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身穿天藍色曲裾深衣,玉色的衣緣、袖緣分外寬大,一頭長發垂至腰間,沒有戴任何發飾,發絲在風中飄飄地飛揚著。
童率按了按穆玄石頸側的脈搏,又取出一支灰藍色的大雁羽毛,羽毛的尾端是一簇淺色的絨毛。童率把絨毛的部分貼近穆玄石的口鼻,另一隻手護著,擋住風,隻見那絨毛紋絲不動。
童率轉身對黎啟臣點點頭。
黎啟臣默默拿起穆玄石正在鑄造的那柄劍,那劍已經基本成型,劍身銘有“喪亂”二字。童率接過那劍,懸在腰間。
“走吧!”童率輕聲說道。
黎啟臣點點頭,又看了一眼穆玄石,一代巨匠就這樣去了,他手下鍛造的劍,卻依然被執拿在不同的劍客手中,揮動著,飲著血,直至百年千年……
黎啟臣心中一痛,暗暗歎了一聲,便轉身和童率一起跑入濃黑的夜色,夜色迅即在他們身後合了起來。
天地歸於死寂,唯有那火,依然熊熊燃著,似乎已見慣生死……
原路返回,一切順利,眼看前麵就是宮牆了,逃出去,便是生天。
兩人一閃眼,卻驀然發現,前方一段短垣下,月色中,靜靜站著一個藍衣的女子。
那女子身穿天藍色曲裾深衣,玉色的衣緣、袖緣分外寬大,一頭長發垂至腰間,沒有戴任何發飾,發絲在風中飄飄地飛揚著。
她不言,也不動,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像是鬼魅一般,那些發絲與衣飾,在月光下閃閃發著光。
但不管她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她都已經看到了他們……
童率拔劍在手,看了黎啟臣一眼,黎啟臣卻輕輕搖了搖頭。
黎啟臣的腦海中,飛快地轉著當初在赤崖上學到的那些刺殺常識,關於薑國典章製度、風土人情的內容,後宮女子的服裝製式等級,似乎,沒有涉及過……不過看這女子的衣服隱隱散著珍珠一樣的光澤,雖不知是什麽質地材料,但想必十分上乘。且衣服的袖子極闊,手臂垂下,袖口幾乎垂到地麵,根本無法勞作,料定這女子並非奴婢仆從一流,不是後妃,便是公主。
黎啟臣想著,腳下卻未停,和童率兩人來到了那女子近前。
近看那女子的相貌,隻有十五六歲年紀,肌膚如雪,眉目如畫,一雙櫻唇燦若紅梅,竟似個玉人一般,若不是一雙睫毛忽閃忽閃的,真會讓人誤以為不是真人。
童率早已還劍入鞘,輕聲笑道:“我們是好人,你不要聲張,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那女子眨眨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二人,並不說話。二人身上盡是血汙,又提著劍,怎麽看也不像好人。
黎啟臣盤算著應該怎麽辦。從這裏離開禁宮,也就幾十步的距離,就算這女子此時聲張起來,二人還是有把握全身而退,隻是如果事情鬧大,出去之後脫身就變得更難。若劫持這女子出宮呢?請神容易送神難,此時並無危險,多帶一個人同行,反而更增了一分危險,並不是上策。若說要殺了這女子滅口……穆玄石死前的樣子在黎啟臣腦中揮之不去,那悲愴絕望的眼神也一直縈繞不絕……此時斷然不想再增殺孽……何況這女子神色平和,不驚不怕,和常人迥異,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黎啟臣開口問道:“你是什麽人?深夜在這裏幹什麽?”
那女子抬眼看了看黎啟臣,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咽了一下口水,並不說話。但黎啟臣卻從她的動作和眼神中捕捉到了一絲緊張和害怕。恐怕……這是個聰明的姑娘,發現有強梁夜犯宮禁,生怕自己受到傷害,扮癡呆狀以自保。
黎啟臣想到此節,便鬆了一口氣,對童率說:“走吧!”
