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衛寂在紙上寫了數十遍名字,許懷秉眸光波動,開口說,“寫字也要手感,你現下若是沒有,可以等兩日。”

衛寂搖了搖頭。

他了解他父親,拖得太久對方一定會說,“左右不過兩個字,你這墨跡的性子什麽時候才能改一改?”

又寫了兩遍自己的名字,衛寂忽然意識到自己這樣拖著,許懷秉也走不了。

怕耽誤許懷秉的事,他選了幾個還算滿意的字樣,拿給許懷秉看。

衛寂一臉忐忑地問,“有好看的麽?”

許懷秉看過之後,抬手指了其中一個。

衛寂正要回去寫,轉身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後的許懷秉叫他的名字,“衛遲。”

衛寂聞言一怔,他的乳名叫遲遲,整個侯府隻有他母親叫過,因為遲字在他母親家鄉寓意很好。

許懷秉知道這個乳名,是衛寂給他看自己外祖父留下的手劄時,裏麵夾了一封衛寂母親生前寫給他的信,開頭便是‘遲遲’二字。

自他母親過世後,便沒有人再這麽叫過衛寂。

許懷秉一句衛遲,親昵之中又帶著內斂的克製,倒是符合許懷秉的性子。

“我在茶寮所言,一字一句皆由心而出,你若肯嫁,我會護你周全,予以敬重。”

許懷秉的眼眸如一麵水鏡,凝視著衛寂,映出他錯愕的模樣。

上次許懷秉說得含蓄,這次算是挑明了。

他的求娶直白、平和,還有帶著他慣有的理性。

先將自己能許給衛寂的拋出來,至於要不要由衛寂來選。

半晌,衛寂的喉腔才吐出聲音,“我未必會分化,而且當初也不一定是因為蛇咬才遲遲沒有分化,你不必如此。”

他委婉地拒絕了,許懷秉那般聰明的人,此刻卻像沒聽出他話中的意思。

許懷秉神色不變,那雙剔透的眸泛著溫潤之色,他道:“你便是沒有分化,我今日的話也作數。”

衛寂的唇動了一下,被許懷秉這話駭住了。

他沒有分化那便是普通人,許懷秉這話的意思是要娶男妻?

別說岐孟一氏不會同意,就是衛宗建那關都過不去,若不是分成為陰坤,他父親是不可能讓他嫁給別人的。

衛寂不知許懷秉為什麽要這樣說,是因為喜歡他麽?

這怎麽可能?

他倆五年未曾見過,期間書信也沒通過一封,隻在涼州相處了半年,走時衛寂還帶著怒氣不告而別。

這行為在許懷秉看來,該是多麽無禮的一件事。

更何況那時他倆才十三歲,這個年紀看到湖中的鴛鴦都以為是一對互啄的野鴨子。

許懷秉臨走時,還給衛寂留下了八篇自己寫的策論,這是他押的科舉策論題。

科舉押題早已不是新鮮事,發展至今還生出一批專門幹此營生的儒商。

皇上出的策論大多是古今之弊病,若正值這年施行改革,那題目多半與新法有關,押題就會容易許多。

但即便壓中題目,未必能一舉高中。

縱觀那些能押中的科考,鞭辟入裏的文章大把,花團錦簇的文章也大把,門檻反而被抬高。

想要在一眾深雕細琢過的策論中出彩,不僅要博學,還要有深刻的見地,與超出常人的神鬼之才。

許懷秉以字見長,名頭在外這些年,沒有寫過一篇策論。

世人都知道他有才情,卻不知道他的文字功底也這樣深厚。

衛寂捧著那八卷密密麻麻的策論,原本隻是掃了一眼,看到裏麵的內容,不自覺坐到梨木椅上,細細讀了起來。

許懷秉的字真有魏晉之風,筆法精妙,行雲流水般自在灑脫。

在茶寮時,許懷秉說幫他入仕,衛寂並沒有當真,沒想到他竟真放在了心中,寫出這樣的文章供他參考,還一寫便是八份。

衛寂捧著策論,如捧燙手山芋。

許懷秉將他弄糊塗了,他想不通許懷秉為何要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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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東宮的人來請衛寂時,他正伏在案桌上,看著那幾卷封上火漆的策論。

衛寂隻看了幾行,便強行將目光從紙上拔下來,然後卷起來,封了火漆。

他相信,許懷秉送他八卷策論,不是讓他作弊,應當是供他參考,為他下筆開拓思路。

衛寂不看,倒不是怕被許懷秉的策論影響,當然他有些擔心。

但最主要的是,他過不了心中那關,總覺得讀了看了,便受了許懷秉的恩惠,也是變相應了他的求娶。

衛寂回神他對小廝說,“你與那人說,我馬上就好。”

小廝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

衛寂將策論放到長條的木盒之中,整了整衣衽,便匆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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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門口,看到那輛巨輪高頂,套著兩匹紅棕大馬的車,衛寂心中一驚。

這不是太子殿下的車輦,怎麽派這輛過來接他?

