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眼睜睜的看著箭簇劃破氣流,短短數秒,我已在心中叫喊了無數次……,可就是無法張口喊一聲宇文,不隻是我,身邊的陳煬亦驚得無法開口。
那支箭又狠又準,承載著我全數的恨意與敵意,穿過對方心口,沒了底。
我愣在牆頭無法動彈,一直看著敵人退兵……,吳國的士兵們振臂高呼,喊聲齊雲,他們口中叫“鎮宇將軍”,我卻沒有再度被認可的得意。一陣風沙吹過戍樓,我臉頰涼涼的,眼前迷蒙一片,漱漱的風聲聲回**在耳邊,天陰得仿佛要滴出水來,可落下的不是天的眼淚……。我彷惶的回頭看向先前聲音的來源,卻正好與人四目交接,那是剛退下戰場一身血腥未泯的胡宜。他有些木然疏離的凝視著我。直覺告訴我,在我剛才發愣的時候,這個人已經變換過了無數種表情,而最終選擇了這樣一種無所適從的態度麵對我,來掩飾他心底的秘密,以及怎樣也無法掩飾去的悲傷。
我強作鎮定的開口說道:“胡宜,為什麽要叫‘不要’……你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他伸出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是想要安慰我,可那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合不攏的嘴唇不停的嗡動著,最終還是未能緊閉,“你殺了宇文大哥……一切……一切都結束了。”
“是啊,都結束了,……等等……胡宜,你剛剛叫他什麽?……”
胡宜迅速低下頭,小聲說:“他……是胡宜表兄,……是我最好的大哥……”
我一下子怔住了。這話來得太快,如驚濤一般,表兄……大哥……這樣的稱呼……“胡宜,你為何不曾告訴我?”無論如何,給我點理由,至少這事情不要與我有關。
他的臉一下子煞白,“這……這是大哥……他不讓我告訴你………他說你知道了會……會走不了。”
宇文?走不了?……我腦中陡然閃過一個激淩,衝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領,“為什麽會和你爹去鄴城,為什麽要救我?該不會,該不會……”不行,我想不出來,實在太亂了。
他猛然一個驚醒,然後急切的說道,“那是……我爹敬重東方將軍的……”
“胡說!”我打斷他,“我當時的處境大家也是事後才知曉,吳天子連入殿官員都不告知,一個小小的徐州吏令又怎會知道?”
“我……不知道。”他支支吾吾的道。
“胡宜,你不僅心存欺瞞,而且這事情還不簡單。否則以你機靈,如果這事情稍微單純點,你至少會回答‘他既是我表兄,知道這種事情也並不困難’,……可是你沒有。”我仿佛一下子落入了深淵,甚至無法認可那樣毫無穿透力的話語,一切開始變得殘酷起來,至少對於我是如此。
胡宜白著臉呆呆看了我半天,像是極力思考的樣子,然後緊緊握住拳,臉閃向一邊,說出來的話斷然決然:“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就當他結束了罷。”
“胡宜,你走開……別出現在我麵前。”
“這不是你的錯,別……讓自己痛苦。”他說完一擰身,掉頭就跑。我茫茫然看著胡宜跑去的方向,一瞬間所有的直覺被推翻,心裏忽然有什麽東西崩解了,如果又錯了………如果又錯了我該怎麽辦啊?怎麽會,絕對……沒有理由……,想到這裏已是渾身發抖,就聽見身邊一個突兀的聲音忽然響起……
“你殺了他……哈哈………你真的殺了他。子昊他自做自受,活該有此下場……哈哈哈………他活該啊!”陳煬笑著,卻笑出眼淚來。“你想知道真相麽?一定想弄明白吧,我來告訴你……,前兩日那些詩詞什麽的都是出自他口。還有,他根本就不是什麽鑰城城主,他是楚國人,乃是我大楚盛陵君之子,我們到西疆是為了……”
“夠了!”我大叫。……夠了,無論是什麽,別讓我知道。“把他給我拉下去!”
頹糜而撩亂的笑聲越來越遠,零星破碎的在耳邊搖**不止,天地黯然,眼前的世界變成了一團亂麻,我衝下戍樓拚命的跑,奔跑中,天終於裂了開來,大雨瓢潑。風雲莫測,這天地在變,變得讓我無法喘息,我甚至無法整理出自己的心情,……拚命的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如果世間真有迷魂湯,誰能賜我灌一碗……,最終想找個人抱我,至少能讓我忘記一切……
一身濕答答的衝到何渝帳中,卻不見了人,隻看到台幾上躺著一張稱不上信箋的白紙黑字……
-----慕蝶家中白事,恕不請辭。何渝
短短十二個字,龍飛鳳舞,想必是倉促之下疾筆而蹴……,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原因,促使我想笑,結果就真的笑了,幾近瘋狂的笑。
他有妻子呢,我都快要忘了,那個無論七夕清明都能與他賞歌對飲風花雪月,有著與他同樣清遠雅致的妻子,那真是一對戴天眷寵的璧人,連我見了都深覺賞心悅目。
………
刀鋒抵在了胸口,一厘、兩厘,慢慢的沒入,然後停止了。持刀的人是渾身是血的陳煬,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出來的,更不知道他如何找到這裏,也再沒有心思幹涉了,隻是他說,“我有本事逃出來,自然要撈點什麽回去。”
我指指自己,我嗎?真有意思。然後拽起他的手就往無人處跑,我知道我又一次扭曲了別人的意思,可結果都一樣,生死也一樣……
大雨裏兩個人在飛奔,一直跑出了兵營,跑到了曲水之濱。對方顯然不曉得我意欲何為,又好像什麽都知道的樣子,慎慎的停了下來。我粗喘著氣,迫不急待的拉開了自己的衣襟,“……陳煬,我好看麽?……陳煬,你恨我麽?”
