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啟臣官職雖低,但日夜常伴君王側,又有這麽多弟子散在各地控製楊國庶政,可說是無權但有勢,萬一遇到大變故,這個‘勢’就有可能由暗轉明,危及國本。

晏薇見他如此害怕,不禁失笑,說道:“不妨事的,我這兒有藥。”

聽了這話,那人像被吹了一口仙氣兒似的,立時活了過來,睜大眼睛說道:“在哪裏?!快給我!”

晏薇抿嘴一笑,從懷中取出早前做的那祛除瘴氣的香囊,解開封口的繩子,把其中的藥粉倒在那人手心,對他說道:“你雙手互搓幾下,便可除去疫氣了。”

那人依言用力互搓了片刻,還覺得不放心,說道:“再給我點兒吧!”

晏薇隻得把剩下的藥粉都倒給他,說道:“等下吃東西之前,仔細淨淨手,便不妨事了。”

入室探看的那人見此情景,也不安地問道:“我沒事吧?”

晏薇笑道:“你沒動過屍體,沒關係的。看著屍體的樣子,已經死了五到七天了,縱有疫氣,也差不多該散盡了。”

眾人都看著趙類,等他拿主意。

趙類沉吟片刻,說道:“此去向南不遠,還有一個村子,我們去那裏過夜吧!”

晏薇問道:“何不直接去凡城?”

趙類道:“楊國有宵禁之令,你不是不知,現在去到凡城,城門早已經關了,我們就隻能在城外露宿了。”

晏薇奇道:“你們不是有符信啟節嗎?又是給長岩關送鹽,難道不能叫開城門?”

趙類笑道:“你以為啟節是虎符嗎?不是十萬火急的軍務,就是王公貴族半夜都叫不開城門的。”

晏薇聽了這話,心中一緊,想到那日公子瑝半夜送三人出城,還是國都懷都,不知使了什麽手段能順利叫開城門,隻怕他又做了什麽驚世駭俗、違法犯禁的事情,不然他也不會自傷,如果不自傷,恐怕這事情遮掩不過去吧?

車,繼續行進在夜色中。

又走了一個時辰,遠遠便看到月色下,一個小小村莊的剪影漸漸近了。和前一個村子不同,這村子卻是一片燈火通明。

隻聽後麵車上不知什麽人說道:“這村子怎麽這麽熱鬧?敢是秋社祭祀嗎?”

另一個人的聲音說道:“這也太早了吧?時候不對啊……”

前一個人反駁道:“十裏不同風,百裏不同俗,也許這邊就是這日子秋社也說不定。”

接著是第三個人的聲音:“要是祭祀就最好不過了,有酒喝,還有肉吃!”趙類聽了一笑,揚鞭催著那馬,加快速度向村中行去。

一進村口便是一個場院,場院的中央高搭席棚。席棚周圍都是火把,還有一口大灶冒著白氣,幾個人跑前跑後忙碌著。沒有鼓樂,沒有歌吹,更沒有酒肉香,反倒是隱隱飄來淡淡的藥氣。

一行人下了車,走近那席棚,才看清席棚內躺著兩排人,男女老幼都有,足有二十人之多。棚內撲麵而來的,是酸腐穢惡的氣息,混合著濃烈的藥氣,趙類不禁用衣袖掩住了鼻子。

晏薇卻呆呆地看著棚內一個忙碌的灰衣身影,脫口而出:“父親!”

那灰衣人轉過身來,四十多歲年紀,蓄著須,麵容清臒,正是楊國赫赫有名的神醫,晏長楚。

晏長楚看到晏薇,也一呆,迅即便張開雙臂。晏薇如倦鳥投林一樣撲入父親懷裏,將臉埋在父親胸前,嚶嚶地抽泣。

晏長楚輕輕撫著晏薇的肩背,一句話也不說,隻靜靜地待她平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晏薇抬起頭看著父親,眼角還有淚,但唇邊卻帶著笑。

晏長楚笑道:“好了,沒事了……來幫我好不好?”

“嗯!”晏薇用力點點頭。

晏長楚道:“那一排的人,你幫忙灌藥下去,我來照顧這一排,注意看脈象是否平穩,有異常就招呼我。”

晏薇點頭應了聲:“是!”便卷起袖子,淨了手,忙碌起來。

父女兩人又足足忙活了小半個時辰,才算把一切處理妥當。晏長楚又細細叮囑了守夜人幾句,才和晏薇回到下處。

那是借宿了一戶人家的旁室,內外兩間,外間有灶,灶下生著火,灶上是甑,甑中有粥,有螺醬,另有一條烤魚。

晏薇早已餓過了時辰,反而一點也吃不下,隻用箸頭點著嘴唇,嘟著嘴,眼睛眨啊眨地看著父親。

晏長楚呷了一口粥,笑道:“想問什麽,盡管問吧。”

“你為什麽偷偷走了,也不打個招呼!”晏薇的語氣有些惱,但更多的是撒嬌。

晏長楚道:“我接了大王密令,調查公子瑖被毒殺一案,本來說準備幾日再走,但突然接到線報,不得不追下去,便走得急了。”

晏薇奇道:“啊?!有這等事!那麽大王認為黎啟臣是不是凶手?”

