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滿月一般的銅鏡,架在描漆的鏡架上,陽光射過來,銅鏡反射到對麵牆上的光斑中,赫然有鏡子背麵的雲雷四神紋,竟然是一麵透光鏡。

酒宴已經擺下,兩張席,兩張案,相對而坐。

秋陽從花窗中灑下斑斑點點的光,像給菜肴披了一身錦繡的衣。

窗簾換了淺碧色的素羅,堅挺而垂墜,不再因風而飄飄****的,那羅的織法,每隔七根紗就一扭轉,形成一個個小孔洞。小孔洞連成一條條橫紋,又再度過濾了一遍陽光,星星點點的光影令人眼暈,還未飲酒,竟似有些醉了。

酒是上好的九醞春酒,盛在銅樽裏,澄澈透明。魚膾、雉羹、蒸鱉、炙腰、煎雀、烤蛹……琳琅擺滿了桌案,竟有十幾品之多,比之前更加奢靡。

晏薇留神看那熊娥,隻見她侍立在旁,張羅著仆從們上菜擺案,並無異狀。晏薇心念一動,對公子琮說道:“我近日胃氣不合,不耐寒涼,這魚膾是不宜吃的,記得這是公子的最愛,不妨讓與公子?”

公子琮一聽便知晏薇想要做什麽,便一抬下頜,示意熊娥。

那熊娥囁嚅說道:“公子,這……隻怕於禮不合……”

公子琮一笑:“在這裏我就是禮,我說合便合。”

熊娥無奈,隻得從命。

晏薇又對熊娥淺笑著說道:“那個醯醬香螺,我最是愛吃,可否給我呢?”

熊娥抬眼看了看公子琮,見公子琮含笑點頭,便又把那菜換了過來。

就這樣來來往往,換了四五次。公子琮對晏薇使了個眼色,晏薇便打住了,自吃自己原來的那份,換過來的那些,隻略動了一兩箸,倒也沒覺得異樣。

宴罷,見眾人退下了,晏薇忙問道:“可否用銀器試過?”

公子琮笑道:“這個何消你說,自然早就試過,這毒不是尋常毒物,下毒之人也似乎並不想害死我,豈是銀器能探出的?”

晏薇輕歎一聲,說道:“倒沒看出她有何異樣來。”

公子琮道:“別急,日子長著呢……”

次晨。

晏薇被啾囀鳥鳴吵醒,隻覺得倦,不想睜眼,身子縮了一縮,像是要把自己縮回夢中一般。

昨日聽聞了那麽多意料之外的事,理應覺得不安啊,可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公子琮在,不管怎樣,就是覺得安心。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晏薇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就是那夜吧,三人一同出穀的那夜,晏薇意外地發現這個貴胄公子是個可依靠、可托付的人:大家都休息的時候熟記道路,背負著一個人嫻熟馭馬,麻利地揮劍伐竹、搓麻為繩……這一切,很難想象是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能做的事情。隻要有公子琮在,似乎什麽事情都能籌劃得當,準備萬全……

晏薇迷迷糊糊地半睜雙眼,驀然發現床頭似乎有個黑影,驚出一身冷汗,倏地坐了起來。

卻見床頭站著一個姑娘,十四五歲年紀,一頭又軟又黃的頭發梳著總角,兩邊各綴著一個雪青色的兔皮絨花。小眉小眼的,鼻子微微翹著,一臉驚惶,怯怯地說道:“奴婢是來伺候姑娘梳洗更衣的……”

這個想必就是熊娥的女兒了?長得倒是和她娘不像,晏薇笑道:“之前在這裏住了那麽長時間,沒人伺候不也過來了,何必多此一舉?”

那姑娘不知是沒聽明白還是怎的,鼻尖竟然沁出汗來,驚惶地說道:“若奴婢伺候得不好,姑娘再趕我走不遲。剛才驚著姑娘了,是奴婢的不是,奴婢給姑娘賠罪了……”說著便要下跪。

晏薇一把把她拉起來,說道,“哎!我不是說你……你盡管伺候便是。”

那姑娘還是怯怯的,問道:“姑娘,先淨麵可好?”

晏薇看到旁邊陶盆中的水微微冒著熱氣,便點點頭。

“水是不是涼了?要不要再續些熱水?”那姑娘絮絮叨叨地問著,晏薇用力搖了搖頭,隻覺得不耐煩,從小到大,什麽事都是自己做,不慣讓人伺候。

一輪滿月一般的銅鏡,架在描漆的鏡架上,陽光射過來,銅鏡反射到對麵牆上的光斑中,赫然有鏡子背麵的雲雷四神紋,竟然是一麵透光鏡1。那是因為鏡子磨得極薄的緣故,陽光直射過來,便可以隱隱透出背麵澆鑄的花紋。

那姑娘打散晏薇的頭發,用一柄鑲金骨梳慢慢梳理著。

晏薇隨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熊熒。”那姑娘答道。

晏薇奇道:“也姓熊?是跟母姓嗎?你父親是什麽人?”

熊熒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見過父親……”

晏薇聽了,便不再問。

那熊熒做事情手腳很慢,謹小慎微,一下一下輕輕地梳著晏薇的頭發,倒弄得晏薇頭皮癢癢的,渾身不自在,隻想打發她離開。

晏薇扭頭看到那盆淨麵的殘水,眼珠一轉,說道:“你先去把這水傾了吧,等下回來再服侍我。”

熊熒困惑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晏薇,隨即低低應了聲:“是。”便端起陶盆出了門。

晏薇見她離開,頓覺渾身鬆快,手腳麻利地綰好頭發,剛要更衣,便見熊熒已經走了進來。

“怎麽這麽快?”晏薇有些不悅。

熊熒倒是沒聽出來晏薇話中的語氣,回道:“就是傾到樓後的明渠裏,片刻便回來了。”

晏薇道:“哦……之前不是倒在那邊山穀深溝裏嗎?怎麽改規矩了?”

