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味道很奇特, 橫衝直撞地鑽進衛寂鼻腔,讓他大腦空白了片刻。

這種感覺就像一個鼻塞許久的人, 突然通了氣, 世間的一切忽然能用嗅覺形容。

在紛雜的氣息中,有一縷氣味鮮明而張揚,直接占據了衛寂所有感官。

沒有持續太久, 幾息過後,世間恢複正常,衛寂再也聞不到那股氣味。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拉著臉,明顯不滿的薑簷。

在衛寂愣神的那幾息, 薑簷去抓他的手, 衛寂無意識地側了一下身, 他在追尋那股氣息,但在薑簷看來是在躲他。

薑簷又羞又惱,“我隻是想把脈,不然你以為我做什麽?”

衛寂一個激靈回過神, “臣……”

他剛吐出一個字, 門外便響起一道清亮的聲音, “草民章鑒, 來此為貴人行醫。”

衛寂與薑簷齊齊朝門看去。

薑簷恢複正色, 低聲對衛寂道:“一會兒別出聲, 他若問你什麽, 你附耳與我說。”

不等衛寂回答, 薑簷起身放下暖閣裏四麵的幔帳,讓衛寂待在幔帳裏麵, 隻露出小半個手臂, 衣袖微挽。

薑簷在衛寂手腕上蓋了一層薄紗, 這才讓外麵的人進來。

隔著幔帳,衛寂看到房門被人推開。

一個男子走進來,低頭朝薑簷福了福身。

章鑒並不知道眼前的人是當朝太子,公主府派人請他來,隻說是有一位貴客要他看病。

進來就見一個眉長目深的英氣少年,錦服華裳,金尊玉貴,看起來很是不凡。

章鑒躬身朝他正要作緝,對方卻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這些虛禮便免了,你瞧瞧他是怎麽回事?”

章鑒走到幔帳前,道了一聲‘得罪’,便俯身將並攏的食指與中指摁住蓋著薄紗的腕上。

薑簷一錯不錯地盯著為衛寂把脈的章鑒,麵上浮現緊張之色。

見章鑒將手移開,薑簷忙問,“怎麽樣?”

章鑒如實道:“公子的脈象平穩有力,身體很康健,並無不妥之處。”

薑簷皺起眉,有些懷疑章鑒是半吊子的醫術,不然怎麽連衛寂分不分化都診不出來?

看出薑簷不悅,章鑒眉心一跳,又說,“公子是問他分化一事罷?”

他是專看此科的,找來他的都是即將分化的陰坤陽乾,或是想要分化,求他妙手回春的。

“我觀脈象,這位貴人已過了分化的年紀,但脈動圓潤如珠,寸口來往之間直而長,這是分化之兆,敢問公子,裏麵這位貴人年歲幾何?”

把脈自然是把不出年歲,但章鑒不是瞎子,從幔帳看那人的輪廓,哪裏是十三四的小少年?

薑簷:“十七。”

還有六個月零五日,衛寂便十八了。

聽到這個年歲,章鑒壓下眉梢,將手又探到了衛寂的脈上。

薑簷見此情形,心口一緊,“他怎麽了?”

別說是薑簷,就連衛寂也有些擔心,脈搏都變了。

章鑒趕忙安撫,“不必擔心,貴人可能是體質特殊,所以分化晚了。”

薑簷擰著眉追問,“他五年前就有分化征兆,不知怎麽回事遲了這麽久,你診脈診不出來?”

章鑒一時無言,他隻是大夫,又不是什麽大羅神仙,便是華佗在世,怕也診不出來。

這話隻敢在心中想想,章鑒溫和地問,“貴人的脈象平和,並沒有生病之兆。不過遲了五年確實不對,不知五年前貴人是否受過傷?”

五年前薑簷還不認識衛寂,此事隻能問衛寂本人。

薑簷撩開幔帳。

衛寂端坐在貴妃榻上,見薑簷進來了,眼神不定地四下亂瞄,怎麽也不與薑簷對視。

看他這副心中有鬼的模樣,薑簷闊走去,俯身撐在衛寂兩側,逼視著他,“你受過什麽傷?”

