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澍抬頭看了看廊簷上的月,再回頭看了看那個隱沒在青煙嫋嫋裏的人,歎口氣。他才知道顧荇之從陳留趕回來的前兩日,才受過了顧家宗祠的二十道鞭子。故而當天夜裏,他進宮請完命就熬不住暈了過去。
想著這人身邊向來沒人照看,秦澍不放心,便自請在顧府留守。然而顧荇之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鎖進顧府裏的小佛堂。
五日五夜,除了必要的公務外,不見客、不進食,就跪在一方蒲團上誦經。
秦澍記得上一次顧荇之這麽做,還是在他九歲的時候。
那一年,顧荇之的阿娘被他祖父關進了這間小佛堂,不許他們母子相見。
彼時,秦澍為了國子監司業留下的一篇策論來顧府找他。那時還在世的顧公因著他公主長子的身份不敢怠慢,便讓福伯帶他去了這間佛堂。
門外,福伯偷偷往他手裏塞了一塊幹糧,哭著求他將東西帶進去。因為顧公不許少爺見夫人,所以隻要顧荇之一去佛堂看他娘便會被罰禁食,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小小的一個顧荇之,靜靜地坐在他阿娘身旁。她念誦佛經懺悔,他便在一旁默默看她。
據說那時顧荇之一連去了七日,便真的餓了七日,直到最後暈過去被家仆抬出來才算完。可後來他待身體好轉,還是一空便偷偷去佛堂看他阿娘。
他與顧公這樣的兩方拉鋸,一直到顧夫人去世才真正結束。
世人總以為顧侍郎溫文爾雅、謙遜隨和,但秦澍知道,這人骨子裏實則是藏著一股狠的——守在佛堂絕食的時候狠、七年前退婚的時候狠、這一次默默挨下這頓鞭子的時候依然那麽狠。
如今陳相一案的幕後將他逼到這裏,秦澍知道,他恐是不會再忍了。
“大人。”身側響起福伯的聲音,秦澍斜倚在廊柱上回望。
福伯看了一眼佛堂裏的顧荇之,小聲道:“宋世子來了。”
“你讓他去正堂等著。”
夜裏寂靜,饒是福伯刻意壓低聲音,他的話還是傳到了佛堂裏。顧荇之閉目合十,放下手裏的佛經道:“我換件衣裳就來。”
正堂裏,一身銀緋色錦袍的宋毓,正用手裏的折扇敲打博古架上一個香爐。顧荇之一襲青衫素袍走進來,儒雅淡然。但那蒼白的臉色、眸中的倦意,卻是怎麽也掩不住。
宋毓與他自幼便有交情,如今見他將自己搓磨成這幅模樣,要說一點不愧疚,那是假的。
“別了,”宋毓扶住顧荇之準備揖禮的胳膊,玩世不恭地笑道,“按爵位,你得給我拜;按官職,我得給你拜。這麽來來去去,也不嫌麻煩。”
顧荇之淡淡應了一聲,邀請宋毓往堂下的太師椅上坐下了。
“本該我先來探望的,但聽子望說你這幾日閉門不見外客,故而……”
沒說完的話被顧荇之揮手阻斷在喉頭:“念及你我舊識,我便也就不繞彎子了。”顧荇之一頓,繼而才道,“今日找你來,是想與你做筆交易。”
宋毓怔忡,好不容易收起那一貫吊兒郎當的樣子,神色凜然地看向顧荇之。
“我知道你喜歡馬,因為封地在易州,靠近北梁,所以早年王府裏置重金買過幾匹北梁出產的汗血寶馬。
“我打算借來一用。”
宋毓被他這直來直去的開場白震得半晌沒回過神來。不過也不怪,顧荇之升任中書侍郎之前,是禦史台的禦史中丞,專管百官彈劾考績,掌握他個把吃喝玩樂、揮金如土的把柄,並不奇怪。反正這些事,他本身就是故意做給朝廷看的。
隻是此番顧荇之開門見山地要借馬,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宋毓一時也沒有想太明白。
“不過你盡管放心,”顧荇之又道,“除我之外,沒有人會知道那些馬是你的。事成之後,掌管天下馬匹的群牧司,你若想要,我便送你。”
此話一出,宋毓徹底怔住了。
把群牧司送給他,顧荇之這話任誰聽了都要驚掉下巴。
且不論當前北梁虎視眈眈的局勢下,掌管群牧司到底意味著什麽,就說朝廷內主戰派多次提議的北伐難以成行,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群牧司被吳汲把控,調不出足夠的戰馬。如今顧荇之要從群牧司入手,看來是鐵了心要參與黨爭,與吳汲正麵抗衡。
可是,從林淮景對待那個“假窈窈”的態度來看,倘若吳汲就是暗殺陳相的人,林淮景不會幸災樂禍地要去緝拿刺客。
原本宋毓此舉是想以真窈窈為餌,探吳汲的底,結果卻讓整件事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他都能看出來的道理,顧荇之不會不知道,所以此番他要對付吳汲……
夜風將燭火吹得顫了顫,腦海中萬千的思緒在這一刻轟然一動,宋毓想起陳相的那本棋譜————棄子入局。
莫非陳相在赴死之前就看明白了棋局的走向,知道自己死了以後,能夠繼他衣缽的人,有且僅有顧荇之?
說不定陳相也一早便知朝廷會招他入京,任職鴻臚寺少卿,那麽北梁、春獵,還有自己私藏名馬一事……又有多少早已在他的算計裏?
