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也是個多事之年,薑後薑離故世,齊國和薑國退盟,我國正待重整旗鼓,厲兵秣馬,再度攻打薑國。那一年,我已經落下了寒症,再也不能征戰沙場了……

一路車行過來,越是靠近薑國,晏薇反倒越是沒了之前的忐忑,說是認命也好,說是看開了也好,總之心裏平和了許多。

公子瑝怕晏薇寂寞,每日的多半時間都和晏薇同車而行,兩人談談講講,越發的親近了。這一日,話題兜兜轉轉的,又繞到了公子琮身上。

晏薇蹙眉問道:“二哥的很多事情,我還是想不明白……後來,悅安君不是回懷都了嗎?他是不是知道一些內情?”

公子瑝點頭道:“他確實知道一些隱情……那年我國正要發兵攻打薑國,華後懷著五弟,身子一直不好,恰好又逢流星出於角宿,君父認為這是大凶之兆,有些驚疑不定。偏巧此時,悅安君接到神秘投書,暗示有人要暗害二弟。而此時華後孕中病弱,後宮事務由樊妃主理,她也提出要求將熊娥等三人換回,另派人服侍二弟……”

“啊……這麽多事情,都湊到一起了?”晏薇皺起了眉頭,心道那樊妃趁冰妃傷病下毒,便是熊娥幫忙,這次是華後生病,又招熊娥回去,難道又要下毒害人不成?

公子瑝繼續道:“悅安君沒敢把投書之事報給君父,怕亂了君父的心,對軍事不利。同時又不便拂逆樊妃之意。好在鎜穀的駐兵由他調配,他先將熊娥等三人送出穀外,又立即換了駐防兵卒,讓原來的人一個不留,這樣無需徹查是誰要害二弟,便可保得二弟安全。此後他又命人重修入穀道路,隔絕內外交通,可保二弟無虞。”

晏薇歪著頭想了片刻,問道:“那他為何要將熊娥等三人的全部物品都帶走?弄得好像他們三人從未存在過一樣?”

公子瑝道:“悅安君懷疑投書之人和暗害二弟之人必在這三人之中。但三人是宮中執事,並無過犯,他沒有審訊之權,隻好將三人的隨身應用之物搜集起來,查找線索。”

“哦……”晏薇似乎有點明白了,細細回想了一下,又問道,“可是二哥那時候隻有八歲,身邊隻有那些兵卒服侍,連個婢女也沒有,這也太輕慢了吧?”

公子瑝道:“八歲已經是半個大人了,那年我隻有十一歲,已經隨軍出征。正是國家戰亂之時,君父和悅安君沒有那麽多的精力分心去照顧他……”

晏薇急道:“可是……他有病在身啊……”

公子瑝道:“他的病是宿疾,不危及性命,一時又無良法治療,也隻能如此罷了……其時正是戰亂,多少良將兵卒受傷患病需要治療,名醫良藥盡皆短缺,一小兒之疾和萬千將士的性命,你說,孰輕孰重呢?”

晏薇不禁默然,之前一直站在公子琮的立場上去想事情,為他叫屈,為他不平,但此時放到整個國家的大勢上去看,又覺得公子琮這點委屈根本算不得什麽。

公子瑝繼續說道:“駐防兵卒換過之後,悅安君又不令他們知道二弟的真正身份,這樣一來,既可杜絕有人因二弟顯赫的身份,做出一些什麽不該做的事情來,又可避免二弟年齡漸長,不安於待在鎜穀,借著身份,橫生事端。”

晏薇道:“原來是這樣,後來那些人改成三月一輪換,也是防備有人和二哥走得太近嗎?”

