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
以後來終於有一天,我徑自離家北上,去了北大荒的一個農場。那是“文革”第三年的夏天。
我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寫信同外婆告別。我似乎連想也沒想過這事。許多個月以後,媽媽來信說,外婆對我的走尤其傷心,難過得頭發都白了一半。她說那個地方那麽寒冷,應該給我做一件絲綿背心,再把舅舅的羊皮襖也帶上。她說這一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還能見麵了。
我走的那一天,奶奶倚在門框上,看著我收拾行李。她看得津津有味,臉上浮現出十分罕見的微笑。末了,她送給我一句臨別贈言,我至今記憶猶新。她說:人都住在城裏不去種田,以後人都吃什麽呢?你去當農民,這是做人的本分。
她把自己排除在外,好像完全忘了自己住在城裏這回事了。
外婆和奶奶,便是如此的南轅北轍。
我從此退出了外婆和奶奶多年的糾葛,在幾千裏之外的北大荒默默耕耘,關於她們的情況,我僅從家裏的來信中,斷斷續續得知一些。後來有了探親假,我每年回杭州,同她們有過短暫的相處。也是若即若離,一直到她們相繼過世。
時隔多年,但她們生命中最後的影像,卻依然清晰如初。
外婆晚年最後的日子,過得還算是平靜安逸。
外婆在洛舍鎮上平安地度過了“**”,沒有人找過她的麻煩。但由於媽媽長達三年之久的隔離審查,外婆終日擔驚受怕;加上我的突然遠行,和那個她越來越無法理解的社會,外婆明顯地衰老下去。媽媽和舅舅都不放心她獨自一個人再在洛舍待下去,一再催她搬來杭州,與舅舅舅媽同住。
這一次,外婆沒有再堅持她要老死洛舍的諾言。也許她真已覺得力不從心。她退了租房,賣掉了老家僅剩的幾件家具。許多年前曾寄放在別人家的那些東西,早已在年長日久中,無形歸屬了那些親友,她連索要的意思都沒有。就像當年外婆兩手空空離開那所老宅一樣,這一次外婆兩手空空地離開了洛舍,告別了她曾經生活大半輩子的水鄉小鎮。
外婆走得很坦然。昔日的財物早就散失殆盡,七十高齡的外婆在離開老家時已一無所有。半個世紀來,她從一個小小的有產者,徹底淪為一個“無產者”,她心底究竟有著怎樣的感慨呢?
那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清晨,舅媽挽著外婆的胳膊,踏上小鎮碼頭上輕輕晃動的船舷。“春舟”駛過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從盛夏般的壯年、金秋似的暮年,最後駛向雪花紛飛的嚴冬。她選了一個靠近甲板的位置坐下,然後靜靜地望著窗外,眼前是她幾十年來看得太熟稔的河港,春水已漫上堤岸,拍擊著浸在水裏的一根根拴船木柱,木柱已被水流朽蝕得千瘡百孔,卻依舊穩穩佇立。她想起五十多年前,一條載著嫁妝的小船從湖州城裏搖來的情形,那一天喜慶的鞭炮快要把人的耳朵震聾了。那一天她沒有想到,這兒並不是她最終的停泊地。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她還將開始一次冬天的旅行。
小火輪嗚嗚鳴笛離岸,送行的人漸漸遠去。輪船拐了一個彎,將碧波粼粼的洛舍漾拋在身後,匯入了水天茫茫的大運河。
那個瞬間外婆心裏忽地掠過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她想到了她的名字。春舟抑或是命中不該離水的,而她將要被送上岸去。那個城市有西湖有錢塘江,但那不是她的碼頭,不是她生生不息的水鄉,她看不見水下的暗礁和險灘,也許她的船將被永遠擱置在那裏。
外婆灰暗的目光在洛舍漾的盡頭久久停留。她悄悄歎了口氣,她想自己是不會再回來了。
舅舅家住在西湖區靈隱上天竺街邊的一所民宅。因舅舅所在的工廠,“文革”中占用了上天竺的大殿,廠裏的職工便都搬到這風景區就近而居。那地方四麵環山,清幽寂靜,有潺潺的小溪從山間流過,秋天桂花開時,落在溪澗裏,連溪水都散發著濃鬱的香味。外婆很喜歡這個地方,她說這兒不像城裏那麽氣悶。到了星期天,媽媽爸爸和妹妹常去看望她,也使她很得安慰。現在她既能在杭州與兒女兒孫們長久團聚,生活上又有舅媽悉心照料,更重要的是,她還終於擺脫了那個廣東奶奶的語言轟炸,再不必受廣東咒語的折磨。外婆有一種被解脫的輕鬆之感,那時的外婆心寬體健,勇敢地做了一次膽囊手術,麵色越發地紅潤。還常常一個人走到山邊的茶葉地去,采些野薺菜回來,拌上肉餡給全家人包餛飩吃。
