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祁宮,捶拱殿。
“關於春獵……”徽帝擱下手中奏折,麵色沉靜地看向殿內眾人,“諸位可有什麽看法?”
眾人聞言緘默。
陳相薨逝,讓朝中局勢變得愈發微妙起來。
原本主和派與主戰派兩相製約,明麵上看,主戰派是少了一座大山依靠。可君心難測,徽帝雖然身體羸弱,君威亦不容僭越。故而當下眾臣之計自然是靜觀其變。
“咳咳……”禮部尚書見狀,若無其事地扯了扯禮部侍郎的袖子——春獵一事是由禮部提議的。如今無人附應,某種程度上說,就是打了禮部的臉。
禮部侍郎心中一凜,隻得出列道:“臣以為此事甚好。北梁人善獵,如此一可投其所好,盡地主之誼;二亦可借此展示兵強馬壯,彰我國威。”
列隊的右側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嗤笑,樞密使帶著一貫睥睨的態度,開口道:“沒上過戰場到底是沒什麽見識,妄圖靠著一場春獵彰顯國威,如此天真的想法怕是隻有金陵街頭的三歲稚童才會有。”
“樞密使這說的是什麽話?”兵部尚書從人群中出列,反譏道,“當初若不是你們在北梁人麵前丟盔棄甲、兵敗如山,何至於朝廷要與其和談,以每年納貢才能換來片刻的休養生息。”
樞密使冷笑:“我倒是想與那些北梁蠻夷赤身肉搏,一雪前恥,可你們也不給我機會呀!每年戶部撥下來的軍餉錢糧一份得分成三份花,戍邊將士每年冬天連吃飽穿暖都成問題,打仗?拿什麽打?”
“你……”
方才還冷清著的捶拱殿喧鬧起來,眾大臣你來我往,互不相讓。一片哄鬧的氛圍中,不知是誰倏地扯著嗓子吼了一句:“你們拿得出銀子全國各地調運馬匹供北梁人玩樂,卻拿不出銀子讓前線將士吃飽穿暖。無怪乎白馬坡一役北伐軍全軍覆沒,十萬忠魂埋骨他鄉!”
一語畢,滿殿皆驚。這番充滿憤怒的話仿若驚雷,轟隆隆滾過。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將禦案一側的屏風一角陰影投到徽帝臉上,隱了他一半的容顏,朝臣們的相互指責,他似乎全然沒有聽見。可是從顧荇之的角度,卻能看到徽帝緊緊抿住的唇角和愈發陰沉的臉色。
朝中無人不知,正是因為白馬坡一役慘敗,南祁從萬國來朝的“大國”變成偏安一隅的“南蠻”。近些年來雖無人敢提,但徽帝清楚,民間或北梁有人將如今的南祁稱為“病國”,暗諷國君纏綿病榻、朝廷苟延殘喘……
眾人屏息,殿內靜到落針可聞。
一直沒有參與論戰的吳汲此時緩緩踱出一步,沉聲道:“白馬坡一役乃是因糧草被截,前線監軍張憲叛變,與軍餉並無關係。還請樞密使不要慌不擇言,這樣的大罪,戶部可是擔不起的。”
此話一出,立即有人附和:“說到底,白馬坡兵敗還是你樞密院的責任,倘若當初另尋運糧之路,我軍又怎會無端遭如此重創?道貌岸然極力主戰的是你們,畏首畏尾兵敗如山的還是你們!”
“你!”樞密使聞言一梗,登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白馬坡一事與戶部無關,樞密使口不擇言的確有失公允。”
……
爭論之中,顧荇之上前一步,聲音清潤,不疾不徐地道:“可臣卻以為方才樞密使的言論,也不無道理。”
此話一出,就連一直將自己半置身事外吳汲都是一怔,微微向旁邊側身過去。
顧荇之繼續道:“臣昨日恰巧看了朝廷要各地配合春獵,調運馬匹的政令。金陵地處南方,並不出產剽悍戰馬,若是為了揚我國威,勢必需要從北方前線調運。既然是要用於春獵的馬匹,必不能讓他們長途跋涉,若是統一運送養護,一匹馬至少需要一人一車。途中馬匹的糧食、人員的路費,亦不是一筆小數目。”
“既然如此,”顧荇之一頓,對著徽帝躬身一拜道,“臣倒以為,國威實則與春獵無關,而該是我朝邊境之上,無人能敵的百萬雄師。”
秦澍晃了晃,看著那個站在離他三步之外的人,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是顧侍郎頭一次參與到戰和兩派的紛爭之中。
然而這樣的驚訝並未持續太久,樞密使像是回過了神,轉身直麵吳汲一字一頓道:“是,你可以說白馬坡兵敗是樞密院的責任。可如今十六年過去了,你們除了偏安一隅、苟且偷生,還做過什麽?!
“對待殺我同胞、奪我國土的敵人,如此卑躬屈膝、刻意逢迎。到底是誰瞻前顧後、道貌岸然?!
“你們可對得起當年戰死疆場的燕王殿下?!可對得起如今仍然埋骨他鄉的十萬英靈?!”
聲嘶力竭的三連問,全然不顧君前禮儀,這一句哽咽的“你們”更是毫不客氣地將一直沉默,端坐上首的徽帝也囊括了進去。
徽帝麵色霎時難看起來。
一旁的大黃門見事不妙,慌忙給下麵的人使眼色,然而還未待吳汲反應過來。眾人便聽上頭傳來徽帝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大黃門趕緊遞去巾帕,又吩咐人拿了止咳藥丸過來。然而徽帝隻是捂嘴猛咳,藥丸如何都喂不下去。
“太醫!宣太醫!”
殿內雜亂的聲音中,陣陣鈍咳戛然而止,眾人隻聽大黃門嗓音尖利的一聲“皇上”,龍椅上的徽帝身子一歪,扶胸倒了下去。
日頭西落,眾人從捶拱殿出來,三三兩兩地往外走。方才還爭得麵紅耳赤的主戰派,如今個個麵如土色。
春獵一事沒商討出個結果,徽帝又病倒了。陳相已逝,朝中事宜當然隻能交由吳相打理。
這麽一來,相當於春獵議程不變。
秦澍屁顛顛地追著顧荇之,環顧左右小聲道:“你說你方才那番話,應該算是直接跟吳汲那夥人杠上了吧?”
