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琮一伸手,拔下了晏薇頭上的白玉簪子,在晏薇眼前晃了一下,便收在了懷裏。晏薇的一頭青絲,便瀑布一樣披散了下來。

眼看著熊熒轉過幾道彎,快到那丟棄穢物的溝穀時,卻一閃不見了。晏薇踮起腳四處張望了一下,還是見不到人。這裏四周都是一人多高的大蓼和胡枝子,密密掩著這寬不盈尺的小路,人要是鑽到灌木從中,外人真的是半點也發現不了。

晏薇無奈,隻得繼續走近那溝穀,穢惡的氣味逐漸濃鬱了起來,晏薇用衣袖掩了鼻子,硬著頭皮前行。

來到溝邊,隻見那溝深十丈有餘,下麵的穢物層層疊疊,看不清楚。雖然已過盛暑,但天氣依然很熱,酸腐惡臭的氣味衝人欲嘔。晏薇看看並無異狀,正要往回走,突然覺得身後似有動靜,猛轉身回頭一看,卻是熊熒站在身後。

晏薇問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熊熒道:“自然是……丟棄穢物。”

晏薇又問:“是什麽穢物?這些粗重活計不是那些仆從做的嗎?怎麽能讓你來做?”

熊熒囁嚅道:“有些……有些東西不方便交給他們……”

晏薇笑道:“什麽東西啊,這麽神神秘秘的?”

熊熒更是羞怯,低下了頭,輕聲說道:“就是月事用的那些……”聲音細得幾不可聞。

晏薇聽了一呆,想想也有道理,又問道:“那怎麽又回來了。”

熊熒道:“我看到這裏有個人影,像是姑娘模樣,怕是姑娘迷了路,就過來看看。”

晏薇聽她這話也無破綻,便說道:“我沒事,我們回去吧!”

熊熒應了聲:“是。”俯身從腳邊捧起一個陶盆。

晏薇奇道:“既然是丟棄月事之物,怎麽又拿個盆?”

熊熒囁嚅道:“來來往往人多……總要遮掩些……

”晏薇疑惑地看了看那盆,很幹淨,既無水漬也無油跡,也看不出什麽來,隻得罷了。

兩人返回樓下,隻見樓下停著一輛軒車,四個黑衣侍護衛左右。晏薇看此情景,知道有了變故,忙快步上樓。

“你可回來了,正等著你呢!”剛一上樓,就聽到公子琮的聲音。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晏薇忙問道。

“君父急召我回懷都。”公子琮道。

“什麽事?”晏薇有點緊張。

“說是君父生病,召在外的公子返回……”公子琮神情似悲似喜,又有些驚疑不定。

晏薇聽了,心裏也是一緊,聯想到之前提到的太子儀仗,莫非是大王有意讓公子琮繼位嗎?

公子琮又道:“等下黃昏就要動身,你隻管待在這裏等我便是。”

晏薇問道:“來人你可認識?”

公子琮點點頭,疑惑地問道:“你懷疑有詐?”

晏薇搖頭道:“我不知道,隻覺得不安……”

公子琮道:“為首的那個黑衣侍叫守田,我在宮中見過,印鑒符信都不似有偽。”

晏薇想到要自己一個人留在穀裏,沒來由得覺得害怕,輕聲問道:“我能……和你一起回懷都嗎?”

公子琮道:“這怎麽行?會惹來物議的,尤其是這個當口……”

晏薇也知道自己提出這個要求很是無禮,若大王真有讓公子琮繼位之念,這時候便是有一千雙眼睛在盯著他,半點差錯都出不得。於是便又說道:“隻跟你出穀便好,我在穀外等你。”

公子琮雙手執起晏薇的手,問道:“在這裏等我不好嗎?你到底在怕什麽?”

晏薇隻覺得公子琮的指尖又濕又冷,似乎也是不安。是啊,怕什麽呢?晏薇自己也說不清楚,隻是覺得若公子琮不在這裏,自己也便失了依靠,晚上睡覺也睡不踏實的。“我不知道啊……隻不想一個人在這裏……”晏薇輕聲說道。

公子琮一笑說道:“怎麽是一個人呢?這裏這麽多人都在啊。”隨即又道,“若有什麽事情,不妨找英梅商量,這姑娘很有見識的,也斷不會害你。”

晏薇點點頭。

公子琮沉吟片刻,又道:“若有什麽意外,你隻管和英梅一起,到那地穴去,那裏糧食和柴炭我都補足了,你和英梅在一起,也不會害怕。”

晏薇又點點頭。

公子琮又沉吟了一下,從懷中取出那葛布的地圖,塞給晏薇道:“這個你留著,萬一有事,也可用上。避瘴氣的藥,你自己再配些帶在身上……”

晏薇再度點點頭,說道:“你越是這樣,我越是不安了……”

公子琮笑道:“這不過是防備萬一而已,就算用不上,準備周詳一些總沒錯的。我這十幾年都是這麽過來的,習慣了……你不必擔心,最多十天半月,我若不回來,也必差人來接你。”

晏薇道:“那可說好了,一定要來哦,可不能食言。”

公子琮右手握拳,單單伸出小指,對晏薇笑道:“決不食言!”晏薇也伸出小指,和公子琮的小指勾在一起,用力牽拉了幾下。

“這個,給我做信物吧?”公子琮一伸手,拔下了晏薇頭上的白玉簪子,在晏薇眼前晃了一下,便收在了懷裏。晏薇的一頭青絲,便瀑布一樣披散了下來。

“那你可一定要還給我啊,這可是母親留給我的。”晏薇笑道。

公子琮笑道:“不是說了嘛,最多十天半月,定然風風光光地接你回懷都!”

