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搖曳著紗帳,層層疊疊,將人拽入夢境。

顧荇之覺得自己仿佛走了一段長長的路,路盡頭,是金陵最熱鬧的秦淮河畔,那裏還站著一個熟悉的白色身影。

時值初夏,傍晚漫天紅霞,在河麵留下火燒的倒影。

四目相對,她忽然笑起來,那雙淺棕色的眸子映著漫天火色,明豔炙烈。

“顧長淵,”清亮柔和的聲音,仿若玉石相擊,“你舍得殺我?”

巨大的、突兀的茫然倏地席卷而來,讓顧荇之失去了所有反應。他隻茫然地看著她,仿若看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女子的麵容藏在刺眼的光斑裏,看不分明,但她說的這句話問得他心頭微顫。

她沒等他回答,下一刻,冰冷的觸感破空而來。顧荇之隻覺腹間刺痛,怔怔低頭,便見腰腹處已被血色暈染。

畫麵模糊不清,但感覺十分真實鮮明。

明燈清風之中,她抬眸對上他的視線,琥珀色的眼眸彎成兩道月牙兒。

她低笑著道:“忘了告訴你,我叫花揚。”

“記住了。”

鋪天蓋地的痛感襲來,剿滅夢境,顧荇之驀地坐起。

他單手扶額,疲倦地揉了揉酸脹的眉心,側頭去看身旁睡得沉穩的花揚。

夢境之中,他沒有看清那人的麵貌。可是那雙琥珀色的淺眸……

他又想起夜探陳府的時候,自己對窈窈有過的懷疑。心口忽然空落落的,仿佛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顧荇之眸色幽暗,看著花揚的背影。

她無知無覺地翻了個身,將頭埋入他的肩窩,乖巧地將雙臂環上他的腰身。

他笑了笑,歎口氣,又將人摟進懷裏。

寢屋裏安靜下去。如水月色慢移,透過紗帳,照見花揚微顫的睫毛。

翌日,花揚醒過來的時候,顧荇之如往常一樣,已經走了。她兀自打理了一番,用過早膳後,便帶著趕車的小廝出了門。

百花樓在金陵城內,設有專門接頭傳遞消息的地方。

花揚讓小廝將車停在一家並不起眼的首飾鋪外,獨自行了進去。掌櫃將她引到二樓,花添已經等在那裏了。

她還是一如即往的閨秀作派,見花揚走過來也沒抬眼,隻扯了個空杯給她。

“怎麽了?”不鹹不淡的語氣,花添往她麵前的杯子裏斟茶,“出了什麽火燒眉毛的大事,驚得你親自造訪我。”

花揚接過她遞來的茶,嗅了嗅,嫌棄地推到一邊道:“宋毓你了解麽?”

添茶的手頓了頓,花添思忖道:“聽說過。他是燕王世子,最近入京不久,怎麽了?”

“他好像已經懷疑我的身份了。”

花揚言簡意駭地道:“這人最好盡早除掉,省得夜長夢多。”

對麵的人笑了兩聲:“你這麽說,我倒好奇這是個什麽人物了。天底下竟然還有人能讓你有所忌憚,可真是稀奇。”

“別說風涼話。”花揚翻了個白眼,嚴肅道,“他與顧荇之似乎關係匪淺,若是他懷疑我,到底對任務不利。”

花添這回沒再說什麽,而是從懷裏摸出一張還沒送出去的任務函,遞給花揚道:“這可湊巧,樓裏要殺的下一個目標就是他。你有興趣嗎?”

花揚一聽便坐直了身子,不可思議道:“所以這一回,樓裏到底是在為誰做事?先是陳珩,再是宋毓,什麽時候開始,樓裏跟朝廷牽扯得如此之深了?”

“我不知道,”花添坦白,“再說樓裏也從來沒有不涉朝廷一類的規矩,都是看錢辦事罷了。”

她神情寡淡,每一個字都浸潤在新茶裏,聽起來飄渺得很。

“樓裏喜歡你,就是因為你做事從不問緣由。這次也一樣,不該問的少問。”

花揚撇撇嘴,摸到桌上的一碟糕點喂了自己一個:“不問就不問,好像誰感興趣似的。”

“宋毓的任務我可能接不了,他都懷疑我了,必然會有防備。”

“沒讓你現在動手,”花添遞了張擦手的濕巾子給她,“任務是計劃在與北梁人春獵的時候解決他。”

“春獵?”花揚一頓,不禁笑出聲來,“部署之人看來是高手呀,借由春獵意外將人除掉,叫刑部和大理寺無從查起。殺人不見血,這人應該是朝廷的吧?”

花添神色寡淡地放下茶盞,提醒道:“這不是你、我該關心的。”

“嘁。”花揚不滿,卻也不好再說什麽,隻不安分地悄悄伸手,拽住了茶盞下的那方緙絲錦帕。

“那我便走了……”話音甫落,花揚將手裏的東西猛然一抽。

“啊!”