見顧荇之不理他,秦澍繞到另一側,捅捅顧荇之的胳膊,壓低聲音道:“其實我早就看吳汲不順眼了,隻是我娘讓我不要在朝堂上出風頭,我才忍了他那麽久。不如我們……”
麵前的人步子一頓,一直追著他的秦澍來不及反應就撞到了他的後腦勺。
“你幹什麽?!”秦澍捂住鼻子,杏眼怒瞪。
顧荇之冷著臉覷他,半晌問道:“範萱的事,你查的怎麽樣了?”
什麽都沒查到的秦澍熄了火氣,乖巧地賠起了笑臉。
這一笑,顧荇之還有什麽不明白,麵無表情地轉身繼續走。
秦澍急急地追著,一瞬間安分不少,隻揉著鼻子嘀咕:“易州叫範萱,又年逾不惑的男子那麽多,我就算是去當地挨個尋訪,那也不得要點時間的嘛……”
“那那個消失的隨侍找到了麽?”
“……”秦澍又是一噎。
“你們要去易州尋訪?”身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兩人回頭,看見身著鴻臚寺少卿官服的宋毓走了過來。
秦澍一驚,捂頭要跑,然而後領一緊,已經被人眼疾手快地拎了回去。
“跑什麽?”宋毓一臉嫌棄地看他。
眼見跑不掉,秦澍幹脆瞪著宋毓理直氣壯道:“每次跟你在一起,不是替你賠錢就是給你買單!還好意思問我跑什麽?你說我跑什麽!”
宋毓聞言也不否認,“嘿嘿”笑了兩聲,繞過這個話題兀自道:“易州我已經在派人查了,一有消息就會告訴你們。畢竟這也是顧大人的事情,下官不敢怠慢。”
顧荇之掃他一眼,聲音平淡:“既然範萱有可能見過陳相,又從過軍,那你們不如先從曆年的軍士名單查起,許會省些事。”
“對啊!”被提點的秦侍郎覺得茅塞頓開,繼而興奮地往顧荇之身邊靠了靠,“顧兄才智過人小弟實在佩服,不如去府上小酌,顧兄好再提點小弟幾句。”
“嗯!那走吧。”另一邊的宋毓點頭,承接得理直氣壯,好像要去的是他家。
顧荇之:“……”
顧府,後院。
身著輕薄夏衫的女子側身斜坐在一棵瘦櫻樹下,身後是一大片薔薇花叢。美人與嬌花,怎麽看怎麽自成風景,然而焦頭爛額的花揚卻顧不得欣賞,隻一遍遍用手帕擦拭額角的細汗。
三個時辰以前,宋清歌忽然帶著糕點小食來了顧府,冠冕堂皇地說專程來拜訪她。並且帶了好些東西,不是邀她書法繪畫,就是請她鼓琴刺繡。
一開始花揚以為這女人是打著見她的幌子等顧荇之,然而隨著兩人的相處,她越發地覺得這人是真的樂在其中。
因為她邀花揚做的每一項,都是花揚並不擅長的。故而每次的消遣,都是以宋清歌夾槍帶棒的打擊,或者幸災樂禍的嘲笑作為結束。
若不是擔心長平郡主在顧府出事會給自己惹上麻煩,花揚覺得宋清歌應該已經被她痛扁無數回了。
“好了。”對麵的女人輕歎一句,含笑收起了筆。
花揚終於解脫,站起來揉了揉坐到麻木的雙腿,跌跌撞撞走到宋清歌身邊去。
到底是受過良好教育的高門貴女,一手丹青自然是技藝超群的。院子裏那些花溶樹色、草長鶯飛被她描繪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隻是……
花揚瞪大眼睛,又湊近了點。
隻是……為什麽畫麵中央根本就沒有人。
宋清歌似乎注意到她神情不對,掛上一絲假惺惺、真得意的笑,對她道:“多謝姐姐幫忙遮住了那一蓬沒修剪好的茉莉,曬了那麽久太陽。”
說完宋清歌替花揚擦擦額上的汗,還故作心疼地補充道:“看,都曬黑了。”
“……”
周圍的氣氛凝滯下來,花揚眸色漸暗,目光落到兩人麵前的畫案上。除開筆墨紙硯,那裏還放了一株煙江疊嶂盆景。她幾乎是本能地上前兩步,伸手就從裏麵摸出一塊小石,然後抬眼看了看宋清歌的太陽穴。
若是落點在這裏,人會立刻眩暈踉蹌。而宋清歌隻要一晃,三步之內,必定會從台階上跌下去。到時候家仆會以為是她自己摔破了頭,而這枚小石可以被偷偷藏在手裏,經過假山的時候再扔到水池裏去。
人也死不了,就當給個教訓。
花揚從來都是個行動派,一念之間,拳頭鬆開,纖指夾住的小石被飛快一拋,小石離手,空氣中倏地浮起輕微“嗖”聲。
就在這時,側身而立的宋清歌“咦”了一聲,笑意盈盈地叫了句“長淵哥哥”,提裙就往回廊一側跑了。而回廊的另一側卻“砰”的一聲,像是有人的腦殼在廊柱上被開了瓢。
台階下的宋清歌,台階上的花揚都被這一聲震得愣住,緩緩抬頭向那邊看去。
隻見走在最前麵的宋毓,身著錦袍,手持折扇,端著一股風流貴公子的作派。而他的另一隻手,則緩緩鬆開了秦澍的腦袋。
“宋是瑜你瘋了嗎?!”秦澍捂住淌血的鼻子,甕聲甕氣吼道。
花揚心跳一滯,隱約猜到是那枚飛出去的小石撲了空,險些傷到秦澍。情急之下,宋毓不得不出手相救。可是倘若宋毓看得見那小石,沒道理不知道那石頭是從哪裏飛來的,所以……
思忖間,花揚忐忑抬眸,正對上那一雙春水瀲灩的桃花眼。
宋毓還是一如往常那樣笑著看她,可花揚卻覺得,那樣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分明是一寸寸的拷問和審度。
半晌,他才移開目光,嬉皮笑臉地對著秦澍道:“沒,就是突然想活動活動筋骨。”
秦澍聞言暴怒,張牙舞爪地向宋毓撲了過去,然而被聞聲趕來的顧荇之攔腰抱著轉了個圈。
他側身橫隔在兩人之間,麵色肅然地瞪了宋毓一眼,繼而無奈地拍了拍秦澍道:“先去上藥。”
“叫窈窈她們一起吧。”宋毓收起折扇,對不遠處的兩個女人招招手。
九曲回廊下,那雙眼眸如琉璃華光流轉,浸染出一抹森然。
花揚隻得跟在眾人後麵,一路行得忐忑。她垂眸看著自己襦裙上的一塊墨漬,回想方才小石飛出的驚心一刻。
當時隻有她一人站在畫案後麵。要說宋毓一點都不懷疑,花揚自己都不信。
可同樣的,對於宋毓方才的遮掩態度,花揚亦是感到驚訝。以她的身手,能覺察的人本就不多,更別說是察覺之後還能快速反應並且躲避的,整個南祁怕是屈指可數。
她努力回憶著師姐提供的信息,確定師姐沒有說過燕王世子宋毓武功了得。
所以,宋毓不揭穿她,難道是為了隱藏自己?
