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想還難過
太陽西斜了,風箏飛了起來,童林和小麗牽著線繩,仰著頭看著天上飄忽的箏,小聲地說話。三兒點了支煙,走回到剪水塘邊,就著塘硬上才發青的草皮坐下來,饒有興味地看著遠處童林和小麗。油菜花剛開放,星星點點,但刺槐花開得正盛,把不遠處的徐莊淹沒在一片純白色的海洋裏,即使是在剪水塘邊,也能聞到遠處飄來的刺槐花的暖暖的馨香。
過了一會兒,童林放飛了風箏,回到三兒身邊,牽牽厚厚的深色的格子長裙,坐在三兒身邊。三兒問:“怎麽放飛了?不多玩會兒?”童林搖搖頭,回身看看身後的剪水塘:“剪水塘裏還有蓮藕嗎。”三兒嗯了一聲:“這麽大的塘口就這麽放著,太可惜了。”
“可不就放著吧?要不幹嘛呀?”
“養魚,一年萬把塊錢好掙,這塘有十幾畝呢。”
“就記得錢。發鑽錢眼裏去了。”
三兒笑笑:“我想跟你一樣呢,沒那福氣呀。”童林鄙視地看了三兒一眼:“要不我跟我爸說去,叫他出麵給你弄個編製,到事業單位上班去。”三兒問:“你不說弄編製難嗎?”童林說:“那時候我爸夠不著,現在差不多吧?為你弄編製,肯定行。”三兒懷疑地問:“不會吧?我在叔那兒的地位有那麽高?”童林說:“我說行就行唄,就怕你不願意。”
“沒想到。”三兒覺得不可思議。
“不騙你。三兒,房價又要漲了。”
“又漲二十多塊吧?這也太快了。”
童林意外:“你也說快了?”三兒點點頭。童林接說:“這回是三十,吳先秦說的,他消息可靈通了,到處竄。”三兒問:“吳叔任命下來了吧?”童林說:“其實早就下文了,我爸走之前公布的。吳先秦說,清水的房價比周邊有些縣還低,均價到五百五是補漲,補漲還有二十塊的空間呢。我爸後悔了,說早該聽小三兒的。吳起的房子都不賣了。”
“這家夥真精明,要我也不賣。”
“真的呀?”童林看著三兒問。
三兒點點頭:“他脫困了,賣一部分房子就脫困了。”童林問:“你是說房價還要漲唄?”三兒又點點頭:“原來我以為十年漲到一千,看這架式,五六年就行,危機個屁。”童林也這麽看:“我也覺得不像危機。清風小區門麵房賣光了。我爸去清風小區看了,說門麵房都開店了,挺熱鬧的。三兒,你那門麵租虧了,現在人都租四百了,還是單門麵。”
“那沒辦法,”三兒說,“跟人約好了,兩年。地價現在怎麽樣?”
童林抱膝說:“沒聽說賣地,沒單位買呀。百利小區二期還早呢,開發公司沒錢。你想買地還是賣地?”三兒抽了口煙:“不買也不賣;沒錢買,舍不得賣。
”童林擔心地說:“把桐子路的房子做起來,那得要多少錢哪?”三兒踩滅煙頭:“不急,慢慢來唄。”
小麗跑了過來,扶三兒坐到草地上,一頭毛汗。三兒掏出紙巾,給小麗擦擦汗,埋怨小麗說:“跑幹嘛呀?”小麗笑著說:“我沒放風箏就飛了,怎麽飛了呢?”三兒問:“風箏線斷了吧?”小麗抱著三兒胳膊說:“不知道。跑著呢,跑著呢,突然就沒了。”
冷風吹過來,童林並起腿,裹緊裙子。三兒扭頭看看西天,太陽落山了,殘陽如血。童林遺憾地說:“要回去了。”三兒又掏出香煙,抽出一支,續上了,吸了一口,任煙從嘴裏冒出來。小麗用手把煙團劃散了,問三兒:“三兒你會吐圈嗎?”三兒搖搖頭。
天光暗淡下來。小麗牽著三兒的皮夾克後襟,隨三兒緩緩地往回走,童林跟在後麵。不遠處,刺槐花掩映著的徐莊上空升起縷縷炊煙。童林扭頭看著剪水河南邊,被齊人高的幹枯的蒿草和矮樹叢覆蓋著的高崗,問三兒:“高崗上怎麽還長那麽多草哇?”三兒說:“現沒人到徐莊來砍柴,徐莊也沒人砍柴。留家裏的都是老人、孩子,中年人都少;徐善良想找兩個人開機器都找不著,還到別的村找了。沒人,燒柴就少了,門口邊的柴火還燒不完呢,還有秸稈。條件好點的燒峰窩煤,我們家跟徐大慶家燒煤氣。這幾年徐莊還行。有田沒田無所謂,種田還掙不到錢,不如打工。”童林回憶道:“以前徐莊挺好的,家家是磚房。”
“那是虛假的繁榮。”三兒說,“徐莊就那幾年苦。高高興興地,用征地款做了假齊簷,都在家裏等社辦企業招工,上班當工人,拿工資,清水把當工人當脫產,以為自己跟街上吃商品糧的人一樣了,屁,影子都沒有。沒辦法,回頭又搶地種,得過日子呀。我們家的地是我跟秋子搶的;我拿把鐮刀,劃條線,跟秋子倆人守著,天黑了都不回家,誰搶就砍誰,把他們嚇的,說這小三兒怎麽跟老虎一樣,把我媽跟小西都嚇壞了。現在不知道誰種去了,我畢業就沒種了,那時候種地就掙不到錢了,賠錢。我媽不行,人太好了,跟徐二爺一樣。徐二爺也是大好人,打不過別人又罵不過別人,狠不起來,搶不到地。沒地真沒飯吃,供應糧油也要錢買呀,哪掙錢去?沒辦法,徐二爺就帶兒子出去要飯。他媽的真可憐,現在想想還難過。我媽說,她小時候就到徐莊來玩,從來沒見人出去要過飯,多丟人哪?”
“你跟秋子真是患難與共。”
“她爸叫她到供銷社住,不去。”
“三兒,秋子會回來嗎?”
“不知道。這回她能成功。”
上了機耕路,小麗牽上了三兒的手,橫著招呼童說:“快點呀你。”童林趕上去,牽上小麗手,和三兒一起,帶著小麗,並排往前走。對童林來說,這是個溫馨的時刻,也是失落的時刻;童林知道,這個剛洗盡稚氣,變得越來越成熟的帥氣的大男孩離自己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