衛寂不敢說自己被蛇咬,怕薑簷深問起來又得牽扯出許懷秉。

可這事或許就是他不分化的病因,薑簷把大夫都給他請過來了,衛寂隻得如實招了。

他隻招了自己被蛇咬過,以及摔下過馬,沒說為何受了這些傷。

薑簷瞪圓了眼睛,無聲地指責衛寂這樣大的事都不跟他說。

衛寂心虛地低下頭。

薑簷壓下脾氣,粗聲問,“什麽蛇,有毒沒毒?”

衛寂老實地說了蛇的品種,他不認識那蛇,但許懷秉認識,也是許懷秉說這蛇有毒,但毒性不大。

此事過去太久,章鑒無法確定衛寂到底因什麽延遲分化。

如今脈象很正常,也沒有中毒跡象,章鑒隻能開幾貼溫補的藥。

見薑簷自幔帳出來便殺氣騰騰的,章鑒膽戰心驚,忙獻上一個土方子。

“若是讓貴人聞一些雨露之人的貼身之物,或許能促使分化。”

薑簷聞言雙眼湛湛,“是陽乾的麽?”

章鑒:“都可以,還要看這位貴人對氣味的偏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若這個氣味合乎心意,那便有奇效,反之便是砒-霜。”

這番話讓薑簷眉頭舒展,“要多貼身之物?不如雨露期直接叫他過來聞,這樣行不行?”

章鑒一聽登時滿頭大汗,“萬萬不可。”

他不是傻子,自然看出眼前這位對幔帳裏的貴人有別樣的心思。

叫一個快要分化的陰坤跟雨露期的陽乾待一起,這跟將羔羊送進虎口有什麽分別?

“這位貴人分化本就有遲,萬一與雨露期的陽乾衝撞了,那是一件要命的事。此時切不可急躁,還是徐緩一些穩妥。”

為了不毀人清譽,章鑒將此事往嚴重了說,聽得薑簷直皺眉頭,最後隻能作罷。

怕衛寂分化會有危險,薑簷問了章鑒許多。

這下換章鑒頻頻蹙眉,他是該說眼前這位心細,還是話過於得多?

薑簷方方麵麵都問到了,有些問題在章鑒看來甚是離譜。

薑簷卻問的認真,“分化時的潮熱期最是難受,他若想我了怎麽辦?”

章鑒莞爾,“那公子便去看他。”

薑簷單純疑惑,“你不是說不能見,怕衝撞了?”

章鑒臉上的笑有些掛不住,“一時半刻的沒事。”

薑簷飛快朝幔帳瞥了一眼,忸怩道:“那他要是拉著我,要我陪他呢?”

章鑒深吸一口,皮笑肉不笑,“公子大概不知,潮熱時隻會想睡覺,想一人獨自待著。”

聽到不高興的話,薑簷拉下臉,涼涼地說,“你是一個常人罷?也還沒有成婚罷?是不是連心儀之人都沒有?”

一連三問,問得章鑒啞口無言。

常人怎麽了?常人給陰坤陽乾看病才不會受雨露期氣息所擾。

沒有成婚又怎麽了,犯了大庸哪條律法?

薑簷斜睨著章鑒,“子非魚,焉知魚所想?他那樣喜歡我,潮熱時想我陪著他怎麽了?”

章鑒心中憋屈,卻不敢頂嘴。

倒是幔帳裏的衛寂實在聽不下去了,將薑簷之前抱過的軟枕撥到了地上。

動靜雖輕微,但引來了薑簷的注意,他氣息不穩地朝衛寂的方向昂起下巴,虛張聲勢道:“丟什麽丟,我哪裏說錯了?”

衛寂憋半天,憋出一句,“臣……沒有丟。”

說著慫慫地彎下腰,趕忙將抱枕撿了起來。

這下章鑒算是看出來了門道,行罷,兩情相悅,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他還摻和什麽?

章鑒重新掛起笑,終於說出薑簷想聽的,“若裏麵這位小公子想,您也可以去看他,隻要您不是雨露期,多待一會兒也沒有事。”

薑簷不放心的與他再次確定,“隻要不是雨露期,可以陪著他熬分化時的潮熱?”

章鑒:“是。”

這一個字勝過世間一切音律,薑簷笑了,大手一揮,“賞。”

章鑒捧著幾個碩大的金錠子,眉開眼笑地離開了公主府。

-

待暖閣隻剩下他二人,薑簷撩開幔帳,闊步進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衛寂,開始找後賬。

“你什麽時候被蛇咬過,什麽時候摔下的馬?又是因為什麽挨了咬,摔了馬?”

