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楚什麽?

——何小河這下可真的有點迷糊了。

“到底是什麽事呀?妹子,”何小河隻好委委婉婉地問:“不妨告訴我,讓這做姊姊的跟你拿主意。”

“沒什麽……”溫柔有點忸怩地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沒有——”

欲言又止。

嘿。

仍是急不得。

——剛才自己一急,就泄了底,事兒又得兜圈子了。

“好,好。”何小河笑道:“你不說,也無妨,咱們就隻聊聊……”

她心裏也有了盤算:事情一定跟溫柔的身體健康有關,但又恥於向人言的,嗯,莫非……

她馬上轉了語鋒,抓住了一個話題,“姊姊我是過來人,男人哪,都是壞東西,妹妹你千萬不要給壞人欺負了的好。”

溫柔那又長又黑又翹的眼睫顫了顫,何小河心裏也震了震。

“何姐,我……我想問你……”

“你問,我知無不答。”何小河輕柔地拍拍她的手背,“姊姊我身世飄零,別的閱曆不算如何,但男人的風風火火,我懂得比江湖上的風風浪浪還多。”

——你問吧!

——這時候問出口的話,當然是症結所在。

——你隻要伸出手腕,給我把脈,大夫就會知道你病灶在哪裏。

——隻要你問,我就知道你的問題出在什麽地方!

溫柔果然問了。

看來,她是鼓起勇氣問的。

“何姊,男人是不是……”

“是不是什麽?”

“……是不是……”

語音比蚊子還小。

聽來,溫柔的勇氣也太有頭威而無尾陣了。

“這樣好了,”何小河清而亮的眼兒一轉,雙手捏住溫柔的手兒笑說,“姊姊告訴你一些在樓子裏那些壞男人的事兒,你就當笑話聽,好不好?”

溫柔迷惑地道:“……樓子裏的……壞男人?”

何小河哈哈一笑道:“當然不是我們‘金風細雨樓’裏的,而是我以前耽在那兒候客混世的留香園、瀟湘閣、如意館的孔雀樓!”

這會兒溫柔倒是生起了興趣,“對了,我一直都很想問你,那麽下流的地方,你還待在那兒做什麽?”

何小河臉色一沉。

溫柔這才意會,忙道:“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沒有看不起的意思……我……我隻是……隻是不明白,所以,就好奇地問一問……而已……”

何小河的臉色這才稍微舒緩,隻改用一種平淡的語氣無奈地說:

“都是為了生活呀,妹子。”

“生活?”

溫柔這可聽不懂了。

——為了生活,怎麽要委身入青樓煙花之地?

何小河見她樣子,知她並不明白,便說:“你跟我是不一樣的人。我們原在兩個不同的世間。你不必擔心的,我全要擔心。例如:你從不必擔憂柴、米、油、鹽、醬、醋、茶,我得全要憂慮,自食其力。一日不作,一日無食。你不一樣。你餓時飯到,渴時水至,有求必應,無所事事。你天生不必擔憂這個,你姊姊我可沒這個福氣。”

溫柔扁著嘴兒委委屈屈地說:“可是,我可寧願像你們那樣……你們有的,我都沒有。”

何小河即用手輕掩她的唇,殊聲道:“別這麽說,小心折了自家的福!你天生就像含著金鑰匙出世,無憂無慮。你什麽都有了,所以反而不珍惜這一種福氣,所以你才離家出走,所以你才會這不喜歡、那不滿意。”

溫柔仍不開心、不愉悅地說:“可是我寧願像你們哪。”

“像我們有什麽好?”

“至少,可以……”溫柔扁了扁頭,終於找到了核心的字眼,“比較像在做一個人。”

何小河長籲了一口氣,輕拍了拍溫柔的柔膊:

“這也對的。我們沒你這身嬌玉貴,是以可以到滾滾塵世中翻翻滾滾,七情六欲、悲喜苦樂,無一不嚐,無一不悉,也算沒白來這一遭,白活這一趟。”

溫柔扁著嘴說:“對嘛……我就是覺得你們活得有聲有色,有血有淚,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跑了出來,跟我們這些當流氓地痞的混在一道,對吧?”