薑簷的輦規格要比尋常馬車大一些,內置著矮幾,以及鏤雕的火爐,軟墊都是貢緞。

衛寂坐進車內,東宮派來的小太監隔著車簾軟聲道:“食盒有點心,殿下給您備的。”

衛寂道了一聲謝,打開食盒,裏麵是碼得整齊的精致果點。

在大庸,人避馬車。

因此這一路行得極為順暢,隻是路線不太對,不是去東宮的路。

衛寂心中雖有疑惑,但並沒有多問。

行了一盞茶的工夫,車輦停到了公主府。

小太監搬來踏凳,請衛寂從車上下來,又帶著他穿過抄手回廊,過假山,繞進暖閣,上了二樓。

薑簷早已經等在裏麵,他是個急性子,站在樓梯口朝衛寂抱怨,“怎麽這麽晚?我方才與你招手,你都不理我。”

“臣沒看見。”

到公主府,衛寂哪裏敢東瞧西看,一路是垂著眼來的。

薑簷沒再說什麽,倒是閣內傳來薑箏慢悠悠的聲音,“小衛來了?”

衛寂進去後朝薑箏行禮。

薑箏坐在貴妃榻上,旁邊的昭文懷裏抱著一隻雪白的貓,她臉蛋被火烤得紅撲撲,頭發卻有些淩亂,還斜插了一支紅梅。

方才昭文趁著兩個人大說話,偷偷在薑簷頭發裏塞了不少梅花瓣,被薑簷發現後好一通教訓,鬢發因此亂成了這樣。

看見衛寂,昭文撲過去要他抱。

不等她挨到衛寂,薑簷攬臂將她一把抱起,另一隻手去拉薑箏,“你們都出去。”

薑箏從他手中接過寶貝女兒,別有深意道:“行行,我們出去,一會兒大夫就到了,把人藏好一點。”

薑簷麵色一紅,嘴上卻嘟噥著,“不用你管。”

說著將薑箏跟昭文關到了門外。

昭文不甘心地拍了拍房門,“舅舅。”

“乖,我們回去,別打擾你舅舅跟……”

薑箏故意沒說後麵的話,抱著昭文離開了。

薑簷狠狠地磨了磨牙,一轉頭見衛寂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臉上的凶相一斂,悶頭坐回到貴妃榻。

衛寂不解其意,“殿下怎麽叫臣來公主這裏?”

薑簷拽過軟枕抱在懷中,揪著軟枕垂下來的流蘇,甕聲甕氣地說,“看病。”

衛寂的心提了起來,“殿下病了?”

“給你看病。”薑簷抬頭,幽幽地看著衛寂,“遲遲不分化總得有原因罷。”

衛寂頓時像被人摁水中,一種說不清的窒息感漫上來。

薑簷並未察覺到衛寂的異常,還在問衛寂今日身體有沒有變化,比如高燒、嗅覺變得靈敏。

衛寂抿著唇,搖了搖頭。

薑簷拉過衛寂的手腕,又開始給他把脈。

自然是什麽都瞧不出來,因為薑簷根本不懂醫,摸了衛寂的脈管一會兒,他又將手搭在自己腕上。

兩者的區別,薑簷壓根分辨不出來,倒是把衛寂弄得很緊張。

無論是薑簷,還是許懷秉,自知他有可能會分化後,都將目光放在他身上,這讓衛寂很不自在,不由想起當年衛宗建教他騎馬一事。

對方越是盯著他,他越是驚懼不安,手腳都不知放哪兒。

如今這種感覺又回來了,好似他不趕緊分化,就會辜負旁人的關懷。

衛寂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然後藏到了袖中。

見薑簷看了過來,衛寂喉口發緊,“臣覺得自己如今這樣很好,並不是很想分化。”

薑簷眉頭夾了一下,“你這是什麽胡話?”

衛寂沒說話。

薑簷繼續訓斥,“餓了食飯,渴了飲茶,病了便該看大夫,這事怎麽能任性?”

見衛寂臉色有些白,薑簷的聲音忽地低下來,“你是怕不能分化,我嫌你,你才諱疾忌醫?”

“真是胡鬧。”薑簷硬邦邦說,“我又不是那樣的人,你以前……我不也沒有說什麽?叫大夫來看你,是想知道哪裏的錯處,若不能分化,會不會有什麽損傷之處。”

就像出疹子似的,疹子悶著長不出來,人一定會高燒。

衛寂不分化是小,若是因遲遲不分化,傷了身體怎麽辦?

未料到薑簷是這樣想的,衛寂不免有些羞愧,垂下眼不好意思看他。

“大夫是一定要看的,你與我撒嬌也沒用。”薑簷拽了拽衛寂的衣袖,“把手拿出來,不許你藏起來,我還診脈。”

聽到這話,衛寂呼吸一滯,頭垂得更低了,手也不自覺往袖裏攏了攏。

薑簷又拽了拽衛寂的袖子,直勾勾盯著他。

衛寂耳根幾乎要滴出血,隱約間他聞到一股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