與花添的怒吼一道響起的,還有此起彼落的碎瓷之音。

做了壞事的人手腳飛快,一個箭步衝出房間,將手裏的緙絲布往門把手上一係。

身後傳來花添憤怒的尖叫:“花揚你個賤人!總有一天我要扒了你的皮!”

嘖嘖,師姐拿她沒辦法,又狂怒的時候,永遠這麽可愛。

顧氏嫡係後人要娶妻的消息傳得很快,不過幾日,朝野內外、街頭巷尾,就已經議開了。

本來,顧荇之身為朝中最年輕三品重臣的名聲就足夠讓婚訊注目,再加上坊間流傳的風月版本————顧郎君路見美人一眼萬年;小娘子為保情郎不顧聲譽。

這則婚訊更是很快就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美夢破碎的宋清歌聽了……

“這!不!可!能!”

尖叫淒厲,伴隨著此起彼伏的砸打聲。一整個下午,世子府上的古董擺件都快要被她砸光了。

宋清歌似不解氣,淚眼婆娑地抄起博古架上一個水波紋琉璃瓶,用力扔了出去。

宋毓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剛走到書房門口,一個黑影就朝他胸口撲來,他趕緊側身避讓,“哐啷”一聲,那琉璃瓶在腳邊摔得粉碎。

再看看已經鋪了滿地的碎瓷和玉件,宋毓疼得心口抽了抽。

裏麵的人仍舊無覺,這回瞅準了宋毓書案上的一柄玉如意,抄起就要往外砸。

“住手!”

宋毓怒喝,幾步衝上去,將宋清歌手裏的東西搶了過來,回頭瞪著她道:“你瘋了嗎?!父王的東西你也敢砸!”

宋清歌被嗬斥得愣了愣,看看宋毓懷裏的玉如意,再看看宋毓,“嗚”地一聲哭了出來。

“父王……我想父王,”宋清歌往書案上一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若是父王還在……早便讓我跟長淵哥哥定了親……”

宋毓在一旁斜睨著她,恨鐵不成鋼地道:“一個男人,至於嗎?”

“至於!”宋清歌扯著嗓子嚎道,“我從小就喜歡他,我喜歡他喜歡了這麽久。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村姑,憑什麽把長淵哥哥搶走?我嗚……”

聲音一哽,宋清歌又兀自哭了起來。

宋毓被她鬧得頭疼,走到書案後的矮櫃處,將玉如意鎖了進去,而後才冷哼一聲道:“那你在這兒撒潑哭鬧有什麽用?至少也得去顧長淵那裏哭,砸他的書房啊!”

宋清歌噎住,哭聲小了幾分。

宋毓被她這幅慫樣氣得不輕,翻了個白眼道:你“就這點兒出息。”

言罷他接過一旁家仆遞來的帕子,扶著宋清歌的後腦勺給她擦臉。

宋清歌被他這麽暴力一摁,整個人往後仰了仰,雙手在空中揮舞了一陣,才穩住身形:“別、別擦了……我的妝花了!”

“嗬!”宋毓扔掉手裏的帕子,“哭成這樣還惦記著妝。有這個惦記,不如想想怎麽讓顧荇之娶不了她。”

宋清歌聞言怔住,半張著嘴,神色悵然地看向宋毓:“你什麽……意思?”

宋毓見宋清歌一副茫然的樣子,沒好氣道:“你再等幾天,顧荇之這親,是結不成的。”

顧府,後院。

熟春悶夏的時節,午後便有些燥熱。

阿福拖著肥胖的身子一躍,攀上微敞的窗牖,伸頭擠進了顧荇之的書室。

“喵嗚——”

它軟著嗓子跟顧荇之打招呼,拿頭蹭他的手。

顧荇之笑起來,拍拍它的背,隨手拿了塊馬蹄糕喂它。本還想再拿第二塊,落手之時才發現,身邊的人已經默不作聲地將那碟馬蹄糕換了個地方。

花揚眼神怨懟,不許顧荇之拿她的糕喂阿福。

顧荇之愣了片刻,無可奈何地笑,將阿福抱到腿上,問花揚道:“阿福到底怎麽惹到你了?上次就見你與它不對付。”

怎麽惹到她?還好意思問?

兩人自從那次親密接觸之後,古板的顧侍郎就恢複成了之前那副生人勿進的樣子,晚上也是故意回來得很晚,往往花揚熬不住已經先睡了。

花揚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埋頭翻書,不理他。

手裏的書是顧荇之托秦澍送來府上的,都是些婚禮用品的圖樣,厚厚的幾大本。顧家沒有主母,顧荇之幹脆就把東西給她,讓花揚自己挑。

花揚回憶著顧荇之那寢屋空****的樣子,隻覺得什麽都想買,把裏麵塞得滿滿當當地才好。於是她一邊看,一邊抄,很快就寫了密密麻麻的一頁紙。

顧荇之見花揚不搭理自己,隻覺得又好笑又無奈,便抱著阿福湊過去。

“我覺得這個也挺好,”他指指畫冊上的一個木架子秋千,“你平日裏無聊的時候,可以玩。”