“秦侍郎這是撞得不輕啊。”耳邊響起一道略帶笑意的聲音,宋毓懶懶地靠著廊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秦澍悲憤地瞪了他一眼。他卻甩著手中的折扇道:“看來得上點藥。”
顧荇之要去喚福伯,肩頭卻被宋毓摁住了。
“我跟窈窈去就行,等福伯過來,秦侍郎這張豐神俊朗的臉就該沒了。”
眾人此刻的心思都在秦澍身上,並未察覺宋毓這話的不對,花揚隻得帶路。
待來到側廳,花揚俯身要去開藥櫃之時,隻聽身後門扉“吱喲”一聲,像是被人輕輕叩上了。
那人踱步過來,在距離她一臂之遠的地方停下。他沒有說話,可是他身上那股華豔清冷的味道卻無聲地逼了過來。
兩人近乎於耳鬢廝磨的距離。花揚的手心難以抑製地出了一層薄汗,這樣危險的距離,宋毓可以隨時出手,對她一擊斃命。
花揚雖不知他處心積慮隱瞞實力是為了什麽,但她知道一個行事如此縝密之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將自己全盤暴露的。所以就算他會抱著“錯殺三千”的想法直接除掉她,那也不會是現在,不會在這裏。
思及此,花揚平複下心緒,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身後的人低低笑了一聲,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態度。但下一刻,花揚隻覺腰上一緊,進而身體一僵,下肢瞬間軟麻,堪堪往下滑去——他摁住了她腰腹大穴。
這一滑,她便落入宋毓早已等在那裏的懷抱中,腰被他牢牢扣住,他的另一隻手溫柔地撫過來。
安靜的室內響起木箱落地的空闊聲,瓶瓶罐罐滾了一地,苦澀的藥味在室內漫延開去。宋毓含笑低頭,那雙**漾的桃花眼中春意盎然。
花揚的心跳倏然快了幾分——因為那隻骨相優美的手,此刻正精確無誤地扣著她腕間的動脈。
“小心,”他笑盈盈地道了句,說話間,在她手心輕輕地一刮,輕聲湊到她耳邊道,“你的手心怎麽全是汗呢?”
他這是在逼她出手。
花揚心下一凜,將計就計伸膝一頂,正正踢在某人此刻完全沒有防護的薄弱之處。
“唔!”
“哐啷”一聲巨響,碎瓷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這樣大的動靜,回廊上的人自然都聽到了。
顧荇之擔心花揚出事,也不管秦澍還在淌血的鼻子,撩袍就往側廳去了。
他踹開門,看見宋毓抱著花揚,一手摟腰、一手扣腕,欺身壓下。而他身下的小姑娘淚眼盈盈,眸中透著惶然與無措,像一隻受驚的貓兒。
明月高懸,顧府的朱紅廣漆門外,宋毓斜倚在門柱上,半笑著看向秦澍道:“你說這顧和尚是不是動了凡心了?”
秦澍白他一眼,語氣嚴肅:“他那都算是客氣的,我若是他,看我不摻你幾本,再讓你去監獄試試‘腐刑’。”
宋毓不惱,附和地笑了兩聲,又問道:“顧長淵是怎麽找到她的?”
秦澍蹙了蹙眉,一臉嫌棄道:“怎麽?你也想去那兒找個一樣的回來?”
宋毓失笑,卻不否認,繼續吊兒郎當地道:“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說不定我去看看,還真能找個一樣的回來。”
“嘁。”秦澍翻了個白眼,“江縣王家村,你最好現在就去,永遠別回來,省得我看見你就倒黴。”言畢撩袍上車,馬車轆轆地行遠了。
長街靜謐,夜風悠悠。
折扇在手中敲出空闊的回響,良久,宋毓才低低笑道:“江縣王家村……”
這廂,對宋毓下了逐客令的顧侍郎,從回來起就沉著個臉,在書案後單手持書,盯著那一頁紙一看就是一個時辰。
花揚坐在離他不遠的羅漢榻上,假練字真窺探地觀察了他好久。總覺得今日的小白臉,好像氣壓特別低,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哎……
花揚在心裏歎氣,想不明白他到底哪裏不對,可又覺得他冷麵蹙眉的樣子,實在養眼得緊。
“唔……”
忽然的四目相對,她手上握著的筆一抖,在宣紙上留下長長一道墨跡。花揚彎起眼睛,對顧荇之露出一個清澈的笑。
顧荇之一怔,卻神色複雜地移開了目光。
花揚被這偶然的一次眼神交匯弄得更加莫名其妙,幹脆低頭畫起畫兒來:一個小圓圈連著一個大圓圈,兩根小短棍兒是手,兩根大長棍兒是腿。
畫畢,她盯著那副簡易的“顧荇之”笑起來,有種孩子偷偷摸摸幹了壞事的得意。
“篤篤——”
伴隨兩聲輕柔的敲擊,一隻玉琢般的手出現在花揚的視野。
她怔怔地抬頭,看見顧荇之依然陰沉著那張俊臉,神情肅然地看她,欲言又止。良久,卻將視線落到她方才的畫作之上。
想把畫收起來已經來不及了,花揚有一瞬間頭腦空白,害怕顧荇之問她這畫的是什麽。
“畫的是什麽?”