棋局已經擺好,隻待請君入甕。
如今的顧荇之怕是也想明白了這一點,決定跟著陳相的指引,做自己該做的事。所以,陳相如此安排,是要自己與顧荇之聯手麽?
宋毓心中一凜,廣袖之下的手豁然握緊,額角很快出了一層冷汗。
滿室飄搖的燭火裏,他看向顧荇之。兩人認識十餘載,他向來知道顧荇之是個什麽脾氣。若是有一天,兩人走到背道而馳的地步,以顧荇之的手腕,宋毓自認不會是他的對手。
他苦心蟄伏十餘年,若不想前功盡棄,理應耐心等到局勢更加明朗一點才是穩妥之計。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既然目前顧荇之要對付吳汲,宋毓樂得相幫。再說要是能在群牧司安插自己的人,與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沸騰的思緒冷卻下來,宋毓側身往太師椅上一靠,含笑道:“那便就這麽說定了。”
花揚已經很久沒有睡過這樣久的一覺了。
在顧荇之身邊的這些日子,就好似一個悠長的夢。而那樣的平靜安逸,仿佛自從她娘死之後,便再也沒有過了。
所有的記憶都停留在廚房裏那個熱氣蒸騰的灶台。鍋裏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冒著白汽。昏黃的燈火搖曳,落在水霧上,暈染出柔和的溫暖。
花揚坐在一方案板後,單手撐頭,安安靜靜地看著。
霧氣裏的女人身形纖細,在遊移不定的團團白汽裏忙碌。那把窄肩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壓著,略微有些佝僂。然而她掀開鍋蓋,回頭看花揚的時候,還是笑得眉眼彎彎。
畫麵靜止在這一刻,記憶中的那張臉被扭曲,好夢忽然就變成了噩夢。花揚看見小小的自己被人摁在案板上,一柄白森森的刀逼向她的後心。
然而卻沒有傳來驚痛。她覺得自己撞入一個柔軟而又溫暖的懷抱,身後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別怕,你現在很安全。”
“顧長淵……”她低低地呢喃了一句。
“你醒了?”
花揚掙紮著醒過來,蹙眉看見花添略帶不滿的眼神,隻覺腦中空空。
“你方才在叫誰的名字?”花添問,一向冷淡的神情泛起漣漪,臉色也黑下來。
“名字?”花揚眨眨眼,無辜道,“我夢到我娘了。”
“你娘姓顧?”
花揚白了她一眼,撐臂想要坐起,花添自覺扶了她一把,順便遞去一個軟墊。
“你變弱了。”花添坐回床沿,側頭定定地看她。
花揚依舊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輕哂一聲,轉開了頭。麵前的人卻強硬地將她的臉掰了回去,神色肅然地問道:“你是不是喜歡顧荇之?”
房間裏安靜了片刻,花揚倏地笑開了。
許是她笑得太張揚,動作間肩上的傷口被拉扯,疼得她“嘶”了一聲。她這才端上那副一貫散漫的態度,回看著花添道:“若是我告訴你,是他喜歡上了我,你信不信?”
花添怔了怔,氣得翻白眼。她幹脆伸手扒開花揚那被裹得裏外三層的肩道:“嗯,他喜歡你,所以給了你一箭?”
花揚聞言卻笑得更開心了。
她點點頭,一隻手撫上自己受傷的肩,眼神空闊得仿佛陷入了什麽美好的回憶,半晌才喃喃道:“他真是個有意思的人,一次一次,都能給我驚喜。”
花添難以置信地蹙起了眉,冷聲提醒道:“我雖未遇過什麽心儀之人,但好歹也知道,尋常人若是喜歡了誰,寧可傷了自己,也斷不會這樣傷她的。”
“嗯,”花揚點頭,看向花添的淺眸中帶著幾分欣喜和篤定,“可他不是尋常人呀!”
花添徹底被她這驚世駭俗的思路弄得語塞,強自緩了好久才平靜下來。
“我的藥呢?”花揚抓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問。
花添被她這東一句西一句的對話弄得懵神,遞去一個茫然的眼神。
花揚眨眨眼睛,認真道:“沒有什麽促進傷口愈合,補氣益血的藥嗎?我流了這麽多血,不好生補補,春獵的任務要怎麽做?”
花添抬眼逼視她,難得地嚴肅道:“春獵事關重大,千萬不可出亂子,你現在這個樣子……”
**的人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她的話,兀自掀被起身,走到桌旁,端起那碗快要涼透的藥,作勢要灌。
“花揚,”花添再次抓住她的手,語氣是少有的擔憂,“我不管顧荇之是不是喜歡你,但我提醒你,若不想變成百花樓任務函上的名字,你今後最好離他遠一點。”
“哦。”花揚隨意敷衍了一句,抬頭將那碗藥喝了個精光。
清晨的日光透過勤政殿外窗,淌了一室的斑駁。
自上次徽帝在大朝會上病倒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親政。因顧及身體狀況,此番他隻是小範圍地召集了幾位朝中肱骨。
顧荇之去的時候,人差不多都到齊了。林淮景一見顧荇之,便做出親厚的模樣,關切道:“聽聞顧侍郎近日來為了刺客一事茶飯不思少見外客,林某原本甚是憂心。可如今見得大人容光煥發,想是因為卸了禦史監察一職,少有操勞了吧?”