言畢,他又指著另一頁的巨大黃花梨立木櫃道:“這個櫃子好,夠大,往後你的衣服才有地方裝。”

嘁。花揚在心裏翻他白眼,這個時候獻殷勤,說明他知道自己惹了她不高興。

花揚一邊腹誹,一邊落筆,將顧荇之指的秋千和立木櫃都寫到了清單上。

又翻過一頁,花揚愣了愣,目光移到畫冊底部的幾個小字注解,心跳漏了一拍,花揚察覺到身邊的顧荇之也怔住了,便擺上一副茫然的表情,想使壞逗一逗那個正經的男人,將手裏的畫冊推到顧荇之麵前,用眼神詢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咳咳……”雲淡風輕的顧大人登時笑不出來了,隻覺心跳狂亂,血脈賁張,一絲紅暈悄然而又迅速地從他耳根蔓延開去,整張臉都不可抑製地紅了起來。

“這個你不需要。”顧荇之聲音平穩,卻避開花揚問詢的眼神,伸手飛快翻頁。

然而下一頁,顧荇之看見畫冊上那個玉質用具,整個人都要崩潰了。

顧荇之想假裝無意理睬地繼續往後翻頁。然而那隻綿軟的小手移過來,又將這頁畫紙摁住了。

花揚仰頭看他,一臉天真地問:這又是什麽?

“喵嗚!”沒等顧荇之回答,阿福先叫了一聲。因為顧荇之落在它背上的手,險些將它的毛給擼禿。

“這……這個你不需要。”顧荇之說道。

花揚扭頭問:為什麽不需要?

“因為……你已經有了。”說完這句,顧荇之真想悶頭撞死在顧氏宗祠裏。

而眼前的女人卻蹙了蹙眉,一臉都是不解的表情:我沒有呀。

顧荇之扶額,從來沒覺得花揚這麽讓人頭疼過:等我們成了親,你就會有了。

花揚將信將疑,扒拉著那頁畫冊問道:那我會有幾個?

沒等花揚反應,顧荇之一個轉身強勢地壓下來,神色肅然地逼視她道:“一個就夠了。”

他眸子幽深黑沉,俯看著她,眼神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仿佛聞見血味的掠食者。好像之前她看到的溫良恭儉都是假象,他骨子裏的狠戾和占有欲才是真切的。

“大人,”門外響起福伯的聲音,“秦侍郎來了。”

顧荇之這才起身,直接收走了花揚懷裏的那本畫冊。

他整了整衣袍,從一堆畫冊中扯出一本《飾品胭脂薈萃圖鑒》遞給她,有些生硬地道:“看這本。”

然後他讓福伯進來收了其餘的畫冊,才去了堂屋。

秦澍正歪坐在一把太師椅上,一臉的頹喪,見顧荇之進來,也懶得跟這個奪他所愛的“情敵”寒暄,隻苦著臉問他:“東西選得怎麽樣了?”

顧荇之神色一如既往地不辨喜怒,撩袍往他身邊一坐,將手裏的畫冊扔過去道:“讓你準備點婚禮要用的物什,誰讓你給她看這個?”

秦澍拿起畫冊翻了翻,撇嘴道:“我又沒成過親,我怎麽知道要選什麽,這都是我娘給我的。”言畢他一頓,追問道,“不過顧和尚,你真的要娶她嗎?”

顧荇之堅定地點點頭。

“可是依你顧氏的作風,要將她納入族譜,你恐怕要……”

沒等秦澍說完,顧荇之頷首道:“所以我得離開金陵幾日,回一趟顧氏宗祠。我走的這幾日,前朝和顧府,還請你幫忙留意一下。”

“嘁!”秦澍撇嘴,“什麽顧府不顧府,你不就是擔心你不在的時候,有人為難你未過門的媳婦,想讓我去前麵頂著麽?”

“哎……”秦澍歎氣,“好不容易看上的白菜,竟然就這麽讓豬給拱了。”

說完他覺得不對,一抬頭果然對上顧荇之那雙要吃人的眼神。

“我的意思是你是白菜,她是……”

“喀嚓!”

秦澍好像聽見椅子扶手碎裂的聲音,嚇得一個激靈,慌忙改口道:“我是,我是豬!你倆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生一對,這樣總可以了吧?”

顧荇之這才收斂了凜冽的目光,眼神空洞地落到腳下——這一刻的平靜祥和,卻讓他空落落的不踏實。

顧荇之提前遣人去過信,打點好府裏的一切,便啟程往顧氏宗祠去了。

他是顧氏長房嫡脈,按理說在族中地位最高。但因他祖父還有個堂弟,多年前辭官之後歸隱故土,因著輩份原因,便在族中做了個族長。雖然顧荇之如今官拜三品,但說到底他還是顧氏的後生晚輩,婚喪嫁娶,自然需要征得族中長輩的同意。

從金陵去建在開封府陳留鎮的顧氏宗祠,路程不過半日。他一路上趕得快,到了之後隻稍作歇息,便換上事先備好的玄袍,去了顧氏宗祠——按照顧氏的規矩,白袍為喪、紅袍作喜,而玄袍是隻有在犯了族規,自請訓罰的時候才穿的。