衛寂頭皮發緊,後脊繃直,仿若一隻被獠牙叼住脖頸的食草兔。

薑簷逼近他,“說話!”

衛寂一抖,磕巴道:“……不小心。”

薑簷挑起眉,語氣明顯不信,“都是不小心?”

衛寂點頭如搗蒜。

薑簷又問,“你先前那麽怕騎馬,是因為曾經摔過?”

衛寂點了一下頭,囁囁道:“如今不那麽怕了。”

最初看見高頭大馬就兩股顫顫,現在不會了,不僅能騎馬,還能打馬球,雖然球技很差。

薑簷斂了一身煞氣,坐到衛寂身側,悶聲說,“那怎麽不早些與我說?”

衛寂小聲說,“臣都忘了。”

畢竟過去那麽久,縱然當時再怕,也隨著時間慢慢淡去。

薑簷不怎麽高興地撇著嘴,“便是忘了也要與我說。”

這話說得好不講道理,衛寂聞言唇角卻浮現笑意,他點點頭。

薑簷突然說,“一會兒我阿姐肯定要來。”

衛寂扭臉看他,靜靜等著薑簷的下文。

薑簷霍然起身,一把拽起衛寂,“所以得快些離開這裏。”

啊?

不等衛寂有所反應,薑簷拉著他便開始跑。

果然出了書閣,迎麵撞上牽著昭文小郡主的薑箏,薑簷扣緊衛寂的手腕,果斷朝另一個方向跑。

昭文一看急了,甩開薑箏的手,邁著小短腿追,“舅舅,小衛。”

薑箏深知她這個弟弟的性子,摁著太陽穴對身旁的侍衛道:“快去追小郡主,護著她,別讓她磕到碰到。”

幾個侍衛應了一聲是,便慌忙去追。

薑簷拉著衛寂在前跑,昭文在後追,身後還有幾個紅衣侍衛。

衛寂平日鮮少活動筋骨,幾步下來便氣喘如牛,胸口塞了一個風箱那般,隨著吐息呼哧呼哧地響。

他至今想不通薑簷為何要帶著他跑,隻得喘著氣問,“殿下……”

薑簷截過衛寂的話,道:“別說話,小心進了涼氣。”

衛寂趕忙合上了嘴。

身後的昭文追得倒是很起勁,大概是覺得好玩,邊喊邊跑。

衛寂扭過頭,怕昭文吸進涼氣,正要勸她別跑了,就見她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她穿得極厚,乍一看像個圓滾滾的小肉球,這一跤根本沒摔疼,倒是將衛寂嚇得心髒驟停。

薑簷聽到動靜停下來,他放開衛寂,折了回去。

昭文趴在地上,手腳著地,也不哭也不鬧,抬著腦袋眼巴巴看著走過來的薑簷。

等薑簷將她抱起,她很自然地手腳並用纏住薑簷,“舅舅。”

薑簷壓根不吃這套,撥開昭文的手,將她放到石凳上,然後扭頭就走。

侍衛追了過來抱起小郡主,為難地看著前方的太子殿下不知該不該追。

薑簷拽著衛寂從公主府側門,繞行至車攆,不等宮人放下踏凳,他抱起衛寂放到車轅後,便利落地跨上來。

薑簷急聲對車夫道:“快走!”

直到坐進車廂軟墊,衛寂仍舊驚魂未定,心口撲騰撲騰跳個不停,他低低喘息著,熱汗順著鬢角淌下。

馬車逐漸遠離公主府,衛寂始終覺得不妥,“不跟公主殿下說一聲麽?就這樣離開怕是不好。”

薑簷撇著嘴角看衛寂,“你想被她拉著問東問西?”

