樣的雨勢?

這哪裏是雨了,分明就是天河飛瀉,一發不可收拾了。

好半晌,關天養才回過神來,按捺住心下的驚懼,笑道:“南海的一切果然迥異內陸呀……”籲了口氣,這才鎮定了下來。

老太爺卻淡淡地道:“這倒也尋常。”說著,便去檢查各處的門窗是否關掩好了。

關天養坐了片刻,心下陡地想起一句話來。【易傳】上說:洊雷,震;君子以恐懼修身。君子聞雷聲反省過失以修身養德,上則敬畏天命,下則約束自身,改過遷善。回想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須得反省之處太多了,就比如在通天鑒殘紋一事上。

對於宋介,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像表麵那樣的堅定和坦然,偶爾總會浮起一絲的愧疚來。無論怎麽說,他強占宋家祖傳通天鑒殘紋是事實,宋介再怎麽說、再怎麽做都是不為過的。而他之所以拒不歸還,並非是因宋介不足以承受通天鑒,也不是為了天下蒼生,修行界之和平,而是一己之貪欲。他也想像樓子方那樣在一夜間變得強大,無人能敵,通天鑒就是他唯一的希望。若是還給了宋介,怕是終此一生都再也找不到機會了。

當然,他也曾想過歸還的,奈何幾塊通天鑒殘紋已經融為一體,他沒法子將它們分解開來,更不可能為了歸還其中的一部分而將一整塊都給了宋介。所以,他告訴自己:與其我放棄機會,還不如讓他(宋介)放棄。

在追求強大的實力麵前,他貪婪得很坦然。每每升起愧疚之情的同時,他就會想到修行者們對龍鱗、對通天鑒的爭奪,那也是在貪婪的支配下,一種理所當然的心理。

怪誰呢?

誰都不能怪!

也沒法子怪!

“既然我自己都不能克製貪婪,又拿什麽來要求別人?”

有了這樣的想法後,過往的仇恨也漸漸淡了。

恨得再深又有什麽意思?

不過是讓自己徒增心理負擔罷了,於被恨之人無半點的損失。倒不如將仇恨釋放了,待有機會之時,再一起報之。事實上修行界絕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做的,隻有極少數心胸太過狹窄或是背負著刻骨仇恨,實在無法釋懷者,方才走向那一個極端。

麵對凜凜天象,便是堂堂君子也會驚懼,何況是他這個心懷愧疚之人呢?

略略讓思緒在回憶地馳騁了一番,他又想到了【劍典】上關於誠字境的講述。誠者,正也,意正方為心誠,誠才能專,專才能精,精才能以小見於大,登堂入室,以窺劍道。

楚庸忽略了正意之說,隻一心追求於誠,追求於專,反倒墜入了魔道。關天養既不刻意追求如何才能正意,更沒有費煞心思要做到‘誠’,進境反倒遠比楚庸更快,不過幾年之間就晉入了微字境。此時細細想來,關天養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心並不正,意也不夠誠,更談不上專和精了。但境界這東西就是那樣的奇妙,不正而正,不誠而誠,若是刻意追求一個標準,反而就進入了邪途了。

也就是在這一刹那,關天養猛地醒悟過來:劍修的十字境界——技修誠微知,明真空虛玄——不是說晉入了更高的境界,低一層的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站在他現在的境界高度來看,十字境界似乎沒有高低之分,都是平行排列的,每一個境界都獨特的價值和意義,都需要用一生來奉行。

比如技字境,每一個劍修對技巧的追求都是無上限的,隨著實力和境界的提升,對技巧的認識和使用又會有不同。

從成為劍修伊始,一直到超超玄元之境,劍修都在踐行著‘身與劍修,心與劍修,神與劍修’的承諾,至死不渝。

劍在何處呢?

他不是乾坤戒裏的相思,也不是寄藏於相思之中的劍魂,他就是自己。

劍修的根本就是意誌,意誌須得誠正方才能夠專精。劍魂是劍氣之源,是劍修支配力量的具體表現,它最基本的特征就是須得以原力來激發,沒有任何的屬性,無堅不摧,無物不破。而原力的多寡則受製於意誌的強弱,意誌越強,劍魂越強,所能禦使的劍氣也就越強。

在悟明了劍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劍,劍修的根本精義不是在於修煉劍中之魂亦或是手中之劍,而是修煉自己的意誌時,關天養已經在無意間觸及到了知字境的秘要。

當然,他才晉入修字境,還有極為漫長的路要走,但這並不影響他在境界上對知字境進行無意識的體悟和展望。

暴雨嘩嘩地傾泄著,天地間盡被密密的雨線填得滿滿當當的,什麽也看不見了。老太爺在偌大的別院裏走了一圈回來,渾身已是濕透。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順了口氣道:“哎喲,差點沒把我給淋死了,看這架式,沒人兩三天是不會罷息的!”

“兩三天?”關天養驚得笑了起來,“這麽大的雨,不止歇地下個兩三天,豈不連整個瓊州也得淹了?”

“淹不了,淹不了……”老太爺擺手道:“瓊州就是大風和雨水給衝刷出來的,若那麽容易被淹了,早就沉海底去囉。公子,你慢座,我可是熬不住,要去睡了……”又去給關天養提了一壺水來,這才回屋去了。

關天養一個人靜坐著,耳裏盡是嘩嘩的雨聲,一時覺得怪沒意思的,又沒了心思看書,便有些坐不住了。可這麽大的雨,能去哪?

悶悶地坐了一個時辰,雨勢依舊不見小下來,實在覺得無趣,打了個哈欠後,便準備去睡覺了。

剛站起身來,便聽得一陣破空之聲疾襲而過。正在想是不是南海離宮門下連夜冒雨趕路時,又幾道破空之聲劃了過去。關天養禁不住笑了起來,暗道:“這大夜的,是誰這麽不顧形跡的折騰呢?”倦意頓時全消,出得門來,縱身衝進了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