宗祠裏,曆代祖先牌位排列齊整,牌位之前,已經坐了幾位胡須花白的長老。

幾人正中的位置,坐著一位鶴發童顏的老人,此人正是顧氏族長,顧洵德。他見顧荇之一身玄袍進來,扶著拐杖的手微微緊了緊,唇角抿成一條線。

這麽幾日的時間,足夠將顧荇之的婚訊從金陵傳回陳留。在接到他來信的時候,顧洵德就猜到了顧荇之此番的用意。但如今親眼得見他一身玄袍的樣子,還是有些難以從驚訝的情緒中緩過來。

待到顧荇之走上堂來,撩袍筆直地一跪,他才杵了杵手裏的拐杖,緩緩開口道:“長淵,你是叔公看著長大的孩子,從來都是進退有度、知禮明義,如今這樣,到底是為了哪般呐……”

顧荇之將手疊於額前,深深一拜:“長淵因情難自持而越矩,自知有辱顧氏家門,今自請受罰。”

“不娶她不行麽?你若真的喜歡,收進府裏做個通房、做個侍妾,隻要不進族譜,這件事我就當一場誤會……”

“不可。”

顧荇之再次跪直了身體,看著顧洵德懇切道:“此事從始至終都是我的錯,顧氏家訓君子喻於義,若長淵犯錯卻推諉於人,此乃不義。已經犯的錯,不可再用錯誤去掩蓋。”言罷他疊手再拜,“請叔公成全。”

顧洵德沉默,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你就不怕往後世人將會如何議論你……”

“長淵不懼人言可畏,但求問心無愧。”

平靜淡然的語氣,卻震住了在場所有人。同時也明白地告訴了他們,他知道此舉會為自己招來流言蜚語。這顧氏家規,他也絕對要忤逆。

顧荇之解下外衫,疊好放在身側,在顧氏宗祠陳放的列祖列宗牌位前挺起脊梁,跪得筆直。

“好吧,既然你堅持……”顧洵德歎氣,抬手對等在一旁的家仆道:“請家法吧。”

一根拇指粗細的短鞭被人盛在金盤裏端了出來,族老們看了,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東西說是短鞭,實則比鞭子更硬,由牛皮紮成,上麵還有短釘故意做成的倒刺。

但顧荇之依舊神色平靜。他俯身下去,將雙手垂於身側,把穿著單薄玄衣的後背留給了行刑的家仆。

“還請各位不要因為顧及長淵的身份便有意從輕,”顧荇之道,“未來的日子,長淵想求一個無愧於心。”說完他對著家仆一拜:“請吧。”

見他如此決絕,短暫的沉默過後,顧洵德終是對那執鞭的人微一頷首。

“啪!”

短鞭幾乎是在沾到背部的一刹便撕裂了單薄的衣衫,背部綻起一陣血霧。皮肉連帶著布料都被拽下來,留下深深的一道血溝,周圍的皮膚迅速泛紫。幾鞭下去,顧荇之的背上便再也找不到一塊完整的地方。

“啪!”

又是一聲悶響,顧荇之身形晃了晃,堪堪要往前撲過去。他隻能用雙手深深摳住身下的磚縫,指節泛白。

“算了吧,罰一罰,長淵知錯便夠了,別真打出什麽事來。”有人已經忍不住開始勸說,然而顧洵德隻是沉默地扶著拐杖,一言不發。

堂下這個人甘願受罰,不過是想以這樣的方式堵住族人的嘴,讓他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未過門妻子往後不用看別人冷眼。所以今天這頓鞭子,他必須得挨。最好還得挨個驚天動地,打去他半條命才好。越是這樣,族人越是理虧,往後,便越是不好為難那個女人。

“啪!”

又是一鞭,顧荇之已然有些恍惚。隻覺背上有無數火線燒起,綿延不斷,一抽一抽的,直抽得他額間青筋暴起,太陽穴脹痛。他忍不住往下一栽,險些撲倒在地。

他想起今早離府的時候,花揚拉著他袖子,一臉怒氣地問他:是要去多遠的地方,這麽久才能回來?

他隻能以公務繁忙敷衍她。

不回來不是因為遠,而是因為不能讓她看見他的傷。成親果然很麻煩啊,命都去了半條。

顧荇之這麽想著,咬牙撐住。眼前泛起白霧,一滴滴冷汗順著鼻尖滾落,滴在石磚上,濺起淺淺的水花。

他默默咬住了舌根,直到嘴裏泛起血腥,這頓鞭子才終於停下來。

足足二十鞭,一鞭不少。

最後一鞭落下來的時候,顧荇之鬆下緊繃的背。一瞬間,痛感和困頓都席卷而來,眼前的燭火化成點點光暈。

朦朧中,他聽見有人喊:“快把大夫請來!”

