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不戴麵具,其實,她做事自覺光明磊落、直來直去,不需作何掩飾,雖屬本性,但對她這次而言,仍隻次要。

重要的是:

她漂亮。

她不戴麵具,因為她自覺麵具畫得再好,也比她的花容月貌醜。

而且還醜多了!

何況戴麵具又很焗,她既怕弄壞她的絕世容貌,又生怕自己的花容月貌,在這次可留名青史的劫法場俠行義舉裏沒得“露相”,那才是真的教她遺恨千年的事哩!

她在跟陳不丁、馮不八折返回春堂,一起包圍“驚濤先生”吳其榮之前,卻先曾救了兩人——當然都是她溫大姑娘的無意之間有心促成的。

她救的兩人,說來也真湊巧:也是押來破板門斬首示眾的。

要知道,在京裏可以下令將人犯斬首的部門,可不止一個:天子高興,可以著人在午門外梟首;相爺不高興,可以下令把看不順眼的人在菜市口斬首;同樣的,刑部、衙裏抓了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的囚犯,也一樣可押至這裏那兒地斫頭行刑。

隻在問題上對於“罪大惡極”、“惡貫滿盈”的判別,是人的看法不同而已。

——一個官判的“惡人”,在平常百姓、大家的心目中,可能還是個大善人、大好人。

同樣的,一個民間人人目為大惡霸、大壞蛋,在官方看來,反而可能是一個值得褒獎,甚獲重任的良民殷商。

這種事,向來是有理說不清的——何況官字兩張口,有理也輪不到你來說。

巧合的是,同時在破板門問斬的,是兩師徒。

一般要犯則梟首於菜市口;在破板門斫頭的,多是地痞流氓、殺人放火、**擄掠、無惡不作之徒;在那兒“三不管”、“三教九流”會集之地行刑,主要是借此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蔡京精心部署將方恨少、唐寶牛斬頭一事,巨細無遺,聲東擊西,深謀遠慮,趕盡殺絕,但他看得了大的,便遺漏了小事——反正也是無關重大的芝麻綠豆小事件:那兒刑部剛也判下了兩個死囚,也正好在這時分在這地方斫脖子!

這可就遇上了!

這時師徒既沒想到眼看就要人頭落地了,但突然殺出救兵——而且還是一大堆、一大群、一大眾的高手——前來相救,不,隨後便弄了個清楚:

根本不是來救他們!

——而是救“隔壁”的那一尊大塊頭和那個斯斯文文的書生!

那一股人可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也斫斫殺殺、死死生生,但他們這一檔子,可冷冷清清、安安靜靜的,竟無人管,也沒人理會!

——竟連給他們主持行刑的官員和斫腦袋瓜子的劊子手,也不知早就鳥獸散到哪兒去了!

幸虧是唐寶牛、方恨少處斬在先,當其時手起刀未落,各路英雄已經出手、下手,這一來,亂子可大了,那一幹押這兩師徒的官員哪敢再耗著等送命?全都腳底抹油朝遠裏蹓去了。

不過,就算是這兩師徒問斬在先,憑這小小兩口囚犯,這些押斬的官員還真不敢爭先,隻恐露麵太早招非。

——敢情,連抄斬也分高低等級,處境不同,待遇也不一樣;有些人坐牢,坐得天下皆知,人人為他喊怨、著急、伸冤、抱屈,但有的人為同一事給關了起來,無人聞問,有冤無路訴,就算有日真的逃(或放)了出來,大家也漠不關心,甚至以為他(她)是冒充頂擋,當做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活該之餘,有的還多踩幾腳,唯恐不置之死地呢!

是以生死榮辱,本就沒什麽重於泰山、輕若鴻毛的,問題隻在人怎麽看法:像方恨少、唐寶牛這般轟轟烈烈,興師動眾地押解他們受刑,已屬風光至極了,至於隔開三四十尺外的師徒倆一對兒,就可沒那麽理直氣壯了。

溫柔也忒多事。她本來也一心一意要救方、唐二人(她跟唐、方本就有極深厚——簡直是“仇深似海”的交情),但見溫夢成、朱小腰早已率一眾兄弟連同“不丁不八”都出了手,看來方恨少、唐寶牛那兩個活寶貝兒大致一時三刻還死不了,於是她就著眼也著手遊目全場要找出還有沒有更好玩的事兒來。

這一找,便發現那破板門殘破的板牆外的廢墟前,還有兩個就縛屈膝待斬的人。

溫柔出招,至少打走了七八名官兵和攔阻她的人——以她溫大姑娘出手,要打倒這些“閑雜人等”,還不算什麽難事。

況且,那對師徒沒啥人理會——主角和主場,都在唐寶牛、方恨少那邊!