之前主和派借由花揚一事,向徽帝呈文彈劾顧荇之,迫使徽帝罷免了顧荇之兼任的禦史一職。本以為顧荇之至少會出言反擊,然他隻是牽了牽嘴角,事不關己地回了一揖。
林淮景對這反應很是不滿,還欲再說些什麽,便聽屏風後傳來禦前大黃門的唱報。
群臣下跪,拜見徽帝。徽帝由太子和吳相攙扶著走到禦案後坐下,示意眾人平身。
“今日召諸位愛卿議事,主要是為了北梁使臣一事。”
徽帝道:“鴻臚寺卿報呈使臣將於兩日後抵達金陵,此後的安排是否一應俱妥?”
鴻臚寺卿聞言出列拜道:“陛下大可放心。”
徽帝點頭,目光掃向禮部尚書問道:“關於之前提議的春獵一事,愛卿準備得怎麽樣了?”
“回稟陛下,”禮部尚書將手上一份呈文奉上,“關於春獵的各項清單和細致安排都在這裏,還請陛下過目。”
大黃門取來呈文,呈給徽帝。
這次春獵不僅是南祁對北梁盡地主之誼,也是太子第一次參加到這樣盛大又嚴肅的朝務裏來。
徽帝自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對於太子的培養和親政的渴望便愈發地明顯。
太子如今才及束發,心智尚幼,顧荇之猜,這也是為什麽徽帝會千方百計地想扶他上位,製衡吳汲的原因。
徽帝安靜地看著清單,大殿上一時空闊無聲。
顧荇之垂眸,從接手陳相一案起,他其實一直是猶豫不決的。
他秉承顧氏之誌入了官場,一直以來堅守的都是自己的本心。故而他不站隊、不結黨,甘願隻做徽帝的孤臣,為的就是不讓自己某一天,走到一個身不由己的境地。
可是他不想,不代表別人也覺得他不想。
既然時局如此、造化弄人。那麽,他也不介意循著那條路走下去。
唯有先自濟,才可濟天下。
心緒定下來的瞬間,顧荇之抬眸看向禦案後的徽帝。熾烈的陽光透過他背後的窗牖落到手裏的呈文上,那隻蒼白而幹枯的手一顫。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道:“春獵所用的馬匹是哪裏來的?”
禮部尚書一怔,如實回答:“都是群牧司精挑細選出來的。”
“群牧司……”徽帝低聲重複,語氣森寒如冰。
片刻,他轉頭看向立於身側的吳汲,將手裏的呈文遞給他,沉聲道:“群牧司為了這場春獵,給太子準備的這匹汗血寶馬,千金難得,實屬費心啊。”
此話一出,手捧呈文的吳汲立馬白了臉。
正如徽帝所言,北梁出產的汗血寶馬莫說是在南祁,就算是在北梁也是千金難得之物,往往隻有皇室貴胄才有。而自十六年前的北伐一戰,北梁為了限製南祁騎兵的發展,早已不向南祁國內提供戰馬。
那匹馬就是宋毓的馬,是他幼時於易州偷偷購得,藏在王府裏養大再繁殖的。群牧司和戶部都查不到馬匹來源,如今那匹馬再被混入春獵清單之上,徽帝隻會認為是下麵的人急功近利,想要討好太子,偷偷與北梁使臣有了私下來往。
此問一出,滿堂皆寂。
禮部尚書是徽帝登基重用吳汲之後,才由吳汲提拔上來的。他出身文官科舉,對兵馬一事知之甚少,隻覺汗血寶馬是好物,對於徽帝因由這一匹名馬會有的猜忌一概不知。故而如今他也隻是直覺徽帝語氣不對勁,一時不敢開口,隻麵帶不解地看向吳汲。
吳汲神色凜然,撩袍便跪,然解釋的話還未出口,徽帝疲倦地對朝臣揮了揮手:“朕乏了,今日的議事就到這裏吧。”
言畢他一頓,看著顧荇之道:“春獵事關重大,光由禮部和鴻臚寺操持,朕不放心。顧卿做事向來縝密,此番還煩請多分擔一些。”
在場眾人一怔,眼光紛紛掃過跪在禦案旁的吳汲,再看看一直沉默著,隱在光影之後的顧荇之,不明白為何本該由禮部主導的春獵,須臾之間便成了顧荇之的事。
徽帝扶案起身,往屏風後行去,留下一句略顯疲態的“跪安吧”。
吳汲被徽帝單獨留了下來,其餘人得令從勤政殿退出。秦澍沉默地跟在顧荇之身後,幾番欲言又止。及至出了正麗門,秦澍才拽住顧荇之的袖子,神色凝重地問道:“你到底要在春獵上做什麽?”