“美人計麽?”他嘲諷道,“莫非吳國的將軍為了阻止囚犯逃逸,連自己的身體都要用上?”
我做作的笑了,五指掐出一朵蓮,在風雨中旋轉了幾圈,素衣翻飛,他的刀尖在地上拖著,刺耳的脆響……,然後一切都開始瘋狂起來。大雨衝刷中,我聽見了鋼刀落地的聲音,衣片撕裂的聲音,一具渾身是傷的身體抱著我滾到河床邊沿。
他笑得低落而鄙戾,陣陣寒意,“別妄圖勾引我,我會先奸後殺的。”
“你還真是下賤。據聞吳國民風開放,沒想到開放到如此地步。”
艱澀的十指緊緊扣入另一個人的傷口裏,他是誰,他恨不恨我,我是誰,我在做什麽,此時這些都對我毫無意義。我離不開這個讓我瘋狂的境地,哪怕是一場噩夢,醒時還有比噩夢更恐怖更無奈的東西存在。
肉體猛烈的撞擊中,身上的人痛苦的說,“為什麽殺了子昊,他為了你連國命都敢違叛,為什麽你真下得了手!………為什麽我會跟著你一起瘋狂,我明明與你仇深似海!”然後一個火辣辣的巴掌煽上來,擊得我滿口腥甜,“你到底有什麽好的……,我統統都會毀掉。”
殺意迅速凝集,鞭痕累累的身體讓我想到了另一個,一片陰啞駭人的鮮紅交錯,那疲憊的眼裏滿滿的控訴,最終燃燒如猛獸,摩擦碰撞的聲音此起彼伏,身體以一個醜陋的姿勢扭曲著,感到胸被人劃開了,陳煬拿著一根樹枝搗爛了我身上所有完好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一種什麽樣的表情,更不願想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強烈的衝撞下,殷紅的血濺了出來,也不知是誰的。
風雨中他怪異的笑了,帶著殘忍與肆虐的欲望,“看著你痛苦,可是我這輩子最愉快是時光。”
鮮明的痛楚反而讓我清醒過來,我再也笑不出來,如果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被這樣**還能笑得出來的話……,我抬起的手,指向西麵不知名的地方說,“你知道鄴城的城牆有多高麽?……沒有人告訴我!………可我知道鄴城的城階是最純樸的青灰色,在風雨狂瀾中絲毫不會動搖………,我到今天還是什麽都不知道,他為什麽到死都不肯告訴我?!”
“他有機會愛你,卻沒有機會和你在一起,所以選擇了前者……”他的口氣恰是淡然,手下卻一用勁,粗糙的樹枝壓在我胸口斷成兩截,“你會知道的,東方,大家都很痛苦,認命吧!”
說完,從手腳糾纏中脫身出來,拾起地上的衣物穿戴,已經沒有了先前的瘋狂,轉而回複了一種機械似的落魄頹廢,站出數步之遠,俯視我的眼睛依舊仇恨異常。死亡的氣息俞發的凝重,再大的雨也壓蓋不去,……要動手了嗎?
我仰起頭,不卑不亢的回視過去,“陳煬,還有一句要問你………,你他媽的到底跟我有什麽仇!”
一道厲風呼嘯而過,殺氣騰升在對方原本就激憤的臉上猶如索命的羅刹。然後冷靜的,吐出四個字:“殺父之仇!”
殺父之仇……,果然是血海深仇。不知死者是誰,其實不必去問,說出來我也未必識得,戰場三年,征西兩年,東方刀下亡魂又何止千百。
“看來我今日是死定了。”我說。抄起身邊的鋼刀,直線拋了過去。
他接得很穩,卻遲遲沒有動作……,莫非如今連引頸一快都已是奢望……
夜很黑,對方的眸子很亮,那裏麵寫滿了掙紮。隨後掉頭,“如果是半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可那時候那家夥處處阻攔。然而現在已經……”他說著,已經離開很遠了。
秋天的雨沒有轟雷閃鳴,下得纏纏綿綿……,我全身一軟,無力的仰麵躺下,閉上雙眼。……誰來告訴我事情的前因後果,我想知道了。我並不想死,想活著知道這一切,就算無法挽回也要知道那個人曾經是如何的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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