誰也不會察覺,外婆實際上已經做好了永遠離去的準備。
因為上天竺是一座山。山間清清的小溪,終究載不動隻能在運河裏**漾的小船。
而在她,一生中辛苦養育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連孫兒孫女都已齊全。她已沒有什麽放心不下的事了。她已具備了撒手西歸的資格。
一個無產無業的人,在這世上自然是無牽無掛的。
我相信自己是第一個察覺了外婆想法的那個人。
每一次從東北回杭州探親,到家後的第二天一早,我便上山去看望外婆。我能給外婆帶去的東西,僅是一些東北的大豆、黃花菜和木耳什麽的土產。外婆總是說下次不要帶了啊,這麽遠的路,背著太重了嗬,人回來就好了。她一邊開心地嗬嗬笑著,撫摸那些東西的手,已有些微微顫抖。外婆表示她疼愛的方式,就是讓舅媽給我做許多東北吃不到的菜肴。那時外婆已將她所有的烹調絕活,一一傳授與我的舅媽。我貪婪地大吃千層包、魚丸子、醬煨蛋和油爆蝦,一直吃到實在連一口也再吃不下了為止。外婆坐在桌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大嚼,一邊問著關於東北的大炕、窩頭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個遙遠的北大荒,對於外婆來說,是一個難解的謎語。
那張冒著熱氣的紅木折疊圓桌,從我童年少年一直到成年,始終與外婆連在一起。我在桌旁大啖美味,而外婆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我——在我後來關於外婆的記憶中,這是一個固定不變的鏡頭,一幅永遠的畫麵。
天黑下來,我該下山回家去了。外婆撐起身子,送我到樓梯口。窗外小溪的流水聲,如雨簾潺潺,遮蓋了外婆輕輕的咳嗽。空氣中飄浮著鬆針和香樟樹的氣息。我說外婆你回吧,當心著涼。外婆站住了,黃昏時陰暗的樓道裏,傳來外婆蒼老的聲音:
下次你回來,還不知會不會看到外婆了……
我的心裏倏然一顫,掌上滲出一層冷汗。我說外婆你不要胡想啊,你身體蠻好,要活一百歲呢。
外婆搖搖頭。然後她急切地說你快走吧,騎車路上小心點。
我察覺了死神的陰影已在外婆頭頂盤旋,但我不能相信。家境正在一點點好轉,我多麽希望外婆健康長壽,讓她在晚年能過幾年舒心的日子嗬。
以後我每次回杭州,臨別時,外婆對我說的,都是同一句話。這句話重複了好幾年,但每一次我都看到外婆依然健在,還能幫舅媽做些簡單的家務。除了慢性支氣管炎,她很少生病。外表健康的外婆使我們大家都放鬆了警惕。1976年我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外婆把它放在床頭,閑時還常常拿起來翻閱。我不記得她曾對這本書發表過什麽意見了,但她總是把它放在床頭那些連環畫本和故事書的最上麵。可惜那時還沒有恢複稿費製,我的第一本書,沒有能與外婆同享哪怕一分錢稿費,是我一個永遠的遺憾。小學五年級那年,我曾在《少年文藝》上發表過一篇習作,得了十元錢,媽媽用其中的五元,為我買了一套前蘇聯維·比安基的《森林報》,其餘的五元,媽媽讓我給了外婆。幸虧媽媽曾經教給我這樣的孝心,否則我的內心將永無寧日。
那段時間外婆常說,你還是調回南邊來吧。到洛舍鄉下去,總是離家近些有個照應。我讓洛舍的人給你想辦法。我搖著頭。外婆的眼神幾近哀求,但她很快發現哀求並不奏效,以後也就再不提此事。
你下次回來,還不知會不會看到外婆了……
那聲音一直在我耳邊震**。遠在北國的日子,我常常會突然一驚一乍,毫無來由地滿頭大汗,又渾身陣陣發冷。但我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有一天當我回家時,外婆會真的不在了。
1979年初冬,哈爾濱城已是漫天皆白。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從作家協會下了班,同往常一樣,走在路上便迫不及待地拆開了那封厚厚的家信。
一塊黑紗從信封裏掉出來。
黑紗在白色的雪地裏,黑得像茫茫波濤裏的一隻小舟。