顧荇之不答,伸手掀開車幔,延請秦澍進去說話。
昨日夜裏,顧荇之給了他一份用火漆封好的信件。秦澍開始沒當回事,打開才發現裏麵裝的竟然是負責此次春獵安全的徽帝親衛——侍衛親軍司指揮使姚睿涉嫌受賄的罪證。
顧荇之在都察院自有勢力,能獲得這些罪證並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借此要秦澍替他做的事——以此要挾姚睿,讓他答應在春獵隨侍護衛中安插刑部的人。
他不知該不該應下,隻能用春獵被禮部把持為借口來推脫。可誰知就在方才,春獵的籌劃轉眼就被徽帝撥到了顧荇之名下。
他看向秦澍,淡聲道:“明日春獵,你讓姚睿吩咐手下的人,將北梁使臣和南祁參與狩獵的皇親百官都引至西北圍場。特別是宋毓,看緊了。”他一頓,又補充道,“你帶上刑部的人,跟我去北場。”
“為什麽?”秦澍蹙眉,麵色凝重地再問了一遍,“既然要我參與,總得讓我心裏有個底吧。”
顧荇之默了默,半晌,輕輕摩挲著自己右手手背上那道淺淺的刀痕道:“我要抓一個人。”
“一個封了整個金陵秦侍郎都抓不到的人。”
“阿嚏——”
棲蘭山下,花揚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背上的長箭稀裏嘩啦,在箭簍裏響成一片。
花添蹙了眉,回頭給她一個安靜的手勢,壓低聲音道:“都跟你說了山裏早晚寒涼,讓你多穿一件,偏不聽。”
花揚揉揉鼻子,把匕首插進腰間的小囊,不理她。花添無奈搖頭,將肩上的箭筒勒緊了點。
他們此番是按計劃要在棲蘭山北場蹲守。
北場樹木茂密,不僅獵物最多,也容易伏擊隱藏。往年皇家春獵的時候,這裏是最受歡迎的狩獵點。
宋毓聲色犬馬的名聲在外,在北地易州每年都要大興圍獵。這樣的人,必定會因為罕見的獵物往北場來。
而北場之中最為著名的狩獵點,便是他們如今所在的虎跳峽。
此地叢山峻嶺,地勢險要,隻有下方唯一一條通路。一旦在峽口埋伏,宋毓進入之後,便不可能再出去。
百花樓似乎對這次行動頗為看重,幾乎動用了樓裏全部的頂級刺客。以大師兄花弧為首,浩浩****數十人。
花弧和花添在樓裏待得最久,聲望最高,兩人在前頭探路。花揚則懶懶散散地跟在後麵,哼著小曲兒,一副春遊玩樂的樣子。
及至走到埋伏點,花弧拉開背上的行囊,給每個人紛發防身暗器和毒囊。
“我用我自己的。”花揚看著花弧遞來的袖箭,嫌棄地晃了晃腰間的匕首。
花弧眸色一凜,伸手扯下她的匕首往身後一扔,硬是把袖箭塞到了她手裏,然後湊近花揚威脅道:“聽我的。”言畢他將手裏的毒囊重重地拍到了她手裏。
也許因為這是恢複後的第一個任務,花揚今日的心情格外好。於是她也懶得跟花弧計較,撇撇嘴接了他遞來的毒囊,塞到了後槽牙。
日頭緩緩地升了上來,山頂上沒有樹蔭遮蔽的地方便被太陽曬得發燙。
埋伏需要耐心,而花揚最缺的就是這個。幾個時辰的等待下來,她已經控製不住地焦躁起來。
於是她看看毫無動靜的峽口,放下手裏的箭,想起身活動活動筋骨。然手臂才一動,她便被一個冷而硬的聲音喝止了。
花弧將手裏的箭轉了個方向,對準她的眉心,目光森然地問道:“去哪裏?”
花揚怔了怔,對這人莫名其妙的恐嚇表示不解。這是兩人第一次合作,之前花揚便聽聞他做事謹慎且強勢,如今得見,果然如傳聞所言。
但當下她不想惹事,便無辜道:“我去後麵小解一下……”
“憋住。”他說這話是不容商榷的口吻。
花揚幾乎要給他氣笑了,原本拿著箭的手悄悄往袖口摸去,卻被身旁的花添伸手摁住了,她無聲地給她一個“別胡鬧”的眼神。
花揚咬牙,憤憤地握緊手裏的箭和弓,又安分地趴了回去。
就在這時,原本平靜的峽口忽然渺遠地傳來陣陣馬蹄聲。花揚心中一凜,俯身將耳朵貼在身下的草甸上。
從聲音上判斷,來人似乎不多。但除了馬蹄之外,仿佛還有車輪碾壓碎石的脆響。這……就很奇怪了。
花揚思忖著,抬頭往峽口看去。
“來了。”花弧壓低聲音提醒道,伸手在頭頂一揮,讓所有人都做好準備。
花揚將身子埋得更低了點,手中弓箭拉滿,靜靜等待著隊伍中那個立於高馬之上的人驅馬直入。
然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來人並沒有急著進入峽穀,而是讓兩隊侍衛拉著幾輛載物用的板車先入。待車停穩之後,侍衛便開始往峽穀兩側的山坡上搬運幹草。
這一莫名的舉動讓埋伏的幾人都愣住了。
正當他們麵麵相覷的時候,等在峽口的那個人終於緩緩而來。
他身形頎長,背脊挺立,一張臉被頭上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隻露出蒼白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頜。風卷起他係於襟上的玄色披風,微微鼓**,獵獵地響著。
明明隻有一個人,卻走出了千軍萬馬的氣勢。
花揚忽然有一瞬間的恍惚,一個荒謬的想法倏然竄出。
那人騎馬走到侍衛包圍的中央,側身麵向山頂的方向,緩緩掀開了頭上的兜帽,默然抬頭凝望著她。
一瞬間,萬籟俱寂。
她聽見自己原本平靜的心隨著他的衣擺倏地鼓**起來。
花揚幾乎笑出聲來。來人是顧荇之。
周遭的雜亂和躁動仿佛被什麽巨大的力量隱匿,眼神交匯的那一霎,世間便隻剩下了她和他。
心裏某個不曾被她察覺過的地方似乎被什麽紮了一下,泛起點酸意,腦中一時空闊,直到花弧的責問將她喚醒。
“怎麽回事?!”