想到公主那張能將死人說活的嘴巴,以及笑眯眯的模樣,衛寂不敢吱聲了。

薑簷自幼被薑箏這個長姐壓製著,說也說不過,打也打不過,若不是衛寂情況特殊,他絕不會求到她頭上,讓她摻和自己跟衛寂的事。

見衛寂滿頭熱汗,喘個不停,薑簷拿過盛水的皮囊,拔開塞子遞給衛寂。

“叫你平日多鍛煉,你還不高興,跑這麽幾步就累成這樣。”

衛寂挨著薑簷的訓,接過水囊,囁囁地應著,“殿下說的是。”

他確實不好動,不似薑簷放個風箏都要騎著馬。

薑簷道:“等過了兩日,我帶你去獵場玩兒。”

衛寂被水嗆了一口,側頭咳得滿臉通紅,眼角都冒出了淚花。

“不過是說帶你去玩,這樣激動做什麽?我又沒說隻帶你一人去。”薑簷皺著眉,又是給衛寂拍背,又是給衛寂順氣,好不容易止了他的咳。

衛寂不是激動,他是被薑簷嚇到了。

每次去完獵場回來,衛寂的腿腳都要酸上好幾日,他也不好跟薑簷說,苦著臉搖了搖頭。

看他這副模樣,薑簷心底湧上一股無奈,“行吧行吧,隻帶你一個人去。”

薑簷覺得衛寂實在太黏人了,整日隻想著與他待在一起。

衛寂一聽這話,兩眼一黑,隻恨自己不能馬上分化。

薑簷多帶些人去還能幫他分擔,若隻有他倆,衛寂隻能跟在薑簷身後滿山的跑,美名其曰狩獵。

山上的兔子若跑快一些,還能免於一難,衛寂卻是不能。

-

回到東宮,薑簷將章鑒開的藥方給了金福瑞,要他親自看著藥熬出來。

東宮有藥司,但薑簷偏要金福瑞出去買,還不忘叮囑,“你買藥材時問問,看這藥是飯前喝,還是飯後喝。”

金福瑞躬身道:“奴才省得。”

說完便退了出去。

衛寂瞞著沒跟別人說,是怕自己壓根不會分化,到時會尷尬,他不知薑簷是不是也這樣想的 ,不然怎麽比他還要謹慎?

薑簷解了自己的衣袍,又過來解衛寂的。

衛寂一嚇,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

薑簷嫌他礙事那般,撥開衛寂的手,替他解開披在肩上的氅衣,問,“那蛇咬你哪兒了?”

殿內生著地龍與火爐,便是退去外衣也不覺冷,反倒還有些熱,叫人燒燥不已。

衛寂慌忙垂下頭,顧左右而言他,“臣沒,沒什麽大礙。”

薑簷並不好糊弄,“到底咬哪兒了?”

衛寂隻得答他,“小腿。就咬了一下,當時隻是有些頭暈,過了一日便沒事了。”

薑簷:“我看看。”

衛寂站著沒動,他不想讓薑簷看傷口,因為挨咬時他是坐的,腳尖不小心踩到伏在石塊後的淡黃斑點的小蛇。

因此咬的位置有些奇特,是膝蓋內側。

一般挨咬的都是小腿,衛寂不知該怎麽跟薑簷解釋為什麽這個地方挨了咬。

薑簷見衛寂遲遲不動,抬頭就見他眼神閃躲,薑簷耳尖不自覺地動了動。

他扭過臉說,“你什麽地方我沒見過,有什麽好羞的?”

薑簷口中的‘你什麽地方我沒見過’,並非一句虛言,當初為給衛寂治腿,他倆赤膊在湯泉泡了兩月。

衛寂本來沒覺得什麽,被薑簷這麽一說,反而有些不自然。

僵持了良久,衛寂拗不過薑簷的意思,挽起褲管讓他看了咬傷的地方。

那條蛇不算太長,尖尖的毒牙,在衛寂左腿膝蓋內側留下兩個已經不太明顯的疤。

薑簷果然察覺到不對,“怎麽咬了這裏?”

衛寂支吾著,“就……不小心。”

薑簷抬眸瞅了一眼衛寂,衛寂動了動唇,擠出一個笑。

薑簷覺得他有些怪,但並未多想,看著那兩枚小小的疤,喃喃道:“真的沒事?會不會體內還淤積著蛇毒?”