那小船在平靜的水麵上慢慢沉下去,沉下去,波浪將它一點點淹沒,重又合攏。水波彌合了小船的最後一絲蹤跡,像是河上從來就沒有駛來過這樣一葉扁舟……
我的眼淚落在潔白的雪地上,積雪化成一個個深深的雪坑;我的眼淚凍凝在臉上,結成晶瑩的冰珠。我的眼淚即使流成小河,也無法打撈起那條沉沒的小船了……外婆終於是去了,在一個寒冷的冬日。
媽媽在信上說,外婆去世很突然,那幾日她覺得不適,讓她去醫院,她總是推辭。等送到醫院,第三天就已不省人事。偶爾清醒的時候,她隻是說她覺得冷,她想蓋上家裏的那條絲綿被。除此她再未向家人提出過任何要求,也沒有留下一句遺言。七十八歲高齡的外婆是在一個深夜裏悄悄走的,走得很安靜很平和,好像生怕打攪了她至親至愛的家人。她甚至沒有提出土葬,一切後事的安排,對她來說都已淡漠都已釋然……
媽媽說,外婆火葬時,她沒有忘記給外婆蓋上她那條心愛的絲綿被。蠶蛹化蛾,火中涅槃。外婆在另一個世界不會覺得寒冷了……
外婆就是到死,也沒有給家裏的人添太多的累贅。她去世時的情景如她一生為人的風格,她一輩子都在給予,直到生命的最後。
我站在雪地裏,將那條黑紗鄭重地箍在棉衣袖子上。風好大,綠色的棉襖上那黑色的紗環,像小舟的殘骸,被風浪衝至岸邊,迎風肅立,如一座永久的豐碑。
那條黑紗在我的袖子上佩戴了整整一年。冬夏寒暑,天涯海角,親愛的外婆都將與我同在。
她就是我的唯一的真正的親外婆——這一點我從小便深信不疑。沒有任何別的外婆能夠代替她。外婆一生中對我的摯愛,使我一向對唯家族血統之類的觀念極其憎惡。
我不知道廣東奶奶對於外婆的死,有過什麽精辟的論述。評論是一定有的,隻是她不便說出來。外婆的逝世,使奶奶一時失去了對手,她的生活頓時變得暗淡無味。
但她不相信死亡的結局,最後也終於會輪到她。她從不這麽認為。她決定長久地活下去,她必須活得比那個洛舍女人長久得多。外婆活著的時候,她和她之間,輸贏各半,似乎並未決出最後的勝負。那個外婆最終厭煩了這種爭鬥,於是搶先走了一步。那麽,如果她能夠長壽於人世,一直活下去,她就是最後的贏家了。
奶奶重新確立了她的奮鬥目標。冥冥之中的外婆又一次成了奶奶的假想之敵。戰勝死亡就是戰勝外婆,不獲全勝,她決不收兵。
繼續生存下去的欲望使她很快振作起來。她的心情愉快、勇氣倍增,每天每時每分每刻都活得有滋有味。如今每一口食物每一次睡眠每一聲呼吸每一滴尿液,都越發不能有絲毫懈怠。
外婆去世後的第二年,爸爸多年的冤假錯案終於平反改正。爸爸將他恢複黨籍的消息告訴奶奶時,奶奶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噢,天開眼啦!
爸爸回到了省報,一家人也搬回了省報宿舍的一套單元房中。逐漸好轉的家庭經濟狀況,為奶奶晚年的健康提供了她所需的條件。既然是天已開眼,她可以毫無顧慮地實施她的長壽計劃了。
我每次回杭州家中探親,親見奶奶每天的作息時間表,被她編排得極其嚴格並極其科學:早上九點——起床;漱洗完畢,早餐,牛奶或豆漿加兩片餅幹;十點至十二點——在陽台上曬太陽,或靜思默坐、閉目養神;十二點——午餐,煮爛的麵條,加蔬菜和肉類;十三點至十五點或十六點,午睡,雷打不動;十六點至十八點,起來後喝水,過一會,吃一隻香蕉以通大便,然後在房間裏散步或自我按摩;十八點至十九點,同下班回家的人略作閑聊,晚餐是煮爛的麵條或是稀飯、餛飩,加蔬菜和雞蛋或魚;十九點半左右,由家裏人打水洗臉洗腳或擦身;二十點,準時上床就寢。
在奶奶的床頭,放著一隻鬧鍾。她的每一步行動,都聽從時針的安排和指揮。日日月月年年,一如既往,精確無誤。精確到你隻要看看奶奶在幹什麽,你就能知道現在是幾點鍾,絕對沒錯。
這樣算起來,奶奶每天在**的休息時間,總共是十六個小時左右。她從不鍛煉,認為靜養是最好的保健措施。她對食物的要求較為苛刻,覺得米飯對消化不利,隻有煮爛的麵條最宜吸收;肉類當然不可缺少,否則會造成大便幹燥;假如有一餐恰好無肉,或是飯菜不對口味,她吃一口就把碗和筷子放下,徑自回房,絕食以示抗議。奶奶活著的很多年中,她的飲食使我父母頗費心思。每餐每頓都得單獨另做,既要符合營養標準還得利於消化。幸而小叔叔常常來為她洗換衣服,打掃衛生,爸爸媽媽才得以減輕些負擔。奶奶許多年前就不幹任何家務了,除了吃飯,她從不動手做任何事情,她認為自己理所當然應該享享兒女清福,否則她生下這四子一女,不是白白辛苦麽?