他許是注意到花揚與顧荇之對視的異樣,猛然想起什麽,隨即便怒不可遏地轉向她道:“這是不是月前,樓裏要你去接近的那個人?!”
花揚沒搭理他,將食指抵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對晶亮的淺眸仍然一眨不眨地盯著顧荇之,漸漸浮起笑意。
片刻,她看見他舉起右手,緩緩豎起手掌,然後五指一收,屈指成拳。
山坡兩旁的侍衛得令,摸出身上的火折子。山腰上的幹草遇火,立即被點燃,火勢乘風而起,黑煙滾滾,絮絮上升。
山頂的人終於反應過來,他們的埋伏已然暴露了。
“是你!”花弧尚處於震怒之中,扔掉手裏的長弓便拎住了花揚的襟口,“是你背叛了百花樓,向他透露了我們的行蹤,對不對?”
暴怒的花弧將花揚拉得更近了些,幾乎是抵住她的鼻子威脅道:“賤人!別以為你做了幾個任務,得了樓裏的賞識,就可以隨心所欲、無法無天,等這次回去,你看看我怎麽唔……”
沒說完的話斷在喉嚨裏,花弧不可置信地低頭,看向已然沒入心口的袖箭。
麵前的女人卻帶著一臉無所謂的平靜,直視著他溫聲道:“我實在忍不住了,抱歉。”
言訖,她一個利落收手,將那隻短箭從他胸口拔了出來。
一霎,鮮血四濺。
“花揚!”一旁的花添見如此變故,一把將她拽開,憤然詰問,“你瘋了嗎?!”
麵前的人聞言,隻是慢悠悠地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血漬,淡淡地道:“他太吵了。”
花添幾乎要給她這理由氣得暈過去。
現下的情景,莫說是花弧,要不是因為她幾乎日日都跟自己待在一起,恐怕連自己都要誤會是花揚給顧荇之報的信。
而她倒好,二話不說,眾目睽睽之下直接動手殺了大師兄。
這下,就算是有她作證,花揚也很難不被樓裏問責。
這個女人,做事永遠隻憑自己高興。
短暫的愣怔之後,同行的刺客似乎都明白了什麽,紛紛拔箭朝花揚射去。而顧荇之的人,已經從他們身後快速圍攻上來。
幹草燃燒在半山腰,濃煙都往山頂上去。顧荇之等人所在的峽穀底部有山風通行,並不會被少量濃煙影響。
這樣一來,埋伏的人在濃煙蔽目的情況下,不敢貿然對穀裏的人發起進攻,隻能被圍困在山頂,束手無策。
“快走!”花揚拉住花添,往峽穀方向跑去。
顧荇之既已做了周全的準備,必然不會輕易給他們突圍的機會。他們唯一的勝算,便是將山腰的幹草撲落,用濃煙幹擾他們的視線。一旦顧荇之陷入險境,侍衛們的責任,便會從圍捕刺客變成保護他。
花揚側身攀著山坡上的灌木,從山頂一路下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花添似乎也明白了她的盤算,跟著她縱身從山頂滑下。
一時間,原本隻是縈繞在山腰的濃煙,紛至而落。山風嗚咽,將火勢吹得愈發猛烈,眾人頓時被煙塵迷住了視線。
耳邊響起兵刃相接的拚殺聲。因為視線不好,長距離攻擊的弓箭都失去了作用,護衛和刺客都隻能近身肉搏。然而一片混亂之中,顧荇之卻隻是靜靜地坐著。
他沒想到那幫人會困獸猶鬥到這樣的地步,可是某一個瞬間,他的心底又生出一點荒唐的歡喜——身後忽有一絲淡淡的氣息在逼近,像飴糖一樣甜軟,卻混雜著清晰的血腥氣。兩種天生矛盾的氣味混雜交織,滋生出一股怪異的和諧。
亂流從側頰掠過,一隻纖白的手從濃霧中倏然探出,極其準確地向他的脖子撲來!
顧荇之當即一讓,翻身下馬的同時,從善如流地扣住了那隻纖細的腕子,精準地摁住了她的脈門,長臂一攬,便將那人狠狠地抵在了一旁的石壁之上。
“唔……”
一個冰涼而堅硬的東西,抵上了花揚的側腰。
山風卷著煙霧漫過,她抬眸看向與自己正麵相貼的男人——目光冷漠而堅硬,仿佛比腰間的那把匕首還要森涼。
“顧長淵,”她半含笑意地出聲,“好久不見啊……”
眼前的男人不動聲色地看她,深眸裏似有萬千情緒湧動。
確實好久不見了。
別後一月,每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刻,於每一個曾經有她的地方,顧荇之都會想起那張時而嬌憨、時而張揚的臉,讓他因為某個瞬間的心潮翻湧,而走神到恍惚。
她仿佛是他幹枯歲月裏,唯一闖入的過客,悄無聲息地打亂他所有固守的底線,然後渾不在意地溜走。
可如今當他再次看到這樣一張臉,顧荇之竟然開始懷疑自己對她的恨意和執著,到底有多少是源於兩人相悖的立場,又有多少是來自原先諸般的信任依賴,最後卻被背叛的傷心?