“咳咳……”
果然!花揚被他這致命一問憋出了一串咳嗽。
靈光一閃,她眨著眼睛對麵前的人做了個嘴型,篤定道:烏龜。
顧荇之看著她滿臉通紅的模樣,隱隱覺得不對,但也沒有再追問,隻是撩袍坐到了她身邊,溫聲道:“從今日起,我不能再與你同睡一屋了。”
花揚歪了歪腦袋,沒聽懂。
自從那日她故意將殺人用的花簪交出去後,顧荇之天天都是守著她的。哪怕是晚上就寢,兩人也是同睡一屋——她睡**,他睡榻上。所以如今顧小白臉這句“不能同睡一屋”是個什麽意思?
顧荇之見她不說話,廣袖之下的手隱隱緊了緊,沉聲解釋道:“你是未出閣女子,按理說是不該與男子這般親近的。許是我們在一起相處習慣了,讓我忘了這一點。故而今日之事,是我的錯,往後我會格外留意的。”
聽到這裏,花揚明白過來。
今日她和宋毓的事,讓顧荇之誤會宋毓意圖對她不軌。
本來嘛,宋毓帶著那樣一個麵具,調戲調戲民女也很正常。但顧荇之卻覺得,這件事他也有責任。
錯在平日裏他跟花揚相處太隨意。
既然要讓花揚與外男保持距離,他也是個外男,所以也得跟花揚保持距離。
理清楚了前因後果的花揚語塞,隻能一邊揪著他的袖子拚命搖頭,一邊急慌慌地要在他胸口寫字。
顧荇之沒讓她寫下去,擒住她的腕子勸道:“閨閣女子名聲要緊,你與我同睡一屋的事要是被別人知道了,將來出嫁,你夫君會介意的。”
花揚沒聽進去,蹙著眉繼續搖頭,用嘴型道:窈窈不嫁人。
聽見小姑娘的話,顧荇之輕輕笑了。溫熱的大掌舉起,想摸摸她的頭,卻在一寸之外停住。
他頓了頓,最終還是收回了那隻手,握拳置於身側:“可是在金陵,鮮有女子是不嫁人的。”
花揚仰著臉看他,一雙眸子映著淺淺的晶亮。她思忖了片刻,牽起顧荇之的手,一筆一畫寫道:那窈窈可以嫁給長淵哥哥麽?
不等這句話寫完,那隻在他心口上作亂的小手就被他握住了。
顧荇之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一時腦中空白。
嫁給他……
輕飄飄的一個念頭,卻攪亂了他長久的平靜。顧荇之自己都快忘了,他已經多少年裏都沒有起過這樣念頭,可如今被她這麽一說,竟忽覺心中轟然,以至於握著她的那隻手,都不可抑製地抖了抖。
周遭燭光暗去,慢慢凝成另一幅光景。小佛堂裏那個一身素衣,常伴青燈的女人如細煙輕聚,緩緩浮現在眼前——他想起自己那個知禮明儀、進退有度的母親。
盡管在他出生之前父親便去世了,她嫁進來的十多年裏,孝敬公婆、昏晨定醒,從不曾做過任何逾矩之事。許是母子之間血脈相連,顧荇之總能察覺到她許多外人察覺不到的情緒。比如,小時的他知道母親臉上笑意最多的時候,是白大夫來府上看診時。
一開始他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直到她被祖父關進了小佛堂。
彼時,每每路過那間小佛堂,顧荇之總會看到母親瘦弱的背影被桎梏在青煙繚繞之中,像與人間都隔著一道屏障。
那時起他便知道,顧氏之名像一片上好的織金雲錦。所有人都想變成上麵的姹紫嫣紅、花團錦簇。可一旦被繡上去,那就是一生的禁錮。
爛了、壞了、腐了、朽了,也永遠都在上麵。
“你可知道嫁給我意味著什麽?”顧荇之垂眸,定定地看她。
花揚重重地點頭,比畫道:永遠跟長淵哥哥在一起。
顧荇之淺淺地笑了一聲,溫聲道:“可遠不止這樣。”
眼前的人思忖片刻,繼而目光堅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還有,生小寶寶。
“咳咳……”顧荇之被她這石破天驚的一句怔住,隱隱覺得耳根子有點發燙,慌忙移開視線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身邊的人似是不解,拉拉他的袖子,還欲再說些什麽,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
“大人,”福伯拍著門,語氣焦慮,“刑部的秦侍郎帶著人來了,現等在正堂呢。”
顧荇之聞言一怔。
一個時辰之前,秦澍才從顧府離開,除非是有什麽要緊的事,他該不會大半夜地折回來,而且還帶著人。
心裏忽然有些空落落的,顧荇之回頭看花揚,不敢把這樣的情緒表露出來,隻柔聲安撫了她幾句,整裝跟著福伯走了。
正堂之中,秦澍一身官袍立在那裏,身邊跟著刑部的幾個侍衛,看向他時神色含憂。
“我是接到刑部的急令才來的,”他躊躇了半晌才道,“春獵要用的馬匹出了問題,群牧司那邊說是你的意思。所以……”
秦澍頓了頓,實在為難:“你得跟我往刑部走一趟。”
顧荇之心中了然,麵色沉靜點了點頭。
兩人的馬車很快便到了刑部。
夜已漸深,照理說官員們早該下職,可今夜的刑部卻格外的熱鬧。
顧荇之跟著秦澍行入刑部正堂的時候,裏麵已經坐了好些人:刑部尚書、禦史中丞、還有大理寺卿林淮景。吳汲這是要搶著時間趕在徽帝醒來以前,給他來一個三司會審定罪了。
“顧侍郎,”刑部尚書左易見他進來,溫聲道,“今日隻是請你來問個話,若有什麽誤會也好早日澄清。”言畢他伸手往旁邊一指:“你不是嫌犯,坐下說話吧。”
一旁的林淮景聞言,眉毛蹙了蹙,卻也不敢表示異議。
今日這局本是他提的,可南祁律法規定拿人都得先通過刑部,除非認定案件性質為重案要案,才會移交大理寺處理。
可朝堂之上,誰不知道左易是陳相的人,他不放心把這件事完完全全地交由刑部先審,便以三司之名,要求連夜會審。顧荇之本就是朝廷三品大員,如此一來,也合乎規矩,且規避了自己越權提審所帶來的風險。
顧荇之淡然一笑,撩袍往一旁的太師椅上就坐了下去,語氣平淡地問道:“不知林大人連夜要見顧某,所為何意?”