奶奶晚年時唯一的興趣是收集紙片。有字的沒字的統統喜歡。她把它們一張張摞起來,放在床頭和床底下,卻從不欣賞它們。
外婆去世後,奶奶的歌謠戛然而止。她好像已對它們感到了厭倦。更多的時候,她坐在椅子上久久沉思默想,整天一言不發。她隻喜歡和我妹妹交談,妹妹對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論,從來都敷衍得很好。
終日無所事事的奶奶,在她自己如此孜孜不倦的保養下,一直到將近八十歲時,仍是耳聰目明、腰板筆直。她臉上的皮膚滋潤,顴骨兩側總是飛揚著一層淡淡的紅暈。
年輕時曾有“肥娥”之美稱的奶奶,到了晚年,卻一直保持了苗條的身材,精神矍鑠,目光炯炯,是那種標準的長壽老人的體型。
有親戚朋友來做客,總是誇讚她好福氣。羨慕她有這樣孝順的兒子和媳婦。對於這一點,她從來不做回答,不置可否。
漸漸地她開始向爸爸訴說她周身的疼痛,徹夜難眠的苦處。她開始生病,臥床不起,湯湯水水的,都要轉移到**伺候。去醫院檢查,卻又查不出什麽明顯的病症。那時爸爸和媽媽都已是六十多歲的年紀了,還有自己想幹的工作,整日忙著照顧奶奶,弄得心力交瘁,焦頭爛額。不得已,爸爸終於設法為奶奶請來了保姆。
那幾年我回家,每次都會見到一位新換的保姆。原來那個保姆呢?我問。爸爸總是回答說,因為你奶奶說她不好,她不滿意,辭了。
我記不清那幾年換過多少次保姆了,卻是個個不能讓奶奶稱心。她說這個手勢太重、說那個不講衛生、還有說話的聲音太響吵她休息、還有做的飯菜難以下咽,諸如此類等等等等。奶奶說不定是具有特異功能的——她能夠在這個房間裏,聽見保姆在另一個房間裏,用嘴巴對著茶壺嘴喝水,而不是用杯子;她能感覺到保姆躺在**休息時,把穿著鞋子的腳擱在床單上;她還能發現保姆偷吃了雞蛋,把蛋殼用抽水馬桶衝走;她說保姆偷了她的紙片,好拿回去當手紙……
挑剔保姆控訴保姆,並向每一位來訪的客人告狀,最後辭退她們,成了奶奶生活中周而複始的內容。
保姆說從沒見過這麽難伺候的老太太。你請我走,我還巴不得呢。
爸爸不堪其苦。有一次忍不住憤憤說:奶奶這個人,就好像天下的人都欠著她似的。
請了保姆倒比不請還麻煩,最後還是隻能讓爸爸媽媽和妹妹,親自來照顧她。我想她也許根本就是不想讓一個外人來伺候她,她認為隻有兒子和媳婦照料她,才是安全可靠,又合乎孝道的。至於兒女們會怎樣勞累和辛苦,那是他們的事情。
那一次奶奶又病了,我恰好要回東北去。我走到她房裏去向奶奶道別,那會兒妹妹剛剛為她打過針。她躺在**,閉著眼睛嗯了一聲。我說奶奶你要多保重啊,你的病很快就會好的。她忽然睜開眼睛看著我,說了一句話:我不會那麽快死的,我死不了呐,你放心好了。
我有些尷尬地在她床頭站了一會兒,不知說什麽才好。一會兒,她就發出均勻的呼吸,很快沉入了夢鄉。我望著她依然紅潤的麵孔,腦子裏突然跳出了小時候在咯舍鎮上,曾見過的那個地主婆躺在竹榻上抽水煙袋的形象。地主婆——我差點就脫口而出。我覺得奶奶簡直就像是一個地主婆。真的,她和書上寫的那些養尊處優、刁難仆傭的食利者階級實在沒什麽兩樣。那一刻我為自己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嚇了一跳。不管怎麽樣,奶奶曾經可是一個真正的勞動者啊。
一個窮苦的勞動人民,到晚年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呢?車輪轟鳴的旅途中我想來想去,總也想不明白。我絕對無意冒犯和誣蔑我的奶奶,這對我畢竟沒什麽好處。一路上我隻是感到一種莫名的痛苦,我不知道教科書和真實的生活誰更正確?很多年中,教科書上所說的那些關於有產者和無產者的階級本性——恰恰在我們家裏,外婆和奶奶所代表的階級本性,是一個顯然錯位的範例。