晏長楚笑道:“這個自然,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黎啟臣對公子瑖如何,他怎會是真凶?”

晏薇急道:“可是、可是……那大王為何還要把黎啟臣下獄?為何還要刑求他?”

晏長楚道:“不是凶手,不等於沒罪,就算是沒罪,也不等於不需要受罰……”

晏薇一臉不解,嘟起嘴巴:“不懂……是不是像他自己說的,他負責內廷禁衛,公子被毒殺,他有責任?”

晏長楚道:“此其一也。”

晏薇問道:“難道還有其二、其三?”

晏長楚點點頭,卻沉吟著不說話。

晏薇急道:“那是什麽啊……你快說啊!”

晏長楚緩緩道:“最近這半年,你想必也經了不少事,遇事也該多想點,想深點,世上的事,不是隻分好事壞事,世上的人,也不是隻分好人壞人、忠臣奸臣……”

晏薇聽了,不解地眨眨眼睛。

晏長楚道:“有人能在禁宮中毒殺公子,其毒聞所未聞,其人無影無蹤,一切全無線索,你若是大王,你怕不怕?”

晏薇點點頭:“怕。”

晏長楚道:“現在捉到一個人,對外說他是凶手,如果你是真凶,你會再出來害人嗎?”

晏薇想了想,說道:“不會,既然有人頂缸,總要收斂些日子。若再出來害人,豈不是證明下獄的那人不是凶手了嗎?這樣會引火燒身的啊。”

晏長楚道:“正是!把黎啟臣下獄,定為真凶,便可以讓真凶略微收斂,也為查案爭取些時間。”

晏薇嗔道:“既這麽說,隻是做戲而已,那也不必讓他遭受那樣的刑求啊……”

晏長楚道:“若不假戲真做,哪能取信於人?更何況,大王對黎啟臣已有不滿,隻是借機懲戒一下……”

晏薇奇道:“這話怎麽說?聽說黎啟臣和他帶領的黑衣領侍,都是大王最近的近臣,多次擊退過薑國的刺客,大王如廁、沐浴都不避他們的。”

晏長楚道:“唉!越是近臣,疑忌越甚……就像掌紋裏可以有沙子,但眼睛裏卻不能有一樣……”

晏薇聽到父親這樣的感歎,想到他當年也是內廷醫正,如今閑散鄉野,這一聲歎息,想必也是想起往事,有感而發吧?

晏長楚續道:“這其三啊……就是黎啟臣和公子瑖走得太近了,公子瑖尊他為師,太過逾越了……”

晏薇反駁道:“又不是黎啟臣自己要的!那公子瑖跟他學劍,偏要以師禮待他,他又能怎麽樣?”

晏長楚道:“這不光是‘禮’的事,還有‘情’。公子瑖是成年公子中最有才幹的一個,文武雙全,端方守禮……是繼承王位的不二人選。但是……公子瑖卻對黎啟臣言聽計從,敬如兄長,卻是一大隱憂……”說到這裏,晏長楚的聲音明顯低沉了下來,似有無限淒楚。

晏薇皺眉問道:“什麽隱憂?”

晏長楚清了清嗓子,似是要掩蓋自己的失態,繼續說道:“若大王百年之後,公子瑖即位,以公子瑖對黎啟臣的敬重,這黎啟臣豈不是成了權傾朝野、說一不二的人物?王權旁落豈不是隱憂?”

晏薇一呆,想想的確是如此,但自己也好,黎啟臣也好,似乎從未想過這一層。又想到公子琮和杜望的情形,似乎也頗為相似。是不是男子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總要有個哥哥一樣的人為他指路?又想到自己和鹿堇,女子似乎就頗不同呢!大家是彼此商量,一起探討分享的,而不是一人全聽另一人的。

晏薇想得遠了,眼神飄到很遠的地方,並不接話。晏長楚也停了下來,飲盡碗中的粥。

過了好一會兒,晏薇才問道:“還有其他原因嗎?”

晏長楚緩緩點頭,說道:“妾奴之亂後,宮中黑衣侍改為從貴族子弟中選任,十三歲進宮,十八歲任滿後外放到各地為官。黎啟臣十七歲擊敗穆玄石一舉成名,不久便成為衛尉,統領黑衣侍,到如今已有數年。一批批黑衣侍在他的指導下學武習劍,奉他為師,在宮中服役之後,又星散到各地,這些人很多已經成為官場中的後起之秀、棟梁中堅。可以說,如果黎啟臣振臂一呼,有所驅遣,隻怕這些人中有一半會擁戴他……”

晏薇驚道:“這也太離奇了吧?難道黎啟臣會拉著他們造反嗎?他才不是這樣的人!”

晏長楚道:“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人,平常是看不出來的,非得經曆大事,才能看出一個人的真性情……雖說此事略顯荒誕不經,也畢竟是個隱憂。黎啟臣官職雖低,但日夜常伴君王側,又有這麽多弟子散在各地控製楊國庶政,可說是無權但有勢,萬一遇到大變故,這個‘勢’就有可能由暗轉明,危及國本。畢竟薑國薑姓凋零,龍姓竊國,殷鑒不遠啊……”

注1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見《詩經·國風·周南·兔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