他說的是林大人,而不是幾位大人。林淮景一聽這話,臉色驟然難看起來。
如今的局勢,顧荇之自然看得清楚。
原本在接受陳相一案的時候,他便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今早他在大朝會上的表態,一方麵是就事論事、為民生負責,另一方麵,實則也是順水推舟,回應了徽帝要推他上位的態度。
隻要顧荇之站出來,朝堂之上便會形成新一輪兩相對立的局麵。
可天不遂人願,徽帝在關鍵時刻病倒了。主和派自然要趁這個難得的機會,除掉最有可能接替陳相的顧荇之。
林淮景盯著顧荇之的眸子裏都能飛出刀來:“今日下午,太子接到群牧司的公文,說春獵要用的軍馬已於兩日前被調去了位於南邊的朔州。而調用馬匹的指令,是出自中書省顧侍郎之手。”說完換上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看向顧荇之,緩緩問道,“顧侍郎,你可記得此事啊?”
可記得此事,而不是可真有此事,林淮景這句話問得當真有意思,然而顧荇之沒有惱怒,隻在嘴上噙著一抹淡笑,神色安然地看著他,良久才溫聲問了一句:“既然林大人說調令是從我手下出的,口說無憑,可有證據?”
林淮景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輕哂一聲,向一旁的主簿使了個眼色。須臾,一卷印有祥雲暗紋的卷軸被呈了上來。
“這份公函,想必在場的同僚們都還沒有看過吧?”林淮景說著話,將卷軸展開,讓主簿將其遞給身邊坐著的兩人。
左易的神色在看見公函內容的一刻便肅然起來,而另一邊的禦史中丞也隱隱擺出震驚之色。
林淮景見狀很是滿意,側過身來,對顧荇之不緊不慢地道:“這份公函分明就是出自顧侍郎之手筆,上麵可寫得清清楚楚。讓群牧司將手下軍馬,調運到朔州去。顧侍郎,你難道不解釋解釋?”
顧荇之微微蹙眉,瞳孔微震。
眼前,是一卷蓋著中書省印的公函不錯。陳相還在的時候兼任中書令一職,故而這印一直是由他保管的。陳相去世以後,顧荇之成了這裏實質上的一把手,但為了表示對陳相的敬重,這塊印便一直被他鎖在陳相的廳堂裏。如若陷害之人有心,自然會想辦法盜取印章。
骨節分明的指輕輕撫過那卷公文上的字跡,顧荇之有一瞬的恍然,竟覺得的的確確是自己的字跡。
顧荇之背後凜凜地出了一層薄汗,官場十載,這還是他第一次感到後怕。不是因為對方設計陷害,而是因為這陷害之人,對他竟了解到如此程度。
對麵的林淮景見顧荇之神色突變,於是趁勝追擊道:“若林某沒有記錯,無論是皇上還是太子都沒有下達過這樣的指令,你這擅動軍馬一事,往小了說,是越俎代庖喧賓奪主,往大了說……”
他一頓,故意拖長了語氣,似笑非笑地道:“那可等同於心懷鬼胎意圖謀反了啊。”
“放肆!”
不等顧荇之回應,刑部尚書左易將桌案一拍,怒道:“謀反之罪豈是能張口就來的?莫說是天子近臣,就算是尋常百姓,也容不得林大人這樣口無遮攔、信口雌黃吧!”
林淮景呲笑:“是不是信口雌黃,林某說了不算,左尚書說了也不算。”
他語帶嘲諷地看向顧荇之,道:“左尚書不如問問顧侍郎,這份公文是否出自他手。”
左易聞言側身看向顧荇之,搖曳的燭火映照著他沉默的側臉,唇角抿成一條緊緊的線。
他收起手中的公文,平靜卻也安然地道:“這份公文不是我寫的,乃有人仿我的筆跡而為。”
“顧侍郎可自證麽?”林淮景追問。
“不能。”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唯有林淮景像是早有所料般哂笑,閑適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一副準備看好戲的姿態。
顧荇之卻依舊一副淡然的態度,撣了撣袍裾道:“居心叵測之人有意為之,顧某自然無法自證。但顧某也知道,單憑這一份公文並不足以定顧某之罪,還請林大人將案情陳述清楚。”
“既然顧侍郎開口,本官自然不能推卻。”他笑了笑,眼中流光狡黠,“那本官再送你一個人證,顧侍郎可要聽一聽?”
“啪”的一聲響,林淮景拍了下桌案,對著外麵朗聲道:“傳證人!”
不多時,一個身著綠色官袍的男子被衙役帶了進來。他的視線一觸及顧荇之,便飛快地移開,將頭垂得低低的。
顧荇之眉心一凜,因為此人他是認得的。
他名喚李恪,是中書省一名從九品書令史,為人忠厚老實,才來中書省的時候常常被人欺負。顧荇之看他性情踏實,故而總會讓他幫自己做一些跑腿傳話的事,以示親厚。
有一次他在幫顧荇之送急函的路上偶遇事故,馬車無法通行。當時天降大雨,李恪便找街邊小販要來一張油紙,把急函裹在懷裏,淋了一路雨趕著時間將東西送了去。
方才林淮景說要傳證人的時候,顧荇之的腦中便閃過了無數種可能,可唯獨沒有他。
李恪進門先是對著上首的幾位大人拜了一拜,而後垂頭撩袍跪在了堂上。
“李恪,”林淮景森然道,“群牧司的人說,那份調運軍馬的公文,是由你送去的,可有此事?”
堂下的人聞言默了片刻,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才開口低低應了一句:“是。”
林淮景目光灼灼看著他道:“當日是何情形,你還不快快招來。”
李恪的嘴唇抿了抿,深吸一口氣道:“三日前,卑職在中書省整理公文卷錄,看到顧侍郎常用的那間廳堂裏還亮著燈。本想過去瞧一瞧,走到門口被一名侍衛給攔住了。他遞給卑職一卷公文,說是顧大人讓送去群牧司,是一份急函,不可耽誤。卑職見公文上官印、筆跡都對得上,便按照囑托,將東西送了出去。”
“大約是夜裏什麽時辰?”林淮景問。
李恪想了想,篤定道:“子時,因為那時卑職是尋著打更的鑼聲,才看到顧侍郎廳堂的燈的。”
子時,如此深夜,怕是連門房都已經歇下了。這樣一來,除了李恪,便無人能證明當夜顧荇之在哪裏。
“嗯。”林淮景滿意地點頭,正欲再問,卻聽左易道:“以你方才所言,那份公文分明是從侍衛手裏接過去的,何以肯定那就是顧侍郎的手筆?”