顧荇之好像又做了一個夢。夢境裏,滿屋都是清苦的藥味。

六月的盛夏,他披著一件略厚的外氅,斜靠在架子床的一側,手裏是福伯為他端來的一碗湯藥。

藥已經沒了熱氣,碗口上留下一圈細水珠,偶爾骨碌碌地滾落一顆。

福伯推門進來,看見他這副樣子,默默歎了口氣,走到一旁對他道:“秦侍郎來了。”

顧荇之這才有了點生氣。他放下手中的藥,披衣想要下床見客。

“你別動,”秦澍進來看到他已經掀開了錦被,慌忙製止,“不是她的事,人我還沒找到。”

顧荇之一聽這話,神色黯淡下來,複又躺回了**。

“我來是要告訴你另一件事,”秦澍道,“但你聽了別激動,身子要緊。”

不說還好,秦澍這麽一說,原本平靜的心緒霎時被擰緊了。顧荇之轉頭看向他,秦澍清了清嗓子,言簡意賅道:“春獵出事了。

“有人混入隨獵隊伍刺殺,看樣子是朝著宋毓去的。”

“成功了?”顧荇之問。

秦澍搖搖頭,複又道:“刺殺雖然沒有成功,但北梁人借題發揮,汙蔑此番意外是朝廷針對他們所做的,提出割地賠款,遣皇室之女和親。”

顧荇之豁然坐直了些,腹間刀傷扯得他額間冷汗淋漓。秦澍要去扶,被他揮手製止了。

“是她做的嗎?”他問,語氣裏帶著篤定。

對麵的人點點頭,將手裏一張布條遞給顧荇之:“這是從射偏了宋毓的箭上取下來的,我們都不知道是什麽,興許你能看懂。”

那是一片平白無奇的衣料,像是有人臨時興起,從衣擺上扯下來的。

他忽然有些膽怯,伸出去的手竟也開始顫抖。他接過後,翻開,看見上麵用幹涸血漬留下的一個“叉”。

心頭猛然一悸,顧荇之醒過來。

他稍微撐起一點身子,才發現自己現下是趴在**的。饒是傷口已經處理過了,一動,他還是覺的背後火辣辣地疼。

看來告訴她自己得離開五日是對的,省得回去了還得絞盡腦汁編借口騙她。

顧荇之的目光隨著屋內陳設落到那扇半掩著的窗,屋外明晃晃的陽光透進來,夏蟬在枝頭呱噪,叫的他有些心煩。

“郎君?”有人推門進來,看見顧荇之醒過來,語帶欣喜。

“我睡了多久?”他問。

小廝放下藥碗,行過去扶他:“睡了一天一夜。大夫看過了,囑咐一定要好生將養,如若寒氣入體,隻怕以後會留下病根的。”

顧荇之應了一聲,隨後把藥喝了。

“郎君吃點東西吧。”小廝說著話,將手裏的一碗白粥遞給顧荇之。

門外響起一陣吵嚷,腳步聲雜亂且沉重,急匆匆地向著顧荇之這邊來了。

屋內的兩人對視一眼,不明所以,直到房門被推開。

顧荇之一怔。

來人手裏的馬鞭都還來不及放下,用袖口擦著額角的汗道:“顧大人,秦侍郎讓卑職快馬加鞭趕來告訴你……”

“顧府出事了。”

日落時分的秦淮河,大約是一天當中最好的時候。

煙波浩渺的河麵倒映著漫天金紅的晚霞,天邊是一抹殷紅的殘陽,仿佛是誰的血被潑在了上麵。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已經將這裏圍了個水泄不通。顧荇之勒住手裏的韁繩,將馬停在秦淮河南岸。

秦淮河,日落時,眼前的場景與夢境重合了。

顧荇之覺得恍惚,一時忘了下馬。直到人群中跑來一人,喚了他一句:“顧侍郎。”

來人是秦澍的侍衛。

“出了什麽事?”他冷聲問,收鞭側身。然而動作拉扯到背上的傷,他身形一滯,險些從馬上摔下去,好在一旁的侍衛扶了一把。

“出了什麽事?”他推開侍衛的手站直,又問了一遍。

侍衛一怔,趕忙回道:“今日大人府上的姑娘出門采買,走到這間家具鋪便遇到了大理寺要來拿人。”

顧荇之蹙眉看他:“拿什麽人?”

侍衛頓了頓,低頭道:“林大人說接到可靠消息,大人府上的姑娘身份可疑,要拿她回大理寺問話。現在秦侍郎帶著人,在前麵跟大理寺的對峙……”

沒等他說完,顧荇之便吩咐道:“去告訴秦侍郎和林大人,說我來了。”

不消片刻,麵前的人群便紛紛向兩旁避讓,為顧荇之留出一條通道。道路盡頭,他看見了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子驚魂未定地躲在秦澍身後。

“顧侍郎。”沒等顧荇之先開口,人群中便傳來林淮景的聲音。

這麽一喊,秦澍和花揚同時都看了過來。然而在她的目光觸及到他的那一刻,顧荇之卻不敢看她,兀自將眼神移開了。

林淮景緩緩地從一眾侍衛身後走出來,眼裏帶著戲謔的笑意。及至走到顧荇之跟前,才裝模作樣地揖了一禮,道:“林某手上接了個案子,本想傳大人府上的姑娘回大理寺一問,奈何秦侍郎半路帶人阻攔,說是依大人之托……”