“束手就擒,我便不傷你。”聲音仿佛再大一些都會讓他控製不住情緒。
然而麵前的人不動,於火光濃霧之中定定地看他,半晌,倏地笑起來。
顧荇之微怔,下一刻她卻踮起腳,低低在他耳邊歎道:“顧長淵,其實我剛才發現,我好像……
“有點想你。”
顧荇之心頭一悸,須臾,一個溫軟而濕潤的唇便印上了他的。
她吻得很輕,像天邊帶著濕氣的積雨雲,飄渺地掠過他的領地。顧荇之腦中空白了一瞬,隻覺刀劍兵戈、火光烈焰都不見了,周圍很靜,靜得隻剩下這個吻。
這個輕到隻是微微一蹭的吻。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轟然,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排山倒海而來,又有什麽東西在一點一點地土崩瓦解。
手上一顫,持著的匕首失了力道,往後退了一寸。
正在這時,風聲一猛,驚變倏起!
懷裏那個方才還柔情蜜意的人速度極快地向他胸口推出一掌,將顧荇之推得後退一步。而她隻是狡黠地一笑,轉身朝著匕首飛出的方向追去。
可她的手還是被握住了。
她冷不防地被拉回去,重重地往顧荇之胸口撞去。
一聲沉沉的悶哼,背上滾過一陣微顫。意識空白的一瞬,花揚隻覺天旋地轉,顧荇之扣住她的腕子,生生將她轉了個圈,繼而用力一推,她的背再次貼到了峽穀一側的石壁上。
“顧長淵,你弄痛我唔……”
呼痛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永遠清冷自持、克己複禮的男人毫不猶豫地迎上來,狠狠咬住了她的唇。他強勢地抓住她另一隻不斷推卻的手,舉過頭頂,一隻手將兩隻纖細的腕子都扣在了掌中。另一隻手將她往他懷裏摁緊、再摁緊,直到不留一絲縫隙。
麵前的顧荇之仿佛換了一個人,什麽溫潤如玉、謙謙君子,現在的他就像是一隻被全然激怒的瘋狼!
花揚心中一凜,抬腿直攻其下盤。然而動作方起,顧荇之的膝蓋就精準地抵住了她的膝蓋內側。往石壁上一頂,就是一陣徹骨的驚痛。
她因此翕開了唇,顧荇之的舌便像一尾流入江河的魚,張狂而肆意地暢遊在她的領地。
花揚徹底怔住了。無論如何她都沒有想到,在這緊要關頭顧荇之竟然會……%
花揚一時連反抗都忘了,隻悄然感受著他帶給她的壓迫,一顆心仿佛跳得要衝出去。鼻息間無意識流出淺淺的哼鳴,她從未覺得自己如現在這般羸弱無力,在他的桎梏下,瑟瑟顫抖如暴雨中的嬌花。
山風卷著濃煙呼嘯而過,帶來遠處聽不真切的馬蹄聲。身後的石壁開始微微顫抖,花揚清醒過來,應該是圍場巡邏的侍衛發現這裏的濃煙,前來支援了。
扣住她的人也怔了怔,終於停了下來。
然而扣住她的手卻沒有鬆開。顧荇之沉默地低頭,那雙漆黑的眸子壓下來,裏麵似有什麽東西在拉扯洶湧。
她這時才發現,顧荇之雖然設計圍捕,但至始至終都沒有對她下過殺令。
他是不想殺她,但這些趕來援救的侍衛可就不一定了。
那麽有沒有可能,顧荇之會因為顧及她的安危,就此……放她一馬?
“顧長淵,”花揚冷靜下來,看著顧荇之肅然道,“我是不會束手就擒的。”
麵前的人沒有說話,看她的眼神更深了一點。
“我是刺客,倘若落入朝廷手裏,唯有死路一條。今日你特地隻身前往,不就是害怕我若落入別人手裏,你護不住麽?唔!”
手腕上傳來一陣驚痛,兩隻本就纖細的腕子,幾乎要被他這陡然增加的力氣給摁斷了。
眼角即刻泛出了濕潤,花揚聽見顧荇之沉悶的聲音,他問:“誰說我要護你?”
生死關頭,花揚懶得跟他計較,繼續道:“不管你怎麽想,我在嘴裏藏了毒囊,今日若是落入朝廷之手,我就咬破毒囊自……”
下頜被顧荇之扣住,沒說完的話斷在喉嚨裏,那隻溫熱幹燥的大掌卻就此頓住了。
他隻帶著刑部的人來圍捕,是因為他可以控製刑部,保住她的命。可是其他人呢?
他心中凜然,升起些許悲涼,因為顧荇之意識到,原來自己從來都不想要她的命。
馬踏聲越來越近,原本清明的思緒也紛亂起來,那隻扣住她下頜的手微微一動。花揚聽見顧荇之沉冷的聲音:“把毒囊吐了。”他一頓,又道,“我放你走。”
花揚狐疑地道:“君子一諾千金。”
麵前的人沒說話,仿佛不屑再與她多解釋一句,花揚思忖片刻,用舌尖將毒囊抵出來,對著顧荇之晃了晃。
然後她發現方才還霸氣十足的顧大人,竟然悄無聲息地紅了臉,微微移開目光。這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
縛住她的大掌鬆開了,麵前的人咬著牙,往後退出一步。
花揚踉蹌著站穩,甩甩酸痛的胳膊,提步要走,手腕卻再次被顧荇之拽住了。
“我會抓到你的。”他說,神色凜然而認真。
花揚皺眉,一時也不知道該覺得他好笑,還是該覺得他可愛。
“嗯。”她點點頭,俯身拾起地上的弓和箭筒道,“那……後會有期?”