李恪怔了怔,支吾道:“卑職自然是從字跡上辨認的。替顧侍郎送過那麽多公文,不會認錯。”
“但你確實沒見到顧侍郎的麵,對嗎?”
李恪一頓,遲疑著點了點頭。
一旁的林淮景輕輕笑了一聲,反問道:“子時、中書省、顧侍郎常用的廳堂,還有公函上再明顯不過的官印和手跡,若是這些都還不能證明此乃顧侍郎所為,那林某倒還真不知該如何證明了。”
左易不理他,兀自問李恪道:“那侍衛你認識嗎?”
李恪想了想,猶豫著搖了搖頭:“當時外間太黑,事從緊急,卑職也就沒有看那麽清楚。”
左易點點頭,語氣肅然道:“既然你沒親眼看到顧侍郎,也不認識那個遞信的侍衛,如何能肯定那份公函就是顧侍郎給你的?”
“我……”李恪語塞,神情惶然。
左易見狀,倏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對著一旁的衙役怒道:“來呀!此人居心叵測,汙蔑朝廷命官,杖三十!”
“大人!”李恪一聽便慌了,一雙手緊緊摳著身下的石磚,指尖幾乎滲出血來,“卑職從未說過此事乃顧侍郎所為,隻是陳述事實,絕無故意構陷之心,請大人明鑒!”
兩側的衙役並不理會他的爭辯,迅速圍攏過來,要將他拖下去。
情急之下,李恪忽地想起一直靜坐不語的顧荇之,帶著哭腔喚了一句:“顧大人!”
半晌,顧荇之側頭看他,神色卻是平淡的。
李恪心中忽地升起一絲後怕,不可抑製地抖了抖。隻覺顧荇之溫和平靜的外表下,似乎還藏著從不輕易表露的狠戾——能因憐憫而救他,亦能因厭惡而對他的生死冷眼旁觀。
他忽然開始後悔了。
人人都說顧侍郎心如明鏡、謀略無雙,那他又怎麽會看不出來,自己方才雖說了大半的真話,卻在關鍵信息上故意含糊其詞,引人遐想。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那份公文從哪來的。當晚隻是一個侍衛敲了他的門,要他把東西盡快送走。他一時疏忽,忘了看對方的腰牌。等到東窗事發,才知道事情的嚴重。
這時林淮景找到了他,告訴他顧荇之身居高位,又頗受器重,若是真的犯了事,既不會被罷官,更不會丟命。吳相隻是想借此機會敲打敲打他。
他若能出麵作證,一來可以洗清他的責任,二來也不算栽贓顧荇之,畢竟沒有指證親眼見過他。
長久以來的懦弱和畏縮,讓李恪就這麽答應了林淮景的提議。甚至在方才左易要杖責他的時候,他還幻想著一向寬和的顧大人會為他說上兩句話。
可是,早已看穿一切的顧荇之,除了淡漠地給了他一個眼神之外,並未再做什麽。
“咚!咚!咚!咚!”
幾聲沉悶的響動從刑部大門處傳來。
“大人!”一名侍衛從外急急跑入,揖道,“外麵有人擊鼓,說是可以為顧大人作證。”
眾人聞言一怔,麵麵相覷,左易率先反應了過來,用眼神示意侍衛將人帶進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正堂之外。遠處有兩人身披月色而來,其中一人身姿纖弱,步履翩躚。
她似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進門之後微露膽怯,但還是緊抿著唇,鼓著勇氣往堂上一拜,然後便跪下了。
福伯的聲音在一旁響起,他道:“這位是前不久過世的覃侍衛的妹妹,她說她能證明事發當晚顧大人並沒有在中書省。”
在場諸人聞言,莫不驚訝。唯有顧荇之像是忽然明白了什麽,驀地起身想要阻止。可他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滿室靜謐之中,福伯代花揚道:“姑娘說,事發當晚,她一直跟我家大人在一起,大人一刻都沒有離開過。”
此話一出,滿堂怔然。
南祁雖民風相對開放,這樣的事於男子而言,頂多就是風月舊事一樁,但於女子而言,卻是實實在在的汙點一個。
方才的那一番證詞,足以讓人給花揚貼上一個“不知廉恥”的標簽。
眾人一時皆靜,惶然看向靜坐一旁的顧荇之。然而他隻是輕蹙了眉,沉默地注視著跪在堂下的女子,神色之中帶著些擔憂與內疚。
久浮官場,個個都是人精,這樣的沉默和表情意味著什麽,沒有人會看不出來。
可是百年顧氏,家風嚴謹。且不說每一任嫡係夫人都出身名門貴胄,就單說這既無定親又無名分便與男子糾纏的作派,哪怕雙方真是兩情相悅,顧氏為了自家門楣,也斷不會讓這樣的女子進門做主母。
故而花揚這一跪,為顧荇之做了證的同時,也把自己永遠地跪出了顧氏大門。
倘若顧荇之心懷愧疚,或許也隻能將她偷偷養在外麵。
坐在上首的林淮景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語帶嘲諷地斜睨著顧荇之道:“你說你和顧侍郎一整晚都在一起,本官沒有聽錯吧?”
花揚點點頭,將臉埋得更低。
“可本官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顧侍郎一向是光明磊落、冰壑玉壺的人,此等辱沒顧氏之名的事,怕不是你為了替顧侍郎脫罪,隨意編造的吧?”
沒等花揚搖頭否認,林淮景便忽然一聲怒喝道:“堂下之人不僅擅做假證,還涉嫌汙蔑當朝三品侍郎,來呀!拖下去笞三十!”
“你敢!”
旁邊一直沉默著的顧荇之冷冷地逼視著林淮景,沉聲道:“林大人有什麽問題盡管問顧某,何必為難一個患有啞疾的小姑娘。”
“好,”林淮景一拍桌案,雙眉一挑道,“那林某就問問顧侍郎,是不是為了脫罪,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連這種汙蔑顧氏家風的人都可以視而不見?”
“汙蔑?”顧荇之低低地笑了一聲,黑如深淵的眸子靜靜地看向林淮景,半晌才緩緩地道,“如要說汙蔑,那也是顧某汙了顧氏家風,林大人要罰,盡管向著顧某來便是。”
“嗬嗬……”林淮景也跟著笑起來,反詰道,“我朝律法,向來刑不上大夫,顧侍郎不用以此威脅我。但身為大理寺卿,動用刑罰審一審做假證之人,這個權限林某還是有的。”
言罷他一聲令下,對著兩旁的衙役喝道:“打!”