公子瑝點頭道:“那卻不是,君父對二弟,是有求必應,隻要他不離開鎜穀,他無論想要什麽,想做什麽,都會盡全力滿足。我們所有在懷都的兄弟,沒有一個有二弟這麽大的特權,可二弟還是不安分……那次他失蹤數日,眾人遍尋不得,稟報上來,君父震怒,下令悅安君對二弟嚴加看管。”

晏薇眨眨眼睛,微微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從公子琮口中得到的,隻是事情的一麵,現在聽到了事情的另一麵,原來竟是如此不同。

公子瑝歎息了一聲,繼續道:“那年也是個多事之年,薑後薑離故世,齊國和薑國退盟,我國正待重整旗鼓,厲兵秣馬,再度攻打薑國。那一年,我已經落下了寒症,再也不能征戰沙場了……”公子瑝說著,低下了頭,似有無限感慨。

晏薇忙問:“對了!你的病,父親……晏……給你治療好了嗎?”晏薇一張口,依然稱呼了“父親”,但隨後又覺得不妥,想要直呼其名,又說不出口,隻含糊說了一個姓氏。

公子瑝點點頭:“嗯,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所以這次我必親自攻下薑國,接你回來!”

晏薇用力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晏……手臂的傷好些了嗎?

公子瑝道:“傷筋動骨,總要百日才得痊愈,他精通醫道,一定不會有事的,你不用擔心。”

晏薇又點了點頭,輕輕歎息了一聲。

公子瑝也長歎了一聲,說道:“那年我正是雙十年華,若能參戰,也許那次便攻下薑國了……哪會有今天這些事情,哪會讓你去異國他鄉受苦?隻可惜那時我整個人都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別說是上戰場殺敵,隻怕連一隻野狗都殺不死……”

晏薇見他傷感,忙轉換話題:“後來呢,二哥那邊後來又怎樣了?”

公子瑝道:“後來隔了不久,二哥又和杜望一起逃走,雖然被抓回,有驚無險,但君父對悅安君不滿又深了一層。更何況正是國家用兵之際,君父深信地脈穴眼之說,對二弟的任性胡為更是惱怒。再加上悅安君力保杜望、杜榮兄弟,君父大怒,便撤了悅安君的管理之權。”

晏薇奇道:“為何杜榮也牽涉進來了?”

公子瑝道:“因二弟病弱,又兼離群索居,君父總覺得虧欠了他,所以不便責罰二弟,便要將杜望處以極刑,杜榮卻想利用兩人相貌相似之便,代兄受刑,刑場上出現了兄弟二人爭相赴死的局麵。悅安君見他二人兄友弟恭,心生憐憫,打算放他們一條生路,觸怒了君父……還有一層,就是當時攻打薑國中途,縉國犯我邊境,悅安君要統兵北上,也無法分心管理這些不急之務。”

“哦……原來如此。”晏薇點了點頭,又問道,“那後來是誰在管理二哥的起居?”

公子瑝道:“後來便交由大宗伯管理,也就是並入內廷宗室一起管理了。又兼調兵備戰,所以二弟那裏的兵卒,改為三月一換防,主要是調配各處閑散不能戰的兵卒。”

晏薇問道:“那大宗伯應該知道事情的因果啊?有沒有問過他?”

公子瑝道:“按照舊例,大宗伯和小宗伯由宗室中年紀最長和次長之人擔當,均老邁不堪,數年來更迭多人,最初擔當之人早已過世,很多事情已經說不清楚了……”

晏薇聽公子瑝的說法,和之前鎜穀中公子琮的說法一樣,又問道:“那一層層查下去,總能查個水落石出的啊!為什麽不查?”

公子瑝道:“並不是不查,也派人在查,隻是事情千頭萬緒,總有輕重緩急,找到二弟是第一要務,若二弟平安,之前縱使受了些挫折委屈,也不是大事……”

晏薇突然想到了熊熒,於是問道:“那熊熒呢?有沒有審問出什麽來?”

公子瑝沉吟道:“我並沒有接到回報,應該是沒有……人肯定是無恙,但並沒有問出什麽結果……”

晏薇心裏一寒,不禁默然。這“無恙”兩個字背後,不知道有多少刑求和血腥,恐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八個字更為妥帖吧……

公子瑝見晏薇麵露不忍之色,不禁問道:“在想什麽?”