說著,何小河笑了起來。

溫柔也笑了起來。

她一笑,酒窩深深,兩個腮幫子脹繃繃,粉致致,一下子好像整個寺院都為她那一笑驚豔得菩提也變作煩惱、煩惱亦盡成了菩提來了。

何小河禁不住用手指去擰了擰溫柔那脹繃繃的腮幫子,調笑道:

“好可愛呀,你!別教人給吃了你這對彈手包子!我心疼。”

溫柔一聽,乍紅了臉。

何小河看在眼裏,也覺憐惜:她想起自己臉紅的日子,已不知失落到什麽時候了,不禁很有些感慨。

溫柔卻想起了什麽似的,忸捏地說:“何姊,那你在那兒那麽久,對男人,豈不是……很那個了?”

何小河眉尖一挑:“很什麽哇?”

溫柔低首道:“那個哪!”

何小河仍是不明:“那個?什麽那個?哪一個?”

溫柔蚊子似的小聲:“那個……”終於鼓起了勇氣:

“你對男人,一定很通曉了吧?”

“哦——通曉?”何小河失笑了起來:這小妮子,敢情是想多知道異性的一些事,偏又臉皮子薄,不好問。“在那樣龍蛇混雜的地方,姊姊我自然多少都了解一些的了。你要不要聽?”

“要呢。”

溫柔仍蚊聲蚊氣地答。

她真是難得如此溫柔。

“你不怕聽汙了耳朵?”

溫柔好可愛地捂住雙耳,抬頭笑靨可可的,笑得皺起了鼻子地說:

“我不怕。不好聽的,我會洗耳。”

何小河也忍俊不禁,輕撫溫柔耳鬢些微的亂發,憐惜地道:

“真是我見猶憐的溫柔。”

“什麽溫柔,那是給姊姊你看的溫柔。”溫柔不甘雌伏地說,“對別人,尤其壞男人,我可凶得緊了。”

“這個姊姊倒素仰了。”何小河也展顏笑道,“姊姊倒謝謝你那特別給我看的溫柔——別人,可不一定有這個福氣哪——這叫最難消受美人恩吧!”

溫柔眄向何小河,見她明眸皓齒,笑時嘴角彎彎地向上翹,忽然聯想起中秋吃的菱角,不由得癡癡地道:

“何姊,你笑得也真好看。”

何小河怔了一怔,似沒想到溫柔也會讚她好看,隨之幽幽一歎:

“你少逗姊姊開心了。姊姊別的沒什麽學得,就這笑講究行頭。別忘了,姊姊我可是賣笑的哩。”

溫柔倒好生好笑:“笑也講究?不是要笑就笑嗎!笑也可賣?多少錢一斤?”

“一個人能想笑就笑、要哭便哭,已是一種幸福,你以為一般人有這般愜意、快意嗎!有些地方,你想不強笑都不可以;有時候,你連一滴淚都不可流。我們是笑給人看也哭給人看的女子,哪像你!”

溫柔隻眨著眯眯眼,聽得入神,竟似無限向往。她一向愛笑便笑,想哭就哭,卻反而向往哭笑不得的情景。

何小河見她如此稚氣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隻好又笑著歎了一口氣,拂了拂她額前的劉海,當做是講故事給小孩兒聽:

“我們笑,是笑給男人看的,目的是讓他們銷魂,而女人的笑是勾他們的魂的幡子。怎麽勾他們的魂呢?這就要講行頭了。”

溫柔催促道:“對呀,對呀,怎麽笑、怎樣笑才可以勾男人的魂嘛?”她扯著何小河的衣袖一陣亂搖。

何小河笑著甩開了她,啐道:“你看!心急得你!趕著去勾男人嗎!”

卻眼見溫柔又訕訕然地嘟起了嘴,忙接道,“這勾人魂麽,法門可多得很。男人看女人,可跟我們看的不同。他們要的是色授魂銷,你就得笑個銷一銷他們的魂。”

“怎麽個銷魂法?”溫柔睜大了眼睛,“笑可不就隻是笑嗎?”