比起從馬上摔下來,薑簷覺得被蛇咬更有可能導致衛寂分化延遲,因為他從小到大磕碰的次數都數不過來,但還是順順利利由常人變為陽乾。

衛寂搖搖頭,“應當不會。”

他體力雖差,但並不羸弱,一年到頭很少生病,所真是真的中了毒不該如此。

薑簷盯著衛寂腿上的疤,擰著英氣的眉頭,時不時便會煩躁地嘖一聲。

衛寂不知他在想什麽,心中越發不安,他偷偷地放下挽起的褲腿。

薑簷原本半蹲在衛寂身旁,後幹脆坐在腳踏上,俯身趴在衛寂的膝上。

他枕著衛寂,仰麵靜靜望著衛寂,仿若一頭乖順的大獸。

衛寂心神微動,僵坐在床榻上。

薑簷計較道:“你就不該去涼州,這樣就不會被蛇咬,也能早些遇上我,你本來就該先認識我。”

聽到他這種黏糊糊的口氣,衛寂便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該說什麽好。

薑簷又問,“你被蛇咬了,他有沒有去看你?”

衛寂一時沒反應過來,“殿下說的是誰?”

薑簷的目光膠在衛寂臉上,將自己的不悅直白暴露給衛寂,“你別誆我,我都與人打聽了,他就住你隔壁。”

衛寂這才知道薑簷說的是許懷秉,不由張了張嘴,皺著臉,一副為難的模樣。

看他這樣,薑簷哼了一聲,拉過衛寂的手蓋在自己眼上,不想跟他說話。

衛寂有心哄哄薑簷,可想到今早許懷秉說的那些話,他思緒紛亂,猶如被石子攪亂的湖麵,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最終衛寂隻在心裏長長地歎了一聲。

哎。

-

平心而論,與許懷秉成婚,可以說是百利而無一害。

許家是真正的簪纓世家,四世三公,隻要讀過書,便知道岐孟一氏。

這樣的門庭十分講究清譽,因此許家的兒郎不能納妾,不可狎妓,更不能休妻。

許懷秉的父母都留在岐孟,便是他成婚了,他們也不會常來京城,隻是偶爾小住,這就少了許多齟齬。

上沒有公婆,下沒妯娌,夫君還不會三妻四妾,這樣的人家誰不想去?

加之許懷秉的才情與皮相都很出眾,他簡直就是香餑餑,最佳的夫君人選。

衛寂若真分化成陰坤,與許懷秉成婚,既可以離開侯府,又不會影響仕途,還有一個前途無量、可能會位居人臣之首的夫君。

他倆未必會情深不壽,但就像許懷秉說的,他會敬他,重他,能做世人口中的舉案齊眉。

這跟衛寂心中所想的婚事並無區別,唯一的不同是他幻想中嫻靜的夫人,變成清雅的夫君。

衛寂從未想過與人相愛,因為情之一字,最是讓人難懂。

當年他父母那樣相愛,後來還不是兩看相厭?

一個鬱鬱而終,一個另娶他人。

衛寂母親去世時,衛宗建並沒有在府中,回來後聽聞發妻去了,隻是默默了很久,連一滴淚都沒有。

想起他母親臨終前的模樣,衛寂便覺得難過。

所以他一直覺得,平平淡淡才是好,夫妻之間便該相敬如賓,不談情愛。

這樣一想,許懷秉確實是最好的選擇,與誰過一生不是過呢?

更別說許懷秉極為優秀,還不會輕易跟人起口角之爭,跟他這種溫吞的、不善言辭的慢性子不正好相配麽?

或許許懷秉也是看中他的穩重,他們家世又正好相當,兼之對他心中有愧,所以才來求娶的。

除了性別不對,可以說許懷秉哪哪兒都合乎衛寂的心意。

若是他分化成陰坤,那最後一個拒絕的理由都沒了。

衛寂看著枕在膝頭的薑簷,止不住地想要歎氣。

薑簷原本還在生衛寂的悶氣,闔了一會兒眼睛,困意便泛了上來。

他不懂醫,也不喜看書,但這幾夜一直在翻有關分化的醫書,一邊打瞌睡一邊撐著眼皮看,竟也看到了半夜。

薑簷睡得並不沉,金福瑞端著熬好的藥進來時,他便立刻醒了。

淺淺睡了一覺,薑簷早忘了睡之前自己在生氣,盯著衛寂將湯藥一滴也不剩地喝了。

待他喝完,薑簷拿了一盒茶果子給他,一臉緊張地問,“怎麽樣,喝了這藥此刻有沒有不同之處?”