“有逮捕批文嗎?”顧荇之聲音冷沉。

林淮景一愣,故作不解道:“林某還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堂堂大理寺要傳個庶人問話,竟然需要朝廷批文。顧侍郎的架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冷沉的眼掃過來,林淮景戛然收住了話頭。顧荇之聲音裏夾雜著些許寒意:“她是我顧氏長房嫡係將來的主母,朝廷從三品大員未過門的妻,不是什麽庶人。”

林淮景被他這陡然冷冽的語氣震住,顫巍巍地往後退一步,虛扶了扶頭上的官帽。他穩了片刻,而後嘴角才扯開一絲淡笑,問顧荇之道:“顧侍郎應該不知道林某要問的,是什麽案子吧?”

言畢他舉起右手,朝身後勾了勾手指頭。片刻後,他的身後走出一個身披鬥篷的女子。

林淮景輕笑一聲,對著顧荇之道:“這位姑娘顧侍郎還沒有見過,是今日一早有人送到我大理寺來的。”

說話間,林淮景對那女子示意,她便從腰間的荷包裏取出一塊東西,遞到林淮景手裏。而後摘下罩住頭的氅衣,露出藏在裏麵的臉——那是一張與覃昭頗有些相似的臉。

林淮景接過女子遞來的東西,遞到顧荇之眼前,道:“顧侍郎雖未見過故友之妹,但與覃昭兄弟情深數十載,該是認識這件東西的。”

顧荇之怔忡,那是一個銀質的長命鎖,正麵雕製“百歲”二字。

他怎麽會不認識,覃昭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長命鎖,在他將花揚帶回顧府的那天,他便交給了她。

一瞬間,現實、夢境、回憶……所有的一切霎時翻攪起來,顧荇之覺得胃腹抽痛,竟然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茫然,甚至忘了轉頭,去尋找人群之中的那道白影。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那一夜陳府裏偶遇的刺客。

秦澍告訴他殿前司虞侯行蹤的時候,唯一在場的人。

還有那支她親手交給他的鎏金花簪……

原來凶手的目的根本不是威脅他,而是借此接近他。

就連那一晚,令他心懷愧疚、情難自製的刑部作證一事……都是她一早算計的。

一種不真實的荒謬感將他包裹,猶如浮在半空。一片寂靜中,他轉身緩緩地走向那個白影。

夕陽拖著最後一點豔色撲灑在她的眼睛,仿佛整個銀河都被她鎖在了裏麵,讓人一看就丟了所有脾氣。

他記得她愛吃糖、害怕黑、愛耍小脾氣、偶爾難哄任性、會為了他不顧一切地往刑部正堂一跪。然而此刻,他卻不再清楚這些他記憶裏的細節,哪些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

“你……”聲音哽咽在喉嚨裏,帶著從未有過的狼狽,想問的話不知從何問起,一開口卻變成了那句,“你現在很安全。”

“這裏是縣衙,你現在很安全。”

顧荇之想起來,這句話也是兩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對她說的。那時她很害怕,半晌才伸出手,顫巍巍地在他手心寫下“窈窈”兩個字。

於是,他還是習慣性地伸出手去。

他沒有等來掌心處的落筆,卻等來了一道平緩清麗的女音,甚至還帶著點笑。她說:“顧長淵,別傻了。你這麽笨,會讓我贏得沒有成就感。”

倏地,有什麽東西轟然一落。那隻等在半空的手顫了顫,抓空,再握緊。

背上的痛在此刻灼熱起來,撕肉裂骨。然而顧荇之卻隻是緩緩收回了手,黑沉的眸子裏染上一層寒霜,平靜地垂眸看她。

“殿前司虞侯是不是你殺的?”他倦弱地問。

花揚歪了歪頭,坦然道:“是,不過他人真蠢,比不得你有趣。”

“覃昭是不是你殺的?”顧荇之又問,語氣冷凝如冰。

花揚思忖片刻,聳聳肩:“不算是吧,我隻是將他推給了花括。”

顧荇之逼視著她道:“陳相是不是你殺的?”

花揚搖搖頭,頗為惋惜地道:“沒趕上。若那晚動手的人是我,也就沒了這後麵許多亂七八糟的事了。”

“那我呢?”

那我呢……

此話一出,麵前的人倒是罕見地愣了愣,淺眸裏頭一次出現一種他從未見過的空茫感。但隨後她笑起來,朱唇輕啟時,說出的卻是冰冷冷的句子。

“還行吧,”她說,“若是他們晚來些時日,興許還能跟你多玩一會兒。”

玩,她用的字是“玩”。

聽見她回答的那一刻,顧荇之隻覺得胸中仿佛有一頭關不住的獸,橫衝直撞,要將他原本清明的心都撕碎了去。

“顧長淵,你能不能永遠對我這麽好?”這句他鐫刻在心的承諾,在她看來也不過一場玩樂。

“铖——”

長劍出鞘,衣袂帶風。

花揚一愣,隻覺麵上一陣罡風撩過,喉間有點點涼意。她微微低頭,發現是一把森涼的劍。

“你要殺我?”她問,語氣間滿是戲謔的輕佻,“你舍得?”