“不。你要笑得十分豔麗,讓他們想入非非,但不能失諸於輕浮。一旦輕了浮了,那就賤了。賤了就不值錢了。男人就是這樣賤。你要冷若冰霜,也有的反而性起,千方百計地硬要你對他破嗔為笑不可。那是他們犯賤。不犯賤的也賤。他們就愛你笑,管你真笑假笑虛偽笑,他們也不管你笑是不是隻為他們的錢。你要笑得讓他們以為你傻乎乎、情癡癡的,他們就會傻乎乎、情癡癡地甘心抵命為你掏空了錢囊銀包。你可以笑得若即若離,若隱若現,甚至可笑得似笑非笑,豔若桃李,但千萬不要笑得太冷太傲。”

說到這裏,何小河忽頓了一頓,在身後院落間冬時加炭火保暖的炕穴裏瞄了眼。

溫柔正聽得津津有味,但也剛剛聽不明白:“為什麽不能笑得高傲?”

“因為傲了男人就會怕。他們一旦自卑起來,那就無可藥救了。越自卑的男人,越充自大得可惡可厭!他們一旦覺得匹配你不起,就會寧願找些讓他們大發雄風,也不找讓他自形穢陋的。那你隻好坐冷板凳了。男人就是那樣的鬼東西!”何小河悻悻罵道,“你要知道,上我們那兒的男人,都沒啥好東西,五花八門,黑白二道,飛禽走獸,無奇不有!”

溫柔忍不住又問:“五花八門?其實是什麽花?什麽門呀?”

何小河呆了一呆:“你不懂?”

溫柔用白生生的貝齒輕咬下唇。

何小河見她可憐兮兮的,笑了:“哎呀,這也沒啥的。其實人人都說的話兒,大都人人不懂。所謂五花八門,是古代兵法中的‘五花陣’和‘八門陣’,也是各行各業的一種比喻。五花是:金**,比喻賣茶的女子。大棉花,喻上街為人治病的郎中。水仙花,所謂酒樓上的歌女。火棘花:即是玩雜耍的技人。土牛花:暗指一些挑夫、轎夫。八門就是:一門中,是些算命占卦的。二門皮,賣草藥的。三門彩,變戲法的。四門掛,江湖賣藝的。五門團:說書評彈的。六門手,街頭賣唱的。七門調:搭蓬紮紙的。八門聊:高台唱戲的。這叫五花八門。”

溫柔喃喃重複了一遍,聽得甚是用心:“我到今天才知道什麽是五花八門——那麽說,這麽多稀奇古怪的人你都能一一見到,豈不是很好玩囉?”

何小河一聽,為之氣結:“你當我在青樓淪落為妓,是好玩的事兒哪?”

話說到這兒,回心一想,倒也是的。若換個看法,不那麽個清高自潔的話,當青樓藝妓,也有它好玩的一麵——它不正是供人玩樂、狎戲的所在嗎?妓女正是受人狎玩的靈魂人物。隻不過,隻在乎自己是不是甘心供人玩樂?既已受人**樂,是不是能看得開去、調過來反而當是狎弄客人而已!

也許這般想法,對已身在風塵不能自拔的人,未嚐不是一種開脫之法。

隻聽溫柔幽幽地道:“我知道她們苦。但大多數人隻鄙視她們賤,卻不去明白她們為什麽會賤?為什麽會苦?隻不過,青樓女子,總比我知道多些事兒……”

何小河一笑道:“那些事,你不知道也罷。”

溫柔卻道:“但有些事,我是不可不知的。”

何小河奇道:“例如?”

溫柔又蚊子一般地說:“男女的事……我都弄不清楚……”

何小河哈哈一笑,“這事好說。這世上啥男人都有,外強中幹的有,銀樣蠟槍頭的有,鬼鬼祟祟地躲在那兒偷聽女人說話的也有!”

她雙眉一揚,手已探入襟內,叱道:“再不滾出來,我就要你死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