一旁的金福瑞笑了,“便是靈丹妙藥,也沒有喝了就見效的道理。不過小衛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諸天佛祖一定會保佑他平安無災,一切順遂。”

薑簷嗤了一聲,“天下這麽多人,佛祖能管得過來?更別說世間未必有這東西,靠他保佑,還不如再多找幾個大夫。”

衛寂一個激靈,忙阿彌陀佛了幾句,愁著臉說,“殿下慎言。”

金福瑞信佛,跟著合掌阿彌陀佛,嘴上叨念著‘莫怪莫怪’。

看他倆這樣,薑簷兩條眉毛一豎一沉,心中是十分不屑鬼神之說,但到底沒再口出惡言。

章鑒給衛寂寫的方子本就是以溫補為主,不是什麽對症猛藥,他現在的情況也無法對症。

衛寂喝完除了覺得身子有點熱,並無其他感覺。

從東宮回來時,紅霞漫天,落日西風噪暮鴉,一向繁華的盛京此刻卻透著孤寂之象。

不知道衛寂是受心情影響,還是這個時辰,這個時節就是如此,穿過鬧市時才有了幾分喧囂。

回到侯府,衛寂推開房門,便看到案桌上那個漆紅的長盒子。

他靜了幾息,走過去打開了盒子,裏麵盛放著幾卷封著火漆的紙。

衛寂靜靜看了一會兒,然後重新蓋上了盒子。

-

隔日衛寂故意錯開了時辰,比平時晚到了兩刻鍾左右,這才避開了許懷秉。

到書閣時,除他以外所有人都來了。

倆世子看到晚到的衛寂,目光錯愕不解。

他們還以為衛寂今日不來了,不承想竟是來晚了,這可是新鮮事,堪比太陽從西邊出來。

薑簷滿臉的焦躁,在看到衛寂那刻,長眉才舒展開。

衛寂從來沒晚到過,薑簷還以為人出什麽事了,甚至派人去侯府打探消息。

唯有許懷秉很平靜,隻在衛寂進來時抬頭,從容有度地朝他頷首。

衛寂僵硬著回了個禮,便趕忙穿過去,坐回到自己的位子。

他剛坐下來,前麵的薑簷便迫不及待地問,“今日怎麽這麽晚?”

衛寂避重就輕,“昨夜睡得晚了一些。”

睡得晚是真,他昨晚熬了一會兒,終是將皮影做好了。

等衛寂將這個消息告訴薑簷,本以為他會高興,對方卻幽怨地看著他,“你也不必為了討我歡心,把眼睛熬成這樣。”

衛寂默默無言,好似他怎麽做,在薑簷眼中都是為了勾引他。

旁邊的兩個世子聞言,交換了一個‘又來了’的眼神。

這樣的場景他們不知看了多少次,以前是覺得衛寂軟骨頭,如今再看來,膩膩歪歪的人未必是衛寂。

倆個世子越發盼望著太子趕緊幫皇上監國處理朝政,這樣他們便不用整日來東宮,念著枯燥乏味的書。

不多時許太傅來了,薑簷正過身子前,又用那種黏糊的聲音說,“日後不準再這樣。”

衛寂頭皮麻酥酥的,恨不能捧把土將自己埋了。

聽太傅授完課,薑簷快步回去看衛寂做的皮影。

皮影工藝複雜,衛寂做了整一月才趕製出兩個,做得還算有模有樣。

一個身著玄衣,頭戴玉冠的是薑簷,另一個青衣,長發綰在玳瑁裏的是衛寂。

衣袍上的紋飾跟冠,都是衛寂一刀刀鏤刻出來的,這非常考究手藝,好在衛寂功底不錯。

他的小像是薑簷所畫,薑簷還故意在小像臉上暈了兩坨紅印。他非要讓衛寂敷彩時,將臉上的紅印敷上去。

衛寂雖不願意,但不好忤逆他的意思,隻得給‘自己’的臉上敷了兩團粉,像搽了胭脂似的。

薑簷很是喜歡衛寂做出來的皮影,拿在手裏不停把玩。

他將自己的小人兒塞到衛寂手中,自己則拿著青衣小人兒,也就是衛寂模樣的皮影。

皮影上麵牽著三根線,薑簷動了一根,手裏小人兒的腦袋便左搖右擺,再動一根,手臂跟著腦袋一同擺動。

若是衛寂能像這小人兒一樣搖頭擺腦,薑簷光是想想便覺得可愛。

他自己玩的不亦樂乎,卻不許衛寂這樣擺弄他的小像皮影,更不許衛寂笑話他的小像皮影。

衛寂隻能老實拿著手裏的皮影,讓玄衣皮影威嚴地站著,不滑稽地搖晃著腦袋。

薑簷故意操縱著皮影走到衛寂麵前,然後擺弄著,要它的腿一下子抬到腦門那麽高。

薑簷:“你看,它的腿能抬這麽高。”