熊熒似乎又被驚嚇到的樣子,囁嚅道:“這盥洗後的水很幹淨的,隻倒在後麵便是,那邊深溝裏是傾倒穢物的。”

晏薇看她這個樣子,便不再說話,任由她服侍著穿好了衣服。

一晃已經過了幾天,一切全無異狀。

公子琮每日很忙碌,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似乎真把這小小的鎜穀當成封邑來經營。晏薇閑來無事,便到處走走。遠遠望見之前見過的那個女子,正在屋前紡織。

晏薇走過去笑道:“又見麵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那女子站起身來,施了一禮,說道:“我叫英梅。”

晏薇指著自己鼻子,說道:“我叫晏薇。”說完便好奇地看那織機,“這個織機好大啊……以前在懷都,都沒見過這麽大的。”

英梅笑道:“這是公子差人從外麵弄來的,說是薑國最新的式樣。”

晏薇一邊撫摸那織機,一邊問道:“這個怎麽用?”

英梅一笑,坐到那織機的橫板上,雙足一上一下踏動踏板,雙手穿梭如飛,示範了一下,笑道:“便是這樣了,和魯機2、腰機用起來差別不大,隻是幅寬更闊,用起來也更順手,也更省力些。”

晏薇看得眼花繚亂,問道:“你這是在織什麽?”

英梅道:“並絲浮緯二色暗花綺3。”

晏薇聽了這一長串名頭,更是不明所以,用力搖了搖頭,笑道:“不懂,我連最簡單的縑和素都不會織……”

英梅聽了這話,倒不像其他人那樣詫異,隻是說道:“每個人有不同的天賦,你在紡織一道上不精通,必然精通另外的某種技藝,上天待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取走你一樣東西,必然會給你另一樣東西。”

這話真說到晏薇心裏去了,晏薇笑道:“就是,就是!我天生手笨,紡織啊、縫紉啊、刺繡啊,統統不在行的……”

話音剛落,那瞽目老者從屋中摸索著走了出來,英梅見狀,忙過去攙扶。英梅扶著老者在屋前的石墩上坐了,又為他整理好衣服,輕輕覆上一條麻毯,方走回織機這邊。

晏薇問道:“你們過得還好嗎?”

英梅連連點頭:“很好啊!公子對我們很是照顧。知道祖父眼睛不好,上下樓梯不便,便為我們選了這塊幹燥高亢的地方,建了這房子。”

晏薇轉頭去看那房子,規製不大,但很堅固結實,建在夯土高台之上,避免了潮氣,高台四周都是緩坡,沒有階梯,想必是為了方便老人出入而設置的。公子琮一向在這些瑣事上麵最是思慮周詳、心思縝密的。

英梅又繼續說道:“在這裏住著,一切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家操心,自有公子安排那些兵卒料理,缺衣領衣,缺糧領糧。就是這衣服,也不拘平民不能服用織錦和絲衣的定製,讓我們也穿得上這麽漂亮的衣服。”

晏薇打量著英梅,隻見她身穿鵝黃色熟羅上衣,群青色織錦下裳,纖腰一束,更顯嫵媚,笑道:“那你就隻管織布,不管其他?”

英梅點點頭:“是啊,能織者織,能獵者獵,能耕者耕,所獲之物,除了自用之外,便都繳到公中,由公子調配。前日才裁斷了幾匹炭灰色的熟絹綺縠,說是要給穀中的耳順老人縫製夏裳用呢!”

“那你們就打算定居於此,不回故鄉了?”晏薇問道。

英梅道:“能住在這裏,也是福緣……凡是能安居處,何須強分他鄉故鄉呢?”

晏薇見英梅談吐不俗,又想起那日她曾按照公子琮的指點在地圖上點畫,想必是識字的,便問道:“你想必是讀過書、識得字的,不卻知是跟誰學的?”

英梅笑道:“是祖父教的。”

晏薇吃了一驚:“啊?老人家眼睛不便,怎麽教你?”

英梅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手心中比劃了幾下,說道:“就這樣教,我們祖孫平素也是這樣交談的。”

正說著,那老者口中嗬嗬有聲,手指比比劃劃。英梅臉一紅,說道:“祖父……說要出恭,失禮了。”說罷轉身服侍那老者進入室內。

晏薇離開英梅那裏,轉到那條連通兩座樓的卵石路上,正要返回,卻見樹叢中人影一閃,正是那個熊熒,隻見她似乎拿著什麽物事,向那邊傾倒穢物的溝穀走去。晏薇心念一動,忙躡足跟了上去。

注1

透光鏡:始見於戰國時期。將其鏡麵對準陽光時,反射到牆上的映照光斑之中,會顯現銅鏡背麵的花紋。

注2

魯機:在戰國時期廣泛使用的一種水平式雙軸織機,是一種介於腰機和踏板織機之間的織機。具體形製見《列女傳·魯季敬薑傳》。文中描述的英梅使用的織機,即為踏板織機,最早出現在戰國時期,《列子·湯問》裏的《紀昌學射》,“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描述的就是踏板織機。

注3

並絲浮緯二色暗花綺:並絲:兩根或兩根以上的絲總是穿過同一提花綜眼。浮緯:並絲提花織法的一種,通過在平紋地上的緯線浮起,形成並絲組織塊構成的花紋。暗花綺:平紋暗花絲織物,興盛於漢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