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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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說不出的靜。隨著胡宜一聲宏亮的叱令,整個軍隊訓練有素的大煞步。然後就再也沒有聲息了,仿佛連風也停止了。明明是那麽多的人,四周卻彌漫著一種比悲涼更讓人恐懼的死寂,士兵們個個垂下了頭,何渝那張經年不變的臉上輕微的扭曲著:“……自修。”
“不會……”我拚命的搖頭。他們的目光始終落在我身後,可是……,可是我不相信。“都什麽時候了,居然集體跟我開玩笑。”我使勁兒想技出一個笑,卻在這個時候看到胡宜把頭偏了過去,我胸中一火,立即跳下馬,自修跟著就摔了下來。
……我沒有伸手抱住他。
我的手已經無法伸出去了,就在這一刻,全身的血液都已僵止……。自修的身體微微弓起的橫在地上,銀色的鎧甲散發出一種無以複加的冰冷……,他的背已經被無數箭支紮成了蜂窩。
我無助的回頭,何渝“唰”地一下從馬上衝下來抱起自修,然後在大家的麵前,輕輕把那頭盔摘下來,一種軍中最普遍的儀式,看得我目瞪口呆……。長發紛散的瀉下,劃出一道道纖韌的弧度,成為這低沉空氣裏唯一的生動。我慢慢俯下身子,手中緊緊捏著一絲空氣:“何渝,你會讓他好起來,對吧?”
蹲在地上的人緩緩抬起頭,眼中刻出一道絕望:“琅琊……他已經死了。”
風,吹起,……,寧靜而婉轉的容顏,輕揚在風中的發絲……一如秋葉靜美。北極玉辰初綻,星芒若箭,每一道無比清晰的劃過眼眸,……是啊,萬箭穿心,豈有不死之理。
想閉一下眼,然後認真的接受……,結果再也無法睜開,整個身體就這麽不受控製的一頭栽下去,什麽都不知道了。
………
清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了,似乎我也受了點傷,左臂上挨了兩刀,右腿中了一箭。何渝一直坐在床頭,我無力張口問他什麽,他不停的說,說了很多。說我們現在已經在許國界了,胡宜已經集結了八方賓侯,也算是做到萬無一失。說楚軍掉滿了兵久盤踞曲江上遊,畏我兵勢強大不敢冒進。說吳國在耗費資源楚國在居高守險,我們斷然不可能衝上去迎其鋒芒,他們下來也是送死,兩軍互相拴製,僵持兩界成了死局。可這仗自然要打,想必雙方損兵折將至今,誰也不能就此空手而歸,大家不會比耐性,都一樣迫不及待。
他說的全是戰況,說完了徑自分析起來,從來都不知道他會對戰況如此關心……,
我終於忍無可忍,躺在**艱難的問:“自修呢?”
“他……沒有跟我們回來,遺體已經中途從知州運回吳中,八百裏加急在報,淺陽是不會允許他馬革裹屍、埋骨荒疆……”
然後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翻轉過身體背著何渝,他眼中濃重的哀傷幾近讓我窒息。帳子裏仍舊靜靜的,靜出一片噬骨的虛空。我一直想一直想,邊想邊流淚,止不住的思潮如鎖不住的泉眼般一汩汩的往心頭竄,驚覺到床單已經濕了一片,我趴在**小聲說:“何渝,我想回去,想去看看將軍府和禺怏宮,……那裏有我們的過去。”
“恩。”他有些含糊的應著,然後有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的一愣,說:“之前在知州境,也想過就這麽帶你陪自修一起回去。可是知州郡守的一句話……,昔年鎮西二將乃吳師之上梁,今逢戰事告急,西寧將軍陣亡在際,此時抽身調離,恐軍心不穩。望當務之急振兵再戰,以激士氣,以補前愆……國之大局為重。”
“是……嗎,”我用力吸了一口氣,如以前經曆過的無數次一樣,國之危難,鎮守前關的烈士,我們連去祭奠去緬懷的時間都沒有,就要渾然忘我的去投入下一場激戰,無論犧牲的是親人、朋友、還是什麽不相幹的人……。我仰頭望著白色的帳篷,白色的床單,白色的蠟燭燃起了光陰荏苒……就象無數隻白蝴蝶在眼前翩翩起舞,……可伸出手的時候,它卻幻滅了,蝶兒的殘片碎了一地,純潔而又脆弱的,在習習涼風的深秋裏,尤是冰冷。……“這道理我懂,真的懂。可是……”可是……真正生離死別的時候,一下子就……空了。以為沒有被填滿過的地方,空了的時候才知道,那裏麵曾經是多麽的充實……
“琅琊,你要堅強,無論發生了什麽事,無論誰離開了,都要……要……”他輕輕壓在我背上,那聲音震動了我的背脊,末了竟有一絲異樣,我感到背心涼了涼,……他也哭了,伏在我背上哭。
我一直以為,何渝是個不會有眼淚的人,然而這一刻他顯得尤其軟弱……。我明白,他已經失去了一個朋友,所以再也不能容忍我因此而更加的消沉下去,在這樣一波又一波不斷的催襲之下,他那根最堅韌的底線完全失去了作用,在他微微顫動的身體裏蔓生出一種無力又無助的茫然可憐。
然而他錯了。相形而言,自修仍是最了解我的那一個,……所以才會做得那麽義無反顧。
-----我不後悔,與你並肩作戰,乃是我今生最大的夢想。
既然你至死不悔,我又豈能輕言放棄。……,所以不必質疑,所以心中坦然,所以我……絕不能放棄自己。一個為了讓我放開心胸去做而不惜損命的人,我怎能再辜負了他。“何渝,不要哭,……我們還有明天。”製止別人的同時也極力收回了自己的眼淚,眼前再度浮現了那四個在禺怏宮前擊掌盟誓勢必保家衛國的少年。“我會堅強,會帶著自修的份一起頑戰下去,用我的眼來代替他看著我們的吳國故土蒸蒸日上。何渝,我們一起……”
相信何渝,相信淺陽……這一次,我不放開任何人!一覺睡了太久,醒來以後……,世界仍要繼續走下去。
我那時真的很有信心…………真的、……
可終究還是錯了,並且這個錯誤是不能反複的。有些事情,不是信心可以代替,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我們所想象的那樣。於是早已錯在最關鍵的時刻,於是早已無法挽回,於是我們沒有將來。………直到很久以後,當淺陽獨自站在空寂的吳國大殿裏撕心裂肺的問一句:“為什麽……”,回答他的隻有宣事殿頂上幾根搖搖欲墜的黃粱。……那時我們才肯相信,這個世界永遠也無法定論。
夢想……其實隻是個殘酷的開始。
吳淺陽五年九月,吳楚雙方未免糧盡兵竭,並下戰書,於初七午時約衡陽宣書開戰。楚軍兵分三路,中軍直上衡陽關,左翼繞巍嶺東下行七十裏,右翼曲江下行五十裏,於衡陽關左右伏棲備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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