童率頗有些依依不舍,或許是因為剛殺了人,童率看上去興奮得異乎尋常,隻見他紅著臉,湊近了那女子,倒似控製不住想要動手動腳一般。
黎啟臣忙一把拉了童率,轉頭便走。
童率扭頭說道:“今夜相見,便是有緣,他日定能重逢,千萬不要忘記我!”聲音不自覺地已經大了起來,靜夜中聽來甚為刺耳。
黎啟臣大急,越發用力拽著童率的胳膊疾走。童率頭也不回,隻解下腰中一物,拋向那女子。
雖然是反身盲拋,但童率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那東西正好落在女子胸前。
那女子伸手接過,在掌中細看,見是一塊形鹽,隻有核桃大小,雕成一隻玉兔形狀,兔子的兩隻眼睛,是一顆柱狀的赤紅寶石,從兔子頭部貫穿而過。翻過來,兔子腹部有款識,是一個“童”字。
那女子捏著那塊形鹽,手扣在胸前,怔怔地看著遠去的兩個黑色背影,沒有叫喊,也沒有移動身形……而此時,輕霧已散,皓月當空,那些飛揚的發絲,在明亮月光下幽幽旋舞著,像是有生命的精靈。
晏薇一路上曉行夜宿,辛苦趕路,終於,就要到凡城了。
此時天色將晚,卻還沒找到宿頭,遠遠望去,也看不到任何城郭的影子,晏薇疑心自己走錯了路,越走越是心虛,但又不得不繼續前行,否則,便隻能在這荒郊野外過夜了。
突然,後麵傳來轔轔車聲。晏薇避在道旁,回頭望去,卻見是三輛輜車魚貫行來,車上載著很多貨物。最前麵一輛車上坐著一人,黑色褐衣,戴著頂碩大的鬥笠,嘴裏叼著一莖草,那玩世不恭的姿態,像極了童率,晏薇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那人見晏薇看著他,便用食指微微頂起鬥笠,也看向晏薇。
看到那人的臉,晏薇不禁又驚又喜:“你是……在儲珍軒見過的那個……”晏薇頓住了,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有些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似乎也在凝神打量著晏薇。
晏薇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你不認識我啦?在懷都的儲珍軒,我和童率在一起。”
聽到童率兩個字,那人似乎想起來了,遲疑地問道:“你是……晏薇……姑娘?”
晏薇想起可能是因為自己穿著男裝,他不敢確定,忙點頭道:“是我啊,我就是晏薇。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
那人跳下車來,說道:“我叫趙類,之前在赤崖上我也遠遠地見過你,隻沒有搭話。”
晏薇笑道:“原來你就是趙類,常聽童率提起,卻不知道就是你。”
趙類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裏?”
晏薇道:“去凡城,找我父親。”
趙類點點頭:“上車吧!還要歇宿一宿,明天才能到呢。”
“啊?!”晏薇驚道,“我還以為前麵就是凡城了呢!”
趙類笑道:“你走岔路了,前麵有個村子,可以歇宿,去凡城還要向東北方向再行半日,明日一早出發,中午就可以到凡城了。”
晏薇上了車,車上的貨物滿滿當當的,她隻能和趙類並肩,坐在車頭。即使這樣,能在車上歇歇腿腳,對於趕了一天路的晏薇來說,也已經很知足。
車,又緩緩前行。
晏薇側頭問道:“你最近見過童率嗎?”
趙類搖頭道:“沒有,你們上崖沒幾天,我就下崖了,以後再沒見過麵。你沒和他在一起嗎?”
晏薇不便對他說行刺之事,隻是搖頭道:“沒有……”又立刻岔開話題,問道,“這車上是什麽貨物啊?這麽多。”
“鹽。”趙類答道,“運到長岩關的,那麽多將士,這些也隻夠兩月之用的。”
晏薇不禁咋舌道:“長岩關駐守著這麽多兵卒嗎?”
趙類笑笑說道:“是啊……隻怕又要與薑國開戰了……”
隻行了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便看到前麵一座小村莊,隱藏在黃昏的暮色中,死氣沉沉。按說這時辰正是家家生火做飯的時候,可遠遠看去,整個村莊竟無一縷炊煙,實在是很不尋常。
轉眼輜車已經到了村頭,天更暗了,沒有一家的窗口有燈光灶火透出。
趙類止了輜車,把食指中指放入嘴中,打了一聲呼哨,後麵兩輛車上便跳下幾名大漢,一色的褐衣短打扮,有的人甚至已經拔劍在手。
趙類伸手一指,對其中一個人說道:“那邊似乎有古怪,過去看看。”
晏薇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遠遠的,大路中間,有一團黑乎乎的物事,看上去,像是趴伏著的一個人。
那人快步跑了過去,俯身把那物事翻了個個兒,略怔了一下,揮手對眾人說道:“是個死人!身上沒有外傷。”說完又繼續往前走。眾人快步跟上,晏薇看到,在稍遠的地方,也是路中央,還倒伏著一個人。
先頭那人跑過去,把遠處倒伏的那人也翻了過來,叫道:“這個也死了,還是沒有外傷。”語氣間帶了一點驚惶。
趙類聽後拔劍在手,對另一個人一努嘴,說道:“去旁邊人家看看。”
那人應聲踹開最近一家人家的院門,提劍走了進去,隻片刻便出來了,說道:“裏麵沒人,看上去有幾天沒住人了。”
晏薇走到第一個倒伏的屍體旁邊。趙類怕她有閃失,忙跟了上來。
天色已經很暗,借著最後一點天光,晏薇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個四十左右的中年漢子,那屍體的眼眶之中,密密麻麻,都是白色的蠅蛆。晏薇一陣煩惡欲嘔,用袖子掩了口鼻。
趙類一閃身,擋在了晏薇身前,說道:“死屍沒什麽好看的,別嚇著你。”
晏薇強壓著惡心,說道:“小心些,盡量別碰這些屍體,搞不好是瘟疫……”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有幾個人驚恐地退後了兩步。
那第一個翻動死屍的人已經返了回來,聽到這話,嚇得兩眼一翻,幾乎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