“顧長淵,你舍得殺我?”他記起夢境中那一柄冰冷的匕首。眸光一閃,一抹冷白從她手裏閃出。

顧荇之下意識往旁側一避,長劍落地,而那柄匕首便擦著他的腰封飛出,引來身後人群的騷亂。原本各自為營的侍衛得令,紛紛提劍,向著花揚攻去。一時之間刀劍錚鳴,打殺不斷。

她立於人群之中,翻轉間裙擺獵獵,手起劍落、白衣染血,全然不見他熟悉的那副嬌憨可愛。

“顧長淵!”秦澍從身後過來拉他,“你傻愣著幹什麽,跟我去旁邊待著,別在這兒礙事!”

“鏗——”

尖銳的金屬擦掛聲讓人心間發麻,前去圍攻的侍衛倒了一個又一個。

花揚輕身一躍,翻上秦淮河的護欄,回頭看他。

晚霞的光碎在她的眉眼間,白衣上的血漬愈發地猩紅。

這才是真的她,一個嗜血喜殺、罔顧人命的刺客。

周圍忽然很安靜,靜到能聽見晚風吹過的嗚咽空響。顧荇之步伐沉穩地走到外圈侍衛身旁,沉默地取來他手中的弓。

挽弓、搭箭,弓成滿月。

“咻——”

箭矢破空而來,幹淨利落,就像他一貫的行事風格。

那抹白影身形一滯,不敢置信地看著那支穩穩紮入自己肩頭的箭。她抬頭看他,四目相對,淺眸中星光一閃,她無聲地對他做著嘴形:顧長淵……

隨後她像一隻被冷風吹落的蝶,向著秦淮河轟然跌去!

花揚幾乎是背朝下砸進河裏的。

意識在入水的一刻空茫了一瞬,腦海裏隱約出現的念頭不是該如何逃命,而是顧荇之竟然拿箭射她。

這輩子活到現在,能這麽狠地傷到她的,顧荇之還是頭一個。

“這邊,跟上!”

河麵傳來紛遝的腳步,最後一抹夕陽隱去,水麵映照著岸上的華燈和火把,影影綽綽。

到底是求生的意誌占了上風,花揚咬牙往遠一點的河岸遊去,那裏有一個用於排水的泄洪道。

花揚確定官兵還沒有追到此處,悄悄從水裏起了身。

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體力不支,她上岸時腳下一滑,整個人往河岸上撲下去,那支紮在肩頭的箭便又往裏進了一寸,疼得她太陽穴一跳。

她幹脆利落地將箭一拔,隨手扔進了秦淮河。

“你們,搜這裏!你們,跟我來!”

追兵的聲音愈近,花揚沒有時間再矯情,她咬著牙,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河岸,側身躲進那個漆黑的泄洪道。

然而她前腳才進去,洞口就被點亮了。她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慌亂之中躲進來的竟然是個已經被封死了的廢棄洪道。

“大人!”身後傳來衙役清晰的聲音,火光熊熊地落在洞口。

花揚聽見那個清朗如玉的聲音“嗯”了一句,接著便是嘩啦聲響,有人蹚水而來。

肩上的傷已然痛得沒了知覺,隻淅瀝瀝地滴著血。

“等等!”恍惚間,花揚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顧荇之的聲音,染著些在他身上極不常見的焦躁。

眾人得令,皆數屏息。

周遭立時安靜下來,空闊的河道裏隻剩火把嗶剝聲夾雜著冷風嗚咽。

“滴嗒——滴嗒——滴嗒——”

花揚一驚,趕忙捂住肩上的傷口,可如注的血根本止不住。

顧荇之一定也聽到了,所以才會讓大家不要出聲,因為他要借此辨認自己的位置!

花揚心中轟然,然而眼前的點點星火倏地轉了個方向,朝著她這邊過來。

火光漸近,已經快要落到腳下。花揚咬牙,屏住呼吸讓自己再往河道的石牆上靠近了一寸……

躍動的火把一閃,照出泄洪道裏空曠的石階,和上麵一攤殷紅的血跡。顧荇之怔了怔,蒼白的唇抿成一條直線。

“應該是從這個輔道逃了吧。”秦澍過來,將手裏的火把揮了揮。

“這條道是通向哪裏的?”顧荇之問,聲音凜冽。

秦澍順口回道:“河道的事我刑部怎麽知道,這得問工部啊。”

言畢他一頓,見顧荇之一副眉頭緊鎖、魂不守舍的樣子。

秦澍當他是擔心跑了犯人,便連忙安慰道:“不過她受了那麽重的傷,自己一個人是逃不遠的,我這就去城防司和刑部調人手過來,全城搜捕。”

“先封城。”顧荇之道,語氣獨斷。

“哦……好,”秦澍頓了頓,又道,“但隻為了抓個刺客,你把整個金陵城都封了,這要是上頭怪罪下來……”

“由我一力承擔。”顧荇之淡然道,“事關陳相一案,我這就進宮向皇上請旨。”

然而腳步一頓,他似是又想到什麽,微微側身叮囑道:“備個大夫吧,興許用得上。”

“什麽?大夫?”