也許貧窮實在不是一種值得驕傲的事情。貧窮會孕育怨憤,苦難更多地滋生仇恨。
也許財富並不是萬惡之源,富裕能予人更多的寬容和仁愛。
我對“階級”一詞的深惡痛絕,便是這樣地來自我多年的親身體驗。晚年的奶奶更充分更全麵更立體地展現了她的“本性”,但那不屬於任何“階級”,隻屬於她自己。好好壞壞、美善惡醜,均由她的本性和天性使然。
奶奶地下有知,切莫怪罪於我。奶奶使我對人性一詞幡然醒悟,我對她亦抱以奇妙的感激之情。
以後的日子,不斷收到家裏的來信,多次告知奶奶病危。但時隔不久,奶奶總是重又轉危為安,全家人如釋重負。奶奶似乎從不懼怕死亡的威脅,一次又一次地將死神從她的身邊趕走,一次次在生命的邊緣極力掙紮,一次次創造了死而複生的奇跡。她不想死,她還沒有堅持到最後。她必須履行自己當初的諾言,成為這個家庭永不覆滅的主宰,成為那場競爭中唯一的勝利者。
但死神終於已是等得不耐煩了。它開始催促她上路,驅趕她上路。那些日子,奶奶開始進入了老年人臨終前那種“譫妄”的狀態。她整夜地說胡話,喃喃夢囈變成了尖聲的喊叫,她不停地用手抓東西,抓自己的頭發。開著燈她說太亮,關了燈她說太黑;後來開著燈她說太黑,關了燈她又說太亮……爸爸媽媽每天半夜無數次地起床照看她,為她換下大小便失禁的床單。如此折騰了好幾個月,她仍然堅持在人間徘徊不去。她大聲叫喊說她還沒活夠,她不想去死啊。
奶奶以她一生固執而頑強的秉性,在最後的歲月裏,譜寫了一支關於生命的歌謠,可謂驚泣鬼神、震天撼地。我們眼看著她所忍受的折磨和痛苦,卻不能不佩服:她雖然並不熱愛周圍的人們,但對於人世,仍有一種無限的眷戀之情。
我在四十周歲生日那天上午,接到了家裏從杭州打來的電話。妹妹說奶奶剛剛去世,十分艱難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不懂奶奶為什麽要在我生日那天死去。也許這並不是她的選擇。她選擇的是生、是活,是繼續存在,而不是永遠消失。
奶奶同樣也沒有留下遺言。她不相信她會死。她不留遺言,是因為她還沒有準備好,她不甘心就這麽到另一個世界裏去。
但奶奶終究是兌現了她的心願。她享年九十高壽,比我的外婆整整多活了十一年。
外婆和奶奶相繼去世了。幾十年的恩恩怨怨就此了結。化作嫋嫋煙雲,消散在城市汙濁的空氣裏。
奶奶被安葬在杭州市郊的半山公墓。一個雨絲綿綿的春日,我們全家人去為奶奶掃墓。
遠遠望去,半山公墓一座座灰白色的墳塋,從山腳鋪到山頂,密密麻麻地占據了這一帶連成弧形的幾座山坡。墓碑如林,整齊劃一,像一座微縮的宿舍小區模型。雨霧中,點燃的香燭冥紙,陰沉的火光閃閃爍爍,縷縷煙塵從坡上低低地升起來,彌漫在一塊塊大同小異的墓地四周……
找到奶奶的墓,很費了一些時間。盡管爸爸已來過多次,但滿山遍野千篇一律的墓型,還是使他多次繞彎。奶奶幾乎是從那一大片墓碑中,突然自己跳出來的——她就站在我們麵前,兩隻凹陷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們,一如她生前那樣,目光犀利而傲然。
麵對奶奶墓碑上鑲嵌的遺照,那一刻我驚訝、我肅然。
遺照上的奶奶鶴發童顏,神采奕然。她的皮膚充滿了鮮活的彈性,額頭閃爍著智慧的光澤。她用她敏銳的眼睛,超然蔑視著苦難的人生,飄飄欲飛,大有仙風道骨之氣。她的目光依舊鋒利,但少了些許憎恨,多了幾分溫和。她將她生命中最光彩最生動的那一瞬,留在了人間,留給了我們。
爸爸說那是奶奶生病以前,一位記者給她拍的最後一張照片。
奶奶的遺像下,刻滿了她兒孫們的名字。長長的一排。
