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有霧。

老公公一直在剝花生、嚼花生。

啵的一聲,那種像咬啐生命的聲音,他極喜歡聽到,而且還是來自他嘴裏、齒間。

雖然,他知道吃花生會帶來壞運氣的,縱不然,嘴角腮邊也會長痘瘡;可是他就是喜歡吃,戒不了。

到後來,既然戒不了,他也就不戒了。

正如喝酒一樣。

醉鄉路是一種好的感覺。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他甚至希望能有不醒之醉。

由於戒不了花生和酒,他索性用他貫有的觀察力,去“發明”了一套理論:

許多喝酒、酗酒的人,會早死、暴斃,但滴酒不沾的人,也一樣有暴歿、早夭,所以,身體好不好,不關飲酒的事。

所以,他為何不飲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是個太監,已失去了有花當擷直須擷的機會了,難道連喝幾盅水酒也要強加節製不成?

不。

人隻有一生。

他這一生可不是隻在受苦受過受罪中度過的。

今晨,他穿上內廷的官服,戴冠披紗,更顯得他濃眉白發,紅臉白髯,不怒而威,長相莊嚴。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

但他仍喝酒。

依然吃花生。

因為他心裏有一團火。

一團澆不熄的火。

世上很少人能澆熄他心中這團火。

很少。

但不是沒有。

方應看——方小侯爺就是一個。

今天他也要來。

他是非來不可:

因為蔡京向天子請命,下詔要他和方小侯爺監斬方恨少、唐寶牛——唐、方二人是江湖中人,而自己和方侯爺也是武林出身,正好“以武林製武林”、“以江湖治江湖”,合乎身份法理。

嘿。

(蔡京是要我們當惡人。)

(而且還是得罪天下雄豪的大惡人。)

(萬一出了個什麽事,這黑鍋還得全背上身!)

(幸好掮此黑鍋的不止他一個!)

(還有方應看!)

方應看果然來了。

奇怪的是,他今回不穿他慣穿的白色袍子,而換上一身絢麗奪目驚麗炫人的紅袍,用黑色的布帶圍腰係緊。

他也是今天菜市口的副監斬宮。

雖然他們兩人都知道,另有其人正虎視眈眈地監視著他們的監斬。

“咱們做場猴戲給人看看吧,”方應看譏刺地說,“昨夜風風雨雨,‘風雨樓’裏無一人好過,不過,今天咱們也好過不了哪兒去!”

米蒼穹有點奇怪。

他覺得方應看今天的眉宇神色間很有點焦躁,頗不似往常的氣定神閑。

“這時分難得有這種大霧。”米公公帶笑撫髯道,“隻怕今天城裏手頭上有勢力的人物,誰也不閑著。”

方應看睃了米公公一眼,沒說什麽,隻向他敬酒。

米有橋當然喝酒。

就算沒人敬他,他也會找機會喝酒。

方應看也仰脖子幹盡了杯中酒,還用紅色袖袍抹了抹嘴邊的殘沫。

這都不大像他平時的作風。

所以他問:“你……沒有事吧?”

“沒有。”

方應看回答得飛快。

“隻是……今天很有點殺人的衝動。”

米蒼穹怔了一怔:這也不太像方小侯爺平日的性情——他不是不殺人,隻是一向殺人不流血,而且習慣借刀殺人。

“不過,”米有橋忍不住還是勸了一句,“今天的情形,能少殺些人,就能少得罪武林人物,江湖好漢。”

“這個我曉得,咱們今天隻能算是個幌子。”方應看仍是眉宇間帶著抑壓不住的煩躁,“有時候,人總是喜歡殺幾個討厭的人,看到血流成河,看到**殺戮……你難道沒有嗎?”

沒有?

有。

米蒼穹最明白自己心中這個野獸般的欲望:他不是自幼入宮進蠶室,而是在少年進入青年期間給人強擄進宮,因先帝喜其貌,下令閹割,他這才成了太監,一生也就這般如此了。可是,這段遭遇又使得他跟一般太監不一樣,他曾有過女人,有過欲望(而今仍有部分殘存在他心底裏頭),甚至還繼續長有胡髭……然而,他仍不是正常人。他是個“不可幹預朝政”的內監。他頂多隻能做個公公頭子。可是,他又不是一般的太監……

這種種的“不同”,使他“異於常人”,更加寂寞、苦痛。

更使他心中有一團火。

更使他心裏孕育了一頭獸。

烈火與獸。

在這早上、清晨,他隻對著紅衫的方小侯爺,吃著花生、飲著烈酒,去麵對這一天的濃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