衛寂腦子轟的一下,撇開眼睛並不想看。

他越是不看,薑簷越是往他跟前湊,“你看,它還能扭腰。”

好好一個皮影,從薑簷嘴裏說出來便變得有辱斯文,衛寂耳根子火辣辣的,忍不住動了一下手裏的皮影。

薑簷看到後,立刻說,“不準你動。”

他一向不講理,衛寂隻好老實待著。

突然薑簷操縱著皮影湊近衛寂手裏的小人兒,在小人兒腦袋上飛快碰了一下,之後惡人先告狀,“你親我做什麽?”

衛寂一愣。

薑簷又湊過來,讓他的小人兒親了親衛寂手中的小人兒。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衛寂,繼續倒打一耙,“你還親?”

衛寂跟手裏的小人兒都冤枉壞了,“臣沒有,是殿下……”

薑簷像是早想好了說辭,不待衛寂說完便飛快道:“這個是你,你手中那個皮影才是我,這不是你親我麽?”

衛寂漲紅著臉,張張嘴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薑簷掀眸看了一眼衛寂,再次讓小人兒親了過去,“你怎麽總親我?”

衛寂像是聽不下去了,把眼睛垂下。

薑簷等了一會兒,見衛寂仍舊什麽反應都沒有,他胡亂擺弄手裏的線,“你說話!”

衛寂低著頭說,“臣沒話可說。”

衛寂從未這樣回過話,薑簷終於不再動手裏的皮影,看著衛寂良久,但衛寂卻沒有抬眼看他。

薑簷放下皮影,傾下身,兩手捧在衛寂麵頰,“不許你生氣。”

衛寂幹巴巴說,“臣沒有生氣。”

“沒有怎麽不看我?”薑簷手掌收緊,把衛寂的嘴擠成了小雞嘴,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衛寂因薑簷這幼稚的舉動而無奈。

說不生氣是假的,還是有那麽一點點的,於是衛寂抬手撥開了薑簷。

至於他生薑簷什麽氣,衛寂自己也說不上來,總不能真是因為他不讓自己玩他的皮影小像,他卻折騰,甚至是取笑自己的皮影小像。

他家裏的弟弟妹妹都不這樣幼稚。

不僅如此,薑簷還不肯好好說話,非要擠自己的臉。

還有畫小像的時候,薑簷不許衛寂把他畫醜,但他給衛寂畫的時候,卻故意在臉頰上了兩團紅,哪有這樣的?

但他是太子,是儲君,衛寂覺得自己不該小心眼。

被撥開的薑簷偷偷看了一眼衛寂。

衛寂始終垂著眼,麵上還有薑簷捏他臉時留下的紅痕,跟皮影小像幾乎一模一樣,紅撲撲的,很是可愛。

薑簷硬邦邦說,“別生氣了。”

衛寂回,“臣沒有生氣。”

薑簷心說,沒有生氣怎麽一直不看我?

薑簷看了衛寂一會兒,拿起自己的皮影小像塞給衛寂,“你動罷,我不說話了。”

衛寂眼睫動了一下,但仍舊隻是拿在手裏。

薑簷牽著衛寂的手拉扯那三根線,折騰那個看起來威嚴英氣的皮影,“我在踢腿,我在扭腰,我在搖腦袋。”

衛寂眼眸漾漾,嘴角不可控製地彎了彎。

“但就是你親的我。”薑簷喉口像是含了蜜似的,不然怎麽說話時有一種黏糊的甜膩,他翹著嘴角說,“你的皮影親我的皮影。”

他緊挨著衛寂,讓自己的皮影也親了一口躺在地上的‘衛寂’。

薑簷心想,衛寂生氣了,他也可以親一親他。

衛寂呼吸急促,恍惚間他又聞到了那股味道,世間又變成那個可以用氣味辨別的鮮活世界。

薑簷操縱著自己的小像正啄著另一個時,動作突然一僵,他先是嗅到氣味,之後餘光才瞥見神色不對勁的衛寂。

薑簷不自覺靠近衛寂,鼻翼不停翕動。

他也聞到了。

薑簷仿佛一個采珠人,他埋在衛寂脖頸,想要撬開蚌殼似的,一直用鼻尖拱衛寂。

衛寂最先恢複冷靜,因為那股味道又消失了,世界恢複了原本的清靜,唯有在他身上蹭來蹭去的薑簷,彰顯著方才的異常。

他是不是快要分化了?