如今奶奶就葬在這麽一大片陌生的亡靈之中,無可奈何地聆聽著來來往往的掃墓人的喧鬧,接受各方的祭拜人,悼念先祖陰魂的煙熏火燎。黃嫦娥——那墓碑上刻著她的名字。內心永遠寂寞的月裏嫦娥,從此要在這裏安息。孤獨地安息在異鄉的土地上,成為一個永遠的異鄉客。
她的目光越過墓園的禿山,往遙遠的南粵,飄忽而去……
九十高齡而卒的奶奶,在這世上差不多度過了一個世紀。這百年間,中國的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變化,一次次革命的風暴,人事滄桑,是怎樣安排和影響了她的一生的命運?我想奶奶終究仍是不明白的。
奶奶是一個百年混沌。而外麵的世界,也許還將千年萬年地混沌下去。
在如此擁擠的地宮裏,仇恨和紛爭還會不會發生呢?我不知道。
我在她的墓前久久肅立,細雨洇濕了我的衣裙。
那幾年中,我和媽媽曾幾度去洛舍看望外婆。
外婆的墓地在一個叫做砂村的荒山上。從鎮上去砂村,要經過一條河邊的渡口。
那也是一個雨天。春寒料峭。鄉村小路旁茁壯的蠶豆秧,已開出了紫色的豆花,一瓣一瓣地沾在我的褲腳管上。雨漸漸下大濺起串串泥點,淋濕了提籃裏的紙錢和香燭。河水突然變得湍急,白浪翻卷,漩渦連著漩渦。下潮圩渡口的石階上,站滿了等著擺渡的鄉民。然而唯一的渡船卻被激流攔在對岸,根本無法撐過來。我們在渡口等了很久,天暗了,雨仍然不停。即使過了河,離砂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帶我們去的阿青舅說,山上路滑,去了怕也是找不到了。
灰暗的河水奔湧直下,然而茫茫上遊滔滔下遊,上無古人下無來者——沒有一條小船。
沒有船。再也沒有船了。苦海無邊,但小舟已沉沒。
我和媽媽站在大雨中,隻能和外婆隔河相望。我們朝著河對岸砂村山的那個方向,深深鞠躬默拜。那個瞬間我聽見了外婆的聲音——她說你們不要這樣在泥水中爬山來看我,我領了你們的心意。但人死如燈滅,記不記得都不要緊了。
那個雨天,外婆就這樣把我和媽媽攔截在河邊的渡口。外婆說你們回去好了,我不是常常在夢裏去看望你們的麽?這地方太荒涼,以後還是不要來了……
許多年中,我漂泊四方,浪跡天涯,但無論在何處,我都會夢見外婆。外婆從不說話,外婆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像一隻無聲的舢板,從我腦海裏輕輕劃過,消失在海的深處。我曾無數次地夢見外婆,每次夢見外婆,醒來後我長久地回想著夢的情形,總是悵然。
但是第二年的清明,我們全家人還是又一次去了砂村。爸爸媽媽妹妹,還有我和我的丈夫孩子。
這一次外婆不再阻攔。那一天天氣晴朗,砂村村裏新蓋的房屋,玻璃窗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山下的油菜田遍地金黃。沿著山路尋去,山上卻禿得淒涼,一株歪斜的烏桕樹下,隻有幾棵小草匍匐。沒有映山紅,也沒有鳥鳴。路邊均是無主的荒墳,四下悄無聲息。
於是靜寂的山坳裏,爸爸突然爆發的哭聲便如驚雷炸響,在空中激起了長長的回聲。
爸爸撲倒在外婆的墳前,涕淚滿麵,痛哭不止。這是我一生中第三次看到爸爸大哭。他哭得傷心欲絕,驚天動地。在他喃喃的哭訴中,我聽出他無限的淒楚與悲哀,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曆史——
外婆死在爸爸平反之前。
外婆沒有活著見到老天開眼。
外婆生前,用她健壯的肩膀,支撐著媽媽的艱辛,幾乎分擔了媽媽一半的苦難。外婆為這個家付出了最多最多,但外婆對任何人都沒有任何索求,就這樣匆匆地淡淡地走了。
那是黎明前最後一段黑暗的日子。外婆若是能再等一等,她會看到這個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沒有辜負她一生的期待。那會給予她多大的安慰啊……
