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驀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夫婿,也是這樣卑微的普通兵卒吧?當差服役,做著自己國家要求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也會像這樣,在別人一念間,就成了亡魂。
晏薇抱膝坐在童率身旁,一麵看著火,一麵打著盹兒。
不知過了多久,隻聽得一陣細碎的沙沙聲,錚錚帶有金屬之音,卻不像是風吹蘆葦的聲音,晏薇一激靈,一下子便醒了,抬頭看時,卻見童率一邊擺弄著那一堆細針,一邊笑著看著自己。
“我就說你會幫我治好的。”童率笑道。
“不是我……是龍葵拿來的磁石,才把這些東西取出來的。”晏薇說著,把那塊磁石遞過去。
“真的?!”童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她來過了……她知道我是什麽人還肯救我?”
晏薇點點頭:“是呀……她臨走的時候還問了你的名字。”
這隻是最最普通的磁石,沒有打磨,沒有篆刻,形狀也是渾然天成的,童率卻反複把玩,愛不釋手,對晏薇說道:“這個總可以給我吧?”
晏薇點頭一笑,說道:“那當然,這是龍葵特別留下來的。”
童率小心地把那磁石揣到懷裏,又不放心地在外麵按了按,抬頭對晏薇羞澀一笑,說道:“天快亮了,我去找點吃的,你再睡會兒。”
晏薇道:“龍葵臨走時說,明天是水獵的日子,讓我們趕緊離開。”
童率笑道:“我隻聽說過田獵,這水獵是什麽意思,捉魚嗎?”
晏薇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大抵是薑國水域開闊,所以時興在水上狩獵吧?”
童率沉吟道:“明天?……她說的是明天?還是今天?”
晏薇這才發現,東方的天空,已經隱隱透出了魚肚白。她細想了一下昨夜的情景,也說不清那時候已經過了午夜還是未過午夜,而且龍葵自己也會判斷錯時間或者隨口說錯,因此這水獵是哪一天,還真的很難說……
晏薇剛要開口,隻聽得遠處傳來號角的聲音,和一陣沉悶的鼓聲,一切已經不用多言,那水獵,就是今天!
童率忙踏熄了火,匆匆掩埋了兩人丟棄的雜物,將一切粉飾的似乎從未有人在此露宿的樣子,拉起晏薇,躲入了葦叢,低聲說道:“別怕,隻要他們不放火燒掉這些蘆葦,我保管他們找不到我們。”
兩人剛剛藏好身形,隻聽得號角聲漸止,之前的沉悶悠遠的鼓聲變為高亢激越的銅鼓聲,中間夾雜著鍾磬的樂音,更有不知什麽樂器奏出的淒厲鳴叫之聲,從湖的四麵八方傳來。所有這些聲音混合在一起,在蒼白的晨光中盤旋回響,讓人不由得一陣心悸。
整個湖麵上,所有的水鳥都拍翅驚起,卻又盤旋不去,不敢飛越這聲音的屏障,在頭頂上空聚成一個大漩渦,遮天蔽日。
童率和晏薇正仰瞻這從沒見過的奇景,冷不防一隻鱷魚在眼前三尺處匆匆爬過,童率一驚,忙抱住晏薇向後一躍,拔劍在手。可那鱷魚並不理會二人,一頭紮進水中,瞬間便沒了影蹤。
兩人驚魂稍定,又聽得銅鼓之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高亢,隻覺得心跳都隨之越來越快,當那鼓聲快到不能再快的時候,瞬間戛然而止。
萬——箭——齊——發。
箭矢像暴雨一般傾瀉而下,那些盤旋的禽鳥,一隻接著一隻被射落,淒絕的慘叫此起彼伏。那些被射落的禽鳥如紙鳶一般,傾覆在湖水上,一圈圈漣漪散開去,鳥羽如衣裙,垂死的鳥,宛如謫仙。剩下的那些鳥,似乎被周圍的樂音脅迫著,也不降落,也不逃走,依然在頭頂上無助地盤旋。
箭矢的破空聲,禽鳥的哀鳴聲,鼓樂鍾磬之聲,和隱隱傳來的呐喊喧噪的人聲,讓人覺得整個天地都在隨之震動,尤其是那銅鼓,此時奏響的是又輕又緩的咚咚聲,與人心跳相和,讓人覺得一陣胸悶氣短。
一滴血,飛濺到晏薇臉上,晏薇用手一拂,弄了滿臉花。
童率忙用衣袖幫晏薇擦幹淨,輕輕拍了怕晏薇的頭,示意她別怕。
晏薇一陣顫抖,似自語,又似問童率:“如果打起仗來,就是這樣的場麵嗎?”
童率愣了一下,搖頭道:“我不知道,我也沒親身經曆過……”
這一場水獵從淩晨直進行到日上三竿,樂聲方才止歇,天上隻剩數隻禽鳥盤旋,不時發出一兩聲悲鳴。
猛然間,傳來一陣山崩地裂的呐喊,童率手臂一緊,環住晏薇,低聲說道:“他們要過來尋回獵物了,須得小心,不要讓他們發現。”說罷拉著晏薇,往蘆葦濃密處挪了挪,伏低了身子。
人聲逐漸逼近,夾雜著一兩聲犬吠。
晏薇眉頭微蹙,說道:“不好,他們有狗,隻怕會循著血腥氣找到我們。”
“別擔心,有我呢!”童率說罷,在手中扣了兩顆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前方。
腳步聲漸漸近了,兩個人嬉笑著走來,卻並沒有帶狗。
隻聽其中一個說道:“這次水獵收獲不錯嘛!”