衙役得令圍來,揮起手中長棍就朝花揚的後腰打去。
手起棍落,罡風襲來。盡管花揚做好了“苦肉計”的準備,可當下也難免覺得心裏憋屈。
想她混跡江湖小十年,就算是高手都難有近身傷她的時候。如今為了勾引一個小白臉,竟然要豁出去到這樣的程度。
打就打吧,反正當刺客的時候,什麽傷什麽苦她沒受過。隻希望這小白臉真能做到有情有義,別讓她這頓打白挨了。
思及此,花揚暗暗咬牙,緊繃起身體,準備接受那來勢洶洶的一棍。
“唔……”然而預料之中的驚痛,被一聲若有似無的悶哼取代了。
花揚向前撲了一下,而後隻覺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溫熱的呼吸灑下來,拂動她耳鬢的碎發,帶來酥酥麻麻的癢。顧荇之就這麽將她整個人都圈在了懷中,不退不讓。
花揚怔忡,頭一次因為驚訝而頭腦空白。
因為她知道,對於一板一眼的顧荇之來說,大庭廣眾之下做出如此不合規矩的舉動,究竟意味著什麽。
思緒霎時紛擾起來。
有得到回報的塵埃落定,有詭計得逞的洋洋得意,還有心底某一處都快要被她遺忘了的地方,酸酸的、軟軟的,泛起一點點漣漪。
負責行刑的衙役見狀,嚇得長棍一鬆,忙不迭地就跪了下去,連連磕頭求饒。
一直咄咄相逼的林淮景見狀也愣了一愣,與顧荇之的目光於半空中無聲交匯,被那雙深眸之中的泛起的滔天殺意驚出一身薄汗,一時竟也不知該如何動作。
“大人!”門外響起侍衛的腳步,打破了這滿堂的沉寂。
那侍衛在正堂外俯身一拜,肅然道:“宮、宮裏來人了。”
“宮裏?”林淮景一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殿前司的侍衛舉著火把接踵而來,不過片刻,刑部正堂外的小院裏就已經站滿了,整個刑部霎時火光大盛。
“諸位大人,”徽帝身邊伺候的大黃門沿著侍衛讓出的一條通道過來,將手中明黃的聖旨一舉,正色道,“跪下聽旨吧。”
徽帝醒了。
不僅如此,他還聽說了顧荇之私運軍馬的事情,如今下了一道聖旨,將運馬一事皆數攬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一來,便不再是顧荇之越權運馬,而是他得了徽帝口諭辦事。
由此可見,徽帝是鐵了心要包庇顧荇之,扶他上位了。
“欽此——”
隨著大黃門最後拉長的尾音,此夜之事終是告一段落。
眾人起身相送,大黃門走過顧荇之身邊時,側頭輕聲對他道:“皇上尚在病中,一聽是顧侍郎的事,不顧龍體抱恙,立即下了這道聖旨,讓老奴趕緊送來。如此天恩浩**,顧侍郎可別讓皇上失望啊。”
顧荇之聞言沉默,對著大黃門俯身再拜了一拜。
鬧劇散場,眾人三三兩兩離開刑部。林淮景離開的時候,與顧荇之對視,冷哼一聲,灰溜溜地上了馬車。
人去堂空,顧荇之這才發現,方才堂審的時候,一直都沒有見到秦澍。想必他將顧荇之帶去刑部之後,就悄悄去了皇宮。
想不到這人也有靠譜的時候。
顧荇之揉了揉額角,輕輕笑了兩聲。
“大人。”福伯舉著燈籠從後麵行了過來,花揚乖乖跟在他身後,把頭埋得低低的。
今夜之事,怕是把她嚇得不輕。
顧荇之見她神情低落,一時心中愧疚更盛,便抬手解了自己身上的氅衣,往她肩上一罩,低低道了句:“回吧。”
回到顧府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小姑娘沉默了一路,下車後顧荇之不放心,親自將她送到了房門口。
福伯進去點了燈,顧荇之在門口與她道別。小姑娘拿一雙濕漉漉的眸子瞧他,一副欲言又止、依依不舍的模樣。
才鬧了那樣的事,顧荇之哪敢再連累她。顧侍郎終於心狠了一次,接過她遞來的氅衣,轉身便走了。
顧府的夜晚比別處都沁涼安靜,空闊的回廊上,隻有顧荇之寂寥的腳步。
這條路,他獨自走了二十六年,在見過母親的悲劇後,他以為自己會這樣一直走下去。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倘若能有個人一起走,似乎也不錯。
他自嘲地輕笑一聲,點燃了室內的燭火。
福伯為他備好了浴水,熱氣氤氳的淨室讓他一直緊繃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顧荇之閉目在浴桶邊靠了一會兒,直到一陣輕緩的敲門聲將他喚醒。
該是福伯給他拿藥來了。
顧荇之揉了揉脹痛的額角,起身披水而出。
夜色裏,回廊中,花揚一襲白衣靜立。她手裏捧著一個小藥箱,見顧荇之來開門,也不敢看他,隻垂著頭將手裏的東西晃了晃。
“我無礙……”
沒等顧荇之把拒絕的話說完,花揚便悶頭紮進了他的寢屋。他的房間陳設簡單,連個能坐人的地方都沒有,花揚隻得往他**一坐,拍拍手裏的小藥箱,鼓起勇氣,故作凶狠地看向依舊呆立在門口的顧荇之。
顧荇之被她這凶凶的模樣逗笑了,無奈地搖搖頭,反手合上了寢屋的門。
“我真的沒……”不等顧荇之說完,他的袖子又被板著臉的花揚拽住了。
這小姑娘氣性越來越大。跟他相處也全然不像之前的畏畏縮縮,而是愈發任性隨意起來。
可比起之前的柔弱膽怯,顧荇之更喜歡她現在這肆意張揚的樣子。
他妥協,往床沿邊坐了下來。
對麵的人此刻正蹙著眉、抿著唇,生氣又委屈地看他。她隨後指了指顧荇之的後背,意思是讓他把睡袍脫了。
顧荇之怔住了。
心裏像是有火光穿越,激得他思緒**漾,隻覺方才被水汽壓下去的妄念一時竟全都呱噪起來,耳邊也隻剩自己突突的心跳。
可是小姑娘沒給他時間深思,眼見顧荇之呆楞不動,幹脆自己上手,將顧荇之轉了個圈兒。
本就微敞的襟口被拉開,顧荇之覺得身後一涼。而後小姑娘微涼的手指,顫巍巍地覆了上來。
一切都亂了。
那顆好不容易才平複下來的心,被這麽輕輕一覆,全然不受控製了。
她的手是涼的,藥膏是涼的,落在背上卻有火燎的熱意。每被觸碰一下,便似驚雷降落,偏生他又不能表現出來,隻忍得背上很快便出了一層薄汗。