施恩不圖報。但另有一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然而當我們終於有能力來報答外婆的時候,外婆卻已離去。永遠永遠。
我默默站在一邊。我欲哭卻無淚。
一片白雲輕輕飄過,小草在微風中瑟瑟搖動。我看見外婆手裏拿著一張淺綠色的匯款單,笑容滿麵地從鎮上的小街走過。她似乎有意將那張單子拿在手裏,任風把它吹得嘩嘩作響——春穀嫂,做什麽去呢?路邊的熟人問。——去郵局,我外孫女從東北寄錢來給我了,喏,你看這匯款單……外婆逢人便道,她喜氣洋洋地穿過街市,走向鎮西頭的郵局。那天是外婆的一個節日,在她的一生中,這樣的節日並不很多。外孫女的贈與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因為她從未要求過。
那是一張十五元錢的匯款單。而且,隻寄過一次。
外婆墳上的青草,被我一棵棵拔下來,揉成了碎片。我沒有什麽可對外婆說的,我是一個無槳的乘船人。
外婆就這樣靜靜地躺在砂村的荒野禿山上,將與我慈愛的外公一同度過永遠。外婆那年在杭州去世後,她的骨灰被送回洛舍,在砂村的祖墳地與外公合墳。她最終還是沒能回歸於水,而是被置於山巒之中,化作一抔泥土,滋養生息著運河的浪花。
那個陽光燦爛的春日,我們全家在外婆外公的墳前長跪不起,深深叩拜。臨走時,我們在外婆與外公的墓前留影。碑上沒有鑲嵌外婆外公的相片,照片上隻有我們這些活著的人,和一塊孤零零的墓碑。
墳上唯有泥土。沒有歡笑,也沒有仇恨。
現在輪到了我的爸爸。一個本名張其靄,後改為張愷之,並擁有諸如白懷、丁惕、亦飄萍這樣許多筆名的人。
爸爸是這個故事的最後一部分。與媽媽的經曆恰恰相反的是,他的命運本該由一條紅線從頭到尾貫通到底——無論是出身還是對於道路的選擇,他都應始終籠罩在一片紅彤彤的光芒之中。
然而鮮血隻有當流動在血管裏的時候,才保持著鮮紅的顏色。一旦那些被殺戮被宰割的生靈,血肉橫飛之時——鮮血濺於蔚藍的天空,天變成了紅彤彤的天;鮮血流入焦黑的土地,地變成了紅彤彤的地——唯有殘留的斑斑血跡,在空氣的朽蝕中漸漸發烏,然後如墨如黛如黧如玄,在長達三十年的歲月裏,將他塗抹成一團漆黑。許多年中,他不得不生活在一個失去了色彩的世界上,他像一個黑色的陰影,覆蓋了這個家庭中所有的人……
當曆史還其本色之時,他一頭黑發卻已花白。唯有黑色的雙眸,依然明澈依然犀利,默默注視著腳下這片黑色的土地。
幾十年的時間裏,我對於爸爸一直感到陌生。他總是不斷被驅趕到杭州以外的地方,在風雨中來來去去。簡陋的家,隻是他一個歇腳養傷的客棧,好讓他醒來時,有力氣舔幹傷口的黑血,等待著長夜將盡,明媚溫柔的陽光終能照耀他的那個時刻。
許多年中,我甚至沒有勇氣仔細地打量過我的爸爸。我總是懷著莫名的恐懼,遠遠地躲避著那團黑影。每當他在家那很少的一點時間裏,他總是不停地教導著我。像一個老師,審視著我種種細微的缺點。在他不斷地寫著申訴書的那些年裏,他的脾氣暴躁,不苟言笑,既不微笑也從不給人賠笑,好像笑容都已被歲月過濾。他總是昂著頭,動作敏捷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走在路上,也是這樣一種不屈不撓的姿態,老遠就可望見,一派目中無人。爸爸不說話的時候,緊抿的嘴角上顯出莊嚴的沉思態,令人敬而遠之。
我終於見到爸爸的笑容,是在1980年以後。那天他伸出手親切地拽了拽我的小辮子,差點把我嚇一大跳。這麽多年中,他從未對我有過一點親熱的表示,每次我見到人家父女間嬉鬧的情景,就會有一種淡淡的失落和嫉妒。我總是奇怪,媽媽當年怎麽會愛上他的呢?