秦澍幾乎以為自己出現幻聽了。在刑部這麽多年,備個大夫抓刺客的命令,他還是頭一回聽到,正欲問個明白,又聽顧荇之道:“讓她活著,興許能從她嘴裏撬出點線索。”

“哦……”秦澍了然地點頭,“那她要是拒捕呢?”

麵前的人默了默,良久,他聽見顧荇之淡漠地吐出四個字:“格殺勿論。”

入夜後的金陵繁華堆疊,人馬往來的街頭喧闐無比。

“看路!”

耳邊一聲怒喝,讓花揚已然恍惚的神智清明了一瞬,原本虛虛掛著的手臂往人脖子上緊了緊,花添被她帶得踉蹌了幾步。

“你敢給我暈過去試試。”威脅的語氣,熟悉的冷漠。花揚笑起來,伸手拽住了花添披散的頭發,疼得她“嘶”了一聲,卻沒有掙開。

方才那樣危機的關頭,是花添救了她。大理寺在秦淮河岸要逮捕花揚時,花添早已悄悄潛在了人群之中,等的就是一個時機將她帶走。

“認真的?”花添問她,語氣中是難以掩蓋的憤懣。

花揚道:“人有失足馬有失蹄,我不信你就沒失過手。”

“我說的是你出手的位置,”花添諷刺道,“我以為你隻對別人的脖子和心口感興趣。”

花揚撇撇嘴,實在沒力氣跟她鬥下去,隻又攀緊了點。

一路上,兩人已經聽聞顧荇之封了城,而且城中的街道都設置了關卡,但凡見到夜歸女子都會挨個排查。

花揚用兜帽將自己的臉遮了起來。兩人沿著河邊走到一個車馬行,花添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遞給花揚道:“團起來塞到小腹位置。”

花揚已然自顧不暇,也懶得問她,隻依言照做了。花添扶著她,往一個正在收車的車夫那裏去了。

“車夫!”花添喚了一句,聲音聽起來很是焦慮。

那人還沒開口問,花添便又兀自道:“我妹妹懷胎九月,方才落水動了胎氣,現在好像是要生了,家裏已經給請了穩婆,能不能請您捎帶我們一程?”

花揚一怔,因為方才的打鬥和落水,她的裙擺此刻濕漉漉地沾著血。原本還擔心被人發現不好解釋,可是被花添這麽一說倒也變得合理起來。

眼見那車夫的目光瞟過來,她趕緊將自己用鬥篷攏得緊了些,隻露出個大肚子的痕跡。

車夫果然讓兩人上了馬車。

待花揚靠著車壁坐好,花添從腰間摸出一包止血粉,扯開道:“痛就叫吧,等下過關卡的時候,有多痛就叫多大聲。”

“記住了?”語畢花添將她襟口一拉,露出肩膀上那個血淋淋的大窟窿。

“啊——”女子淒厲的尖叫從車廂中傳來,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馬車沒走多久,便在剛駛上主街的時候被盤查的官兵攔了下來。

“咚咚咚——”

來人用刀柄敲擊車壁,厲聲道:“裏麵的人出來一下,刑部奉命盤查。”

花揚神色微凜,然而花添卻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就著滿手的血掀開了車幔。

車廂內濃重的血腥氣登時撲麵,官兵神色一怔,紛紛拔刀。花添往後一坐,用身體將花揚的臉完全擋住了。

“怎麽回事?!”官兵厲聲盤問。

花添愣了愣,驚魂未定地道:“回……回官爺,我妹妹快生了,這會兒正趕著回家找穩婆呢……”

幾人聞言蹙了蹙眉,眼神略過花添往她身後的女人看去。

車廂內的坐榻上躺著個有氣無力的女人,她裙擺上沾著大片的血漬,隆起的腹部掩蓋在玄色外氅之下,隱隱能看見個輪廓。

其中一個官兵凜了凜神色,用手撥開花添想要上車一探。

“啊——姐、姐姐……姐姐救我……”

車內女子哀聲慘叫,聲音斷斷續續的,已然沒了力氣。那官兵聽見聲音,放在車幔上的手顫了顫。花添趕緊哽咽地求道:“大人你行行好,我妹妹真的快不行了。人命關天,更何況這是一屍兩命的事。”

“這……”

眼見排查的官兵猶豫,花添又將車幔掀開了一點。她微微側身,將花揚裙擺底下兩條沾著血的光裸長腿露了出來。方才以防萬一,花添脫了她的褲子,就著手上的血在她大腿上抹了幾把。隔遠了看,還真像那麽回事。

盤查的官兵果然一愣,紛紛移開目光,對她們的馬車揮手放行。

花添又哭又笑地道了謝,轉身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