言畢她舒展眉眼,眸中的笑靨濺出來,燒紅了身後的烈焰和頭頂的天。
顧荇之背過身不去看她。他真怕自己再看,會狠心想將她抓回去。
不是問罪,而是鎖起來——鎖在一個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身後的腳步漸遠,而峽穀入口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
“大人!”來人對著顧荇之拜道,“屬下方才巡邏經過此處,發現濃煙不止,聽聞是遇了刺客。故特地帶人前來查看。”
“無礙,”顧荇之神色淡然,將手心裏殘餘的那一抹溫熱握緊,道,“刺客已經逃走了,我方也沒有人員傷亡,吳相大可放心。”
侍衛一聽這話,便白了臉,埋低了頭不敢出聲。
剩下的人將漫著濃煙的幹草撲滅了。火勢終於小了下去,山穀之中恢複了以往的清明。
須臾,人群裏忽然起了一陣喧嘩,顧荇之聞聲往眾人抬頭的方向看去。
本該一片白灼的視野凸顯出一個逆光的身影——虎跳峽頂上,她一襲素衣染血。隨著周圍一陣抽吸,一抹亮光劃破殘餘的灰煙,在她手邊飛出一個半圓的弧,她就這麽舉箭對著他。
眾人嘩然,弓箭手紛紛持箭瞄準,顧荇之緩緩舉手,對身後的侍衛做了個放弓的手勢,繼而昂著頭,沉默地看著山頂之上那個舉箭向他的女子。
烏黑的發束成馬尾,飄在身後,仿佛一匹華光熠熠的黑綢。她在映著烈日的森涼箭頭上緩緩地落下了一吻。她的動作極小,但顧荇之看到了。
“咻——”
箭矢破空,卷起山風震顫。
那支帶著她一吻的箭頭不偏不倚,擦過顧荇之的側頸,留下一道恰到好處的血印。
一個晃神,待顧荇之定睛再看,卻見山頂空**,唯餘白日烈烈。
遠處,有人打馬而來。
宋毓收了馬鞭,看著滿穀的狼藉微怔,將馬勒停在穀口,徒步走了進來。
空氣裏還殘留著焚燒後幹草的灰煙,嗆眼刺鼻,宋毓扯過肩上的披風捂住口鼻,一臉驚駭地走到顧荇之身邊,目光落到某人還殘留著紅痕的薄唇——明晃晃像是被誰咬出來的。
長年混跡風月之所,宋毓怎會不知那意味什麽。當下,他也隻能先裝著糊塗問道:“這兒是怎麽了?”
顧荇之被他這句問話拉回了神,道:“圍場裏進了刺客。”
“刺客?”宋毓的聲音拔高了幾分,轉頭看看周圍燒剩下的幹草道,“那這些火是刺客放的?”
“嗯,”顧荇之麵不改色,“刺客在虎跳峽設伏,以幹草火攻擾亂我方視線,想趁亂對我行刺。”
“是麽?”宋毓蹙眉,一臉的不解,“若是設了埋伏,他們隻需要在你經過的時候放箭就行。如果燒了幹草,隻怕是濃煙就會擋住他們的視線,這樣還如何伏殺?”
“哦?”麵前的人抬眉,“原來如此,那怪不得這場事前謀劃的伏殺沒有成功。”
宋毓簡直要被顧荇之這睜眼說瞎話的樣子氣笑了。
他說這些刺客做事不利落,卻偏生又能跑得一個都不剩,如此反常的事,騙騙三歲稚子還差不多。宋毓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從顧荇之這裏問出任何東西來的,於是也隻能順水推舟,訕笑著附和道:“還好,還好,你沒事就好。”
顧荇之沉著臉“嗯”了一聲,上馬帶著人走了。
宋毓放下捂住口鼻的披風一角,若有所思地看向顧荇之離去的方向。
“世子,”一名隨侍湊過來,低聲在他耳邊道,“小人覺得今日這春獵實在奇怪。”
宋毓負手而立,斜斜地覷他一眼,沒有接話。
隨侍一頓,複又道:“先是侍衛親軍衛引著我們在圍場繞圈,後是虎跳峽這場突如其來的失敗伏擊。你說顧侍郎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世子?”
宋毓冷笑一聲,翻身上馬。
顧荇之當然有事瞞他。不僅如此,他還知道這件事多半和前些時候混入顧府的那名女刺客有關係。
畢竟當初顧荇之為了娶她,可是獨自受下了顧氏宗祠裏的二十鞭家法,差點兒去了半條命。饒是如此,聽聞她出事,他仍是強撐著,馬不停蹄地趕回了金陵。
兩人自幼相識,這人什麽樣子他還不知道?若不是真的認定了要娶她,冷清淡漠如顧荇之,根本不會為她做這麽多。
目前能肯定的隻有吳汲和顧荇之的立場對立,但那個刺客呢?