那天他忽然變得和藹可親,平日臉上繃緊的線條一根根舒展開來。他說:現在是到了可以給你講一講的時候了。現在你應該知道整個曆史真相了。
那是一個秋日。幹爽的風掠過樓頂,窗外的樹葉像下雨一般紛紛飄落。爸爸的故事淹沒在枯葉的颯颯響聲中,時斷時續。久遠的往事,如同片片凋敝的黃葉,在樹枝上掙紮著,旋轉著沉重墜地。又如一堵殘牆,完整地崩塌,一塊塊碎磚砸在我的腳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後來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很多年中,我熟讀了他的激憤,卻很少聽見他歎氣。
他歎著氣說,算了算了不講了,平淡無奇,隻不過是平淡無奇,這樣的一輩子,自己想想都沒意思,連講都不要講了……
我說其實你不講我也是知道的。我早已和你們共同經曆了那一切苦難。我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見證人。
他搖著頭。他說那畢竟不是一回事。後來他站了起來,他說我要給你看一樣東西。那是我僅存的一件資料了。作為一個短命的新聞記者,我曾經寫過幾十萬字的文章,到現在,劫後餘生,最後隻留下了這麽一點文字。你拿去看看,也許對你有用。你是一個見證,而它,正因為不會說話,應該是一個更加真實的見證。白紙黑字,或許你能從中讀出什麽對你有些啟發的內容來……
黑字?白紙。在秋天昏黃的落葉裏,我就此又同黑色相逢。
那是一本用十六開的稿紙裝訂成的報紙剪輯。每一份剪報都已被翻拍成照片,邊緣修剪得十分整齊,貼在每頁稿紙的正中。灰白色的照片上豎排以及繁體的鉛字,說明那些文章來自很久以前。
封麵上,爸爸用秀麗的毛筆字寫著:
《摧枯拉朽集》 張愷之
——《當代晚報·朝花夕拾》時事雜評選輯
翻開第一頁,是一個“說明”。上麵寫著:
這是1948年3月至1949年4月底,我在杭州任《當代晚報》總編輯時,為一版專欄《朝花夕拾》所寫的時事雜評,不署名,每天發一篇(有時兩題),基調是對國民黨反動派冷嘲熱諷,揭露其醜惡麵目,激發群眾對反動統治的憎恨。題材廣泛,涉及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麵,在當時有一定的進步影響。全部合計約三四百篇,至少二十萬字以上。這是不久前在杭州日報資料室保存的《當代晚報》合訂本上拍攝的極少部分。(原剪貼稿在審查中全部上交,已被遺失)
1981年6月14日
我小心地翻開它,猶如走進了一座封存已久的倉庫。灰色的地麵上處處落滿塵埃,隻有螞蟻般密密麻麻的文字,像一隻隻燃燒著的煤球,從曆史的爐膛裏滾落出來。
那個夜晚我在燈下細細地閱讀著它們。風已平息,四周沉靜。落葉安詳地匍匐於樹根,城市忽然變得空空****。麵對窗外漆黑的夜空,稿紙窸窸掀動的聲音,在燈下顯出幾分寂寞。
我讀著。字字句句行行篇篇。遙遠陌生,卻又似曾相識。
沒有流血,卻讀出了鮮紅;沒有墓穴,卻讀出了黑暗……
它們在我眼前遊移、徘徊、沉浮升降,又重新組合。終於將那些淒慘的故事,一個個串聯起來,從少年到中年直至老年。它們時而像一個提示,時而是一個警句;有時作為一種注釋出現,還有的時候,竟然無意地,被後來所發生的故事,不幸而言中了。
那些不幸言中的文字,我想不會僅僅是一種曆史的巧合。曆史本來就是在不斷地重複,一如我的名字,否定而又否定。這種重複,在本質上其實沒有太大的區別,悲哀隻是在於,如若一個人恰恰生活在螺旋形上升的線條之間那一段平行的焦點年代,他到達一生跋涉的終點時,卻發現這隻是當初起跑的出發地,那麽,難道他竟然是為了一種曆史假象,浪費了整個一生麽?
爸爸自己如果悟出當年他那些激揚的文字,隱藏著如此的奧秘,並被他後來的命運所一一印證,他會如何的啼笑皆非呢?
我不得不以這樣的方式,來寫出那些已被人遺忘的故事。