另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接口道:“是呀,大王一定會有賞賜。”
先頭說話的那人嘴裏似乎已經蓄滿了口水,說話都有些含糊:“還有炙雀肉可以吃……”
透過密密的蘆葦葉看去,兩雙腳,一前一後,出現在視野中,步伐輕鬆悠閑。
童率像一頭野獸一樣,倏地彈射而出,接連兩掌,分別打在兩人頸後的大椎穴上,那兩人哼都沒哼一聲,便雙雙軟倒下去。
童率接連幾下,迅速扒下兩人的衣服和鞋子,倒像是給獵獲的野獸剝皮一般。
晏薇也從藏身處鑽出來,嗔道:“你下手太重了,打在這個地方,手勁稍微有差池,是會要人命的。”
童率一怔,說道:“你不要他們的命,就等著送自己的命吧!”
晏薇一驚:“難道你要殺了他們不成?”
童率道:“他們有狗,我們躲不住的,就算浸到水裏去恐怕也不行,這裏水麵開闊,肯定有不少獵物落到水麵,他們一定會駕船去撈,而且水裏還有鱷魚……”
晏薇道:“你打算怎樣?”
童率抖了抖手中的衣服,說道:“換上他們的衣服,看看能不能混出去。”
晏薇道:“那他們怎麽辦?”
童率手掌平伸,比在脖子上,做了一個斬殺的動作。
晏薇驀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夫婿,也是這樣卑微的普通兵卒吧?當差服役,做著自己國家要求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也會像這樣,在別人一念間,就成了亡魂。
晏薇又看了看腳下的兩個人,一個人俯著身子看不到麵容,另一個個子矮些,側著臉,年紀很輕,唇邊微微一圈青色的絨毛,臉上似乎還帶著笑,也許……也有一個和鹿堇一樣的姑娘,在家鄉等待著他歸來……
想到這裏,晏薇用力搖了搖頭:“不殺他們不行嗎?”
童率搖頭一笑:“婦人之仁……”
晏薇又道:“他們身上沒有血腥,狗是聞不到的,你這手法,至少可以讓他們四五個時辰之內不會蘇醒,足夠我們跑出去了……”
童率一歎:“好吧,你先把衣服穿好。”
晏薇拿起童率遞過來的衣服,應該就是那少年的,一股男子氣息撲麵而來,晏薇強忍著穿好,下擺微微有些長,晏薇將腰帶係緊,將衣服盡量提到腰帶以上,看上去便全無破綻了。
童率也穿好了衣服,開始動手脫那兩人的中衣。
晏薇奇道:“你這是做什麽?”
童率笑道:“讓他們醒了也跑不了……”
眼見童率將兩人剝了個精光,用衣服作為繩子,將他們雙手縛在背後,又割下一塊衣襟塞住他們的口,拖到蘆葦深處,又在上麵密密堆了一層葦葉、葦稈。
“好了,這樣可滿意否?”童率笑問。
晏薇笑著點點頭,拾起地上散落的獵物:幾隻鳥,一小捆箭,分給童率一半,兩人並肩走出了這片葦叢。
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偌大的水麵上,無數舲船穿梭來去,打撈落在水麵的箭支和獵物。水畔三三兩兩的兵卒,有的牽著狗,有的沒有,各持獵物,喜氣洋洋。
童率對晏薇使了個眼色,兩人漸漸向僻靜處走去。
突然,鼓聲又變,那聲音細小而歡快,就像是獵犬叼住獵物返回時那得意揚揚的步伐一樣。這鼓聲仿佛是集結的號令,所有這些手持獵物的兵卒,一下子便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
童率和晏薇一時愣住了,不知該怎麽辦。
隻聽到有人喊道:“你們兩個!快過來,集合了!”
回頭看去,遠遠的有個兵卒在向兩人招手。
童率和晏薇對視一眼,無奈隻能折返。
晏薇和童率跟著人流行走,心中不免忐忑。
童率輕輕捏了捏晏薇的手,說道:“別怕,人這麽多,不會互相都認識的……”晏薇點點頭,依然覺得很心虛,手心中都是汗。
前麵一個廣場,獵物堆成了小山一般,十幾位官員忙忙碌碌,或分揀獵物,或記載造冊,或回收箭矢……所有的兵卒都放下手中的獵物,而後回到自己的隊列之中。
晏薇心中慌亂,不知道自己二人應該回歸到哪個隊列,不覺放慢了腳步。童率想必也是心慌的,但看上去卻很是鎮定,正在左右顧盼,看能不能找到什麽應對之法。
遠處是一個高台,上麵人影幢幢,冠蓋如雲,想必是薑王和眾位大臣在觀禮,應該還有龍陽……身旁周圍是司樂和樂師一類的人,皆衣履鮮明,各執樂器,莊靜肅立,那執鼓的鼓師,也已經停了敲擊。
晏薇看童率注目那鼓師,也順著他目光看了過去,隻見那銅鼓十分巨大,半人多高,鼓身最細處也超過一人環抱,顏色微微發紅,在陽光下顯得鮮豔喜慶。
鼓師上身穿著皮甲,樣式十分古怪,綴滿了各色流蘇裝飾。細看之下,才發覺那並不是皮甲,而是一組互相勾連的皮索,用來將那鼓固定在鼓師身上,銅鼓雖重,但皮索設計巧妙,分別將力量分散到鼓師的肩、頸、背、腰和腿上,穩穩地懸吊起銅鼓,讓那鼓底離地約有一掌距離。
晏薇隻覺得那鼓師有點眼熟,正要細看時,忽然覺得有人觸碰自己的手肘。
注1
伐鼓淵淵,振旅闐闐:見《詩經·小雅·南有嘉魚之什·采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