溫柔不理三七廿一、四七廿八,打了過去,一眼看見那一中年漢一少年人眼露哀求之色,再一眼便發現二人給點了穴道,她也不問來龍去脈,叱道:

“我來救你們!”

一腳踢開少年人的穴道。

少年人噗地跪了下去,居然在兵荒馬亂中向她咚咚咚地叩了三個響頭,大聲道:

“女俠高姓大名?女俠貌美如仙,又宅心仁厚,真是天仙下凡,救得小子,敢情是天賜良緣,請賜告芳名,好讓小子生生世世、永誌不忘!”

溫柔聽得高興,見他傻憨,又會奉承自己,當下“噗嗤”一笑,調笑道:“我叫溫柔。救你輕而易舉,不必言謝,隻要每年今日今朝,都記得我溫柔女俠大恩大德便可!”

那小子死裏逃生,本猶驚魂未定,但聽得芳名,早已色授魂銷,一迭聲地說:“溫柔?啊,真是麗質天生、天作之合、天造地設、舉世無雙。溫柔,溫柔,溫柔,啊,沒有比這名字更適合形同女俠仙子您了!”

溫柔從來不拘小節,這小子這般說得肉麻,她也給人逢迎慣了,不覺唐突,隻隨便問了一句:

“傻小子你又叫什麽名字?”

那小夥子一聽,可樂開了,心裏隻道:她叫我傻小子,她叫我傻小子,傻小子……多親昵啊!正要回答,卻聽那中年人憤然大喊:

“你……你這逆徒,隻顧著跟女人勾搭,不理師父了?!”

溫柔奇道:“他是你的師父?你為何不去救你師父?”

這少年搔頭抓腮的,抓住中年漢擰扭了半天,隻說:“都怪你!一味藏私,沒教會我解穴法。”

轉首跟溫柔赧然道:“他嘛,確是我師父。我姓羅,字泊,天涯飄泊的泊,很詩意是不是?號送湯,送君千裏的送,固若金湯的湯,很文雅是不?人叫我……”

話未說完,他師父已大吼道:“羅白乃,你還不救我?!”

羅白乃沒了辦法,隻好撒手擰頭地向溫柔求助:“麻煩女俠高抬貴手,也解了師父他老人家的穴道……他可年紀大了,風濕骨痛,我怕萬一有個什麽不測的,我這當徒弟的也不體麵嘛,我看……”

溫柔聽得好笑,心裏暗忖:怎麽這兒又出來兩個要比唐寶牛、方恨少更無聊、無稽的家夥來了!

當下,發現群俠似一時未能在“海派”言衷虛、“哀派”餘再來、“服派”馬高言、“浸派”蔡炒這些人手上救得方恨少、唐寶牛,心裏也著急,當即一腳踢開那師父的穴道,匆匆吩咐道:

“好吧,你們各自求生吧!江湖險惡,你們可惹不得,還是明哲保身是宜!”

溫柔這幾句話,自覺說得冠冕堂皇、成熟深思,她自己也覺判若兩人,大為得意。

她說完便走,耳畔卻聽剛給踢開了穴道的師父破口大罵道:

“什麽妖女!竟用腳來踢我?當我‘天大地大我最大’班師之是什麽東西?!嚇!咳……”

“師父,您別這樣子嘛,人家是好意救您的呀!”隻聽那憨小子羅白乃“左右做人難”地呼喊,“女俠女俠,您也可別見怪,我師父叫‘天大地大’班老師,全名為班師之,但江湖中人多稱他為班師……他不喜中間那個‘老’字……他的人是火躁一些,人也為老不尊,但人卻挺好、挺老實、挺老不死的——”

啵的一聲,顯然他的頭頂已給他師父鑿了一記。

“死徒弟!逆徒!你敢在大庭廣眾這樣奚落自己的師父?你看你,一見上個標致的,就一味傻笑,像隻什麽的?”

他徒弟居然問:“大俠?”

師父也居然答:“不。”

徒弟竟然又問:“豬?”

師父竟然也答:“不。”

徒弟反問:“那像什麽?”

師父回答:“色魔。”

“師父你錯了,”徒弟竟正色且義正詞嚴地道,“我這種笑,叫做勇笑,即是很勇敢、很有勇氣的笑,絕不是普通的、平凡的笑容。要知道,在這千軍萬馬中,獨有你愛徒我羅白乃一人,還能在此時此際、無視生死地笑得出來!”

話未說完,卻聽一陣鋪天蓋地、震耳欲聾的大笑,自回春堂正對麵刑場上轟轟烈烈地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