好在身後那隻手很快便停下了。
顧荇之鬆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將睡袍掩好,那隻小手又顫巍巍地落在了他肩胛的位置,開始如鴻毛般輕輕地寫字。
她問:大人,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心下一凜,顧荇之下意識地轉身,將那隻手握在了掌中。
紗幔和燭火都在這一刻倏然晃動起來。他這才發現,花揚長長的睫毛上已然沾著晶亮,而她隻是低著頭,不肯看他。
兩人靜默對坐了片刻,她才攤開他的掌心,指尖觸及掌心又拿開,好一會兒,才輕輕寫下一句:對不起。
對不起……
顧荇之忽然覺得心髒像被人拽住,狠狠地捏了一把。
不該由她來說這句對不起的。
從頭到尾,其實都是他的錯——是他放肆了自己,不知何時悄悄對她藏了一份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私心,如今卻害得她要去承受那些本不該有的“汙名”,隻怕從今往後,她都會成為金陵貴女之中,茶餘飯後的笑話。
攤開的手掌豁然收緊,他將那隻總在心尖上撩動的手握住了。
麵前的人怔了怔,被他握在掌心的手半驚半懼地往後縮了縮,似是意外地抬頭看他。
淡淡月色撲入她的眉眼,讓顧荇之一整顆心都怦然起來。
他默了片刻,而後終是溫聲道:“我今年二十有六,比你大八歲。之前有過一次婚約,但七年前我已經退了。你若不覺得委屈,我願娶你為妻……”
那聲音平靜疏朗,卻夾雜著些許氣弱,一點也不像身居高位的文官之首該有的氣度。
顧荇之隻覺得嗓子裏幹得都快要咯出沙子來。他又等了片刻,對麵的人還是沒有反應,一顆心不禁再緊了三分。
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將人拽得近了一些,補充道:“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十裏紅妝,別人有的,我一樣都不會少了你……你……”
“願不願意?”
當然願意。
為了顧荇之的這句話,花揚用盡渾身解數。可真當他問出口了,她猶豫了。她忽然想起刑部正堂上,顧荇之替她受的那一棍——她忽然有些不忍心再騙他。
可是這樣的念頭,很快便被她達成目標的渴望所吞噬了。
什麽都不要緊,她隻要贏,她隻要一直贏下去。
於是她在他還沒反應過來之時,於那張繃緊的薄唇上落下翩然一吻。
顧荇之根本沒想到她會給出這樣的回應,整個人都不可抑製地顫了顫。
花揚回握了他的手,笑意盈盈地看他。另一隻手來到他衣襟微敞的胸前,輕緩地開始寫字:大人上次說,成親不止相守一生,那……
還有什麽?
幾乎是她落筆的同時,顧荇之便感到了身體的異樣,她的氣息無形地圍攏過來,鑽入體膚,在血脈裏撩動汩汩熱流,一瞬便流過四肢百骸。
僅存的一點理智讓他猛然起身,然而腳下被踏子一擋,他身子一側便向**倒去。花揚伸手去扶他,卻被他帶得一起跌下,此刻正斜斜躺在他身側,兩人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的玉鉤叮叮咚咚晃了兩聲,顧荇之聽見耳邊有一陣淺淺的鼻息。
花揚愣了愣,低頭看去。然而下一刻,視線一暗,她的雙眼被一隻溫熱的大掌覆住了。
顧荇之的手心出了汗,遮住她眼睛的時候,還微微地顫抖著。花揚咬咬牙,伸臂環住了他的腰。
長淵哥哥……
她無聲地做著嘴形,被他固定在胸前的手也片刻不歇地寫著:我知道成親意味著什麽,也想同長淵哥哥那樣親近……
片刻沉默,終於,他拿開了那隻覆在她眼上的掌。她睜眼便看見顧荇之那雙幽暗的深眸。
“你真的……”他頓了頓,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問出下麵的話,“你真的想好了?”
花揚點點頭。
“不後悔?”
花揚再次點頭。
一顆心倏地翻騰起來,炙烈滾燙。
他這才知道,其實很早之前,自己就對她有過這樣的念頭了。隻是那時候他太善於壓抑和自欺欺人,直到現在回憶起來,才知道自己在與她的相處之中,曾不止一次地動過情。
顧荇之俯身朝花揚吻了下去。
他的手輕輕安撫著她,至始至終都帶著一股珍重,像是在膜拜造物主的偏愛。
一片驚鴻掃過,心裏突然空了起來。她仰頭看向帳頂,覺得天旋地轉。恍惚之中,顧荇之將雙臂置於她肩側,把她整個人都圈進了懷裏。
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將她的食指放在自己胸前,目光柔和卻又炙烈地鎖住她,緊張中帶著些局促地道:“若是不喜歡,便在這裏畫個叉。”
言畢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溫聲道:“記住了麽?”
一個刺探消息的任務,為什麽最後會變成這樣,花揚自己也不知道。
她隻知道當下與他這樣相對,顧荇之堪稱完美的麵容和溫熱精壯的胸膛,就足以讓她徹底色令智昏。也許顧荇之會成為她任務結束後,唯一活下來的人。
因為,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舍不得殺他了。
花揚仰起臉,摩挲他微汗的背脊,點了點頭。
“讓我看著你。”
顧荇之單手扶住了她的下巴,耳根子都紅了。
目光交匯,花揚跟著緊張,一張臉也燒起來。
這一夜狂風暴雨、兵荒馬亂,但如他所承諾的那樣,隻要她不要,他就停下來。不管彼時是如何的意亂情迷、不能自已。
雲收雨歇,顧荇之側躺下來將她攬入懷中,一遍又一遍地吻她,像是雄獸在安撫一隻慌亂力竭的母獸。
室內唯餘一燈如豆,隱約照出**,相擁而眠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