晏薇猶豫半晌,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那熊熒雖然惡毒,但畢竟有孕在身,打掉孩子已經是最重的懲罰了,能不能別對她用刑了?”

公子瑝突然綻開了一個璀璨的笑容,看著晏薇,卻不說話。

晏薇心中一動:“難道……你竟然徇私了麽?”

公子瑝笑道:“二弟歲數也不小了,這麽多年幽居穀中,也耽誤了終身,好不容易才得了這麽一個子嗣,我怎能不盡心保留,何況……萬一二弟此次身遭不測,總要為他留下一線血脈啊!”

晏薇突然靈光一閃,驚道:“難道……那次君父笞責你,就是因為這個嗎?”

公子瑝點點頭:“君父當時也是急怒攻心,事後想清楚了,也就不怪我了,總要先為二弟保住這個孩子再說……”

晏薇又問道:“這麽多事,都和毒藥有關,是不是都和鬼市脫不了幹係呢?”

公子瑝沉吟片刻,扳著手指說道:“也不盡然,你看,第一宗是樊妃毒殺冰妃,毒藥來自熊娥,樊妃說是鬼市中購得,我看未必,若真是如此,熊娥隻管招供是來自鬼市即可,何必自盡?她自盡,說明另有同夥,她為了保護同夥而自盡,而這個同夥,很可能現在還在宮中!”

“啊?!”晏薇聽了一驚,身子向公子瑝靠了靠,右手不自覺地抓住了公子瑝的衣袖。

公子瑝伸手拍了拍晏薇的手臂,示意她不要驚怕,繼續說道:“神秘投書說有人要害二弟,害人之人恐怕必為熊娥,至於她為何時隔多年又重起殺機,還不清楚,樊妃那時候為何要招她回宮,恐怕是有什麽事,需要她協助吧……”

晏薇聽到這裏,脫口而出:“那時候華後也是孕中生病,難道說是要熊娥故伎重施,暗害華後嗎?”

公子瑝皺著眉頭,低聲說道:“不管是因為什麽,現在已經死無對證,隻怕也隻能永遠成謎了……而那個投書之人,不是另一名宮婢,便是莁人景梁。

“再後來便是七弟中毒,從醫正的記錄來看,症狀和冰妃的完全不同,冰妃所中之毒,並無明顯毒發征兆,看上去很像劍傷發作病故,而七弟中毒之後,口吐白沫,四肢**……所以說這個毒最是難查,似乎沒有任何線索。

“最後就是二弟被劫持之前說到有人下毒,從你的所見所聞看,似乎還是熊娥下毒,但目的卻不是害死二弟,而是要劫持他或是控製他。下毒不成,他們才另想計謀,假傳王諭,誘騙二弟……這樣看來,那熊熒似乎並不知內情,所以審了這些時日,也沒有結果……

“最後是公子珩這次,毒物才是真正從鬼市購得,藥性最劣,也最猛,一看就是隨處可得的市售行貨,這個案子,倒是最清楚明白,一目了然的。”

晏薇聽了公子瑝這一大篇分析,剝繭抽絲,處處在理,略想了想說道:“其實拋開公子珩這次,隻有兩處毒的來源,一個是熊娥,一個是毒殺公子瑖的,對嗎?”

公子瑝點點頭:“沒錯!這兩處也可能就是一處,都是熊娥背後那人指使,也可能互不相幹……至少,目前尚未發現兩者的關聯。”

晏薇聽了有些害怕,問道:“這個幕後主使,和薑國有關嗎?”

公子瑝道:“現在還無法判斷,但是很有可能……”公子瑝見晏薇神色惶恐,笑道:“你此去薑國,他們絕不會用下毒這種手段來害你的,這一點倒是不用擔心。”

晏薇奇道:“你為什麽這麽篤定?”

注1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見《詩經·國風·鄭風·有女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