這個念頭剛浮出腦海,他便被薑簷推了推。

一滴熱汗從薑簷的鬢角顫巍巍滑下,在他刀削般的側臉留下一線濕意,那雙眸也泛著水光。

薑簷用了十分的克製,才從衛寂頸窩挪開,他嘶啞著說,“叫金福瑞送你回去,我到雨露期了。”

本來還有兩日,但被衛寂的氣味一刺激,薑簷提前進入特殊期。

他謹記著章鑒的囑咐,壓抑著本能,不敢在雨露期離衛寂太近,怕會影響衛寂分化。

衛寂還沒反應過來,薑簷已經推開他,然後踉蹌著爬到睡榻上,用被褥裹住自己,背對著衛寂,發著抖說,“你快出去!”

聽著嗓音嘶啞至極的薑簷,衛寂心口緊了緊,怕自己待在這裏讓他更難受,他趕忙起身朝外走。

走到門口不放心,衛寂回頭看了過去。

薑簷不知什麽時候翻過了身,整個人埋在棉被中,隻露出一雙眼睛黏在衛寂身上。

見他回頭了,薑簷忙將那條被縫合上,但很快又舍不得地撩開了一點,用濕漉漉的眼睛望著衛寂。

衛寂的腳被這樣的目光釘住,片刻後還是咬牙走了。

金福瑞候在偏殿,聽到衛寂喊他忙跑過來,“怎麽了,小衛大人?”

衛寂急道:“殿下雨露期到了,快去請禦醫。”

金福瑞吩咐人去叫禦醫,自己則進了寢殿看薑簷。

衛寂不敢再進去,隻能站在殿門口,在寒風中吹了一會兒,金福瑞出來說薑簷要他送衛寂回侯府。

衛寂望了一眼殿內,低聲道:“殿下難受,還需您在身邊侍候,我自己回去便可。”

金福瑞一臉為難,“殿下吩咐的,咱家不敢擅自做主。這樣罷,咱家送您到門口,看著您上馬車,也算完成了殿下的交待。”

衛寂:“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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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後,衛寂心總靜不下來,連書都看不進去。

小廝來添茶時,見他皺著眉在屋中踱步,不免心生疑惑,“公子可是病了?”

衛寂搖搖頭,讓他出去了。

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衛寂忘記這是新添的,入口後燙得他麵色擰成一團,舌上火辣辣的。

衛寂不住揉鼻,這口熱茶下去,嗆得他鼻頭都不舒服,像泡進了水中,酸酸澀澀的。

那股酸澀感好半天沒下去,周圍的氣息叫他心煩意亂。

老太太差人過來請衛寂過去用飯,他忍著不適去了。

正用飯時,東宮的人來了,說是太子殿下發了熱症,明日衛寂不用去東宮。

金福瑞親自來的,麵上帶著笑,話說的滴水不漏。

“打擾老夫人與侯爺了,咱家來除告訴小衛大人殿下熱症,還想從小衛大人拿一串犀牛角珠。說是犀牛角磨碎了入藥,可以緩解熱症。聽聞小衛大人有一串年份久的珠子,禦醫說年份越久入藥越好。”

衛宗建沒有多想,轉頭對衛寂說,“那快去給金公公拿,莫要耽誤了殿下服藥。”

衛寂應了一聲,帶金福瑞回了自己院子。

屏退其他人後,金福瑞將一包東西給了衛寂,“這是殿下的貼身之物,殿下要咱家親手交給您。”

衛寂耳根一熱,接過那包東西,問金福瑞,“殿下沒事罷?”

金福瑞歎了一口氣,“食欲不好,連藥都不肯喝,這次鬧得竟跟第一次發熱症似的,真是怪事。”

衛寂提起心,擔憂道:“那怎麽辦?”

金福瑞目光放在衛寂身上,“咱家這裏倒是有一個法子,就是不知您願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