她仿佛既不是吳汲的人,又不是顧荇之的人。
宋毓蹙眉,眸色深沉。
當下時局撲朔迷離,毫無頭緒。他甚至覺得冥冥之中似乎還有另一隻手,在無聲地攪動這盤棋局,在繼續著陳相並未來得及完成的博弈。
無數的疑問像周圍的煙霧籠罩,嗆得他胸口發緊。宋毓捂唇咳了兩聲,對一旁的隨侍道:“回府之後,你想辦法將顧荇之可能在春獵放走那個女刺客的消息透露給吳汲。”
他猛然拽緊手中韁繩,複緩聲道:“派人往顧府附近安插人盯著,我總覺得那女刺客會回去找他。”
明哲保身,既然局勢不明,當下韜光養晦才是最要緊的。
既然不能跟顧荇之撕破臉,那總歸是有人比他更想拿那女刺客來做文章的。
“喂!”
金陵城內一條幽靜小巷,深處隱隱約約傳出女子的呼叫聲。
“花添你個賤人!你給我滾出來!”
眼見號了一早上都沒人搭理,花揚也累了,幹脆七仰八叉地躺下來。可是雙手被縛,一睡下就會拉過頭頂,平著側著都不舒服。她氣得直蹬腿,**的錦衾被踢到地上。
那日刺殺逃出生天後,她便在花添的掩護下趁亂走了。之後本想找個地方先好好睡上幾天,結果當日夜裏,花添就闖了進來,一把迷香弄暈她,然後將她扛到這裏鎖了起來。
正在這時,房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了。花添提了個食盒進來,蹙了蹙眉,隨手抄起被她踢下床的被子往花揚頭上一灌,淡聲道了句:“吃飯。”
花揚被那床被子砸得往後一仰,然後扭著脖子掙紮了半天才將頭擠出來,繼而頂著一頭亂蓬蓬的發,看著花添軟糯委屈地叫了聲:“師姐——”
端碗的手頓了頓,花添麵色如常地為她布菜,一邊道:“你好生在這裏安份待一段時間,等樓裏風聲過了再出去。”
花揚撇嘴做出可憐巴巴的表情:“可是我已經在這兒呆了快七日了,你指的一段時間到底是多久?”
“還好意思問?!”花添被她氣得不行,“你現在出去看看,刑部、大理寺、百花樓,誰不想抓你?!”
末了,她覺得不解氣,將手裏的筷箸一拍,憤然道:“你能耐呀!憑一己之力攪得朝廷和江湖都不安寧!雖然以前的你行事乖張,倒也不至於這麽失了分寸,可自從遇到顧荇之……”
“啊——”
抱怨的話被花揚扯著嗓子的驚天長吼淹沒。花添妥協,也不再糾纏,夾了塊青菜放到勺子裏往她嘴邊遞。
花揚偏頭躲開,抱怨道:“怎麽沒有肉?”
“你還留著顆腦袋吃飯就不錯了,還想吃肉?”花添動手捏開她的下頜,把那一勺青菜都灌了進去。
花揚苦著張臉嚼,咕噥道:“我才十八歲,還要長身體呢,沒有肉怎麽成?!”
花添倒是少見她這副吃癟的樣子,沒忍住笑出了聲。
兩人都是孤兒,很小的時候便被百花樓收養,那一年她十歲,花揚六歲。花添當時對她的印象是孤僻。
彼時的他們都不知道百花樓是個什麽地方,為什麽要收養他們,故而同齡的孩子都能玩到一塊兒,除了她。
孩子們遊戲喧嘩的小院裏,她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像一個融不進的旁觀者。
花添是裏麵最大的孩子,之前也有過一個妹妹,故而總是對她格外留意。
兩人第一次說話是在一個夏蟬嘶鳴的午後,花添拿了自己偷偷藏下來的飴糖給她,問她叫什麽名字。她倒是不客氣,伸手便抓了花添的糖,沉默地吃。
花添問她為什麽不跟其他孩子玩,小姑娘停下來,頭一次與自己對視。
花添永遠都記得她告訴自己的話:“別跟任何人走得太近,因為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你們之間就會變成你死我活的立場。”
她怔住了,為這句不該是從一個六歲孩子嘴裏說出來的話。可一切又正如她所言,百花樓培養他們,最後將他們帶到一片荒林,讓他們互相殘殺。
她和花揚是僅有的幸存者。
可她知道,這場屠殺的幸存者,原本隻該有花揚一個。
她記得那把帶血的長劍抵在咽喉,猩紅的血從她的臉、到脖子,從脖子、到手臂,最後順著冰冷的劍尖染紅她的襟口。
麵前的人表情淡然,原本因屠殺而泛起亮光的淺眸暗淡下去,半晌,她低低道了句:“我不殺你。”
時至今日,花添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能撿回一條命。她甚至可笑地懷疑過,花揚之所以不殺她,是不是就因為當初的那塊糖?
思及此,花添隻覺心中漫起一絲憂慮。
眼前這個人既可以為了一塊糖而放她一命,那曾與顧荇之朝夕相對過的花揚又能為了他做些什麽?
花添心中一凜,根本不敢想下去。
“師姐,”麵前的人拱了拱她手裏的勺子,認真道,“其實我還是挺喜歡你的。”
花添一愣,聽不懂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
“隻是我表達喜歡的方式比較獨特,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花揚頓了頓,眼睛裏是少見的誠懇,“你懂嗎?”
花添心頭一軟,斜著眼睛看她片刻,伸手去摸她的頭。
然而半空中的手一頓,她覺得後脖頸被人用膝蓋利落地一頂,周圍霎時天旋地轉起來。
失去意識前,花添在心裏把花揚罵了一萬遍。
這人表達喜歡的方式確實挺特別的。
可是她不懂,她這輩子都不想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