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 權相末路

在別人看來,羅希奭正在禦史台殿院大牢中準備對王忠嗣用刑,高力士會這麽巧趕來,正是因為他將王忠嗣托小吏從獄中捎帶出來的血書上呈天子,這才奉聖命趕到,救下了王忠嗣。結果,王忠嗣在尚未麵見天子時就已經昏厥了過去。興慶殿中,趕來的太醫署禦醫為王忠嗣診斷傷情病情,解開其衣襟的時候,就連素來心腸冷酷的李隆基,麵對那左肩上大片尚未結痂就再度化膿潰爛的傷口,亦是忍不住別過頭去。

於是,一時間風雲陡變,王忠嗣被天子命人留在宮中,派出了幾個信得過的宦官以及太醫署的禦醫精心調製,至於羅希奭反而成了階下囚。而此時距離王忠嗣被人押進長安,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了。哥舒翰亦是讓心腹潛入長安厚賄高力士,托其轉呈了自己的一封血書,痛陳王忠嗣冤枉,將這位主帥平日的言行舉止一一羅列,懇請代主帥受過。此事並未聲張,李隆基也很讚許哥舒翰這樣不求名的行徑,於是態度上更有了微妙轉變。

麵對這樣的情勢,張博濟根本就不敢告訴李林甫,卻經不住自己的小叔子李岫原本就是個沒成算的人,竟是慌慌張張在父親麵前一嗓子嚷嚷了出來。於是,李林甫哪裏還有心思安心養病。吉溫死了,楊慎矜和王鉷同歸於盡,羅希奭下獄,楊釗翻臉不認人,自己身邊能用的人固然不能說是沒有,可心狠手辣而又能夠入天子眼緣的,竟是一個都找不到。就連他相交多年的蕭炅,竟然也無巧不巧在這個緊要關頭再度“病”了!

“牆倒眾人推,都以為我李林甫撐不過這一關了……說什麽作孽太多,天理不容,笑話,我李林甫多年來獨立支撐朝政,做了那麽多事情,人人就都眼睛瞎了,不見我的功勞?這麽多年來倒下的忠臣良將難道隻是一個兩個,從前就不見天譴,不見民憤,今天輪到王忠嗣了,就突然有天譴,突然有民憤了?”

見身前的兒子女婿麵麵相覷,全都不做聲,李林甫突然發狠地說道:“裴寬老實了這麽多年,這次為何會突然大張旗鼓?他一個人沒有這麽大的膽子,肯定是有人在背後唆使他,必定就是杜士儀無疑!他和王忠嗣多年來互換兒子教導,相交莫逆,這次能夠在長安掀起如此聲勢,當然是他搗鬼……”

話沒說完,張博濟就低聲說道:“就在王忠嗣進京之前,杜士儀的幼子杜幼麟曾經多日告病,羅希奭一度登門想把人弄到禦史台來訊問,可後來王忠嗣押進京,緊跟著就是裴寬強諫,一大撥人一擁而上地彈劾,這才沒顧得上……”

“愚蠢,當初羅希奭有膽子去對王忠嗣用刑,就沒膽子找個辦法從杜家下手?如果能抓到杜幼麟的把柄,杜士儀這個當父親的能坐得住?”

李林甫聲色俱厲地喝了一句,緊跟著就隻覺得喉頭又是一陣腥甜,按著胸口硬是將其咽了下去,他見四周圍盡是一副找他拿主意的臉,他不禁長歎了一聲,知道這時候再說其他的不過是徒勞。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方才開口說道:“博濟,你親自去一趟楊家,替我請楊釗到家裏來一趟。”

話音剛落,李岫就驚呆了:“阿爺,那楊釗分明已經對你磨刀霍霍,你還要見他幹什麽?”

“蠢貨,要是你們一個個都有出息,都不用我庇護,我要見他幹什麽?還不是為了你們!”

這些年他姬妾眾多,兒子女兒總共加在一塊已經到了半百之數,孫輩就更多了,他自己甚至都認不全。倘若他真的倒了,眾多子女兒孫難道要任人宰割?想到這裏,李林甫不禁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悲哀。要和楊釗這樣一個昔日他完全看不上的家夥簽訂城下之盟,那簡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

一手炮製了諸多大獄的羅希奭進了禦史台大獄,當然有好事的百姓燒起火堆,猶如過年一般在其中丟入了竹節。這樣劈裏啪啦的爆竹聲四處響起之際,官宦人家固然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可閉門慶賀的也是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悄然出城,去祭拜已故太真娘子的消息,自然顯得不那麽引人矚目。不論是楊釗還是李林甫,全都沒那餘裕去注意兩個女人。

站在那座子虛烏有的墳墓之前,玉真公主隻覺得百感交集。這次長安城中的一連串事變,她看似是旁觀者,其實卻是真正的參與者,她提供了地方給赤畢、虎牙和固安公主悄悄商議應該聯絡那些人,應該按照什麽樣的順序上書,這樣才能造成最大的轟動,而且那神乎其神出現的兩句詩,也是出自她偶爾一句建議。

隻因她曾經在隨同司馬承禎煉丹時,見過一種奇異的見水現字,天幹則消的現象。而那滿城貼遍的針對李林甫的檄文,誰也不知道僅僅是出自兩個婢女霍清和張耀之手。

“玉奴,我和元娘一塊來看你了。”玉真公主扶著固安公主站在那座看似肅穆,其實卻滿是說不清淒涼的墳墓前,想起如今長安城中煊赫已級的楊氏一門,她不禁牽扯著嘴角笑了笑,“能夠離開長安這座牢籠,你如今一定過得很自在,很逍遙,有時候我也恨不得像你這樣,拋開礙事的身份,和你一塊去過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我終究還是放不下。隻是這一次,我卻也真真切切體會到了,我的祖母和姑姑當年那煊赫的權勢,究竟是何等滋味。”

她們此次不過是背後煽風點火,可想當年的武後和太平公主,卻是在台前風光無限,翻手為雲覆手雨!