晏薇聽了這話,一時有點恍惚,隱隱覺得公子琮話裏有話,便羞得低下頭去,不再接話。哪知道低頭卻見到公子琮手握拳頭伸在那裏,手腕一轉間,掌心攤開,手中是個細巧的銀釵,隻有一拃長短,釵頭是一朵寒梅。

公子琮用釵子將晏薇的頭發鬆鬆綰好,笑道:“我之前試毒用的,送給你了。”

兩人相視一笑。公子琮的笑容又是那樣明朗而溫柔,像一池春水,在夕陽的餘暉中,微微發著光。

送走了公子琮,晏薇還是心神不寧,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於是便起來燃了燈,找出悅安君贈予的那柄短劍,壓在枕下。想想還是不安心,又把當時穿來的那身男子衣服找了出來,連帶著,還有當日悅安君一起備下的一個小皮囊,裏麵是火絨火石一類的外出應用之物,整備得細小而緊湊,當時三人一人一個。看到這些,晏薇又想起黎啟臣和童率他們兩個,不知是否已經行刺得手了呢?

晏薇擔了一夜的心事,幾乎沒怎麽睡,但是這一夜,卻是平平安安過去,全無異狀。

白天晏薇隻在樓中看那些醫書,再不出門,天剛一擦黑便早早睡下了。

剛剛入睡不久,正在半夢半醒之間,晏薇便被窗外的一陣喧嘩吵醒。

晏薇一驚起身,披衣向窗外望去,隻見窗外一隊隊兵卒熙熙攘攘,舉著火把,不知道在做什麽。晏薇知道事情有變,忙穿好衣服,佩了劍,剛要偷偷出門看看,沒想到“吱呀”一聲,門無風自開了。

“誰!?”晏薇壯起膽子問道。

門開處,一個白衣身影飄然出現,一燈如豆,舉在那人胸前,明滅搖曳的燈光自下而上照著那人的臉,讓那麵容看上去猙獰可怕。

晏薇怔了片刻,才看清那人正是熊熒。隻見她披散著頭發,穿著一件本白的麻衣,赤著腳,顯得鬼氣森森。

晏薇定了定神,問道:“你來做什麽?”

熊熒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細白的牙齒,在燈光下微微閃著寒光:“大王派兵過來了,要把你們這些不相幹的人全都趕出去。”

她並沒有回答晏薇的話,而且語氣聽上去盛氣淩人,晏薇心中惱怒,冷笑一聲說道:“這和你有何幹係?!”

熊熒兀自嘿嘿冷笑,似乎並不在意晏薇說什麽,隻是順著自己的話頭繼續道:“所有人今夜都要離開,兩手空空地離開,什麽都不能帶走哦!”

晏薇隻覺得熊熒今晚很是古怪,說話的表情語氣都和平素大不相同,盯著熊熒看了片刻,說道:“看來你是趁火打劫來的?”

熊熒也不否認,笑道:“姑娘的鐲子真好看。”

晏薇微微一笑,褪下腕上的青玉鐲子遞給熊熒:“賞你了,外麵到底怎麽回事?”

熊熒一笑接過鐲子,套在自己腕子上,舉著手臂,摩挲著,端詳著,似乎愛不釋手,眼也不抬地說道:“不知道,就是把你們都趕走,我們還回去當差。”

晏薇被她這心不在焉的態度激怒了,冷笑道:“回去也是做奴才!”

熊熒抬眼一笑,說道:“是呢!但是也別小看奴才,我隻要喊幾聲,就能讓下麵的人上來把你剝光,你信嗎?”

晏薇心中一寒,全身都是冷汗,萬沒想到這個羸弱姑娘口中會說出這麽下流的話來,怔住了不知怎麽接口。

熊熒又是輕蔑一笑:“還有你頸中那玉,我也很喜歡,雖然小了一點兒,但是成色不錯。”

晏薇猛地從頸中拽出那“雙龍化魚墜”,問道:“你說的可是這個?”

熊熒一揚下頜,冷笑一聲:“就是這個!其他的你都沒佩在身上,等你走了,自然都是我的。”

晏薇冷冷地從口中吐出三個字:“你——不——配!”緊接著厲聲說道,“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你就敢要?!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身份地位,別以為賞了你一個鐲子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臉,得寸進尺了?!因果循環,我會讓你為今天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你隻是個宮裏的奴才,能躲到天邊去嗎?總有一天,我會找你算這個賬的!”

熊熒被晏薇這一大串話噎得怔住了,翻了翻眼珠,愣了片刻才說道:“萬一你沒機會算賬了呢……”眼中閃過一絲寒光。

晏薇心中一涼,突然清晰地回憶起前天在那溝穀邊的情形,她為什麽要把盆放在腳下?為什麽不聲不響站在自己身後?為什麽要空出兩手來?想到那十餘丈深的溝穀,晏薇驚出一身冷汗,終於明白了這兩天為何總覺得心神不寧,原來這個熊熒一直想要害自己。

“為何要害我?”晏薇顫聲問道。

熊熒冷笑一聲:“哼!我才懶得害你,我這身子,早已經是公子琮的了,現下我要回懷都和他團聚,你會被趕出去,我還害你做什麽?”

晏薇一呆,想到公子琮之前獨處穀中,身邊並無女子,後來到了懷都這花花世界,就算是和這熊熒有過什麽,也不是稀罕事,於是也冷笑道:“你們的事情,與我有什麽相幹!”話雖這麽說,卻不自覺地感到一絲失落。

熊熒嗬嗬幹笑了兩聲:“自然跟你沒幹係,你送上門來,人家都不要!”

晏薇怒極,斥道:“讓開!”倏地從腰中拔出那柄短劍,揮劍削向熊熒。

注1

道之雲遠,曷雲能來:見《詩經·國風·邶風·雄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