“我們哪有則天皇後和太平公主那樣的野心,究其根本,我們隻是為了自保而已。”固安公主輕輕說了一句,不再年輕的臉上卻洋溢著非同一般的信心,“我們也並不想證明給別人看,誰說女子不如男,我隻是想讓人瞧瞧,沒有男人,女人一樣能夠過得很好!”

“你啊,怪不得李魯蘇到了長安城之後,甚至都不敢見你,在路上偶爾遇見都繞道走!”

玉真公主不禁啞然失笑,正要繼續揶揄幾句,她的眼角餘光突然瞥見霍清從墓園入口匆匆而來,到近前屈膝一禮,低聲稟報道:“二位貴主,張博濟去了宣義坊楊釗的宅邸,不久之後,楊釗就跟著他去了平康坊李林甫家。”

“人之將死,李林甫是想試著看看能不能拿最後的籌碼籠絡楊釗,等他不在之後,照顧一下他的家小和黨羽,隻可惜,他看錯人了!”固安公主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隨即淡淡地說道,“他這次損兵折將,要周顧的地方太多,甚至都沒注意到陳希烈。這位左相不顯山不露水,可那些彈劾李林甫的人中間,卻還有他的手筆!牆倒眾人推,他當年得了裴光庭多少好處,裴光庭死了卻不曾說過一句公道話,現在還指望自己有什麽萬一,家人能夠得到庇佑?”

“元娘,我們接下來呢?”玉真公主卻不想再提李林甫了,因為她心裏很清楚,李林甫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李隆基的默許甚至縱容。

“接下來不用我們動手,據我所知,李林甫的身體狀況很糟糕,到時候自有楊釗這頭惡狼去對付他這頭病虎,不用擔心他們一時的合流。至於要從這一次的事情銜尾追到阿弟身上,絕不可能,楊釗也不敢輕易移開精力來對付阿弟,畢竟,這次李林甫分心二用,便是落敗的關鍵。需要留心的,還是王忠嗣,別看人人都為他鳴冤,說他是忠臣良將,可越是如此,陛下在最初的憐憫過後,疑忌之心卻會更重。事情雖是臨時而起,阿弟授意,我們一口氣推到風口浪尖上的,總不能做個半吊子,丟下王忠嗣的死活不管。隻可惜,司馬宗主留下的藥隻剩下獨一份了,王忠嗣也顯見不是肯死遁的人。”

從朔方夏州,一直到安北牙帳城這數千裏路程上,杜士儀總共設了十個小堡,每個小堡之間用發信筒交換城防安全與否的訊息,同時由信使往來,傳遞用暗語寫成的從長安來的各種情報。每一天,一匹匹快馬和信使交替奔馳在這一條他劃出來的固定驛路上,長安城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在半個月之內抵達杜士儀的案頭,而他的一應奏疏,也能夠在最快的速度送到天子案頭。但更多的時候,這一條驛道則是負責將他的每一個指令,傳遞到大唐的中樞以及各地。

所以,長安城的那一場軒然大波,在十數日之後,杜士儀就已經全都知道了,不但如此,每日源源不斷的情報,更是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所有發展脈絡給剖析得清清楚楚。當得知李林甫強撐病體到興慶宮中,聲淚俱下地請求罷相,言談中暗指這次群起而攻是別人蓄意而為,天子竟是撫慰了這位宰相一通,沒有答應其辭相的請求時,杜士儀卻並不覺得有任何氣餒。

事已至此,李林甫若還在相位,多少在這場風波中竭盡全力的人會不安?就連當今天子,恐怕也正在計算著什麽時候把李林甫丟出去平息眾怒最合適!

平心而論,李林甫在處置政務上,並沒有太大的偏頗,也沒有一味任人唯親,這些年來大唐能夠維持表麵上的盛世格局,李林甫功不可沒。可是,這位右相鏟除異己,堵塞言路,陷害忠臣良將的手段,實在是太令人齒冷了!

“大帥。”龍泉叩門之後悄然進來,行過禮後便開口說道,“安祿山打算對契丹用兵了,他果然用了奚人為向導,總計大約要動用五六萬兵馬,號稱十五萬!”

“長安城這麽大的動靜,他又怎會不知道?大概是想憑著這次天大的軍功,一舉蓋過已經顯然過了氣的王忠嗣,還有我。”

於是,杜士儀雙掌輕輕合捏在了一起,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親自去一次都播見你的羅俟斤。要知道,幽州兵馬不論漢騎還是蕃軍,全都是我大唐子民,不要讓安祿山隨隨便便把太多無辜將士的性命給糟蹋了,請他務必把時機掌握好!至於我,先親自去迎一迎從骨利幹親自趕來的那位鄂溫餘吾俟斤!”

如果換成三十年前,那麽,他一定會竭力挽救這些無辜將卒的命,可這麽多年在官場上打滾,麵對各種險惡的搏殺算計,他的心硬了,血冷了,所有的計算都帶上了**裸的功利色彩。否則,他不僅僅會暗示一句不要死太多無辜的人!借著這一場仗坑死安祿山也並非不可能,可他需要一個有人揭竿而起的契機,需要再多一點時間,在人人都隻道是奸臣亂朝綱之外,再讓天下的軍民都覺得昏君當道,東宮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